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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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爐 —— 8

(2025-08-13 14:36:54) 下一個

            蚌埠

曾祖大壽         

1962年,七爺為他母親籌辦八十五歲大壽,寄出十五塊錢車費,邀請孫女聖徽來蚌埠聚會。從天津乘津浦線直達蚌埠,最多十個小時,不是什麽大事。

隻是因為前幾年經濟低迷,沒人出門,大批綠皮車廂閑置,在道軌上生鏽;經濟回暖後,出行人潮驟然增多,爆於荒野的綠皮車廂來不及檢修,隻好用悶罐車湊數,聖徽搭乘的就是一趟悶罐。悶罐車在鐵路上見車就讓,客車、貨車都比它優先,走走停停,48個小時才到徐州;而且無窗、無座、無暖,更沒有餐車盒飯,一路饑寒交迫。

聖徽自幼乖巧,是爺爺的小棉襖,更是曾祖母的心頭肉。冬天裏一個大姑娘獨自出門,久久沒有音訊,老太太坐立不安。忽聽門響,放下手爐,快步迎去,捧起那凍得通紅的小臉,顫抖的聲音說道:“乖乖,這一路三天可把你熬壞了。抬頭讓我瞧瞧——怎麽瘦得隻剩下一雙大眼睛啦!”

老人家說著鼻酸,伸手去拽掛在大襟腋窩下的帕子。

聖徽滿腹苦楚沒開口,卻“噗通”一聲跪下。老太太的淚呀,再也止不住了。

老太太的臥室寬大安靜,閣樓上幔子後麵有一口楠木棺材,早年曾放在上海勒菲德路寓所的車庫中,聖徽與小四姐還在它後麵玩過藏貓,如今才知,那是曾祖母百年之後的眠床。

爺爺說:“你曾祖母二十三歲守寡,一生不容易。我要做讓她安心的事。”
老太太與那將載她去彼岸的“香車寶船”朝夕為伴,會惜福惜時,看重親情。

翌日,爺爺帶聖徽去麵粉廠。工人扛來一袋麩皮,為老主任增光添色。回家路上幾次聽到“七爺”的喚聲——爺爺的衣著神態贏得路人敬重。

晚飯時,爺爺與老太太多半時間隻是看著聖徽狼吞虎咽。剛吃了半飽,麩子麵饅頭已經下去一半。還是爺爺心中有數,孫輩二十幾個,隻請聖徽一人,再多一個也請不起。

第三天是老太太八十五大壽。祖父同輩有十二個堂兄弟,老十三早已不在,其餘來的七八個,大多穿戴隨便,都是寅吃卯糧的苦力工人,來時兩手空空,沒人挑理。祖父上輩中僅其五叔,五老太爺健在,那天他穿得體麵,提著半瓶麻油,神靈活現地進門,引得堂兄弟們竊笑。

五老太爺身穿福祿壽團字黑袍;腳踏白底元寶棉鞋。擺著族長派頭,端坐太師椅,侃侃而談。他的話不鹹不淡,沒人搭茬;七爺坐著板凳,卻為眾星所拱,本來倉庫出納,跟蚌埠工商聯主席、麵粉廠資方代表就不是一個量級。

二爺問:“資方的五厘定息,現在還發嗎?”
七爺答:“政策不穩,時續時斷。最近國務院發文,以前欠的定息要補上。”
二爺笑著說:“老七,這回你可發財了。”
七爺笑笑:“哪兒有這事?為表示進步,到手的定息捐了一半,剩下的九成買了國債。”

眾人歎息搖頭,又有人問起在國外的兩位堂兄弟。

七爺說:“偶爾有些書信來往。這次老太太大壽,三爺還從香港寄來一廳豬油——這碟‘地三鮮’就是豬油炒的。”

二爺皺這眉頭:“我怎麽吃出麻油味道?”
四爺笑著,快速眨眼:“用的還是三十年前的陳麻油,帶著哈喇味兒呢。”
性情火爆的九爺:“三十年前,天底下還真有拿良心換麻油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五老太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飯後按例圍著老太太說家常話、暖壽話,欣賞那供在紅木櫃中的傳家寶——北宋香爐。

眾人散去之後,五老太爺告狀:“四嫂,您聽見沒?老九說什麽天理良心!”
老太太說:“老九那火爆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惹了他算你倒黴。”
“可其他幾個也夾槍帶棒,拿麻油說事兒!”
老太太好似大惑不解:“麻油?麻油能說啥事呀?我咋沒聽出來呢?”

——聖徽躬逢其盛,見證曾祖母壽宴,以為歲月靜好,哪知這卻是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

 

荒誕不經    

都說1962年是曆史上的至暗之年,從那年起,苦盡甘來,日子會越來越好。雖說還有布票、糧票、有飄、肉票,但隻要有錢,集市和黑市上啥都能買到,說話間到了1964年,滿大街小推車在賣凍了十年八年的豬肉, 四毛錢一斤,誰買誰愛國。

1966年下半年才知道啥叫苦難,但沒人敢說那是”至暗之年“了——眼睜著,這天底下就沒有最暗,隻有更黑。

1966年秋後,抄家暴行席卷蚌埠。一中紅衛兵殺氣騰騰,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殺紅了眼的小將衝進緯二路二號,一腳踢開二門。帶頭的是個女將,名叫李金閨,21歲。1960年被遣返耽誤了學業,比同班同學都大好幾歲。她父母原在鳳陽務農,1958年大煉鋼鐵期間去了上海,在浦東棚戶區落腳。1960年冬,清理“盲流”的政策落地,李家被遣返。好在其父在蚌埠麵粉廠找到工作,才勉強在五線小城安頓下來。小蚌埠比大上海差得太多,李金閨覺得屈辱、失落,情緒低落。她的年紀、穿戴和一口並不標準的上海話,在同學中顯得非常各色。與同學們的抵觸拉開她與外界的距離,長期孤獨造成惡性循環,由此坐下心理疾病。文革中,幾近崩潰的她才找到宣泄的突破口。聽她爹講:戴七爺是蚌埠的富豪,家中珠寶古董堆積成山,床架裏都塞滿金條,還有一口金絲楠木棺材,光木料就值十幾根金條。戴家,自然成了火山口。李金閨帶隊闖入,鐵錘掄圓一通猛砸,厲聲問:“老東西,心疼了吧?”老太太淡然道:“革命嘛,打碎舊世界沒啥心疼的。——就這隻北宋香爐別碰,前年故宮的編輯還來家裏拍過照片呢。”李金閨盯著問:“是這個?老太太?”確認無誤後,一錘砸下,官窯汝瓷應聲碎成粉末。隨後,唐宋字畫、明清古籍、相冊書信、外文單據通通清出,堆在街頭,一把火燒得幹淨。那口楠木棺材被抬上卡車,運進蚌埠一中教室。

不久,李金閨率領造反派與保守派武鬥,被重器擊中,當場身亡。造反派抬棺遊行,抬的正是裝了李金閨的金絲楠木棺材。不久後,保守派反攻,將楠木棺材掘出劈碎,將李金閨遺體拉出示眾。——被故宮專家稱為孤品的天青色汝瓷官窯香爐被一個失學的混混砸碎;建橋修路的尊長的眠床被一個貧民窟的少女糟蹋。如此荒誕,天理安在?

 

天良未泯        

這年早春,一直尾隨的中年男子靠近七爺,低聲喚道:“七爺。”

七爺一驚,什麽時候了?還有如此不知死活的家夥,在大街上這樣的稱呼?回頭看去,隻覺麵善,一時間卻想不起是誰名啥。

那人輕聲道:“我叫高銘,早年在七媽軋花廠幹粗活,抗戰時去了延安。在北方多年,最近剛調回蚌埠。聽說您家被抄,老太太還好吧?”

七爺歎道:“還算好,九十二的老人啦;浮財倒也罷了,隻是那口棺材……”
話到此,高銘已紅了眼眶,聲音微顫:“誰不知道老太太是菩薩心腸?誰不知道七爺入孝出悌?這樣對待慈母孝子——天理何在?”

在這個同室操戈、人心崩壞的歲月裏,這句來自早年工友的同情,如一線微光,照進七爺心頭。

數月後,一個深秋寒夜,七爺被沉悶的敲門聲驚醒,戰戰兢兢開門,隻見一輛卡車停在門口,四個精壯漢子默不作聲地抬下一口棺材,安放在老太太房間的閣樓裏,掛上幔子。

一個中年人走上前,低聲道:“七爺,高主任讓我捎話:楠木找不到,打出這口樟木棺材給您送來。”

 

沉冤破局        

 

高銘何許人也?中央派下來的幹員,應當不是木材廠廠長這樣的芝麻官吧?是市委什麽大幹部,也無從打聽;僅從他可以抽調下屬為他尋木材、打棺材、風高夜半還有死忠為他兩肋插刀,就知道他是個有人格魅力的非等閑之輩。也就是說他是行事不留痕跡,無需麵謝的漢子,隻要拱手麵對蒼天,說一聲知恩就是了。

七爺心知肚明:偶遇高銘,三生有幸,但災難遠沒有結束。難怪有個哲人曾說:民族常把自身的災難歸罪於某個昏君、某個佞人,殊不知這昏君、這佞人正是這民族自身的產物,活該!果然1971年,年逾七旬的老人再次蒙難。

“一打三反”運動期間,蚌埠麵粉廠被軍管。軍代表急於立功,欲將十年前那場倉庫大火重新定性為“有人蓄意縱火”,但隻差一個證人。

證人既要知情,又不能太親近,最理想的是不睦的家族中人。五老太爺的兒子曾在七爺家避風頭,回鄉後出事,因此心存芥蒂,於是把這個最佳人選收歸於案。幾經提審,反複啟發:老人終於想起當年喪子的痛徹心肺,想到如今落井下石的堂而皇之的機會,於是簽字畫押,坐實此案。

一場早已由公安部門定調為“電線老化致災”的火情,由此變作“階級鬥爭”的罪證。沒有審判、沒有判決,年邁的七爺被羈押於秘密場所,杳無音訊。

大姑不遠萬裏從法國回來,跟著小姑一起求遍親朋。最先想到四爺楊克瓔,他是世交、副廠長,雖已去世多年,楊四媽還是熱情地接待她們,聽了她們的傾訴,但事後再無音訊。

兩年奔波,希望最後都卡在所謂“台灣關係”上。這不僅困住了七爺,也讓整個戴家後代牽連其中——升學、調幹、婚配,每逢節點便被審查刁難。

一個偶然的機緣,大姑得知:曾有紅頭文件,保護特定的台灣軍政人員親屬,鄭為元將軍的母親虞淑英本受保護,隻是受限於當時社會氛圍,基層常有阻滯。大姑意識到:閻王好見,小鬼難當,這些年走錯了方向:若想轉機,僅憑底層協調或民間求情不行,要直接向更高層級發出聲音。

可是如何能被上層認知呢?讓他們傾聽一個蟻民的呼聲呢?她想到那青梅竹馬的表兄——在台灣身居要職的鄭為元將軍,他曾命海軍馳援解放軍船隻,並非“萬惡不赦的敵對勢力”。於是,她自巴黎飛赴台北與表兄會麵,開啟了兩岸隔絕多年的民間交往的先河。

不久七爺獲釋,在偏房肖馨音的悉心照料下,漸漸恢複健康。

不知緣何破局,是楊四媽投書上達天聽,讓哪位貴人動了惻隱之心?還是因大姑遠赴台灣,與彼岸政要有所接觸,使爺爺進入了統戰視野?

可以確認的是,從那以後,七爺身上的標簽悄然剝除,戴家後人也逐漸擺脫了困境,回到正常生活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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