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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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爐 —— 9

(2025-08-14 16:10:03) 下一個

 

六 北京 

寒夜長談         

七爺出獄,恰值八秩初度,眾人額手稱慶,大姑來信說她要把族人都請來,在北京齊聚共慶。 

這讓七爺倍覺溫馨,大女兒發起,小女兒和二媳婦籌備,京都一聚方休。七爺點燃一炷高香,插在原先安置香爐的地方,告慰老母親在天之靈,唯歎她老人家等不及,已於三年前,他尚在獄中時去世。

蚌埠臘梅初綻的時候,七爺北上,住進北京東城祿米倉的寓所。

孫女聖徽得知爺爺抵京,略做安排後便去彼照料。

到北京的那晚,氣溫降到零下20度。從汽車站到家不過兩百米,路上凍得手麻腳疼,渾身發抖。她來到家門前,撣掉頭巾和身上的冰碴,敲了敲門,沒等回應便推門而入。望見迎麵而來的蒼老的爺爺,鼻腔一酸,撲進老人家的懷裏。

媽媽在一旁笑道:“瞧你親熱得活像見到爺爺的凡卡!小心點,別把涼氣帶給你爺爺。”

爺爺摟住她,笑著說:“不涼,不涼,這是我的小棉襖啊。” 

聖徽聽母親將她比作契訶夫筆下的小凡卡,聯想到那可憐孩子的遭遇,而自己卻在爺爺的溫暖懷抱中,忍不住破涕為笑。

奶奶笑著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隻記得你爺爺了。”

聖徽趕忙擠進奶奶懷裏親熱一番。

奶奶說,她在作畫,她喜歡畫水墨、炭筆、油彩,她說要給全家每個人畫肖像,保存起來。畫架占了半間屋,沒法安排她睡覺。

爺爺笑著接話:“那今晚就住我屋。” 

四合院西屋設計頗為局促:迎麵是兩間正房,一間臥室,一間客廳(晚上兼做父母的寢室)後頭硬是隔出兩小間,一間是廚房兼廁所,另一間則是由狹窄過道改成的鬥室。爺爺此番來京,就住在這間鬥室。

聖徽當然想多陪陪老人家,於是在爺爺小床對麵搭起了一張帆布行軍床。

夜深人靜,燈光昏黃。聖徽坐在硬梆梆的帆布行軍床沿上,望著對麵的爺爺,心想:都說爺爺不怒自威,爸爸和大伯提起他老人家,談虎色變。可眼前的爺爺,分明是位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人。她忍不住問:“爺爺,我一直想問您,您的父輩兄弟五人,您自幼失怙,家境比堂兄弟們差了很多,可為什麽後來他們大多數都來投靠您呢?您靠什麽成功的呢?”

“靠仁、智、勇三達德,”爺爺緩緩道,“當然還要靠貴人相助。” 

“貴人?”
“就是在你人生緊要關頭,願意伸出手幫你一把的人。”
“那……誰是我的貴人呢?”
“最大的貴人是你自己,”爺爺指著自己的心口,“因為你的所作所為,讓那些人覺得你值得幫助。” 

“您遇到過很多貴人嗎?”
爺爺想片刻後說:“有過這樣一個。你知道,我是糖王,專做白糖買賣。安徽人以前吃的是又黑又苦的紅糖,不能做精細糕點。我從上海買辦那裏進白洋糖,運到安徽賣給批發商。開始資金不足,提貨時得先付一半定金,一次隻能進一點點。等貨變現,再去提貨,糖價上漲,運回安徽,市場飽和。一年隻能做三五次小額買賣,賺點辛苦錢。”

“民國二十一年臘月(1932年初冬),日本人攻占上海。一時間謠言四起,說日本人在屠城,上海萬萬去不得,可有筆貨款到期不能把還。鐵路公路不通,我就從南京搭上了一艘英國輪船去上海。船上乘客和服務員全是外國人,我連飯廳廁所在哪兒都摸不著,幸好碰到一個燒鍋爐的江西老表,他熱心幫忙,我才算在船上熬過兩天。”

“好不容易到上海,走進商號,賬房先生看見我,吃驚地問:‘炮火連天,你來幹啥?不要命了?!’
我說:‘貨款要付,不能逾期。’
‘到處都是日本大兵,你怎麽來的?’

‘從十六鋪碼頭下船,在英租界步行到這兒。路上太平,沒遇到麻煩。’

說著,我脫下棉袍,掛在衣架上。褪去一層襯裏,棉袍內裏貼滿了密密匝匝的鈔票。大老板聞訊走來,拍著我的肩膀道:‘戴老弟啊,我做了大半輩子生意,沒見過你這樣把信譽看得比性命還重的人!這樣吧,往後隻要貨到,我就給你發電報,你來提貨,不論多少,都不要預付定金!’

就憑‘不要定金就能提貨’這一條,不久,來提貨的徽商就隻剩下我一個了。”

聖徽說:“明白了,原來您是靠誠信當上皖贛糖王的。”

 

姑侄漫話            

昨天大姑曾來祿米倉與家人見麵,要見大姑,聖徽必前往北京飯店探望。

大姑住的房間人來人往,都想在宴會前,跟她這個發起人見上一麵,私下裏說句貼心話。宴會上人多,沒機會沒時間說話。

三老太爺的小兒子禮成早年赴美深耕,如今枝繁葉茂,在紐約中國城和長島納蘇各開了一間“戴家食堂”,生意火紅。他很少回國,此番攜重金來北京,成了戴氏宗親會的金主,在北京,自然是大姑的貴客。

他離開後,房間裏隻剩下姑侄二人,大姑換上拖鞋,拿出一盒瑞士餅幹,說起巴黎的生活、紐約的經曆、此行受到的款待還有爺爺的往事,她說:

“你爺爺的朋友老金先生臨終前放心不下妻小。你爺爺當即應承:‘你這一大家子,我包了。’他把小金當成自己孩子,供他留學美國。小金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曾任駐美使館三秘。晚年定居美國,聽說我在紐約,執意設宴款待。席間一句‘七爺人好啊’,在座的故舊無不動容唏噓。”

聖徽笑說:“大姑,您說的是爺爺‘過關斬將’,可爺爺跟我講的是他‘敗走麥城’。他說1936年冬,蔣介石赴西安督戰,達官貴人、商賈記者隨行。誰知突發雙十二事變,蔣介石乘機脫身乘飛機離開,眾人隻得搭悶罐車倉皇出逃,爺爺就在其中。”

“我記得,那幾天全家人都嚇死了。你爺爺有膽,1948年他來北京,做國共兩方的生意。”

說著話,電話鈴響,服務台說有客人來訪。聖徽跟來人打個招呼,就匆匆離開,她要去見從上海來的聖初夫婦。

 

虹化破功            

聖徽找到紅星旅店,上二樓時碰見打開水的堂嫂李欣。多年未見少不得驚呼長歎,親熱夠了,合肥話互道行止,說著來到206號房間門口,李欣食指壓著嘴唇“噓”了一聲,帶著聖徽悄悄進門。隻見聖初盤腿坐在床上,腳掌朝天,閉目默念。

李欣說:“你哥在練虹化神功呢。他口誦經文時千萬不能打擾,要不然幾十年的神功就白練了。”

“知道他口中念的‘唵嘛呢叭咪吽’是啥意思?”

“這是六字真經,說的是啥,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大意是‘珍寶在蓮花上向聖者敬禮祈請,摧破煩惱。’”

“你知道得挺多呢。”

聖徽說:“我的學生也在練藏傳神功,練得走火入魔。天津市教育局請來佛教高僧和心理學家來指導,我跟著專家學了不少。另外坊間流傳的手抄本也很多,有個作者自稱是駐藏司令張國華的警衛,他1952年親眼見過虹化。”

坐在床上的聖初動了動,聖徽斜眼一看,他那兩隻耳朵豎起來了。她接著說:“1952年初秋,藏傳佛教高僧索朗南傑的手下人捎話給張司令,說他要遠行。索朗南傑是修煉到最高境界的高僧,牽一發動全藏,他老出門一定要送行,於是張將軍就帶著警衛員一同前往寺院。

廟中索朗南傑端坐在中央,兩眼緊閉,雙手合十;弟子圍繞而坐,隻見嘴動,聽不到聲音。原來這遠行是要離世,張將軍自然不敢出聲,站在那裏守望。過了兩根煙得光景,忽見電光中一團火球升到半空,瞬間熄滅,在長天之上化成一道彩虹。

聖初一個瑜伽騰躍,整個身子在床上升起,平移到聖徽麵前,雙腿伸展站在聖徽對麵:“我要看那個手抄本!”

“在天津,我回去後寄給你。所說的虹化,是得道高僧在圓寂時化作一道彩虹,進入空行淨土的無量宮中。虹化是虹化自己, 老哥, 你再這麽練下去,哪天把自己虹化沒了。”

聖初雙手掐住聖徽的脖子:“瞎說!” 

後來李欣告訴她,自從那天起, 聖初再也不敢念真經了,他怕把自己念死。

 

聖初兄妹

轉天聖初和李欣去祿米倉,進門就問:“二媽,聖徽說她有手抄本小說,真的嗎?”

“聖徽去北京飯店看大姑了。她是有很多手抄本,什麽《第二次握手》啦、《少女之心》啦,更多的是沒頭沒尾不知名的本本,不過不在這兒。”

“那我跟您回天津看看。”

“一個手抄本犯不上跑一趟。我讓聖徽寄給你吧。”

說了一會閑話後,二媽問:“小四姐咋樣了?很久沒聽到她了。”

“小四姐71年因為派性鬥爭,被判入獄,前年才放出來,跟獄友,一個拖油瓶的老右派結婚,小四姐沒生育,但跟油瓶處得好,一家三口非常幸福。”

二媽說“這就讓我心裏踏實了。我常常會想起她三四歲時模樣,到現在也不明白,我沒對她怎麽好,她怎麽會把自己心愛的玩具給了我。”

聖初說:“二媽,您有親和力啊,不用您說什麽做什麽,看著您就覺得可親。小四姐經常跟我說起您。”

二媽還想問小四姐的工作,聖初卻換了話題:“您說到底有沒有意念殺人?”

“意念殺人?你怎麽想到這一出了?意念殺人不好說,催眠讓人陷入深度睡眠後,會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兒,這事兒確有報道。曾過這樣一個實驗,醫生告訴深度睡眠的誌願者說:這是一枚燒紅了的硬幣。我把它放在你胳膊上,會很疼,你忍住了,會收一筆獎金。說著從冰箱裏拿出一枚硬幣,放在誌願者的胳膊上,眼看著那枚硬幣下起了大水泡,這個誌願者後來果然拿到實驗獎金。人遇到燙傷起水泡是植物神經調動機體產生自身保護,口頭暗示會起到同樣的效果。道理講得通, 實驗可以重複,說明人的意識會影響人的機體。但僅限於自控,不能控製別人的生死。這跟傳說中的隔著二裏地把鋼筋折斷的超距發功不一樣。”

******

晚上聖徽回到家裏,爺爺說上頭給他補發工資,好幾千塊,臨來時又追加三千,這些錢他用不著。來聚會的人乘車住店,要化很多錢,每人包150, 算個心意。於是她和媽媽一起包了三十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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