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日讀書解悶,翻開一本《大乘佛學》,隻見書名旁印著“舍爾巴茨基著 宋立道譯”,眼中浮出了宋立道兄光光的頭、團團的臉、彌勒佛般的笑。唉,海天相隔,不得見者三十餘年矣!
跟宋立道兄相識,是緣於我們都是在北京讀書的貴州同鄉。那時唐維民、周建偉二兄念研究生的中科院化學所,距我們物理係隻有幾步之遙,是我常去串門之處。宋立道兄那時是社科院宗教所佛學研究生,與唐、周二位,同來自貴州大學,也常到他們二位住處串門。大家就這樣熟悉起來。
有一陣,忘了是唐、周二位中的哪一位提議說,我們各人都學有專攻,應該每月定時聚一次,每次由一人給大家普及一下自己的專業。大家說“好”。但在我的記憶裏,竟隻舉行過兩次就無疾而終了。那舉行過的兩次,一次是由圖書館係的陳孝玉學姐介紹計算機文獻檢索,另一次就是宋立道兄給大家普及一點佛學基本知識。記得大家半是打趣地要他詳解何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宋立道兄臉上帶著“我知道你們心裏都有什麽壞水”的笑,解釋說佛學裏的“色”並非日常語言中“好色”、“女色”的那個“色”,而近於日常語言中“物質世界”的意思(這是我當時對他的解釋的理解,很可能不過是我的誤解)。唐、周二位學的是化學,我學的是物理,都是與“物質世界”打交道,當然不會覺得我們每天學的,作的都是“空”,對“色即是空”都有一些調侃。宋立道兄臉上卻隻是那彌勒佛般的笑,不像是說“你們哪裏會懂”,更像是說“怎麽說都無所謂啦!”
當時的總理姓趙,很能禮詢下士;社科院的學者們有時會得到召見。這些人得到這等殊榮,自然很高興或得意,也是人之常情。宋立道兄聊起這類事,卻是麵帶彌勒佛般的笑:“那幾位前幾天又得模腦殼了”。“腦殼”, 貴陽話“腦袋”的意思。“模腦殼”大概典出於青海、西藏的信徒們到廟裏去拜佛時,活佛會在他(她)們腦袋上摸一下。宋兄那話,可真是既不敬入世之廟堂,又不敬出世之佛祖。真是“空”了。
後來仿佛聽說他畢業了,分回了貴州。他們都比我大十多歲,大多早已在貴州成家。那時候,要把家屬戶口從貴州遷到北京,可是差不多跟登天一樣難,他們中的絕大部份人都接受了畢業後回貴州去的命運。
再後來,我也畢業了,回到貴州在貴州民族學院當一個候補助教。貴州民族學院在市郊一座荒蕪的山頭上,鮮有可談之人,也沒有任何書店、電影院之類,唯一的商店是一個隻有一兩個售貨員的小賣部, 賣點肥皂之類。有時悶了,就走下山來,到約一、兩公裏外的花溪鎮上書店裏轉轉。有一天正在那條鋪著碎石的鄉村道路上走著,忽見一輛自行車從前方飄然而來,騎車人到了我身邊停住,翻身下車, 原來正是宋立道兄。那情景,竟有幾分似“嗟君別後意何如,駐馬銜杯問謫居”。原來他正在那條路旁, 貴州民族學院與花溪鎮之間的貴州大學任教。那時我正深陷“unrequited love”的苦惱,就向老大哥傾訴了一番。宋立道兄耐心聽我說完,長歎了一口氣,對我說:“唉!小兄弟,何必這麽早早地找個包袱來背上?” 那一聲“小兄弟”,真是讓我感懷至今。天地之大,世人之眾,真是如恒河沙數,但還真不曾有過幾個人,哪怕僅在一刹那間,把我當個“小兄弟”。不過宋立道兄的肺腑之言,在當時正青春年少的我聽來,實在是太沒有“精神”了。但三十餘年後細思量,青春時代的那些“追求”的勁頭和勇氣,不妨說是“無知者無畏”吧。不知己亦不知彼,能無百戰百殆乎? 三、五十年百戰百殆才開始把那“苦集滅道”的“苦”字認得了。那個“空”字,更豈是當年那剛走近生活之門的毛頭小子能夠懂得? 宋立道兄如果聽見這些話,恐怕臉上又會滿是彌勒佛般的笑。
最後一次見到宋立道兄,是三十多年前一個多事的初夏。我那時已回到北大念研究生,一天在未名湖邊,與宋立道兄不期而遇。他那時好像是在社科院念博士,或博士畢業後留所了。那一陣,北京很不平靜,他憂心忡忡,就到我們這片來找朋友聊聊。但那時幾年前常聚的那些人都差不多星散了,所以他隻找到我。說也奇怪,也許是城裏的紛亂吸引走了所有的人,記憶裏那湖邊竟隻有我們兩人,坐在依依的柳下,麵對著一湖碧水,和令人心亂的未知的將來…
那一切都早已成為了過去。當年在上山的路上走著的我們,現在都早已走在下山的路上,大概不會再見到什麽新鮮的景致了。但願人長久,我們還有再共燈燭光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