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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壇上的雪泥鴻爪

(2025-08-01 03:42:52) 下一個

                   文壇上的雪泥鴻爪

                            芮少麟


    宋代蘇東坡有名詩“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傳世,後人即以“雪泥鴻爪”這四個字,來比喻往事所留痕跡。

    書作者請當代社會知名人士,為文學作品推介寫序,司空見慣。然,某些書籍麵世後,經一個多甲子的時代淘洗,後有幸重版,原序者因時勢變遷,其經曆與蹤跡為新一代讀者所不詳,或訊息不暢,該序者的人生及文學業績嗣後的演進,或成為讀者的懸念。1948年替母親黃哲淵《離亂十年》著寫序言的蕭繼宗先生,即屬此類情景。

    上世紀五十年代,筆者曾向父母探詢過他的去向,因海峽局勢的現實存在,老人含糊示意“可能走了”。在替母親《離亂十年》一書作序的四個人中,家父經曆坎坷,自不待言,而王統照、馮沅君先生是二十年代的中國著名文學家,五十年代都在濟南工作,他們後來的經曆及文學業績,時人皆知,無須多言;而蕭繼宗先生從中國傳統文化視角對《離亂十年》的文言評介,特色鮮明,也屬文壇上的過來人。人的認知在很大程度上將會決定個人的命運和業績,蕭先生嗣後的文學創作際遇,亦成為《離亂十年》再版書讀者的關注點。

    2008年,父母早已離世,先母的《離亂十年》重版時,我尤感蕭繼宗先生的文筆,精當獨到,惜大陸互聯網檢索,並無結果,僅能將其撰寫的序言錄入。2011年出版《重吻大地——我的父親芮麟》時,蕭與父親的青島交往隻能從略。
    基於時代演化,中國在上世紀中期席卷文壇名人的南渡北歸大潮裏,各有不同變遷的走向與結局,他們的人生經曆與嗣後的文學業績演進,或許會成為將來中國文化研究的著筆要點或例證,它從某種程度上亦足以顯現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演變趨勢。
    筆者赴美定居後,蕭繼宗先生1949年初離開青島後的文壇創作演進,從網上文章的研評憶述中,尚可獲得點滴訊息。現向關注中國傳統文化寫作研究的讀者朋友,略述他南渡前後的點滴雪泥鴻爪。

一、父親與蕭繼宗先生的結識往來。
    父親早年以文學創作和社會教育為業,1935年他高等考試及格,分配至青島從事教育行政工作,以文會友。1938年春,沈鴻烈入主山東省政府時,父親在武漢接電,奉召歸隊,入魯抗戰期間,與李先良先生在魯西抗戰時有過交際。李先良後至魯東行署任職,1942年代理青島市長,依附嶗山地勢主持膠東抗戰,直至勝利。
    日本二戰降後,1945年10月父親受國民政府考試院銓敘部以簡任官任命,至青島特別市市政府設立人事處,克期飛赴青島,任職人事處長。
    蕭叔較父親年齒要小六歲,他們都是抗戰共渡與戰亂年代顛沛煎熬過的有為才俊,詩文寫作又有相同誌趣,是父親1945年10月再抵青島時結識的文友和青島市政府同僚。 
    抗戰勝利後,父親是學術刊物《青聲》月刊總編輯,他在青島文壇友人中與觀象台王彬華台長及市政府新聞處長蕭繼宗,過從相對密切。蕭與李先良市長,係南京中央政治學校前後校友,李係一期,蕭為該校法律係八期畢業。
    1947年父母在青島成立乾坤出版社,替李先良出版過《抗戰回憶錄》一書,記敘了李在青島及膠東、嶗山的抗戰經曆。
    蕭叔平日對世間事物的觀察分析,有獨到之處,較父親那種書生氣處世的習性,要靈活得多。父親對蕭的過人時事見地與觀察敏感,及其平日顯示的國學功底,素有“才大筆健”的佳評,是他在母親《離亂十年》書稿初成時,推薦蕭替該書作序者人選的由來。

    同代文學友好相聚,常有吟詠唱和詩的往來,蕭叔對父親1947年連載發表的《舊詩新話》一文,十分讚賞。他們在王台長主編的《青島觀象台五十周年紀念特刊》上,也曾留有過一些文壇佳話,除父親與蕭的吟詠應答詩之外,還有蕭的《夜坐》兩首:

     悔向天涯著此身,鹽車汗血老風塵。
     流離無處容飛遁,憂患頻年負好春。
     海麵碧波平似掌,天邊黃月大如輪。
     憑欄不盡蒼茫感,寂寂魚龍誌未申。

     斂盡機鋒未敢狂,空懷悲憫對滄桑。
     驚心海宇勞征戰,袖手乾坤墜混茫。
     亂世豈敢容我老?身閑那惜為人忙!
     劇憐枯坐三更後,盼斷黎明夜未央。

    《離亂十年》出版麵世後,他們1948年8月在王台長家小酌,酒後蕭又有酬芮處長玉廬詩一首:

               蕭繼宗
    千金難買中年醉,樽酒能銷一日愁,
    我自權奇餘霸氣,君能風雅解溫柔;
    人生聚散無常住,宦海升沉不自由,
    觀象山頭同一醉,風雲滿眼一時收。

    這些詩作,也成為他們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青島文友交往相聚時在出版文刊上的留跡佐證。

二、蕭繼宗先生南渡後的經曆與文學寫作造詣   
    蕭繼宗(1915─1996),字幹侯,自號信天翁,湖南湘鄉人。
    抗戰期間曾任報社社長,1945年秋,於青島特別市任新聞處長。1949年春,青島市政府變遷,蕭在時代風雨中,返故裏,後轉赴香港,詩作裏曾有“行到天涯步步難”的應時感慨紀實。五十年代初,自敘詩中亦有“閉居台北窮巷”的寫照留跡。1955年,經友人介紹,蕭至東海大學教授中文,曆任中文係、所主任、教務長、政治大學教授、台灣大學教授,以及美國南加州大學客座教授等職,在中國文學史教育上素享盛名,其創作文類以學術研究論著為主,有《澹夢集》、《友紅軒詞》、《孟浩然詩說》、《先秦文學選注》、《評校花間集》、《晚霞頌》、《豆棚瓜架錄》、《湘鄉方言》等,另有散文集《獨往集》、《七三回憶》、《興懷集》,呈現了他“愛我所愛”的業績。
     著名文學家梁實秋先生曾替蕭的散文《興懷集》作序,認為“有他的幽默感,也有他的正義感。這兩種交織起來,發而為文章,便不免有一點恣肆、嬉笑怒罵,入木三分了”之佳評。蕭先生從事文學藝術教育創作,育人勳績顯著,貢獻卓越,其創作文類除學術方麵論著,還有一些針對人情世態而抒發觀感的散文小品,見於報紙、雜誌、學報等。蕭繼宗先生1948年7月為母親的《離亂十年》一書作序,僅為他人生中期的一點文字留跡。
    1994年,蕭先生八十歲時,創作業績在台曾獲第二屆國家文藝獎的特別貢獻獎,用其後半生,體現了他的人生價值。1996年他車禍遇難離世,終年82歲。

三、蕭繼宗先生替母親撰寫的《離亂十年》序言

                      蕭 繼 宗 序

    有才者不必有福,有品者不必有情,非致之難,兼之實難也。求兼之於伉儷之間,尤難之難矣!夫婦之並以才稱者:李易安之與趙明誠,董小宛之於冒辟疆,柳如是之與錢-齋,於淑珍之與沈三白,庶幾近之。然董柳初為墜溷之英,繼列後房之寵,以視李於唱隨之樂,則有間矣;易安事不可考,而《苕溪漁隱叢話》及《雲麓漫鈔》,率多蜚語,至淑珍溫雅端麗,三白蘊藉風流,極閨房之樂事,而《浮生六記》所載,乃以行有逾閑,卒以自戕其年。則此八人中,徒有才情,而或觖其品,或吝於福,卒莫之能兼,豈彼蒼有意播弄之耶?何顛倒錯亂之如此也?餘識玉廬於海濱,始讀其所為詩,極纏綿悱惻之致,不獨茂於才,亦深於情者也。使玉廬自負其才,且將振衣千仞,睥睨自雄,乃能斂才就範,抑氣歸神,不惜終其身低首以拜蛾眉,其人非有非常之才與品,不足以專其愛而奪其豪也;及見其夫人哲淵女士,始知玉廬之折節降心以侍鏡台為樂者,自有其道,蓋哲淵之才之品之情,無一不足以降服其心,如膠投漆,固結而莫之解矣。頃出哲淵新著《離亂十年》示餘,凡十六章,都二十萬言。時則十年,事乃萬族,而始自萍水之緣,終於室家之好,其間離合悲歡、兒女瑣屑之事,一一出之以細膩之筆觸,足以反映戰時社會之一斑,體則采乎傳記,文實同於說部,與《動亂時代》一書差近。嗟夫,人生十年,春秋代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以今視昔,哀樂有不能自持者矣。是知一切皆無常住,惟一念癡情,則直與造化相終古,況玉廬哲淵夫婦,飽經憂患之身,卒能於山水佳處,鰈鰈鶼鶼,諧琴瑟之歡,得兒女之樂,零膏剩黛,提槧懷鉛,兼才情與品,又饒益之以福,吾讀其書,為之羨而且妒,吾意普天下有情人讀其書者,亦必妒羨之也。乃玉廬命序於餘,餘何能無言?

      蕭繼宗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六日,序於青島


    母親《離亂十年》裏的蕭序,文學根柢厚重,有文可鑒,時有美譽,曾獲時代讀者佳評。在中國大局形勢劇變及蕭繼宗先生“鴻飛那複計東西?”的時代背景下,他嗣後的文學創作業績,也繼而成為中國現代文壇上留下的雪泥鴻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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