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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 中學 (初二)

(2024-11-30 11:30:37) 下一個

        到了我該升七年級時候,我們學校的七年級被撤銷,必須到離我們大隊五六裏遠的另一個學校去上學。恰好那一年我三哥買了一台二手自行車,我好不容易學會了騎自行車,但我個子太矮,夠不著車座,我就雙腿跨過車梁雙腳踩著腳蹬騎行,不能坐著,就相當於站立騎車。有一次,我蹬自行車的時候,一腳踏空,失去了平衡,一直衝進路邊溝裏,自行車直接壓在我的身上,鼻子和上唇摔破了,滲出了血,結了很長時間的痂。我三哥想到了一招兒,幹脆就把車座拿掉,在車座位置上纏上一個小毯子,我就坐在纏起來的小毯子上騎自行車。看到別人側目看我,我稍顯不適,我就讓我的好朋友騎我的自行車載著我,他根本不用害羞因為那不是他的自行車,我也不用難為情了,因為車不是我騎的。

        我們需要帶中午飯,也是我頭一次需要帶午飯上學。午飯時間我們都走出教室,坐在校外的公路旁邊,麵對著不時開過來的各種機動車,就著飛揚的塵土和汽油味,一口咬下香噴噴的玉米麵餅子大嚼著,還把帶著大牙印的餅子舉起來給遠去的司機看。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午飯是小洋蔥炒小米飯,加了很多豬油,香噴噴的滿滿一大飯盒。一般情況下我是吃不了一盒飯的,但小米飯太好吃了,我吃了個精光。玉米是我們的主食,小米則是我們的節日食品,但全家人省下來給我這個唯一的“上學需要用腦子的”帶午飯。到了冬天,我們的飯盒就放在一個大草鍋籠屜裏加熱。但我們需要自己帶燒草或柴禾,“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家帶來的加在一起,飯盒熱得燙手, 但有時候根本就沒有把飯盒熱透,因為我們帶飯的同學不斷輟學,學生數少了,帶的草就不夠了。我們的教室也盤上了火牆,但因缺少煤炭有時教室不是很暖和,我們的校長到各教室來體驗,他似乎沒有我們抗凍,明顯能看出來他有點顫抖,他要向上反映情況爭取改善我們的教室條件。我隻在這個學校念了一年,不知後來條件是否改善。

        我們的班主任是數學老師,姓劉。我們班的班長看著像是比我們大好幾歲,很老成,我們背地裏叫他“小老人”。他和班主任劉老師關係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每當劉老師提問問題而好幾個同學都沒答對時,他就像見到了救世主似的滿懷期待地充滿激情地大喊班長的名字,班長也報之以李地大聲回應一聲 “到”,常常令我起一身的雞皮疙瘩,當然了他的回答總是對的,但有一次明明我聽得真真切切他是答非所問。這個劉老師有點小心眼,他妹妹也在我們班,就在我的後一排,和我前一排的一個女生鬧了點小矛盾,他就在課堂上指桑罵槐地映射那個女生,最後那個女生退學了,不知與被劉老師罵有無關係。這個劉老師還有暴力傾向,曾經一巴掌把一名男同學拍倒在地,頭磕在教室前裝煤的陶瓷缸底上,血如泉湧,劉老師趕緊掏出手紙捂住傷口。但劉老師對我還是挺不錯的。有一次下課的時候我直接腳踩課桌跳出去,被班長告發,劉老師就叫我在全班同學麵前演示一遍我是如何從課桌上麵跳過去的,我就大大方方地在全班驚奇的注視下又起身站到課桌上,給他講解演示具體過程,他沒有一巴掌把我從課桌上打下來,過後他說他忍住了。有一次開運動會,他堅持要我參加100米短跑比賽,我拒絕參加,他要樹立權威,他說他知道班裏還有比我跑得快的,但就是要讓我去出醜,運動會當天我去了,但沒穿運動鞋,劉老師也隻有作罷,也沒有搞秋後算賬。劉老師結婚時有幾天婚假,我們的班長就象代理班主任一樣管理班級事務,但被我無視。劉老師回來後就當著全班的麵指著我的鼻子嚴厲批評我,我象一尊佛似地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心髒嘣嘣跳,但麵不改色,眼睛還眨巴眨巴著,我猜那時我的雙眼一定是無神的,但同學們看不到我的眼睛,也聽不到我的心跳,下課時都佩服我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們的物理老師姓初,中等偏上年紀,經常笑嘻嘻的,露出一口白礪礪的長長的牙齒,我坐在第一排,看得更清楚,原來他的牙看起來更長是因為牙齦萎縮露出牙根的緣故,而他因吸煙而致的青紫的口唇顯得他的牙齒更白。初老師是我們年級另一個班的班主任,為人很風趣,課堂上大家比較隨意,氣氛非常活躍。有一次講課提到要用電線,從甲地到乙地200米,從乙地到丙地又200米, 當時我脫口而出要用400米電線,而他說“要用800米,不是兩股嗎?”對呀,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當時就覺得物理更注重實際。記得有一道物理思考題:坐在一輛車上用手垂直上拋一個乒乓球,乒乓球還會落回到手裏嗎?課堂討論時大家爭論的麵紅耳赤,還有個男同學拿一個紙團到教室前麵垂直向上拋紙團然後向前走,紙團最後落到他的身後,我知道坐在車上不是這麽回事,但不知怎麽解釋。初老師解釋的非常簡單:坐車上,人和球都向前走;同學手拋球,人走球不走。

         教我們語文的王老師是一位中年女性,中等身材,一頭短發,給我們上第一節課時身穿一藍色套裝。我們的第一篇課文是魯迅的《一件小事》,“事”在我們當地的發音要麽是卷舌音Shi,要麽是平舌兒化音Si’er,但王老師就是簡單的平舌音Si,當時我覺得她很不同凡響。那時的我們對那些與我們講話發音不同但我們都明白的人,用我們的話說叫做“講話偏聲拉語”的人,我們都覺得非常特別。但是,如果他讀錯了,大家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那當年的小夥伴們一定會說他是一個 “大雞醬屎”。幾年前的北大校長讀“鴻鵠誌”時發音錯了,但大家照樣能聽得懂他讀的是哪三個字,如果回推到我們當年,小夥伴們一定會覺得他很酷,管它什麽是“鴻”,什麽是“鵠”,與眾不同才重要。

          當年最讓我感興趣的課文是《周總理,你在哪裏?》,偏偏王老師不講解這篇課文,我就在自習課上聲情並茂地朗讀:周總理,我們的好總理,你在哪裏呀,你在哪裏?我們對著高山喊,周總理,你在哪裏?山穀回音:“他剛離去,他剛離去,革命征途千萬裏,他大步前進不停息!”令我驚訝的是我們班那個向來在課堂上坐不住的一位同學能靜靜地聽我完整地讀了兩遍,當時他嘿嘿地笑,說我讀的有意思。當時我們已經進入了青春躁動期,不能集中精力學習,這個在課堂上坐不住的同學不是孤例,比如,我那位一眼看出“須發花白的庫爾班吐魯木”是個老頭而讓我佩服的不得了的同學現在早已沒有了他當年的靈氣,在《西門豹治鄴》裏 “河伯娶婦”一段,他把王老師的直譯“為河神娶媳婦”記在筆記本上,像和尚念經一樣讀了一個早晨,大家都笑話他已經躁動到想媳婦的程度了。

        王老師還教我們生理衛生課。其實她也不是教,她隻不過是在課堂上給我們讀課本《生理衛生》,還不是全部,最起碼生殖係統她就沒有給我們讀過。記得課本裏有一個插圖,是子宮裏的一個胎兒,我們鄰居大媽大嬸不知從哪兒聽說來的,都跟我來要書看一看,然後哈哈大笑,“哎呀買呀,你們還上這樣的課”。當王老師讀到骨骼係統時,她感歎說,“原來我們身體裏有這麽多骨頭,206塊”。從此我就記住了這個206塊。期中考試的時候,一張生理衛生考卷,我差一點交了一張白卷,隻是在一個填空題的空白處我填上“206”。後來王老師在課堂上挖苦我,“一點兒臉都沒有,生理衛生就考了3分”。其實我們很多同學都跟我一個水平,隻不過我更能勇敢地麵對0分,盡管最後我沒有成功地獲得0分,而是一個3分。我們曆史課也是提前透露了考題範圍,全班都考了100分,而我考了全班唯一的一個70分。   

       英語老師應該是剛畢業的專職老師,明顯感覺得到她和我們六年級的英語老師不是一個段位的。瘦高的個子,大眼睛,四方臉,尖尖的鼻子,跟看過的木偶電影的木偶特像,她的名字我愣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隻記得她的男朋友是我們大隊的,也是恢複高考後考學跳離農門的一個成功案例,在我們大隊也是很有名氣的。一開始,我學習英語還很認真,“A red flag”,“Comrade Wang and Comrade Li”我說起來還挺順流的也很有激情,老師也很願意提問我。後來在我們班級就刮過一股邪風,說學英語沒有用,而且聰明的孩子英語都不好,大家為了顯示自己聰明,就都把英語荒廢了,我也身在其中,而且我還更激進:遷怒於英語老師和學校,盡管英語課本發下來了,但買英語課本的錢我遲遲地不交還給學校。有一次在教室裏當隻有幾個同學時,她問我“是不是沒有把書錢交上去?學校就該你們的?”    

           地理課有《世界地理》課本了,想必六年級時應該是《中國地理》,如果我們有課本的話。教我們地理的鄭老師非常年輕,中等身材,長得白淨,看著很幹練,為人也和藹,跟我們打成一片。有一次在課堂上他講一個外國的風土人情,我們班的一位男生感到很驚奇,每講一條,他就“我操”一聲,鄭老師就停下來衝他笑著,“你操什麽操操?”,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鄭老師還帶我們的體育課。有一天體育課下半截是自由活動時間,鄭老師找我說,“你是不是還沒有交英語書錢?那是英語老師自己掏腰包給你們墊付的。”我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上次英語老師她沒說是她自己的錢墊付的,而說是學校的,她也沒有再跟我提補交書錢的事。書錢是2毛7,第二天,我不好意思直接把錢還給英語老師,而是交給陳老師一張2毛紙幣和4個2分錢的硬幣,總共2毛8分錢,那一分錢算是我的一點歉意。一年以後我離開七年級所在的學校到公社中心學校上八年級去了,我正在放學回家的公路上推著自行車爬一段大坡時,隻見鄭老師騎著自行車從坡上衝下來,揮手衝我大喊示意,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鄭老師。

       就這麽一次簡單的招手示意就讓我釋然,覺得鄭老師並沒有因為書錢需要追討而瞧不起我。被追討書錢的事現在想起來已經很坦然了,有時候還當作笑話來自嘲:“我還賠了一分錢”。但在當時這件事讓我感到非常慚愧,我隻是怕大家都瞧不起我,因為在我看來,被老師追著屁股才交作業的不是好學生,那同樣地,被老師追著屁股在後麵要書錢的應該也不是好學生。如果有個別同學家庭極其困難的,學校是會免收學費書費的,而我有錢不交,那就很惡劣了。好在當時沒有被英語老師和鄭老師上綱上線地上報學校予以全校批評。我上小學時,經常有學生在全校大會上被點名批評,甚至上台示眾,往往重複來重複去就那麽幾個學生,輪流坐莊,經常被形容為“屢教不改”,在我們看來就跟“死不改悔”的地主富農一樣是一個級別的。當時對學生的處分有五個級別:警告、嚴重警告、記過、留校察看、開除學籍。如果我被樹立為反麵典型,那我會是什麽樣子?都說曆史沒有假設,我相信那些“屢教不改”的同學是那種“不教就改”、“越教越不改”的孩子。我忽然想起下麵的一件真人真事,總覺得能和我的這段經曆有一些比較和思考。

        小時候我家右手邊的鄰居是我們一個遠房本家,他很擅長手工製作,製作了一個很精巧的雙輪玩具農用車,有一條小細繩拴著。他的兒子比我小一歲,我們是玩伴,他就每天拖著小玩具車,而我則拖著一個空的青魚罐頭盒子,當啷當啷地走在前麵。他的麵相我已不記得了,但模糊中他似乎是身材高大健美,有如現在的男模特一般。有一年深秋初冬時節,他因盜竊罪被大隊拘留扣押,限製了人身自由,而他家則被大隊保衛人員登門搜查贓物。搜查了大半天,大家無功而返,魚貫而出,走在最後的是一位下鄉知青,手持一把鐮刀,為顯威風,臨走前隨手用鐮刀把子敲打了一下炕沿,卻聽到一種空蕩蕩的聲音,疾呼同伴來細查,結果發現在火炕下麵有一個大窖子,裏麵藏滿了各種各樣的農副產品,顯見都是偷盜來的。消息傳到大隊部,看守對他說,“你還不交代,你家大窖子都被翻出來了”。當天黑之時,他借故去上廁所,看守允諾,他立即衝入夜幕中,隻聽見漸漸遠去的大靴子“呱唧呱唧”的撞擊聲,不見了人影,再也沒見他回來,從此失了蹤跡。

        我們每個生產小隊都有飲用水井,在井口安有纏著井繩的轆轤。關於轆轤還有一個謎語,“一物生來真奇怪,腸子長在肚皮外”,就是說井繩是纏在轆轤上的,井繩的一頭係在轆轤上,另一頭連著水以勾住水桶的提手。用轆轤將水桶搖到井底,抖動井繩使水桶倒下灌滿水,再搖動轆轤將水桶提上來。有時水桶會不小心脫鉤,我們就需要用手電筒照著黑黢黢的井底把水桶再掛回到井繩的水鉤上。有一天,我們生產小隊的一個社員打水時水桶脫鉤了,他就用小鏡子反射太陽光來照井底,試圖用井繩的水鉤勾住水桶,試了幾次都不成,井水被他攪動起來,隱隱可見井水裏有一物在晃動,因鏡子太小,反射的光線不足,他看不清楚。一定是誰家的孩子淘氣往水井裏扔了一些雜物,這種事情時有發生。他就試著撈雜物,那哪是雜物,分明是一個人泡在井水裏。急忙找人打撈上來,大家這才認出就是那失蹤多日的我家鄰居。吃過這口井裏的水的人們頓時覺得惡心,有的甚至大口嘔吐。

       一般認為他是畏罪自殺,人們都覺得他死的不值,隻為那點偷盜小事就去尋死把老婆孩子扔下不管了。但我覺得他不是畏罪自殺,他一定是羞愧而死。他應該是高智商的農民,他能製作精美的兒童玩具車,他能在我們大家不知不覺中挖一個大窖子,他能一直不斷地偷偷地把一大窖子填滿偷來的東西而不被發現。他會認為他的計劃設計很完美,結果被人給發現了,平時的美好人設一下子崩塌了。他一定愛惜自己的羽毛,他知道東窗事發後麵對的一定是無休無止的批鬥、遊街示眾等等令人喪失個人尊嚴的運動,社會不會給他任何機會去反省消化和改正,不如一了百了。相比較而言,我是幸運的。我的英語老師和陳老師並沒有侮辱諷刺和挖苦我,他們讓我從容麵對我的錯誤。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人們需要機會去反思,去改正,去學習。《一件小事》裏,魯迅曾反省自己皮袍下麵的那個“小”。當時覺得很奇怪,魯迅為什麽記下那麽小的幾乎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我們的語文課本為什麽選取這麽一篇平淡無奇的文章,現在想來似有所悟:魯迅可能也是那種“屢教不改”、“不教就改”的性格,這篇課文能達到一些當初所期望的教育目的嗎?聽說現在有些魯迅的文章從教科書中撤了下來,不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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