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駭 浪 續 前 緣

(2025-10-21 03:38:11) 下一個

                                                    駭 浪 續 前 緣
     
                                                         芮少麟

      全國科技大會後,峰回路轉,原本深陷政治出身限製泥沼、不得從事出海專業的我,年已36歲,終於離開機關,被申調到坐落在青島市萊陽路19號的農業部黃海水產研究所,從事白雲駭浪續前緣的專業。研究所附近的海邊,是我青少年時樂此不彼的遊玩場所,但後半生能靜心從事海洋漁業科研,還算幸運。

      研究所濃鬱充實的學術氣氛煥發起來的精神麵貌,與自己當時工作過的區政府相比,環境各異,判若兩界,文革殘留的派性糾結及鬱悶,一掃而空。大樓南窗外是波光粼粼、一望無垠的蔚藍色大海,太平角的東海大飯店遙遙在望,俯視看到的是搖曳著千株青鬆翠柏的海濱公園,夏風習習下除初來乍到的我之外,卻無人在眷戀怡人的海景,無論年長的,還是年輕的,不到上班時就已提前按部就班或伏案翻閱著資料,或專心致誌於學習外語,我想這與機關工作有別的相互競爭、相互影響、催人奮進氛圍,抑或是受到科技大會的精神激勵吧。

      我1962年海洋捕撈專業畢業,78年調進研究所,屬科技人員歸隊,青島市同期調進黃海研究所的歸隊人員有二十餘名,我是其中之一。研究室的領導和老同誌們對我都很熱情。室主任李豹德,1950年的老山東大學畢業,是國內水產界德高望重的專家,其他如喬鎮浦、王忠英、謝振宏、黃允祥等都是著名的漁業專家,他們文革中都曾受到不同衝擊,也剛剛恢複科研工作不久,能接受先生們的指導,參與搞好課題工作是我的人生榮幸。

      當時喬鎮浦研究員負責設計的長天井對蝦拖網是農業部重點課題,已進行到海上試驗的網具改進及效果驗證階段,因原課題組人員已定,半路跟進的我不便無序插入,隻是協助課題組出海試驗及參與收集被捕撈的魚蝦生物學資料,這是我歸隊後接到的第一項任務。期間,喬先生因病住院,我要隨課題組同誌去渤海的試驗點砣磯島出海。

      我在青島海邊長大,與大海有著與生俱來的感情和不解之緣,命運之神讓我選擇了以大海為伴。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我在煙威漁場拖網實習時,黃花魚、對蝦海裏曼舞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曆曆在目。那時渤海的黃花魚資源尤其豐富,當起網時滿載漁獲的囊網在距離船舷百米之外,因黃花魚爆滿而浮起(黃花魚屬底層魚類,起網過程中水深變淺,黃花魚因水壓變小,魚鰾從體內吐出,使充滿漁獲物的囊網浮起至海麵),漁民稱這種常見現象為“起包了”。由於過度捕撈,黃渤海此類漁場豐收景象,已經再難呈現。

      七十年代中期,為保障外貿出口,著名的東方對蝦是中國換匯的拳頭物資,也是日本漁船覬覦爭奪中國近海漁業資源的重要目標。渤海係內海,是對蝦洄遊路線中的主要產卵場、索餌場,內海漁場亦由中國漁民可控,因此,提高漁具效能,大戰渤海秋汛,成為漁業科研部門的重頭戲。

      黃、渤海區域以蓬萊到大連的長山島連線為界,島鏈東側屬黃海,以西稱渤海,長山島有南北之分,砣磯島是北五島中對最大島嶼,地控進出黃渤海最深的重要水道,砣磯島上散落著砣磯、後口、磨石嘴等十幾個有著漁港的漁村,如同世外桃源般靜謐地側臥於海麵。我們兩隻試驗船,依托砣磯島的磨石嘴大隊,實施漁需物資補給。

      夏秋之際的砣磯島,遠離城市喧囂,沒有絲毫的大氣汙染,清晨的雞鳴犬吠,此起彼伏,潮起潮落,海景怡人。夏末,帶有海藻清香的涼風,習習拂麵,心曠神怡,登高四望,藍天白雲,海闊天高,遠近漁船盡收眼底。近海的幾個村落裏,研究所的同事正進行著海洋巨藻培植,及海參、扇貝養殖試驗。出海前的半個月裏,我們幾乎每天可以登高望遠,對人們平日翹首以盼的海上日出、日落、明月圓缺、星辰出沒變換等諸多自然美景,著實大飽了眼福。

      大家在海邊磨石嘴大隊碼頭上,緊張有序地忙碌著出港前的各項準備工作,其中印象深刻的是1962年畢業設計時我付出過的晝夜辛勞,沒有白費,並經受了實踐考驗。當年兩個班分成四個課題設計組,分別是拖網、圍網、資源和漁具工藝四個大組,前三個課題組被眾口一詞地看好,從帶隊輔導教師到學生搭配和實習地點上,都是又紅又專的最優組合,被分別安排在上海、青島等地,隻有我們這個漁具工藝組是個老娘不親、舅舅不愛的雜牌組,由體弱多病的劉興喜任指導教師,我被係裏指定為工藝組長。在近五個月的漫長設計期間,我夜以繼日地與夥伴們完成了兩盤機帆船拖網的設計製作,替學校節省了兩萬餘元經費,我代表課題組作的工藝設計論文答辯,評為優等,被農業部張震東教授稱為“他們這個組學到了真東西”,我那篇網片對稱剪裁論文,經多年精練後,於我科研歸隊後在上海得以發表。這是我當年執意回歸專業的根本原因,在磨石嘴大隊的網具工藝實踐中,當年的網片剪裁技藝依然得心應手,得到考驗。

      上世紀七十年代國家規定每年10月1日的0時,是渤海中國東方對蝦的法定開捕期。有著近水樓台地利的我們,夜半零時起,即行啟航,這時渤海周邊數千艘漁輪、機帆船從各個方向,起錨向渤海的萊州灣、遼東灣等各灣區的漁場,競相進發,爭先恐後,機聲轟鳴,左紅右綠的航行燈與白色桅燈,遠近交織,散落滿海,千舸爭流的場麵蔚為壯觀,彼此力爭第一網東方對蝦能有個好彩頭。

      以捕撈對蝦為主的135匹馬力船的拖網試驗,並非一帆風順。萊州灣漁場水淺,網具浮沉力的配比變換,與屬具重量需要及時針對網具試驗狀況,適當調整,每網漁獲物的生物學測量記錄要在兩個網次的作業間隙,盡快完成,十幾年沒有出過海的我,在白浪滔天的大海中,頭幾天還有點不適,但兩三天後已寢食無憂,逐漸適應了,畢竟我過去還有些海上鍛煉,同船做實驗的小青年的暈船感,顯然較我為重。我年齡稍長,雖剛剛歸隊,不妨多幹一點,十三四天的一個航次,很快結束,須回磨石嘴碼頭添加補給。第二個航次時,在萊州灣漁場遇到大風,那時天氣預報還不甚準確,船長覺得反正航程不算太遠,有七八個小時可以趕回去,爭取再多下一網。結果大風提前到來,海麵漸顯開花白浪,來勢凶猛。隨著絞機對網具的收緊、起吊,漁獲物卸下時,我環顧四周,滿海的各地漁船為避風,都早已避之夭夭,隻剩下我們孤零零的一對兄弟船,難兄難弟般,在汪洋大海裏掙紮顛簸著。

      萊州灣水淺,混黃色的滔天巨浪,壓頂襲來,風險驟至。在極度搖擺中,這一對135匹馬力的木質漁船,已不能按原定的東北方向返程,隻能迎著巨浪向西北方向作“之”字型頂風航行,船舶才較安全。幸虧這是木質船,它的船頭剛剛紮入巨浪低穀,蓋頂大浪就把駕駛台玻璃打的幾乎破損,煞是嚇人,四、五秒鍾後船在主機動力驅動下,又穿爬著竄上巨浪之巔,我在舵樓舉目望去,船似一片零散的孤葉,翻搖不停。船舶縱搖如此,而橫搖更為驚險 ,擺幅超過三十度,傾覆的威脅,似乎不離左右,托老天爺的福及木質船的複原力矩作用,我們始終有驚無險,這時與我們搭伴結隊的兄弟船桅杆的頂端燈光,早已望不到蹤影,隻有對講機裏還能聽到徐徐間斷的應答訊息。這時,“點點漁火,讓人陶醉”的避風塘之歌曲浪漫,早已毫無蹤影,有的隻是驚濤駭浪與人們的忐忑心驚。

      在狂風巨浪的暗夜裏顛簸航行,海天之間,惟有時隱時現的星光相伴,我們與大海奮力搏鬥了十五六個小時後,這一對兄弟船在天亮時分,才先後駛靠進磨石嘴碼頭,我雖未精疲力竭,但提到嘴邊的心,才總算平穩落下。後據說這次持續兩天的大風,山東省及遼寧省的漁船都有不同損失。

       這種與滔天巨浪博弈、“死裏逃生”的危險場景,是從事海洋捕撈者的難言之隱,也是許多學習海洋捕撈同學最終放棄上船出海、另擇它途的原因。當然,人們品嚐到豐盛的海鮮宴席時,對打漁郎們的海上苦辛,是難以體會感受到的。

      十月一日這天,風和日麗,海麵平滑如鏡,我們在係泊於磨石嘴碼頭的船上過節。當嚐到我二十年來久違的海捕紅鱗大加吉魚,每人一條時,其鮮美無比,樂不可支。在平靜海灣裏烹調魚蝦海蟹,讓我再次回味了1959年大魚島漁民交口讚譽“加魚頭鮁魚尾,刀魚肚子鰆鰆嘴”的海鮮美味,想起家裏的親人,可惜她們無緣享用到這令人垂涎的口福,遺憾萬分。

      十月份我們又出海過兩個航次,終於在風浪中結束了1978年兩個多月的網具試驗,取得翔實的科研數據。期間,老同學張樹青來信告知我倆署名寫成的網片對稱剪裁論文在上海漁業科技雜誌發表,以及我幾個航次的出海艱辛付出,也由青島日報記者在科技人員歸隊采訪黃海所的綜合報道裏提到,這些心力勞作換來評價的喜訊,我還平生未曾感受過,這使我幹好海洋漁業科技工作的信心倍增。

      該課題進行的三年期間,還抽空至蓬萊市水產局多次拜訪探望過劉興喜老師夫婦,促膝談心;與許多縣市漁業科技同行,多次去南京林學院水工室、上海的東海所動力水槽作過拖網模型試驗,獲得了許多新知識。

       坐落在黃渤海北長山列島北端的砣磯島,是一顆璀璨的海上明珠,它的嬌豔欲滴讓人流連忘返,過目難忘,而這裏民風的淳樸令我更難釋懷。砣磯島在我人生旅途中的出現,也成為我海洋漁業科技事業裏的一座新裏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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