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基韋斯特的女人
離開基韋斯特前一夜,九點,我獨自攀上“天堂旅社”後院通往天台的陡峭鐵梯。夜風從四麵刮來,帶著海水的冰涼和鹹澀,把我裹得越來越緊。站在天台,俯瞰整個基韋斯特島,海、天空,甚至空氣,都被同一種深不見底的黑吞噬著。我從未想過,這趟從冰天雪地的康涅狄格州一路向南的旅程,會在這裏抵達盡頭——一個不僅有旖旎風光的海島,還有更不可預料的東西,在等待我。
就在一小時前,夜空仍閃著群星,月光灑落海麵,天地被一麵銀紗覆蓋,而離岸流險些吞沒了我。它伏在腳下,像一群沉睡的巨獸被剛剛喚醒,開始悄無聲息地朝著深海撲去——那就是離岸流,在平靜的海麵表象下撕出一條無形的黑暗裂縫,而我站在岸邊,猶豫著是否向前再邁一步,被它吸入,被它吞噬。高速流動的水讓我神情恍惚,眼睜睜看到了風平浪靜之下,有一個雙重麵孔,有一個溫柔與暴戾並存的惡魔,正在不遠處向我招手,悄無聲息。陣陣戰栗催著我後退,逃離命運為我在暗中編織好的某種伏筆。
離岸流,它撕裂海底,掀起沉睡千年的沙石和貝殼,重塑沿海地貌。在短短幾天內,我的人生軌跡也在無形中發生了偏移。
一切,都源於我在基韋斯特,與一個女人的一場不期而遇。
1
那女人握著寫有RUM (朗姆酒)的透明塑料杯,搖晃著走在馬路牙邊。當我側身躲過一個貼身擦麵而過騷眉擠眼詭笑的男人時,我的前胸把那女人逼到了馬路牙子下,使她一腳踩空,向後摔去,輕輕的,像電影慢動作。我本能地伸手去拉她,但她揮手拒絕。她沒跌倒,一個高大的東西像堵牆迅速移到她身後,一雙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那一刻,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前胸和指尖,發愣。
她粉紅色卷發齊肩,上身全裸,兩個乳房間窩著一隻濃墨重彩畫上去的公雞, 昂首翹立,不是一般的威武。兩個乳頭化作兩隻公雞眼睛,互不相幹,凝視著各自的遠方。這是用水性彩繪顏料畫的人體畫。女人腰係一根絲質細腰帶,上掛一塊三角形紅布,勉強遮住私處。她的每個指甲上粘著長指美甲貼, 十隻迷你版鸚鵡頭像傲立其上,腦頂花冠,奇彩爭豔。我小時父親養過會說話的鸚鵡,後被母親開窗放飛,以懲罰父親“有了外遇”。此刻的鸚鵡圓腦袋們讓我想起幾十年前母親那張痛不欲生的臉。每隻鸚鵡腦袋在白色眼圈之內鑲嵌著一對黑寶石般的眼珠,長尾巴像一把利劍束在身後,劍尖直指女人自己身體的方向。何等悲壯。
那堵解救了女人的高牆發出柔脆的男低音:“我的小母雞,寶貝兒!原來你走在我前麵了。摔跟頭了吧?告誡過你胸前不能畫大公雞,基韋斯特的公雞沒有一隻是厚道的,會吞掉你!” 聲音來自一高個男人,禿頂,白胡茬,大肚腩,至少有六七十歲了。他穿條藍短褲,上身裸露,披件超人款大紅鬥篷,私處位置套了一尺多長的貓尾巴樣裝飾物,驕傲地高高翹起,也是鮮紅色,與鬥篷遙相呼應。他彎腰扶起女人,讓她倒在懷裏,任憑女人順手用力地擼著他的“貓尾巴”。
女人磕磕巴巴地衝大肚腩說:“噢,看、看她-那-樣、樣-子,高高在上的,還穿著整-齊的衣服!”她手一揮,像指揮家做了曲終人散的終止符手勢,聲音瞬間變得不耐煩,“走、走開,別再跟著我了!”她推開大肚腩,任他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女人前行踉蹌兩步,回頭看我,目光如藍色螢火,突然又搖晃著走回來,左手緊握酒杯,右手輕捏我的左乳房。我驚詫、恐慌,她卻眨眨貼著長睫毛的海藍色眼睛,詭笑:“妞兒,你不像我媽胸前平坦得像個飛機場,你很性感。下次你也要裸體,在乳房上畫一幅畫兒!畫什麽呢?” 她揚起臉, 望望天上一抹閑散的雲,眯起眼,略加思索,高舉酒杯,說:“畫一隻貓,對對! 海明威的六趾貓。來到基韋斯特,這才算公平!你懂嗎?”她把臉趴到我耳邊,壓低嗓門:“在這裏,你要格外小心,小心酒,小心男人!” 她邊說邊轉身離去,留給我視線中的是她裸露的雙腚, 凸凹有致的腰身和背影。我感到害羞,迅速強製自己的視線移開那一對屁股,一對圓滑光潔對稱的屁股,一對讓人如果靠近就會忍不住想伸手去試探它們彈性的屁股。
她告誡我要格外小心,是對我的關心還是詛咒?詛咒我在基韋斯特會遇到什麽危險嗎?
那個周六下午,萬聖節也稱鬼節的前一天,空氣中彌漫著海風的鹹味和某種躁動。我剛剛駛過“七哩橋”——那條連接邁阿密大陸與基韋斯特的必經之路,拐來繞去的狹窄車道仿佛隨時要被路兩邊汪洋的海水吞並。陽光在波濤間跳躍,我被晃得頭暈目眩。在一個轉彎的刹那,我的車子險些衝進海裏,急刹車放慢時,輪胎摩擦路麵的刺耳聲讓我幾乎心髒驟停,涼氣沿著脊椎在後背滑落。進入基韋斯特老城區,驚魂未定的我,來不及停下去看傳說中最美的海上落日,直奔杜瓦爾大街,那個號稱“酒流成河”的地方, 去抓住基韋斯特一年一度的萬聖節狂歡周的尾巴。
晚六點半,杜瓦爾街道上已擺開一場徹底失控的盛宴。遊蕩的男男女女,或非男非女,仿佛跨越了性別與身份的界限,他們以皮膚做畫布,最私密的部位被豔麗的顏料覆蓋,赤裸卻不羞恥,像某種異教祭典中的信徒,在酒精與欲望的催化下釋放出原始的自我。我初覺驚愕,繼而恍惚。倘若亞當與夏娃未曾偷食禁果,世界是否本該就是這副模樣?在原始與文明、禁忌與放縱之間,我被拉入一場未知結局的夢魘,而基韋斯特,正是夢的入口。
2
第二天周日,基韋斯特島所有人都要把衣服穿回去,因為萬聖節當天是留給孩子們的,Trick Or Treat,“不給糖就搗蛋!”沒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可看的了,我計劃去參觀海明威舊居。
早四點半,所有街巷蕩起公雞打鳴,像多音部合唱,此起彼伏,掀起我小時候住在鄉下外婆家時的記憶,心裏湧起一股暖流。看海上日出後,我走向杜瓦爾大街盡頭的“最南端酒吧”,在那裏人們從早到晚喝酒吃飯看海。仿若常客,我熟練地點下基韋斯特最著名的三樣東西:海螺丸子,Rum Runner (起名於“羅姆酒走私販”),還有酸橙派 (Key Lime Pie)。海螺肉太硬,酸橙派過甜,都不是我的“菜”,隻吃了一半。但羅姆酒我是一飲而盡,還又要了兩杯。侍者關切地輕聲說:“這個酒,後勁兒很大。”我微笑,搖頭,又點頭。他為我上酒,說:“你是我在這裏見到的第一個東方女人,你很有趣。如果願意,晚上我帶你去基韋斯特最古老的綠鸚鵡酒吧如何?”我裝傻,繼續微笑。
快九點了,我匆忙付賬,離開時腳踩雲層,身體搖晃。都說“杜瓦爾大街酒流成河”,我領略到了基韋斯特的魔力。
街盡頭臨海的位置有一個“美國最南端”標誌,其實就是個胖木墩樣的混凝土柱子,漆了紅黒黃白幾種顏色的圈圈,基韋斯特的遊人們都會來此照像留念,證明自己到了離海對麵的古巴隻有90英裏的地方。此時“胖木墩”前已排起等待拍照的長隊,我對著長隊脫口而出:“嘿!這麽醜的胖墩子,有什麽可拍的呀?”意識到自己把心裏想的話說出口,我趕緊用手捂住嘴巴,把“你們真俗”咽回肚子裏,想到昨天那女人警告“要小心”,我慶幸還有一半兒理智是醒著的,大約是繼承了外婆的海量?去世多年的小腳女人,我的外婆,是她們家鄉方圓幾百裏的“酒神”。最近外婆總來夢裏看我,作伴、嘮嗑,勸我不開心的時候可以喝點小酒。
我暈暈乎乎挪著步子,到海明威舊居時已錯過第一場解說員活動,下場要等一小時,索性到院子裏轉。故居遊泳池對麵是海明威紀念書店,我買了一套小說集,出來時盯住遊泳池邊一根柱子下嵌在玻璃地麵裏的一美分硬幣,那是海明威與第二任妻子決裂的標誌。他去古巴遊玩,結識了新歡,妻子便報複性地把他最愛的院子裏的拳擊場挖地三尺,建成基韋斯特最大的一座私人遊泳池。待海明威回來,見木已成舟,憤怒地從褲兜裏掏出一枚硬幣,扔到泳池邊,說:“給你我僅剩的一美分!”寓意建遊泳池花了太多錢,相當於讓他破產。然後揚長而去,徹底告別基韋斯特。
我凝視著那枚硬幣,心底湧上一絲酸楚。多可笑,自己出軌的海明威憤怒於他的妻子花光了他的錢,而我呢?這些年從未揮霍老公的財富,一直獨立工作,但到頭來,依舊逃不過被背叛的命運。我輕歎一口氣,繼續在小石子鋪的磕磕絆絆的庭院小徑裏遊蕩。
突然,一隻黑貓從牆角洞口鑽出,停在我麵前,金色的眼瞳微微一縮,仿佛在猶豫什麽。下一秒,它猛地躍起,輕盈地跑開,站到遠處,又回頭窺視我。院中正清掃落葉的男人大笑出聲,放下掃把,朝我比劃,嘴裏快速地吐出一串西班牙語,語調裏藏著神秘。他指指我,又指指黑貓,暗示什麽。我聽不懂,隻能回以禮貌的微笑。
這時,一襲白色飄過來。竟是昨天那個幾乎被我撞倒的女人!她緩步走來,黑發灑落雙肩,自然的大卷花,乳白色亞麻質地連衣裙襯出她性感的腰身,裙角輕落腳麵,無袖無領,在肩頭和低胸領口處繡著絲質的流蘇,宛如丁香花瓣。她有著少女一樣的神情,眼眸純淨,仿佛昨日那個醉醺醺、赤裸著在夜色中放縱狂歡的女子隻是我的錯覺。
女人把西班牙語譯成英文,輕聲說:“他說你很幸運,看到了海明威家的六趾黑貓,它平時喜歡呆在地下室,很少人能見到。”我對她依然防有戒心,矜持地點頭。看我要走開,女人突然說:“我爸爸是古巴人,媽媽是在古巴生活了三代的中國南方人。” 見我依然不語,她繼續說:“你知道嗎?在基韋斯特很少見到東方女人的。我媽媽幾年前生病去世了,我最近總夢到她,見到你尤其使我想起她。”
我一怔,忍不住回複:“哦,真的嗎?我最近也總是夢到我的外婆。我小時候在她家長大,這裏公雞打鳴和母雞下蛋後的嘎嘎聲讓我特別懷念小時候。”
這種神奇的聯係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交換名字,互聊身世,我們繼續攀談。她叫維羅妮卡。
我說:“Veronica,這個名字真好聽!”
“你的英文名字不好,我很喜歡你的中文原名。”她吃力地試圖發出我中文名字的發音。
見我手握海明威小說集,她說:“相比海明威,我更喜歡杜拉斯,小時候最喜歡讀她的《情人》。我是因此才去大學讀了文學係。”
這樣一個女人,我還以為定是出身於高中輟學的叛逆女孩,沒想到她居然有大學文憑。可能是我看她的眼神暴露出我的清高,她斜了我一眼,我趕緊收斂起自己顯而易見的偏見心態,笑著說:“我也是大學學文學的,但我讀的是中文係。”
“我看過《情人》,是電影。”我接著說: “太裸露,很色情。”
維羅妮卡歪起腦袋,又開始斜視我,好像在決定要不要說下麵的話:“我媽媽像你一樣,是個保守的女人……但我喜歡杜拉斯。‘酒精是為了我們可以承受對世界的空茫、星球的搖擺,承受它們在空間永不停止的轉動,承受它們麵對你的痛苦時的冷淡與沉默。’這是我人生的座右銘……”她麵露感動,語調裏有顫抖,似乎有點激動,“杜拉斯寫得多好!為了酒她寧願去死!美酒帶你進入從未領悟過的境地,無需他人承認,你的夢永遠不會破碎。在那裏,忘記過去,活在當下,癡夢未來……” 她眼中波光閃動,盈盈之水隨時溢出,我有點被她的表情嚇住了,又有些癡迷於她的境界。早晨喝的羅姆酒味道還在我體內遊蕩。
或許因為維羅妮卡是陌生人,她的眼神和耳朵並不帶著好奇、審視或評判,她不會將我的痛苦與煩惱當作閑聊的話題,隨口一吐便拋向我身邊的熟人,那些人毫不在意我的羞恥與失落。維羅妮卡的存在,反倒讓我覺得有些解脫。
當她問起我為何來基韋斯特,我壓抑已久的情感如決堤的洪水般爆發。那些積壓的委屈,毫無征兆地傾瀉而出,淹沒了我的理智和矜持。我的話急促、無力、沉重:“這可能是我最後的一程,我隻是不想死在寒冷的康涅狄格,留下孤單而冰冷的死魂靈。我想死在杜瓦爾大街的羅姆酒氣裏,淹沒在醉生夢死的酒河裏。哪有什麽幸運之星?事實是當我駕車穿過狹窄的七哩橋駛入基韋斯特時,內心的絕望幾乎讓我想猛扭方向盤,駛進大海,去喂海鳥,喂魚,屍骨不存,從荒涼的世界徹底消失。”
“哦我的上帝,這個世界如此美麗,你怎舍得離開?”維羅妮卡眨著黑色長睫毛,淺藍色的眼珠關切地盯著我,那嫋嫋娉娉的樣子讓我內心防守的銅牆鐵壁瞬間坍塌了。
我攤開自己的故事,如同解刨一條奄奄一息的魚,露出赤裸裸的骨架,和隱隱腥味。
女兒已上大學,今年在歐洲遊學,我常索要她的照片——陽光下的古堡、圖書館裏攤開的哲學書、咖啡館裏未喝完的半杯拿鐵。我知道,她已不再需要我的庇護,而我,也習慣了一個人的房子,一個人的晚餐,一個人的長夜。
丈夫是在2008年金融風暴裏被浪潮拍散的魚群之一。美國投行裁員,他被卷出海岸線,最終在香港覓得一個得以喘息的高薪職位。最初,他三五個月會回來一次,公司報銷機票,家裏依舊有他的衣物,他的剃須刀,他用過的紅酒杯。但時間像海水腐蝕礁石,他回來的頻率越來越低,留在香港和上海的時間卻越拉越長,仿佛遠方有某種無形的潮汐,把他一點點漂遠。2020年疫情爆發後,世界停擺,他的腳步也徹底停在了另一個時區。兩年、三年……我們依舊每周微信視頻,他按時支付家裏的開銷,女兒的學費,仿佛一切照舊,但家裏越來越冷,沒有了他的溫度。我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婚姻,我以為這樣就可以繼續下去。畢竟,五十歲了,我不再需要男人了。我從來沒有太強的欲望,而他,我知道,他是有正常需求的。我早已在心裏推演過無數次他的可能性——某個溫柔的陪伴者,甚至某個年輕的懷春女子,我都能接受。可我萬萬沒想到,他的“可能性”遠遠超過我的承受能力。
兩個月前,他在視頻裏沉默很久後輕聲地、緩慢地對我說:“放我一馬吧。”他的語氣像是一個負罪的囚徒,卻又透著急切的掙脫感。我聽不懂,或者說,我不願聽懂。直到他說出那句——她懷孕五個多月了,是個男孩。他全家父母親友都在勸他盡早與我離婚,“給未來兒子一個名分。”
“中國人骨子裏多是重男輕女。我覺得那些過去經常一起吃飯派對的朋友們一定都在背後笑話我,笑我傻,因為我還一直叫他老公老公的,試圖掩蓋我們婚姻破裂的事實。我想保住自己的麵子啊!我媽媽也勸我不要離婚,說她當年就是原諒了我父親出軌,說他們現在不是也過得挺好,成了彼此的‘老伴兒’。我沒勇氣告訴我媽:我老公不但出軌,而且跟小三的孩子都要生了!”仿佛是對著空氣不停地訴說,我的淚水穿過鼻翼,流入嘴裏,還有些從下巴滴落。
維羅妮卡湊近,用肩膀輕輕地撞我,提醒我她的存在,口氣堅定地說:“你看海明威結過四次婚,男人本性花心,女人也可以選擇呀!離開你丈夫,他是過錯方,要付你撫養費。你很美你知道嗎?這世界上不止他一個男人,你會遇到真正愛你的人。不享受性愛一定是你沒遇到讓你有性愛快樂的男人,你會遇到的。50歲,你還多麽年輕啊!我今年42歲了,我覺得我像貓一樣有九條命。我的下一條命可能會生活在歐洲,過另一番新的人生。”
“我還以為你隻有三十幾歲。”我說。
“走,我帶你去日落廣場酒吧!”維羅妮卡說,“忘記煩惱,那裏會有年輕貌美的男人追求你。快樂是一種選擇。”她挽起我的胳膊,又下意識地甩開,捂著嘴笑,“噢,別人可能認為我們是同性戀呢!基韋斯特是同性戀的天堂。” 她說著,笑著,更有力地更緊地挽住了我的手臂,“讓他們去說吧,不過我隻愛男人哦。”
日落廣場靜臥在杜瓦爾大街的另一個盡頭,像一處隱秘的祭壇,每日等待著海與天共同完成一場黃昏的儀式。據說,這裏的落日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廣場旁邊臨海有個酒吧,我們坐在室外的遮陽傘下,酒杯碰撞,一杯又一杯,說不完的話就如旁邊的海水在流淌,酒精讓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現實還是在夢裏。
黃昏將至,我們踉蹌著走進廣場。此刻,即將沉入海平線之前的那輪血色光球帶著冷漠,仿佛預知一切,卻不露聲色。我們在臨海堤壩最前排的位置坐下,海風吹醒一些酒意,鹹澀的濕氣裹著周圍的人聲。我把雙腿伸出堤岸,懸空晃蕩,腳尖觸到冰涼的海水。海浪拍打堤石,發出低沉的聲音。我忽然感到一絲不安,悄悄收回雙腿,屈膝坐在岸邊,雙手撐著地麵,穩固住自己。而維羅妮卡依舊讓雙腿隨意擺動,腳趾一次次探入海水,嬉戲般撩撥水波,伸直兩臂,舞動十指。潮水映照暮色,把維羅妮卡的臉半隱在陰影裏。她嘴角上揚,露出孩童樣的笑。霎間,我有種錯覺,她早已聽懂了那些潮聲,而我,卻什麽都不知道。
越來越多的人擠在我們身後,層層疊疊,爭相舉起手機和相機,捕捉最後一刻的夕陽。那血紅色的太陽像個自信的王,傲慢地掛在天際,光芒將整個世界染成一片瑰麗的血色,它深知自己是那一刻的主宰,緩慢地、從容地沉入海平線。那一瞬,周圍的空氣凝固了,繼而是人們的歡呼聲、鼓掌聲。
就在此時,一隻無形的手似乎推搡了一下,維羅妮卡的身體突然前傾,在未曾察覺的一瞬間,她被輕輕推開般跌入了水中。長發漂在海麵上,宛如一片黑色的海帶。我看不到她的臉,隻見她揮動手臂,嘴裏喊著什麽。似乎說她是遊泳健將,可以遊到不遠處的碼頭。她虛弱的聲音在海風和人群的驚呼中幾乎聽不清。
我感覺胸口被堵住了,半天都喘不過氣,想喊卻發不出聲。我緊張地抓住周圍的人,終於哭著哀求道:“她喝了太多酒,你們救救她!我不會遊泳,求你們救她!”周圍的幾位男人猶豫了片刻,然後跳入了冰冷的海水中,拉扯著維羅妮卡的身體,將她拖回岸邊。她從水裏爬出來,身上滴水成珠,衣服緊貼皮膚,被海水徹底吞沒過一遍的樣子。我不顧她的窘迫,眼淚在流,失控地喊:“你幾乎被淹死,你知道嗎?!”
然而,她像沒聽見般,開始低聲請求旁邊的遊客幫她打電話。她的語氣平靜,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冷漠。一會兒,一個氣喘籲籲的男人出現了,腹部的贅肉隨他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他抱著一條五彩斑斕、印著公雞圖案的浴巾,沒有一絲憐憫,他用粗暴的手法將她抱起,又像拉扯行李一樣把她帶走。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擰緊一個疙瘩,越纏越亂。她沒說再見,沒給我任何聯係方式。她甚至都沒回頭看我一眼。那一刻,我意識到,她的世界早已將我拋在了不屬於她的地方。
3
周日看完日落,獨自回到天堂旅社,我覺得很累,去酒店前台要熱水泡了包方便麵,坐到二樓躺椅上,就著燈光讀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內心有種不安的感覺。
天堂旅社是住家式酒店,前後兩個院子,各有三棟三層高樓房,每棟房間眾多,多數房間有四個床位,少數單人房。萬聖節那周所有酒店爆滿,價格昂貴,隻有這家算是最便宜的,但四人間的每個床位每晚也要180美元。我住的前院有一個熱水按摩池,三個遊泳池。幾個年輕人正在最大的泳池裏戲水,撩起水花四濺,各式啤酒罐和葡萄酒杯東倒西歪在池邊,隨手可觸,然後他們又去了可容納20人的熱水按摩池。見樓下歡樂的場景,我換了泳衣,下樓加入年輕人的熱聊 。
“你的神態很像我姐,她在加州工作,比我大10歲,我很想她。今晚可以請你去酒吧嗎?”一個留長發蓄短須的金發男孩向我靠了過來,眼睛閃光,眼神熱烈,臉幾乎貼到我的臉上。他有20歲嗎?想起維羅妮卡說我會遇到一個年輕戀人,我忍不住笑了,全身湧起一股熱流。
“你笑起來真迷人。”男孩說。
“你們年輕人現在是不是時髦找個像母親一樣老的女人?今早吃飯時也有一個年輕侍者說要請我去酒吧……”
金發男孩不耐煩地打斷我,“你真無趣!”他雙手一撐,跳出按摩池,縱身跳入旁邊泳池,遊自由泳,雙臂把水麵打得啪啪震天響。過一會兒,他又回到按摩池,湊近,遞給我一瓶啤酒,我們碰杯,不語。我忽然覺得不敢直視他肌肉發達的肩和胸,為自己的這種感覺而羞愧。
當我聽說男孩是大學四年級學生時,我忍不住說:“我有一個女兒,今年19歲,在英國讀大學。以後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我隻是覺得你很特別,站在你身邊就讓我開心,我不缺女朋友。”金發男孩遞給我一杯白葡萄酒,招呼周圍的年輕人說:“來來來,幹杯!”我心裏和臉上都覺得發燙。
這時一位穿著長褲長袖迷彩軍服的八尺男人跳下水裏,騰騰地趟著水,在池子裏走來走去,一個女孩問他:“你沒問題吧? 不熱嗎?在基韋斯特你可以光屁股的,你知道嗎?”
“老子在阿富汗當了八年兵,老子才不想回來。老子在阿富汗吃香的喝辣的,你們別聽媒體報道,都是假的。現在每月一千美元的退役費,讓我在美國怎麽活?我高中畢業就去阿富汗了,除了當兵我不會別的,不像你們大學畢業有學識,可以工作,成家生孩子,過正常生活,我有阿富汗妞兒也帶不回來,撤軍太快了,什麽都沒來得及……”他說得停不下來,明顯下池子前已經喝了不少。
“我失去了生活目標,想回到阿富汗去,但是美國全麵撤軍了,沒有機會了,怎麽辦?”
“怎麽辦?”池子裏男男女女一起調侃地同聲重複。
“高中朋友勸我來基韋斯特尋開心,說這裏連酒都帶著快樂的信息,能讓我暫時忘記煩惱。我他媽的一定要想辦法回阿富汗去。”他說話時早已脫掉了濕乎乎的上衣,一左一右雙手摟著兩個女學生。年輕人們似乎都同情他。
“謝謝你為美國人民而戰!來,今天我請酒,喝個夠吧!我叔叔是911恐怖襲擊飛機撞紐約世貿中心雙子塔時殉難的,我支持你回阿富汗,徹底消滅恐怖分子。”金發男孩說時不停地為軍人敬酒,肯定早已忘了要請我去酒吧的話。
那夜,酒精的作用讓我睡得很香,早起時已日上三竿。我租的四人一間的宿舍,上下兩張單人床,我喜歡睡在上鋪,感覺幹淨且安全。下床時,我驚訝得一腳幾乎踩空,維羅妮卡就睡在我的下鋪!“她跟蹤我嗎?”我本能地警覺起來,跳到地上,看見她正半眯著眼睛看我,那卷曲成S型的睡姿,很撩人。
“嗨!我記得你說住這裏,所以我來了。我也算是你在基韋斯特唯一的朋友吧?見到我你不高興嗎?”她衝我張開天使般的笑臉,又說:“放心,我今晚去住單間,昨天沒有單間出租,今天有了,維克多要替我付房錢,我拒絕了。維克多有家庭,不可能給我想要的生活,我正在結交新男友。”我這才有點恢複正常,心裏也不免自嘲:我住這四人宿舍都嫌太貴,人家卻要去住每晚650美元的單間了。她有20幾年的情人,如今輕而易舉地又找到了新男友,而我為一個背叛了家庭的名義上的丈夫要死要活的,我有什麽可自覺清高的呢?就因為第一次看到她時她是裸體而我穿了衣服嗎?我的內心五味雜陳。
維克多是那個禿頂大肚腩嗎?誰又是她的新男友?我想。
十點半,維羅妮卡去退了房,但是新住房要下午四點才能入住。她拖著兩個奇大的粉色行李箱,來到院子裏最大的泳池邊坐下,旁若無人地脫去上衣,隻剩三角內褲,裹起浴巾,熟練地換上藍色比基尼泳裝,一個漂亮的轉身,紮入了六英尺深的泳池裏。蝶泳,蛙泳,自由泳,最後是仰泳,她轉換自如。見我站在陽台上望她,維羅妮卡躺在水上向我招手。
“我不太會遊泳。”我搖頭說。
“我教你!”她說:“我過去是大學遊泳隊的,拿過體育獎學金。”
那天,維羅妮卡教會了我如何漂在水麵上,如何在水底換氣呼吸。我張開雙手雙腿,浮在可以淹沒我的六尺水深處,眯起雙眼,看天上白雲,感覺自己可以隨時雙臂打水騰撲而起,直上雲霄,像鳥一樣自由。
維羅妮卡把行李寄存在天堂旅社前台,我們各自裹上一條印有基韋斯特公雞的浴巾,散步到綠鸚鵡酒吧。那裏燈光昏暗,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映出維羅妮卡指尖上站立的九隻黑貓的形象,隻有左手大拇指是全黑的顏色。她的聲音顫抖,仿佛黑夜裏潛行的黑貓,悄然逼近,卻不知它何時會露出鋒利的爪。
“你知道嗎?” 她的指尖輕叩杯沿,目光落在某處虛無的角落,像是回望舊日幽影。“21歲大學畢業那年,我來到基韋斯特,本想短暫放逐自己,結果卻被一個男人吞噬了。”
那是個比她年長二十多歲的男人,維克多,來自基韋斯特的“老錢”家庭,慷慨多金。他在“綠鸚鵡”酒吧遇見了她,像捕獵者見到落單的小獸。他為她買單,為她安排住處,為她編織了一張柔軟而危險的網,她明知是禁忌,卻依舊深陷。夜晚,他們在潮濕的公寓裏交纏,風吹窗簾,帶來海浪低吟的回聲。白日裏,她跟在他的身後,像一隻慵懶並毫無戒備的黑貓,在陽光下踱步,卻始終踏不進光亮的核心。
她並不想拆散他的家庭,而他也不曾打算讓妻兒失去丈夫和父親。他們的激情燃燒了一整年,直到她在基韋斯特撞見了高中同學梅森。他身上幹淨的氣息和家鄉泥土的味道,令她驀然想起從前那個單純的自己。她從沉淪了一年的酒意中突然覺醒,選擇離開,隨梅森回到了俄亥俄州那個沉靜的小鎮。
她的工作是在一家酒吧調酒,許多夜晚,她站在吧台後,注視著酒液滑入杯中,像周而複始的時間在她指尖流淌,讓她感覺日子越發乏味。後來,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如今13歲,聰明得令人驚歎,有數學天賦。
“我小時候數學也很棒,” 維羅妮卡嘴角微揚,眼裏閃光,“但比起數字,我更愛文字。神秘的文字就像黑貓,前一刻安靜潛伏,下一刻隨時跳躍,撕裂現實的表象。”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種古怪的驕傲。她抬起酒杯,輕輕晃晃,像要攪動隱秘的往事。
“每年萬聖節,我都會回基韋斯特。十天的裸體繪畫狂歡,我從不缺席。” 她低聲說道,嘴角的弧度像是黑貓尾巴輕輕揚起的一瞬。“我會與維克多見麵。我們從來都沒斷過。”
梅森最終發現了他們的秘密,也選擇背叛婚姻。他讓另一個女人懷孕的速度之快,令人錯愕。協議離婚後,兒子被梅森的父母撫養。
維羅妮卡講完故事,安靜地笑了笑,眼神複雜,像是已經看透了所有可能的結局。桌下,一隻流浪的黑貓悄然穿行,尾巴在她的腳踝旁輕輕掃過,轉瞬消失到人群裏。
我們走出酒吧,繼續聊著,相約回旅社再去遊泳。下午三點的陽光直射在我們身上。
“你還做調酒師嗎?” 我問。
“當然不了。我在紳士俱樂部工作,錢多,而且更有趣。”
我的天!我的頭嗡地一下子,又被維羅妮卡驚到了。
“紳士俱樂部?那不就是脫衣舞女郎嘛?”我問。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不賣身。”維羅妮卡有點微怒地看著我。“我的兩個大箱子,是我的全部家當。這次本來想看能否在基韋斯特的紳士俱樂部找個工作,但是這地方都是年輕女孩的天下,這些女孩這麽年輕就靠脫衣服賺生計了,真可憐……”
我看著維羅妮卡,不明白她哪來的優越感?一個40幾歲的脫衣舞娘看不上20幾歲的脫衣舞女?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眨眨眼睛說:“我有兒子,有過丈夫,有情人維克多,我可以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我還有杜拉斯一樣的文學夢。杜拉斯70歲寫出《情人》,我也同樣能寫出自己的驚世之作。現在我計劃離開維克多了,這幾天我遇到了一個英國人,建築師,我們彼此欣賞。我也許帶上兒子隨他去英國定居。”
那天她沒化妝,黑色眼珠,黑色頭發,反襯她曬得健美的臉色和自然的紅唇,大嘴巴,高鼻梁,眼窩有點陷,這讓她看起來有獨特的美,五官對稱的比例像是被上帝精心衡量過的。望著維羅妮卡,她的自信讓我格外感動,讓我有向她再次傾訴的欲望。我說當丈夫提出離婚時,我連死的心都有了。“你不知道,我們女兒都上大學了,如今他給女兒搞出個還沒出生的小弟弟,我女兒卻還埋怨我搞不定自己的丈夫。莫大的屈辱。我覺得離婚就是證明我過去的人生全都失敗了,我不想離婚,我怕成為別人的談資和笑料……”說這話時我又哭了。
“你是為一個不愛你的男人活著嗎?”維羅妮卡簡直是口氣粗暴地打斷了我聲淚俱下的控訴,她挑起眉毛,瞪圓眼睛,質問:“你餘生是不是要活在別人的眼光和評論裏?走出來,你會發現最在意周圍輿論的人是你自己,你被自己的枷鎖套住了。我們都生活在自己的枷鎖之中。”我怔怔地望著維羅妮卡,她背對陽光,臉龐和身形周圍仿佛鍍了金一樣,像個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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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是周一,早八點多鍾,當大家在泳池邊吃免費早餐時,警察押著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從後院走出,我認出維克多的禿頭和大肚腩。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讓我把故事拚在一起:他是沒交錢入住跑來偷情的,喝醉了,女友趕他出去,他賴著不走,還動手打了女友,旁邊人看到叫了警察,他還是不走,警察隻得把他銬起來帶走。
“別擔心,那女人還為他求情,應該出了酒店門就會放了他的。”有人說。
我迅速跑去前台,問維羅妮卡住哪個房間?一個印度人模樣的店員謙卑的笑裏卻透著傲慢腔調:“我們要保護客人隱私的。”他眼盯電腦,手移鼠標,頭也不抬地說:“再說了,沒有叫維羅妮卡的住這裏!”什麽?難道維羅妮卡給我的名字是假的?還有什麽是假的?她媽媽可能也不是中國人後裔?
接下來兩天,我穿著泳衣在杜瓦爾大街上整日閑逛,到日落酒吧喝酒,期待能再次偶遇維羅妮卡。
周三傍晚,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天堂旅社,我直接跳進院裏的熱水按摩池。一對老夫婦正在泡澡,聊天。
“他沒必要自殺。他又不是故意的。”女人說。
“應該是自責吧?來基韋斯特是尋求快樂,沒人想來送命。他那晚向路人扭著花屁股,大家都為他開心。”男人說。
“是的,萬聖節狂歡周第一天時,整大街的人他給我印象最深,不知哪個畫家在他屁股上用玫瑰花圖案畫了‘63’,可真是一幅傑作呀。他逢人就說那天是他63歲生日。”
“他那時可真開心!想不到,才過幾天,人就沒了。”
“一定喝多了,沒看到紅綠燈變換,撞到那個耳背的老婦人,正過馬路。車子壓到人了他都沒覺到嗎?”
“一定是喝太多了。他那輛紅色奔馳敞篷車可真亮眼呀,刷地就開過去了,甚至沒有停。”
“夜裏一點鍾了,路上人少。真是想不到,沒人報警。他第二天早上看到婦人被撞死的新聞,還有路邊監視器裏他的紅車,他就自殺了。”
“想象一下,多可怕呀。像海明威一樣,用微型手槍伸到嘴裏扣動扳機,完全沒有生還餘地。63歲,還很年輕呀!”
“也有人說他是因為失戀,偷情了20年的小女友與一個英國男人前天半夜去海裏遊泳,喝酒太多,死在離岸流裏了。昨天早上兩具屍體漂到岸上。”
“唉!真可憐。遇到離岸流,不能拚死掙紮往回遊,要往潮水的兩邊遊,遊到平靜的海麵時再往岸邊遊,否則越掙紮越被離岸流推入深海,直到筋疲力盡,沒有生還的可能啊!隻有高手才懂怎麽搏擊,在離岸流裏幸存。”
“真可憐,聽說兩人死的時候是赤裸。”
“至少他們死的時候是快樂的,是結伴的。”
老夫婦繼續議論新聞,我聽得心碎。
“他們不會死的。她是貓,有九條命。”我沒頭沒腦地說,眼淚嘩啦啦掉入103度恒溫的按摩浴池。老夫婦的兩雙眼齊刷刷地望向我。我雙手撐住池邊,想躍出水麵,但胳膊一軟,下巴磕在石頭池邊。顧不得疼,踩上拖鞋,我瘋似地向老夫婦提到的發現兩具裸體的海邊跑去。
那晚,我差點被離岸流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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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基韋斯特那天是周六,我按計劃住滿了一周。退房後一整天我都漂在天堂旅舍的泳池裏,體會在水裏呼吸。離開前已是落日時分,被某種未知力量驅使,我開車拐上了杜瓦爾大街,緩慢前行。那天是音樂狂歡節,路兩邊每個酒吧裏的人們都在唱著吉米巴菲特的搖滾樂(他因唱歌致富於基韋斯特)。
我下意識地把方向盤導向霓虹閃爍的綠鸚鵡酒吧。那裏氛圍迷離,一個身影驟然闖入視線,熟悉得令我窒息:齊肩粉色卷發,在一明一暗的彩燈交錯中泛著刺眼的光暈,腰乳曲線分明,緊身白色牛仔超短褲包裹著一對渾圓的挺翹勻稱的臀部,隨著她的步伐微微晃動,散發出致命的吸引力。她的目光正溫柔地糾纏著身旁的男人——那是個外表儒雅、身材健碩的家夥,手掌輕扣她的腰,以一種不容抗拒的掌控力兜著女人慢慢旋轉。兩人隨著音樂貼近,搖曳,曖昧的光影在他們身上遊移。
我的身體猛地一縮,心跳狂亂得失去節奏,窒息感湧上喉頭,理智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情緒撕扯得支離破碎。我猛地一踩油門,車輪在地麵擦出尖銳的嘶鳴,引來路兩邊行人驚詫的目光。我沒有回頭,沒有猶豫,徑直衝出了基韋斯特,仿佛身後有九隻貓的幽靈正步步緊追,而我隻能拚命逃離。
開上了七哩橋,夕陽在路兩邊的海上灑下條條血色印記。我搖下四麵車窗,又打開兩麵車頂天窗,大口呼吸,感覺自己已置身大海。海浪從四麵八方湧來,在我耳邊歎息,海水的苦澀撲在我臉上。路邊一個醒目的紅牌子將我引入一條狹長的海灘,牌上寫著:“危險!小心離岸流!”我停下車,坐在裏麵,開始給美國和中國的朋友打電話,請他們介紹律師。最後,我在微信語音留言給媽媽,告訴她我決定離婚,“我要走出媽媽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的陰影。”然後,我跨出車門,走向大海。
多麽近的海,海水平靜,但我似乎聽到了那下麵的離岸流,正緩慢而有力地向我湧來。
編輯:一楠
編發:應帆
圖片來自AI製作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 42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