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敘先父早年的文學評論
芮少麟
父親在上世紀20年代末期文壇馳騁才情的最早嚐試,是從文學評論開始的。正如1930年1月他在《自然的畫圖》序言裏所述,他對寫作文體有廣泛的涉獵,幾乎是“什麽都寫”,其論文時常“在申錫各報章雜誌可以看見”。
他早年著文裏有言“作詩難,讀詩難,論詩更難。作詩但須抒寫自己性靈,真情至性所感召,尚易完成好詩。讀詩便須以自己之心,體會作者之意,並察其產生此詩之前因後緣,否則極易誤會作者,誤解作品。論詩則以各人身世心性不同,對於詩之見地絕難一致,稍一不慎,即將厚誣他人”!由此可見,父親對論詩的嚴謹態度。
父親20世紀30年代初期在文學評論中,最具社會影響的是兩年多內寫成的長篇評論《新詩之變遷及其趨勢》一文。引人注目的是該文發表時日為1930年12月(該文底稿上標有“十六年一月初稿,十七年八月修正於中大民眾教育院”字樣),而值得注意的是他被上海文壇稱為“國內著名文藝理論家”的時日,是在1931年4月10日,顯然,那時他已有此社會聲譽。
從父親留世的幾篇早年文藝評論文章來看,他在上世紀20年代後期,除發表《浪漫詩人李白》、《隨園論詩概觀》、《新詩之變遷及其趨勢》外,帶有針砭性的評論文章,主要集中於白話文熱潮中的戲劇文學創作和白話譯詩領域,以《讀楊蔭深<一陣狂風>》及《詩經<穀風>今譯》兩篇,可為代表。
上世紀20年代中期,上海文壇相繼出現了一批關於民間文學,又稱民俗文學或俗文學研究的作品。中國文學研究學者、作家楊蔭深,是俗文學研究的代表之一。《一陣狂風》是楊先生根據膾炙人口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民間傳說改編成的劇本,發表後社會反響巨大。父親當時作為無錫公商的一名中學生,已經開始對俗文學的研究予以極大關注。他1926年12月31日讀完《一陣狂風》後,在肯定劇本創作的前提下,曾以筆名艸鹿寫過劇評《讀楊蔭深<一陣狂風>》一文,率直善意地剖析了劇本在結構、情節、語言文字上的欠妥之處,並提出改進白話戲劇創作及增加劇本語言文字感染力的誠摯期望。
在當時的中國文壇,許多著名學者、教授將《詩經》名篇譯成白話新詩,一度也是熱門選題之一。《詩經》三百篇是中國詩學的開山之作,古老優雅含蓄,是人們當時在白話文熱潮中對詩學研究的首選,所以《詩經》的白話譯詩,在新文學後期有過廣泛影響。
父親由於對新舊詩體的愛好鑽研,1926年11月,他出於頭角崢嶸,有針對性地對當時的著名詩人郭沫若先生在《詩經·卷耳》白話譯詩上存有的明顯缺憾,提出批評意見,發表了《詩經<穀風>今譯》一文。
父親當年在該譯詩前的“小引”中這樣寫道:
“文學作品可意會而不可語宣,可活看而不可死講,可體麵而曉之於心,不可發而出之於口;所謂宜欣賞,貴領略,異於應用文者也。近人頗多古詩今譯之議,事實上固非絕對不可,然因古今人情風俗之異同,文學語言之變遷,達意尚覺難能,傳神更豈易言!以郭沫若氏之才力,《卷耳》四章,且複聚訟經年,積稿盈寸,結果誰是誰非,依然莫辨;若麟淺薄,貿然從事,多見其不知量已!雖然,一義之探究,每經日而躊躇,自屬稿至脫稿,多曆三易,譯文之善否不敢言,吾惟有對於原文力求忠實已耳。知文之士,匡之教之,則幸甚矣”。
有比較才有鑒別。父親說他的《詩經<穀風>今譯》一文,在當時風靡一時的譯詩浪潮中曾備受讚許。1930年,該首譯詩輯入父親的《心浪》。時年,對《詩經》語體譯詩,已有各名篇的不同版本麵世,即使上世紀50年代中期,仍有不少古典文學研究權威者的《詩經》譯作在陸續發表。由於父親詩作散佚已甚,為彌補缺憾,現將他1930年收集進《心浪》中的該首譯詩重錄如次,以饗讀者。
穀風——《詩經<穀風>》今譯
小引(略)
閑舒的東風,/和緩地微微吹著,/吹得陰雲起了,/細雨飄了,/氣候是調和了;/我倆的心本應如一顆心般,/互相敬愛著,勉勵著,/不宜有些隔膜和惱怒,/那麽歡樂的家庭便造成了,/譬如那葑和菲,/多麽清美啊!/但采它的人豈可因根的不中吃,/連葉和莖都丟掉了;/我的心地和行為是很好的,/豈可為顏色的不中看,/便不顧我的德音而一概拋棄了。/愛人啊,/隻要你仍舊真心愛我,/和從前一樣,/我是始終願意和你好好兒廝守著,/直到了死。
何以走得這樣慢呢?/難道我的腳不走?/我的腳何嚐不走!/隻是我心頭忐忑,/不忍離開這多年朝夕留連的傷心地!/原想和敬而相愛的,/現在卻相分相離;/原想快樂地度過我倆的一生,/現在卻中途被拋棄!/唉!/總以為他在這最後一次的訣別,/要遠遠地多送我一程了;/哪知他竟然這樣忍心!/這樣忍心!/僅僅限於門內!/唉!不消說心痛如割,/不消說苦菜難吃,/苦菜雖苦,/以比我滿含著苦水的心海,/恐比薺菜還甜哩!/愛人啊,/你倆正享受著很安樂和恩如兄弟般親密的/新婚的幸福,/何曾體會到被棄者的悲哀呢!
涇水雖是渾濁,/但本來是清的,/和渭水合流和形著便濁了;/不見那旁邊的支流,/碧波慢慢兒流動著,/還是很清澈的。/我的容貌雖不美麗,/但本來是姣好的,/和她相比就覺得憔悴了;/但我的心兒是光明的,/隻因你的心愛著她,/給她的美色蒙蔽著,/所以鄙棄我了。/唉!愛人啊,/我現在是走了!/我雖然走了,/但我哪能便忘情了呢?/我當日築在河邊的梁,/不要掘去它吧!/我當日放在決口裏的筍,/不要伐去它吧!/因為魚兒會自己投到裏麵去的。/唉!天啊!/可憐我的身子都不見容呢!/還計劃著日後他們的生活嗎?
想當日——/哪怕架著竹筏和木船,/渡過那河水深處;/哪怕遊著泳去,/渡過那河水淺處;/種種難事和容易事,/都一一料理清楚。/家裏有的呢,/便設法增多;/沒有的呢,/就想法去求;/鄉裏的婚喪,/也盡力協助。/哪知我當日費盡心力,/吃盡辛苦,/隻落得現在的長歎短籲!
愛人啊,/我那樣勤苦,那樣辛苦,/依然不能得你的歡心也罷了,/如何反當我成仇敵,/斷絕我的生路?/你喜歡她也罷了,/如何連我的德行都拋棄?/那是何等痛心啊!/商人的貨物雖好,/隻是沒人光顧!/我還記得我初來時,/家裏窮得——赤貧如洗,/你凍——我陪著你凍,/你餓——我陪著你餓!/很擔心地替你調護,/生怕你精神上肉體上感到些微不舒。/現在因我而財產富饒了,/生活滿足了,/就看我像眼中釘,/忍心地忍心地拋棄我了!/好薄幸的愛人啊!
我之所以勞心焦思,/所以藏著香美的鹹菜,/原是防禦冬天的缺乏的,/到春夏青菜上市就不要了;/當你從前窮苦時,/要我身當其衝地去受苦,/現在安樂了,/你倆享受著很安樂和恩如兄弟般親密的新婚幸福,/哪記得當日的同甘共苦呢?/唉!那樣惡狠狠!/那樣火冒冒!/窮苦事,我來做;/得意事,你倆去;/強逼我走了!/再不想想從前你來迎娶我同度蜜月時!
在新詩一度風靡中國詩壇的20世紀30年代初期,新詩研究曾是文壇創作時尚之一。父親於1930年12月在上海光華書局《讀書月刊》一卷六期發表長達兩萬言的《新詩之變遷及其趨勢》長篇詩論,這是他早年的成名論文之一。
《讀書月刊》曾是上海學界文藝評論的重要平台,在當時紙媒一統天下的文壇頗具影響。該刊當時創刊尚不到一年,撰稿人多是活躍於上海文壇受人景仰的著名學者,與父親同在這一期刊物載文者就有林語堂、趙景深、賀玉波、謝冰瑩等人。《讀書月刊》征稿原則稿件文字不超過一萬字,而該期期刊中,父親的《新詩之變遷及其趨勢》刊載頁碼為第43-94頁,是最長的破例篇章。父親時年已任職無錫民教館長,僅21歲。該長文足以顯示他當年才情,也是他悉心研究中國新詩的形成沿革,及各階段代表作者的創作特點後的綜合述評。他在該文中深入分析了胡適、冰心、宗白華、朱自清、俞平伯、沈尹默、胡懷琛、汪靜之、劉夢葦、郭紹虞、杜力夫等名家的代表詩作特點,資料翔實,論點精辟。該文後被研究者輯入《中國文學史論文·詩》一書。
1931年4月,上海光華書局初擬“文藝創作講座”,包括“文學概論”、“藝術基礎”、“小說作法”、“文藝批評”、“戲劇作法”、“電影”、“文藝鑒賞”、“文藝思潮”、“詩歌作法”、“小品文”、“童話作法”、“創作指導”、“戲劇研究”、“詩歌研究”等十四個專題,其時即將父親與鬱達夫、謝六逸、趙景深、傅東華、鍾敬文、洪深等人,並稱為國內著名文藝理論家,列入邀約之列。這彰顯了年僅22歲的父親,在當時國內文壇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