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揭示的人類整體精神困境
文 | 羊兒
《素食者》是新近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韓江的代表作。小說圍繞一位精神病患者的生命曆程,從不同人物的視角展現了作品中每個人麵臨的生存困境,以及他們竭力渴望衝破枷鎖所做的徒勞努力。讀完不禁令人深深歎息,生命是多麽無望又無奈,在人世間獲得救贖是多麽難以企及!
小說女主英惠,從小受到醉酒的父親虐待而成為一個沉默寡言,毫無價值感的人,長大後因為在人群中平平無奇,缺乏色彩,而被一位平庸的男子相中,娶為妻子。婚後的生活,她依然被忽略,無愛也無望,更無存在感,最終導致她精神失常。所謂“失常”,隻是她需要宣泄的生命能量找了一種不合社會規範的行為去突破,英惠得了厭食症。起初她隻是因為一個可怕的夢境對肉食產生反感,不肯吃肉使她遭致所有親人的反對。韓江的文字充滿能量的張力、慘烈的詩意、深遠的寓意和扣人心弦的魅力他們聯合起來規勸她,規勸不聽就強迫她,她暴虐的父親更是用激烈的方式,把肉強塞進她嘴裏。她吐出來之後被父親狠狠扇了一個耳光,她無法承受如此羞辱和痛苦而割腕自殺。雖然自殺未遂,身心的傷害已然鑄成,最後導致她幻想自己是一棵樹,以拒絕一切人類食物的方式決絕地拒絕人類,這棵樹終於無法存活而凋零。
當激情澎湃的藝術生命在令人窒息的環境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極為刺激的、炫人眼目的綻放形式出現在讀者麵前的時候,人們大概不再願意用“不倫之戀”“道德敗壞”這樣的詞語來論斷,而這正是作者可能想要達到的目的。作者用大段大段近乎詩意的描繪,使讀者無法抗拒地相信這位藝術家的無辜與真誠,無法抗拒地要去原諒他的出軌,甚至希望他能因此而掙脫枷鎖。然而,這個戴著精神鎖鏈的男人,真的能在這段奇美的經曆中獲得救贖的希望嗎?他被牢牢捆綁的生命會因此而得到新生嗎?這同樣是癡心妄想。在人類社會的規範中,他於英惠,不過是一個不知羞恥的施害狂魔,於他的妻子,更是一個無恥的背叛者。縱然他有一萬張嘴,也無法為自己的行為作一絲一毫地辯白。他在最後的絕望中,想跨越陽台,像一隻鳥兒一樣“飛”下高樓,飛進不屬於這個塵世的另一個世界,但他最終還是被人屈辱地按倒在地。被按倒在地的,還有他渴望飛翔卻被枷鎖束縛的屈辱的靈魂。他是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這人間桎梏的!
英惠的姐姐是一位無可指責的女子,心地善良、勤勞能幹、又忍辱負重,一輩子為別人付出。她從小照顧醉酒的父親,結婚後照顧生活技能很差的丈夫,後來又照顧生病的妹妹。她從來沒有自我,她的天性在出生為長女的那一刻,就被囚禁在牢籠裏了。永遠為他人付出並沒能給自己營造一個幸福的天地,丈夫背叛她,父母疏遠她,妹妹最後也在她的照料下生命凋零。她的悲劇似乎是人世間許多普通女子擺脫不掉的夢魘,她的生命自己能夠選擇嗎?她能做得比實際更好而改變命運嗎?正因為這一切都與她個人的選擇和行為毫無關聯,才使得悲劇的意味尤為濃烈,人類生存的困境仿佛就是宿命。
英惠的丈夫是個既無任何不良嗜好,也無任何理想抱負的男人。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乏味,所以他在選擇妻子的時候也很有自知之明。那些相貌出色、才能優秀、性格活潑的女子全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他隻想找一個跟他一樣毫無色彩、平淡寡味的女人,伺候他度過一生。他挑了又挑,終於選中英惠,他以為這個相貌平凡、沉默寡言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那一位,結婚以後,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英惠每天的伺候,卻從不試圖了解英惠的精神世界。當然,他自己精神世界的平庸使他永遠不可能了解英惠的內心,因此,英惠內心深處那扇門從來也沒有向原本該是最親近的丈夫打開過,直到她被壓抑的生命能量不受控製地用另一種方式宣泄的時候,他才忽然覺得妻子成了陌生人,成了他無法駕馭的人,於是他毫不留情地選擇了放棄。在離婚的時候,他很淒慘地認為自己是一個受害者,他的婚姻並沒有像他事先設計的那樣如願以償。這是一個平庸小人物的悲劇,也是所有芸芸眾生在生命過程中可能有的自怨自艾。這種悲劇的命運有沒有可以說得清道得明的緣由?芸芸眾生是不會去追究生命困境的根源的。
《素食者》中除了以上幾個主要人物,還有一位酗酒成性、暴虐無常的父親,一位在男權社會裏逆來順受的母親,一位在家庭陰影下長大的冷漠自私的弟弟,還有一位猜也能猜到生活不會幸福的弟媳。這些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讓讀者深深感到這裏的每個人都在自我生命的困境中掙紮,每一份掙紮都“揭示了人類生命的脆弱”(引自諾獎頒獎詞)。
好的小說是具有超越性的,超越時空,超越地域,超越故事,超越人物本身,直指人類作為整體共有的精神痛楚和生存困境,這一點,韓江做到了。更難能可貴的是,韓江的文字充滿能量的張力、慘烈的詩意、深遠的寓意、和扣人心弦的魅力,把讀者帶進人性的至暗處。在那裏,我們淩厲地感知到無邊黑暗的存在,又偶爾在微弱的、若隱若現的溫情亮光中,獲得些許安慰和希望。這是作者本著對人類難以割舍的傷感之愛,對探討生命救贖進行的不懈努力。
(圖片來自網絡)
Prize motivation: “for her intense poetic prose that confronts historical traumas and exposes the fragility of human life”.
編輯:應帆 編發:應帆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415 期
尤其讚同對“姐夫”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