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來說,我更喜歡在教研室的實習。我被分配到流行病學教研室,帶教老師是王廣康老師,瘦高個,有點駝背,自稱47歲了,但看著更年輕,當時是高年資講師。 王老師給我們製定的畢業課題項目是“麻疹的流行病學調查”。當時10人做這個項目,分成兩組,每組五人。當時我們組的五人裏我們班四人,包括兩名女生芬和榮、班長和我,外加三班的任同學,就是學潮時我們一起從北京回太原的任同學。班長和任一樣都是來自內蒙古的大漢,當年學潮他不活躍,在我們這些參與者向他上交檢討書時,他把我的退回來修改,他認為這麽言辭激烈不合適,如果引起麻煩不值當。當然了這隻是他的建議,改不改由我自己決定,他也隻不過是過把手直接交到係裏去,最終我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我還曾經上了別人的當幹擾了他一次美事。當時我們這一組的10人首先在流行病教研室的實驗室跟趙淑芳老師學習血清麻疹抗體滴定實驗,就是測麻疹抗體水平。下午下課後在宿舍裏,他的室友說有人找班長,可班長還在實驗室沒回來,我就自報奮勇去喊他。流行病學教研室在衛生係新大樓的八樓,是頂層還沒有電梯,我氣喘籲籲地爬到八樓,敲開實驗室門,班長把門開了一條縫,疑惑地露出半張臉,他身後是我們同級醫學係的一名女同學。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些家夥是故意給我下套來幹擾人家兩個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他們認準了我會主動去爬八樓喊人。
芬和榮都來自山西。芬是一個安靜的女生,講話柔柔的,但個子高高的,體型壯壯的,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鼻梁挺挺的,大家都說她看著像是俄羅斯女人,可她是比我見過的所有俄羅斯女人都漂亮的。她的男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學,上的是太原的另一所大學,經常來醫學院看她,所以我和他也相識。芬比較安靜,言語不多,喜歡傾聽。在醫院臨床實習時,我們都住醫院宿舍,晚上經常去病房辦公室去聊天,她特別喜歡聽我講故事,她說東北人講話有意思。我在耳鼻喉科門診實習時,有一天一起實習的一名外校女學生悄悄告訴我,“有一個俄羅斯女人來找你”。我回頭一看, 芬正雙手扶著一側門框衝我笑,說隻是轉一轉,熟悉一下整個醫院。
榮個子也挺高,走路時經常仰著個脖子,還一扭一扭的,講話聲音還有些發顫。榮會唱戲曲,我們從基礎部到衛生係轉係時舉辦聯歡會,在準備節目時,她打算演一個戲曲節目,需要一個小醜的角色,她要我加入。我也很想試試,想象著穿著戲服蹦來蹦去演個小醜一定很有趣,但我們宿舍的“山西大俠”是晚會的組織者,結果被他否決了,我是另有任用的,結果就錯過了這次表演戲曲的機會。榮的男朋友英是我們衛生係二班的,也來自黑龍江,我們當然也是好朋友。英細高個子,很帥氣,不笑不說話。當畢業分配工作時,英為了能和榮分到一起,做了些手腳,傷害到了別人的利益,因而被叫“笑麵虎”,當年有受害者看著畢業紀念冊上他的照片:“沒想到他這麽陰!”
我們畢業那一年全國衛生係舉辦首屆“施正信獎學金”評比,山西醫學院進行內部評比,然後選送兩個畢業生參加評比。具體評比標準就是畢業論文的質量。當時榮很希望她的畢業論文可以被選送參加“施正信獎學金”評比,以利於她的畢業分配,目的是能和英直接分到一起。當時她把我的論文初稿拿到宿舍作為參考,她的室友氣憤不過,就把論文初稿給偷出來還給我。其實,我並不介意她把我的初稿帶到宿舍,我已經上交給王老師了,一定是王老師推薦給她做參考的,說明我的初稿質量還不錯,我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呢!不過我們的課題沒有被選送去參加評比,聽說是環境衛生的課題被送上去了。
我對流行病學非常感興趣,流行病學在我眼裏應該是預防醫學的始祖。從名字可以看出,流行病學是傳染病流行時預防進一步傳播時發展出來的一門學科。要想預防疾病傳播,首先要搞清病因、傳播途徑、和易感人群,這些都是從最基本的流行病學調查做起,即調查清楚疾病的分布情況,我們叫做“三間分布”,即時間、空間和人間這“三間”,就是時間、地點和人群的分布情況,病因就從這些調查資料裏分析總結得出。流行病學調查手段或方法,主要分三種,以吸煙與肺癌之間關係為例:1. 橫斷麵調查 (Cross-Section),就是調查在某一時間點人群中肺癌患者在人群中患病比率,他們的“三間”分布情況,比如統計吸煙10年的,20年的,30年的,一天吸煙5根的,10根的,20根的,性別、年齡、職業、種族,等等數據,作為摸底調查,可能可以看出肺癌和吸煙有一定關係,但無法確定是否有因果關係。2. 病例對照調查(Case-Control),就是比較肺癌組和對照組吸煙情況,從而進一步確定肺癌和吸煙的關係,仍然難以確定是否吸煙導致肺癌。3. 隊列調查 (Cohort),找10萬吸煙者,10萬不吸煙者,跟蹤觀察10年,比較兩組人群肺癌發病情況,如果吸煙組明顯高於非吸煙組,則可認為吸煙是肺癌的致病因素。其實要得出因果關係是一件很發雜的事情,當時課本上列出因果關係的8個特點。比如時間順序,一定是因在前果在後,就是先吸煙後患肺癌。隊列調查又叫前瞻性調查,能夠確定時間順序,病例對照調查又叫回顧性調查,和橫斷麵調查都不能確定時間順序。又比如劑量反應關係,就是吸煙越多、時間越長,患肺癌的越多。還有一致性,就是多次調查都得出同樣的結論,而不是隻從個別調查結果得出結論,還要看聯係的強度,即吸煙組患癌比非吸煙組高出越多結論越可信,等等等等。
“麻疹的流行病學調查”則是最簡單的橫斷麵調查。王老師選這個課題是因為天花的被消滅,天花能夠被消滅是因為它有如下幾個特點:1.隻有人類患病,沒有動物宿主;2.急性病,潛伏期短,沒有慢性無症狀帶毒者;3.終身免疫,得過一次不再得第二次;4.現有有效的免疫疫苗。麻疹也有以上四個特點,所以業界普遍認為麻疹是第二個有希望被滅絕的傳染病。但直到現在也沒有成功,現在德州還有麻疹的爆發,看來任重道遠。有人認為主要原因是麻疹的傳染力比天花強大得多。 我們調查的地點在太原、陽泉和汾陽,調查的主要對象是年輕人和兒童,因為他們是易感人群。我們要調查他們的免疫水平,就是血清抗體水平,還要看血清抗體是來自疫苗還是因為得過麻疹,再比較疫苗抗體水平和患病抗體水平的差異。我們從耳垂取血,酒精棉球消毒後用三棱針刺破耳垂,用細小塑料管接血,大約0.2毫升,再用酒精燈給塑料管封口,帶回實驗室分離血清,檢測麻疹抗體。
我們兩組10人先在太原一些中小學和幼兒園采樣調查,然後一組去陽泉,我們組五人去汾陽。王老師帶著我們5人乘長途汽車奔汾陽縣城,與我們合作的是汾陽縣衛生防疫站。在公路站點下車後距離防疫站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就乘當地的一種驢拉的雙輪車帶我們到防疫站。榮笑著跟我說:“我們什麽車都坐過!”到了防疫站已經下午了,一名科長接待我們,首先是去幾家小飯館吃飯。聽說我是東北人,無論如何也要喝上幾杯。王老師和其他幾個人都不喝酒,結果隻有我和科長碰杯換盞,但顯然我不是人家的對手,幾杯酒下肚就有點暈了,最後一杯跟科長碰過後,隻吸了一小口,班長在旁邊提醒我都喝了,我說有點喝不下,科長接過話:“那你幹嘛要跟我碰呢?”我這才明白碰杯就是要幹了。
我很喜歡汾陽,民風樸實好客,聽說我們是省裏來的醫生,都非常客氣,極其配合。有的孩子哭鬧,他們家長都非常耐心地哄著孩子,采完血我們還要詢問疫苗接種情況,是否得過糠,當地把得過麻疹叫做“得過糠”。他們家家都招待我們喝茶。當地的爐灶從上麵往下看像一個乒乓球拍,拍子的柄部是為燒熱水設計的,一個內徑大約兩寸的細鐵桶,將近兩尺長,上麵帶蓋,斜插進爐灶將水燒開用來泡茶,有的人家則直接將茶葉放在鐵桶裏。去過下麵一個鄉鎮,因為有很多個體小煤窯,當地經濟很好,好吃好喝地招待著我們,但空氣質量很糟糕,彌漫著硫磺味,身上還沾上很多黑顆粒。
汾陽最有名的是杏花村,我們當然要去了。杏花村的汾酒很有名,我一直以為,“牧童遙指杏花村”就是汾陽杏花村,結果說不是,而是在安徽。我們是給青年女工采血,這些女工都是搬運酒瓶子的,忙的很,但大家配合的好,采血很快結束。午飯時間未到,班長、任我們仨就在酒廠到處溜達,看到他們的招待所很氣派,就走過去看一眼,走到正門前,門自動地打開了,從來沒見過自動門,我們愣在那兒了。我先緩過神來,“走,進去”,他倆也跟進來了,裏麵沒人,把一樓轉了一遍,正在找上二樓的樓梯口,一個中年男人過來厲聲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任回到:“沒事,看一看。”“看一看?這是你們看一看的地方嗎?”我們仨灰溜溜地離開了。任很不高興:“媽的,還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