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畿,1914年9月19日—2010年3月22日,字圻甫,浙江杭州人,美籍華人數學家。
在北大讀二年級時,采用的是其本人與他人合著的德文原版教材。課聽完了,樊畿兩本書也翻譯出來了,由北大數學係主任作序,推薦給商務印書館,1935年起作為“大學叢書”出版,一直用到1960年。
1938年西南聯大讀書期間與華羅庚、陳省身等相識,結成終生朋友。
1939年考中庚子賠款獎學金赴法留學,行前成婚,夫人燕又芬,河北定縣人,出身名門望族,30年代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曾任中學校長, 共育三子。
1941年獲得法國國家博士學位,成為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員,從事數學研究,成績斐然。
1945年歸國,彼時戰後缺醫少藥,三個兒子急病,竟無法醫治,令樊畿痛失三子。夫妻遠渡重洋療治心中創傷,趕上時局巨變,便滯留美國。
在中國與華羅庚不分伯仲,在美國與諾貝爾獎獲得者約翰·奈許齊名,先生在諸多數學領域均有斬獲。
晚年住在美西聖塔芭芭拉山頂豪宅,青山環繞,遙望大洋,環境莊嚴與肅穆。
老夫老妻各有一輛電動輪椅代步,好像遊樂園裏的“碰碰車”狹路相逢,時常碰撞。交通事故頻發,他家多年的鍾點工就成了長工。
長工名叫王曉霞,跟隨其夫婿來美,失婚後,靠她打工養活兒子。
原為某名人之後,金枝玉葉落到社會底層,苦不堪言。
生性勤快麻利,偶然來到樊畿家打零工,非常珍惜這個機會,敬業知恩,與這對老夫妻相處融洽。
1999年燕又芬病逝後的一天,86歲高齡的樊畿看見終日忙碌的王曉霞心生憐憫, 於是說
“王老師, 你i這麽年輕,不能一直在我這裏做呀, 出去找個正式工作吧。”
“我沒有身份,不能去公司上班。”
“怎樣才能得到身份呢?”
“有學術專長就可以拿到H1 工作許可,我沒有理工科背景。”
“還有其他途徑嗎?”
“跟美國人結婚。”
一個人漫長的停頓之後,
樊畿說:“王老師, 我就是美國公民啊。”
於是樊畿與王曉霞結為連理。
我家老二在聖塔芭芭拉讀書,一夜被突然鑽進他被窩的室友驚醒, 轉天告訴他的好友。
“住在我家呀。”
半路打了個對話,車開到山頂, 他母親王曉霞已在門口等候。
兒子在那裏白吃白住,兩年畢業後,去日本支教。
不知他如何感激王老師,我們都覺得恩情難忘, 一次我和老妻去洛杉磯途中特地驅車麵謝。
王老師說:“在我這兒過一宿再走。” 盛情難卻,就聽王老師的,可住在哪兒呢?
“你們不介意的話,就住在這間客房。那間帶浴室的是老二的臥室,我從來沒讓別人住。”
老妻說:“王老師, 您把俺們老二慣壞了呀。”
“要兒子幹啥?不就是為了寵慣溺愛嗎?”
那是個周四,剛好是約定成俗聚會的日子,三四點鍾,客人陸續到了, 有陳省身的孫女、大學教授、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專家、軟件公司的老板等等。他們帶來在碼頭上買的剛出海的魚蝦,進門各司其職忙乎起來,邊幹邊說這一周的見聞,熟人的行止。
一盤盤飄香的飯菜很快就底朝天,眾人把飯桌收拾出來,忙不迭的“鬥地主”。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撲克牌的玩法,於是就一起洗盤碗,王老師關上廚房門,說起跟娘家人才說的體己話:
——來的都是樊畿的故舊門生,起初來是對老先生懷念,熟了之後給我改名,不叫曉霞叫大俠。每周一次聚會成了慣例,平時誰家做點功夫菜也會送來,六七年過去,有這些人,從不寂寞。
—— 婚後,樊畿立刻付清了我們母子的貸款。他是研究博弈的,炒股有數學模型,六十年積累很多價值股,他告訴我如何跟券商經理打交道、如何理財。
—— 開頭幾年,老先生精神不錯,經常讓我陪他下館子。他愛惜羽毛,穿著考究,出手大方。後來臥床不起, 我天天給他擦身;出門去醫院,總要穿得體麵, 在等候診斷的老人之中,俺們總是最幹淨最清爽的。一次死裏逃生,清醒過來,我守候在身邊,他望著我,突然淚如泉湧。
廚房很快就收拾出來,廚具餐具各回各家,台麵上不見一物。
門外麵撲克牌鬥得火熱。“他們個個都是地主出身,鬥地主還挺起勁。”王老師笑著說:“我沒興趣打撲克,情願自己在廚房忙活,隻要他們來,熱熱鬧鬧的就好。”
王老師說得不錯。這些人每周來,既有對恩師的緬懷,也因王老師人格魅力動人,更有對主人伉儷情深的嘉許。眾人都說:樊畿改變了大俠的命運,自己也獲得舒適安詳有尊嚴的最後十年。
我看過北大保繼光、袁傳寬等人的回憶樊畿的文章,感念先生待人寬厚樂於助人而風範,大俠顯現的溫潤、篤實、真誠、大度,當具樊畿先生遺風。
我遇到過很多名人、有故事的人, 有的來得突然,有的來得沒有一點道理。
2005年夏日, 我陪同學去索諾瑪傑克·倫敦州立曆史公園。故居陳列著長劍馬鞍,那是主人的風采,生活照片記錄他短短的一生;入口處空地上遊人如織,人們享受著清晨的陽光,沐浴著徐來的清風。一個高大長者從森林中出來,徑直走向我。
問:你看到傑克·倫敦的手稿了嗎?
沒有啊,狼屋落成那天,一場天火燒掉了他的信心,他焚毀了全部手稿。
博物館的管理員也是這麽說的。我告訴他, 我爺爺是奧克拉荷馬火車站的站長,傑克·倫敦最後一次離開那裏時,給我爺爺留下幾張手稿。我上個月才從保險箱裏取出, 掛號寄到這裏, 今天我帶著孫子孫女來這兒看看。—— 你進去,靠右手牆邊,不過你看到的隻是影印件了。
老人說著笑起來, 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我有點發懵:老人家清臒高冷,不像是抓住阿貓阿狗就喋喋不休的祥林嫂,那為什麽隻跟我說?
1972年,林彪事件後政策寬鬆,姐姐的閨蜜孫琦托人將我從新疆農場辦到河北農村。冬天在小村破廟裏忍饑受凍的時候姐姐來信,她在工學院借到一間有暖氣的教室,我可以去那裏過冬。
她每天和閨蜜孫琦來一起來燒晚飯,侃大山,常聊到半夜。一次孫琦說起她的大哥孫斌,四十年代的學運領袖,五十年代北京市團委副書記,書記胡耀邦的副手。曾跟李大釗的孫女熱戀,不久又看上市團委新來的姑娘。那孫女一狀告到天庭,毛禦筆一揮,發配到黑龍江農場,可憐孫斌24歲的花樣年華便開始了漫長的勞改生涯。
孫斌是個飽學之士,詩詞文章了得,鋼筆字也很有風骨。看著那一幀幀尺素,我想,啥時候能見到這人間龍鳳就好了。
一個下雪天,孫琦和羈押了20多年的大哥一起來到我住處。原來,政策寬鬆,他得以假釋出外查體,應妹妹之邀,來邯鄲小住。
他四十冒頭,頭發花白,目光如炬,高大清臒,神彩照人。他來隻為給我們講故事。一杯清茶,口若懸河。讓我們聽到遠隔塵世的淡雅,看到中國文人的風骨,感到了撲麵而來的清風。每天都聊到很晚,吃個宵夜吧?我和姐姐都是做飯的高手,可他總是笑笑,飄然而去。
連續多日,他講了很多善良、真實的傳說、寓意深長的故事和他準備將來寫作的素材。
一日孫斌忽說他要回北京聽候發落,我拿著日記本請他留言。他寫下幾個栗子大小的字:把我的故事變成你的文字。孫斌高大英俊、淵博睿智、孑然一身,不食人間煙火,曆盡艱難而猛誌猶在,是上天派到人間,傳承真善美,傳遞文明薪火的奇人,來得突然神秘,去得緲無蹤跡,隻有那空穀足音長留天地之間,綿綿不絕。
無法留住時間,但可以記下那些鮮為人知的往事、那些大敘事的邊評腳注 、那些鴻儒名媛家的煙火氣息。這樣的記錄匯聚將匯成天上的銀河,而我有幸曾為幾點星辰拂去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