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蕾絲小姐是個貌似初秋夜色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她會何時出現,也很少有人知道她何時能消失。但這並不影響她的存在。大樓裏的鄰居們沒人能夠在感受中剔除她的實際存在才是她的重要,她所要的隻是沒有人會認真注意她這個似有若無的存在。她會在意什麽和他們又有什麽關係呢?她相信,她對於生活裏注滿了充滿匆忙的人們來說,可以不重要到被長久忽略的地步。經而久之,大家也就在無意識裏,沿著德蕾絲小姐自我的設定,放棄了對她的關注,於是也就沒了認同。即便有時對麵撞上,十有八九地,人們隻能看見她低著的臉相,常常輕輕然然地側一側身,一縷氣味似地從他們的眼角和身旁滑過。
誰都不知道,這恰恰就是德蕾絲小姐得意的設計:要從眾人仰慕的尖頂上滑落下來,流做成別人眼中毫無現實意義的存在,以此去經驗她失去原有身份後獲得的自由。就這樣,搬入這座二戰階段建築的矮樓後不久,她就能夠開始慶幸這份設計的完美:安躺在自作的名片背麵,借由常人邏輯慣例形成的意識來虛淡自己。她十分滿足這個設計的功效:當自己不再以任何言語和服飾演示自己的時候,那種城市匆忙就會自然地淡漠自己的出現和消失,城市的漠然也會像天空的飛鴿那樣,成群地飛過而不介意這個城市大市萬眾的想法。
這是一種消隱的方式還是浮現的方式?回答這對問題,非常地不複雜,至少德蕾絲小姐的心裏是非常清楚的。皇後大橋下左鄰的夜總會也會留意她的頓然消失嗎?是否有人會記得她,會在聲波人浪裏翻尋她的身影?是否會有人會依著實際的缺失,將歎息和啤酒浮沫一起飲下,以此寄懷她在那裏慷慨留下的麗影和笑聲?
她才二十四歲,打小就不知道錢和人為她定製了一張特別的名片。她隻記得,憑著這張名片,她向來如魚得水,順風得意。地處布魯倫的家庭,早就通過兩代人的艱辛與勤苦為她的出現打定了生活需要的一切基礎,她所要做的無非是,借由那樣的辛苦創建的實力,走完她出生到成年十八的自然過程。然而,生活的全部並不由人隨意選定,意外會出現,意外的意外也會接踵,尤其是接踵裏怪誕離奇的扭變,能夠改變所有的既定,更可以隨意扭變她生活的場景、生活的次序,和,生活的軌跡。
德蕾絲小姐的生活中,變化太多,唯一相對穩定不變的,是她信手隨讀的習慣。就在前不久,她在一次並無定規的閱讀裏,似是而非地了解到一個說法:身份和身份的變替和涵括。這次的偶然,來自於一個非常通俗、並不深奧的曆史線脈,一串史事向她預示了一個誘惑,誘使她在生活無憂、所事無聊裏放馬直追。那些個牽帶也是簡單如實的,因為出於曆史傳記,有大量的曆史筆記和撰寫作為憑據。當這些憑據開始隨著她日劇夜濃的興趣逐漸清晰的時候,她的腦屏上刻下了四個阿拉伯數字:1812。
1812對於她,對於每個美國人乃至每一座美國國家圖書館和博物館都是極其重要的。就在這一年,拿波倫在庫圖佐夫八字胡邊角的微笑裏折了軍威、又在西班牙戰事的退卻裏飽嚐了尷尬、複在與英國佬為首的對手聯盟的廝殺裏捉襟見肘。1812年,德蕾絲的祖先參加了美國對英國在加拿大的戰鬥,親眼目睹了國會大廈在熊熊大火中頹廢。她的先輩們也參加了那年華盛頓保衛戰,重複看見了一場更大的火,燒垮了美國首都的國會山莊。1812年,柴科夫斯基完成了千古一作《1812序曲》,以朗朗的弦樂和隆隆的炮聲謳歌了革命。還是1812的相關,1814年,英軍向美國民兵為主據守的巴爾的摩麥克翰瑞堡(Port McHery)發動了戰略性攻擊,在這次著名傑出的保衛戰裏,貝茜.羅絲(Betsy Ross)手工製作的美國國旗始終在戰堡的最高處飄揚。戰事中,水麵船上目睹夜空炮火連連、大旗展展的詩人弗蘭西斯.史考特.基(Francis Scott Key),激情寫下了美國國歌。雖然國旗和國歌百年之後才最後被憲法確認成美國名片,但星條旗和星條旗永不落一直隨著樂團的推演和公民的熱捧成為確認自我和以此效忠的宣言和聲張。如今星條旗已被捐入斯密索尼國家博物館修複展出,還得感謝許許多多為它的保存、維護、和捐輸的個人和集體,還得感謝諸多為之跌倒不起的美國公民。這是一種象征,象征著一個連續不斷、連續不懈的國民精神也即信仰,要將屬於自己和自己歸屬的國家的名片如旗高揚、如歌高唱。
這,就是1812年曆史的記由抓住德蕾絲久久不放的緣故。這也就是她撤離故往的自我,重新以不為人知的底細,出現在曼哈頓底層這棟不高的樓宇裏的理由之一。隻是,她現在才在朦朧的意識裏第一次明見曆史之於個人的綜貫。
是的,她也喜歡花,各種各類的花、四季各式的花;即便在沒有花的境況裏,她還是喜歡花,不同的隻是,她順和景狀地變換了方式,改為在一切的文字頁刊中尋找花的圖樣、花的欣然、花的循向。一切都可以是非常藝術的,藝術在自己不變的喜好中。
愛好便在這樣的記係裏,完成通匯。鄰居們不知道的另一個不大的秘密是,德蕾絲小姐也會乘著虛空,閱讀他們隨手四散的垃圾郵件,為了更多的花的尋覓和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