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甲午戰爭的時候,除了讓北洋水師幾乎全軍覆滅的海戰,還有三個陸地戰場:朝鮮半島、膠東半島、遼東半島。遼東半島最慘的是旅順,還遭受了一場大屠殺,後來還發現了個“萬人坑”。幾年以後又發生了日俄戰爭。俄國人占著旅順軍港,日本人進攻,從金州打到旅順。當年日俄戰爭炮聲隆隆,我們的爺爺輩都聽到了。講故事的大爺非常氣憤,中國人聽說是打仗都鼻涕了,就是慫了的意思。傳說日軍指揮官叫乃木,帶著兩個兒子參戰,指揮軍隊猛衝猛打,為防止違抗軍令不前,把自己的倆個兒子都砍死了。後來我在網上查了一下,他的全名叫乃木希典,他先是攻下金州城,大兒子就戰死在金州。當時的明治天皇為讓他保住他家血脈,讓他和二兒子撤回,但這爺兒倆堅決要戰鬥到底,結果二兒子死在旅順戰場上。俄國戰敗。俄國老毛子曾騷擾過我們老家的村莊,傳說老毛子眼睛發直,隻看前方,當他們破門闖入民宅的時候,人藏在門後他們都覺察不到,當然也就躲過一劫。我想主要是指婦女躲過一劫,老毛子來我們那兒的目標應該是女人而不是那些鼻涕了的中國男人。俄軍戰敗後,還有三三倆倆的俄國兵路過我們老家向北潰逃,沒聽說有誰攔住他們報騷擾之仇。
抗日戰爭期間,老家屬於偽滿洲國,我們都叫“偽滿”。我對偽滿印象最深的是它的紙幣,我見過一捆一捆嶄新的紙幣,淺黃色,很像後來我見過的銀行練功券。我家裏有少量,我問我媽這錢怎麽不花呀?我媽說這錢瞎了,因為偽滿倒國了。我見過最多的一次是我一個小學二年級女同學的爺爺過世的時候。老人家終生攢下來的辛苦錢一夜之間變成廢紙,他不舍得扔,死後被家人當作紙錢給燒了。我去看了,紙幣的質量那真叫一個好,燒起來那真叫一個費勁,我看的不耐煩了,還沒燒完就離開了,聽人講一直燒到後半夜,不僅僅是因為難燒,也還因為太多了。身在日本的傀儡國,老家人沒有抗日的故事,但有很多關於被迫去給“小鼻子” 做勞工的故事,老家人管日本人叫“小鼻子”。這種勞工老家叫“奇勞諷刺”,就這麽個發音,不知是不是來自日語音譯。記憶中聽到的故事不是日本人親自來抓,而是當地政府征調,似乎還有配額,每個村必須出幾個年輕力壯的勞力到遠方支援新滿洲國的國家建設。老大爺們給我們這些小學生憶苦思甜,講他們的經曆。坐著瓦罐車幾天幾夜到達目的地,具體什麽地方他們也不知道,隻說是很遙遠的“邊外”。我們老家把吉林黑龍江一帶叫“邊外”。先後幾個老大爺都說是坐瓦罐車去的,也沒描述車是什麽樣子的,隻說吃喝拉撒都在車內,臭氣熏天,顯見是通風不好,現在想來可能連個窗戶都沒有,要不然怎麽能是“瓦罐”呢?難以想象在一個暗無天日的狹小空間呆了幾天幾夜是什麽感受,但也理解了為什麽他們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一個本家大伯也被迫去支援新滿洲的建設去了,不過他再也沒有回來。這個本家大伯跟我血脈很近,他的父親是我爹的老叔,他管我爺爺叫二伯父,他和我爹是同一個爺爺,就是我的曾祖父。他的父親我應該叫老爺爺,我沒見過。聽我媽講,我這老爺爺長得矮小,膚色黝黑,外號“小黑豆”。為人隨和,經常露著小白牙笑,別家孩子淘氣往他身上扔雜物他也不生氣,而是露出小白牙笑。我這本家大伯也隨了他父親的好脾氣,經常憨厚地笑。他也隨了他父親的黑,但他沒有隨他父親的矮小,他長得極其高大粗壯。他的小弟,我叫老叔,也是高大、黝黑、粗壯。我媽說他長得高,手脖子很粗,飯量大,年三十吃餃子要用一個大水瓢來盛餃子站在房間一角獨自吞。老家的水瓢是葫蘆瓢,大葫蘆煮過以後從中間鋸開,再掏出瓤,就成了兩扇瓢。一個大葫蘆能有1加侖的容積,所以一扇瓢將近兩升的容積,能裝六七十個餃子,我們自家包的餃子都很多。他是一個極其戀家的人,怎麽就不回家了呢?聽一起去的同鄉工友講,他是被蛇咬傷,後來傷口發炎,繼而臥床不起。日本人認為他得了傳染病,就把他架出去,放在一堆幹柴上,撒了一桶汽油,一把火點著。他掙紮著向外爬,日本人就用木棍把他再捅回去,他再爬,日本人再捅,反反複複幾次,直到他再也爬不動了。所以他不是不回家,他是回不了家了。1910年東北曾發生大鼠疫,伍連德奉清廷之命到東北滅鼠疫,1911年基本上就把鼠疫控製住了。也許日本人擔心鼠疫有他們的道理,但這麽殘忍的虐殺一個勞工極其不人道,也就不難理解民間為何如此仇日。客死他鄉的這個大伯,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兒了。我媽說,在他離家之前曾跟他媽媽,也就是我老奶奶說想吃幾個煮雞蛋, “煮雞蛋有什麽可吃的?” 他失望,但也隻是憨憨地笑了笑。我這老奶奶在當地都說她“有”,就是指她富有。至於怎麽個“有”法不知道,但是她也是有名摳門老太,這不,連幾個雞蛋都舍不得。她的兒子再也吃不到她這個媽媽親手煮的雞蛋了。
我爹是另外一批的勞工,當年似乎還不到20 歲。我爹很幸運,知道去的是哪兒,而且離家比較近,是鞍山。我爹隻上過一上午的私塾,被先生用戒尺在後背抽出了個血道子,我爺爺不高興了,就再也不讓他去了。我爹不識字,但為人精明活潑,老人們都很喜歡他,在同年齡段的孩子群裏也是很受歡迎的人。這次去鞍山就有一個發小一起去的,但被分配去了不同的工段。我爹是在機車段,頭頭叫袁樹玉,身材高大,是一個家有很多房產的人,不知道後來是否被劃為漢奸,但他對我爹特別好,也特別信任,很多跑腿送信的活都交給我爹。另外一個小頭頭叫孟小個子,不知什麽身份,似乎和袁樹玉平起平坐,經常和袁樹玉吵架要把我爹轉到他的組。他們都喜歡我爹機靈勤快,眼中有活兒,很多事不用指使自己就幹了。我爹另外一件比較幸運的事情是他們這一批人都遇到了一個好的日本領頭人,叫本田,為人和氣,也總是笑眯眯的,經常問大家能不能吃飽,“還大大的有”,如果不能吃飽,他可以向上麵爭取。
當時經常有飛機來轟炸,人們四下逃散,有的頭上被彈片劃傷血流滿麵也全然不顧地在人群猛跑。他們也不知道是誰來炸他們。 我也很好奇。根據我爹的年齡推算,當時應該是1944-1945年,也就是日本戰敗的前夜。聽說後期日本兵源不足,從日本招過來很多娃娃兵。在鞍山當時也有從日本招過來的十幾歲的孩子,被叫做“小鬼子”。我爹也鬧不清楚這些小鬼子是勞工還是士兵,有飛機來轟炸的時候,這些小鬼子就每人守著一堆柴火,得到命令後就點燃柴火。飛機轟炸時這些小鬼子也不許離開,必須守在柴火旁,這些小鬼子也嚇得哇哇大哭。小時候經常聽老人說日本人不把自己的孩子當孩子,他們能舉出例子。比如,他們為了自己逃命回日本,把孩子都扔在中國了,確實有很多日本遺孤在中國,複州灣就有一個日本女遺孤,她的親人從日本來接她,當地政府還把他養父母的家一通修繕,還教她什麽該說,什麽不能說。還有謠傳說日本人回逃的船上由於過於擁擠,為防止沉船,他們就把孩子扔進大海,這我不信,總覺得這是人們想用這個來罵日本人沒人性。但是那些被遺棄在中國的孩子和上麵守柴堆的孩子不一樣,他們的父母知道善良的中國人不會把他們的孩子怎麽樣,可這些 “守柴奴”真的有可能被炸死呀。就在寫這段故事時,我又想,這些孩子真的就是日本人嗎?不會是從朝鮮或其它什麽日本的殖民地抓來的一些能說日語的孩子嗎?另外我也好奇是誰來轟炸的?共產黨沒有飛機,是國民黨幹的?還是蘇聯?轟炸的目標是什麽?是鞍鋼嗎?這是一場抗日活動嗎?我沒有答案。
總的看起來我爹的勞工生涯沒有那麽悲慘, 但我爹也經曆過一次死劫,跟我就講了不下五次這個死裏逃生的故事。故事很簡單,他和兩個小鬼子在一輛機車上執勤,當時他正在鏟煤,忽然聽到一聲嚎叫,抬頭看時,兩個小鬼子已經跳下了機車,我爹憑著本能不假思索地緊跟著縱身躍下,再回頭,機車和前方的另一輛機車迎頭相撞,一聲巨響,火光衝天。辛虧小鬼子首先發現情況,不然我爹也就葬身火海了。當時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場事故,扳道工可能犯了一個致命錯誤。現在想來也許不是這樣的,有可能是人為的。聯想到前麵提到的轟炸,這完全有可能是一場抗日武裝蓄謀的破壞行動。他們有可能也知道有可能傷到中國勞工,但也顧不上這些了。大難不死之後,並沒有後福。不久我爹收到家書,我爺爺過世了,當時我爹21 歲。袁樹玉把信的內容告知我爹,並問家中還有什麽親人。我爹8歲喪母,這又剛剛失去父親,兩個姐姐已出嫁,家中隻有一個剛娶妻成家不久的哥哥。“這樣,你回家把你哥嫂帶來,我這兒有的是房子。”我爹告別了袁樹玉,回到了老家。看到家鄉熟悉的山山水水,我爹就再也不想離開了,也就再也沒有回到鞍山,也沒跟自己的哥嫂提袁樹玉邀請去鞍山的一事。我爹每次講他在鞍山的事情,都要加上一句,“袁樹玉是好人呀,這人也不知道後來怎麽樣了”。我猜想他的結局大概率不會太好。首先,日本投降後他有可能被劃成漢奸,沒收家產。即使躲過這一次,解放後曆次運動他也很難全身而退,文化大革命還不要了他的命?
1945年日本投降後蘇軍進駐大連,蘇軍管製區域是金縣以南直到旅順,當時設有大連市和旅順市,是為旅大地區。熱門博主“老生常談12”對大連的介紹更加具體詳細而且準確。旅大北部的複縣、新金縣和莊河縣這時還不屬於旅大地區,這三個縣1959年才劃歸旅大市。1945年時這三個縣劃歸由中共東北局領導下成立的遼寧省,後來一年內行政區不斷變化,又劃成安東省、遼東省,都是由共產黨控製的。1946年國民黨進占複縣,新金縣和莊河縣,這樣這三個縣又被易手成為國統區。1947年6月這三個縣又被遼東人民解放軍反攻奪回,又回到共產黨手中。在這反反複複的國共拉鋸戰中,老家人也分不清政治上的事。滿洲國以後是中華民國,領袖是國民黨的蔣介石,沒有幾天,又說是共產黨的毛澤東和朱德,人們糊塗了,說這是怎麽回事,還沒有適應過來國民黨就又來了,一年不到又變成了共產黨。我大舅是當地保長,相當於村長,不管上頭是誰執政,他一個小保長都得執行。我媽說,當時共產黨來了,給共產黨辦事,國民黨來了,就給國民黨辦事,這害了他。共產黨在1947年最後控製了我老家所在的複縣西南區後,當年秋冬季就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運動,我大舅就被加冕成了給國民黨跑腿的偽村長。加上我姥爺家中有農田,還雇過夥計,被劃為地主,就成為了革命的對象。那是真的去革這些人的性命,我的大舅, 就被處決了。我也就這麽一個舅舅,在家排行老大,下邊還有三個妹妹,我媽排行老三,所以我有一個大姨和一個老姨。一同被處決的還有我的姥爺和其他地主們。後來我聽別的老人講,當時是分批行刑,犯人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低下頭,行刑者手持大鐵棍,又穩又準又狠地猛擊犯人的後腦勺,犯人們往往一聲不吭地就倒地斃命了。革命不分先後,看來這些後來的農民劊子手也不是白給的。我媽跟我講,我姥爺是第一批被行刑的,我大舅當時頭腦還算清醒,跟一個人要來一小塊白布係在胸前,算是給自己的父親戴孝了,隨後也被一棍子打死。事情發生在1947年,我們當地人特指這一年是“高潮那年”,不知為何這麽叫,是指革命的高潮?有的就直白地叫“打人那年”。
我的姥爺和舅舅並不是最慘的。我家和我姥爺舅舅家不在一個村,中間隔著一個北山,就是我姥爺舅舅家的南山。我家那個村殺人更絕。犯人們往往是被囚禁在村公所,晚上的惡看守們常常拉來一個犯人一頓皮鞭來解悶或防止自己犯困。等到要處決這些犯人時,把他們捆綁在兩輛馬車上,犯人太多太擁擠,又被緊緊地捆上以防逃跑,結果個個臉上青紫。馬車跑了將近兩個小時,到達了一個封閉的海灣。盡管是海水,但在大冬天,又是不流動的死水灣,被凍得嚴嚴實實, 上麵可以跑馬車。兩輛馬車到了,犯人們被鬆了綁,他們的臉由青紫色恢複成正常血色,他們也一定會感到如釋重負。前麵不遠處,在厚厚的冰層上,一個直徑好幾米的大窟窿不知何時已經被鑿開了。大家被引領著排隊向前走,有的還一瘸一拐,大概是因為在馬車上坐的腿麻了。走到這個大冰窟窿前已經再無法向前走了,當這些犯人們還在麵麵相覷莫名其妙的時侯,排在第一位的被猛然推倒掉進了這個大冰窟窿裏了,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一個一個被推進冰窟窿。大家在冰冷的海水裏拚命掙紮,伸出雙手企圖攀上岸,怎奈大鎬頭、大木棍劈頭蓋臉地掄過來,哪裏還能爬出來?還真有一個馬上就要爬上岸了,“轟”的一聲,天靈蓋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鎬頭,整個人一下子沉下去了,再也不見蹤影。後麵的犯人見勢頭不妙,想拔腿往回跑,可雙腿已經不聽使喚了,被結結實實地捆綁了兩個小時,腿早就麻了,跑不動了。地主群裏有一位年長母親,我一直好奇,地主家不是隻有男人被抓走嗎?為什麽這個媽媽也被抓起來了?但是老人們都不知道為什麽。她看明白了,這就是他們的歸宿了,逃是逃不掉的。她走向自己的兒子,雖已經成年,但還年輕,媽媽一把把兒子攬在懷裏,母子倆相擁著好一會兒,那些手持鎬頭和棍棒的人也站在原地未動,隻是呆呆地看著這一對母子。大家看呆了,一個老太太抱著自己業已成年的兒子,幹什麽?有病啊?我們老家的人沒有擁抱的習慣,隻有抱孩子,沒有抱大人的習慣。此時這個世界隻有這一對母子了,緩緩地,挪到了冰窟窿的邊沿,停了一會兒,忽然散開,手拉著手,一起堅定地跳進冰冷的海水,頭也不回,更別說去掙紮了,決絕地跟這個世界告別。
嗚呼,這些個地主啊!他們生前享受到了嗎?別說榮華富貴,有些連一般的小康都算不上,很多還在創業階段,剛剛置辦了些土地,還沒有享受到土地給他們帶來的好收成,就被革命了。他們有錢嗎?即使他們有很好的收成,糧食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變現為錢的。當地鄉裏主要是以貨換貨。我爹年輕時做買賣,從長興島挑一擔蝦,步行幾十裏跋涉到普蘭店,隻能賣掉極小一部分,得到一點大錢,就是銅元,換回的主要是雞蛋,再長途跋涉挑回家,如果能幸運遇到誰家生小孩了,還能賣掉,得幾個大錢,不然就隻能自己吃掉,好處是雞蛋比蝦更能充饑,飽腹感更好。這買賣最後自然是做不下去了。其實,這些地主也並不是欺壓鄉裏的惡霸,他們也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可以說他們和別人也是站在一條起跑線上競爭,他們更勤勞,不好吃懶做,更知道從點滴做起,懂得一點一點地積累,不好高騖遠,不圖天上掉餡餅,不圖一夜暴富,他們懂得“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他們也不求大富大貴,隻求溫飽,“老婆孩子熱炕頭”。他們隻求偏安一隅,也沒有民族仇階級恨,什麽老毛子日本人,欺負我也就欺負我了,他們人生哲學就是“老實常常在,剛強惹事多”。所以,這些個地主,還用麵對老毛子和日本人的人生哲學,能老老實實地被綁、被打,以為挨幾下鞭子,被扇幾個耳光,被沒收了一切,就會放他們一碼,不曾想也被沒收了生命,最後慘被虐殺。其實絕大多數人是幹不了殘忍的事的。我爹就曾被邀請去當看守,但因膽小而拒絕了。那些凶殘成性的壞人做這些壞事是安全無成本的,所以他們的野性就來了個大暴露。在殺人手段上能想出這麽個滅絕人性的方法,連收屍都省了。如果讓他們去幹殺老毛子這種高成本的事情,他們就會鼻涕了。我就從來沒聽說有殺老毛子的故事,哪怕戰敗了的老毛子從他們的家門口逃竄,他們也不敢把老毛子怎麽樣。“笑你無,恨你有”,從羨慕發展到嫉妒,盡管被認為是人性的弱點,但還不至於到要動手殺人的地步吧?但一旦被煽動起來,就都會麵無表情地一致舉手同意。我不殺,但我同意殺。別說是鼓噪,哪怕是漠視,都會給壞人們以力量和勇氣。我的大舅,作為村長,也不是沒有一點政治嗅覺的,他也曾經想逃,但是沒有錢,跟人借,別人也沒錢。他是一個很有威望的一個人,方圓幾十裏大家都知道有這麽一個特別有腦瓜的人。我考上大學那年,好多人奇怪,能考上大學的一般都是地主富農家的孩子,一個老貧農家的老疙瘩,就是老兒子,憑什麽能考上大學?當知道他是我大舅時,大家釋然了,“人家有個好根”。這都是我大舅已經死去將近40年的事了,大家還認可他。認可他但保不了他的命,幾十年後人們仍然認為他死的很可惜,但也僅是覺得可惜而已。
我們村最有資曆的革命者是後來成為我們大隊書記的呂玉龍,我們都叫他呂龍,是一個濃眉大眼相貌堂堂但又有著五短身材目露凶光的大胡子,極其凶殘的家夥。他是有名的土改時期的老幹部,資曆很深,飛揚跋扈。總是挺直腰板背著雙手在他轄區內橫行霸道。傳說打人那年,一個地主家庭正被抄家,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無人看管,自己在地上爬行。呂龍見了,一隻大手一把抓起孩子,隻一甩,孩子就飛上了天,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七竅流血,還在蠕動著,一會兒就不動了。對於這個傳說我是半信半疑的,但我確實曾親眼看見一個高他一個腦袋年輕十幾歲的壯漢被他跳起來一個耳光打得口角流血,這一個耳光扇得毫無預兆,也毫無道理,但人們就是認可接受這個大耳光,因為那是呂龍打的,要是別人,肯定回抽過去。當年我們放學後在生產隊用來堆積農家肥的土堆上玩耍時,不知誰喊了一聲,“呂龍來了”,一切戛然而止,大家的目光就隨著一個五短身材雙手背後步伐急促的身影移動著,直至這個身影消失在大家的視線裏。呂龍沒有兒子,生了一大堆女兒,在那時的老家人看來那就是絕後。聽說他的老婆曾經破口大罵這個呂龍,認為他是太狠毒,做了太多喪盡天良的事而導致的沒人傳宗接代。這個呂龍後來也被批鬥了,不過那是文化大革命已經快結束的時候了,他是因為貪腐。據說從他家裏搜出很多罐頭、瓶裝酒、香煙、餅幹等。他也沒有被掛牌子遊街,隻是在全大隊的公開大會上公開承認錯誤。我也趴在牆頭上看熱鬧。印象中他是坐在一把椅子上,似乎還翹著個二郎腿,聲音聽不清,隻覺得講話比較慢,沒有以前那麽神氣,但仍然精神不倒,還沒有徹底蔫下來,要不怎麽還能翹著個二郎腿呐?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唐朝的石壕吏隻是抓老頭不抓老太太。地主家一般也是男人被抓走,剩下女人和孩子。像呂龍那樣把人家孩子給摔死的是絕無僅有,僅此一例。但就這一例,就把所有地主家的女人們嚇壞了。都是些小腳女人,跑又跑不了,那就期望別死得像那個被摔死的孩子那麽慘。男人不在家,一切都得靠這些小腳女人自己。有一戶地主就剩下妯娌倆帶著兩個孩子,一個人無法挑兩桶水,她們就妯娌倆抬著一桶水。人們看到她倆抬了一下午的水。第二天,好心人過來看一看她們是否需要幫忙劈柴,畢竟大冬天沒有柴火是很難過冬的。可家裏哪有個人呀?屋裏空空蕩蕩的,東西都被沒收了,屋裏也沒有水缸。屋外倒是有一口大水缸,上麵蓋上了一個蓋兒,還壓著一塊大石頭。水缸還至於壓上大石頭嗎?人們搬去石頭,掀開蓋子,滿滿的一大缸水,表麵都凍上了一層冰,這還怎們舀水做飯?為什麽把水缸搬到屋外?這大冬天不凍冰才怪。幫助她們把水缸再搬回屋內吧,那需要把水倒掉,不然根本搬不動。大家把冰層砸碎,好在整個水缸裏的水一個晚上還不至於凍成實心大冰坨,碎冰渣就浮在水表麵,大家再把水缸推倒,讓水流出,正要再把水缸扶起來的時候,“哎呀媽呀”,不知是誰淒慘地叫了一聲,原來水缸裏有兩個孩子。大家趕緊到處去找這妯娌倆,根本就找不到個人影。她們的行動路線隻有家和水井之間,查看水井,用一麵小鏡子把反射的太陽光照到井底,人們清清楚楚地看到兩個女人仍然站立在水裏,還互相摟抱著,可能是互相鼓勵著擁抱著一起跳下井,也可能是在水下掙紮時互相把對方當成救命稻草而糾纏的結果。但是人們都認為她們是被嚇死的,是呂龍的凶殘摔孩子這件惡行嚇死了這兩對母子。當然了,更深層的原因自然是社會變遷,是革命。革命還真就不是請客吃飯,更不會請地主吃飯。
我們村有名有姓的地主我聽說過兩個,一個叫王嶽嶺,另一個叫趙從月。揭露惡霸行徑的時候主要是說趙從月。甚至被編排成文藝節目在大隊表演。四個老頭說“三句半”,後來我們嬉鬧著流傳的幾句台詞是:“1948年,來了還鄉團,地主趙從月,要糧又要錢,我們受的苦,一輩子說不完”。我們傳唱的是1958年,我給改成1948年。我覺得我們當時是記錯了台詞,1958年已經是大躍進了,不可能有還鄉團。“高潮那年”是1947年,所以很可能是1948年,如果真有還鄉團來的話。後來人們經常質疑這些文藝作品的真實性。比方說《半夜雞叫》,作者高玉寶就是複縣北部山區長大的,他描述的他東家地主周扒皮的壞就有人質疑,周扒皮真有那麽蠢壞嗎?高玉寶應該是從小就被打土豪鬥地主的鼓噪聲給赤化了,虛構一些又有何妨呢,反正是個地主,不壞怎麽能成為地主?當時的讀者也是被當時鼓噪的革命氣氛綁架,你不信周扒皮的故事?你這是階級立場有問題。至於這波肉體消滅地主的暴行是怎麽結束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孫中山坐著小驢車到處巡視,發現了這波不正之風,立即叫停。我們村一個中學生,應該還是個紅衛兵,反駁說,孫中山早就死了,骨頭渣都爛沒了,還能坐小驢車來管你們這事兒?比較官方一點的說法確實是上級叫停的,聽說隻有複縣西南區是這樣殘忍殺人的。但是其它地方呢?周扒皮不知被處決了沒有。
國民黨占領我家鄉後,也是大肆搜捕共產黨。我們那兒有一個共產黨傳奇人物叫“馮會長”,估計是官名,至於是什麽會的會長就沒人說清楚了。關於他的傳說很多,比方說國民黨在後麵追趕,他在前麵狂奔,闖入一戶人家,正值年三十晚上煮餃子,熱氣騰騰也看不清人臉,他立即蹲下來給煮餃子的大鍋燒火,國民黨兵魚貫而入,進入裏屋去抓人,待他們全都進去了,他則立即起身向外跑,甩掉了這些追兵。又比如說,他走路飛快,腳底下長著一撮毛,根本就用不著給腳底抹油。我們那兒有一個老頭也走路飛快,就有人傳說他曾是馮會長的通訊員。再後來,有人說在湖南曾看見過他,官沒有想象中做的那麽大,因為“打人那年”他犯了錯誤,要不然應該是省級幹部。
聽說革命的愛情分外浪漫,老家的故人沒有經曆過吧?至少我沒有聽老人們講過。好啦,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也不是為了升官發財,革命是個大熔爐,革命是個大學問,我什麽也不懂,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