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年級
2.1 沈園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天津和平路、濱江道交口附近最熱鬧:勸業場、中國大戲院、光明電影院、狗不理包子、廣東宏業菜館、天寶樓醬肉館、南味小吃稻香村等影劇院、飯館、遊藝場。單勸業場就相當於上海永安公司和大世界的總合,裏麵不僅有商場、影劇院,還有茶餐廳和遊藝場。
從那兒往南,第三個路口是鬧中取靜的承德道。三裏長的小街穿過中心公園直達海河沿,31號大院在路中段南側。走進院門,右手是四層樓的倉庫,左手是三層的連體樓。穿過兩座樓之間的走道,正麵是大院,左手是木柵欄,推開鐫刻“沈園”的木門,園內茂草鋪地,大樹參天。東麵有個太湖石圍繞的荷花池和一個有水池的鳥籠子,幾隻鴛鴦在裏麵快活地遊水;西邊有個琉璃瓦的鑲嵌著“夕陽殘照”的亭子,一條小徑通向紫竹環繞的假山。
走在草地中的磚路上,我說:“奶奶,您瞧,樹梢上有那麽鳥窩。”
奶奶抬頭看了看說:“都是喜鵲窩。”
“那麽多窩,該有多少喜鵲啊?”
“別看窩多,隻一個窩裏有喜鵲。”
“那麽多窩是誰搭的呢?”
“都是一隻公喜鵲搭起的,招引母喜鵲的。要是哪隻母喜鵲銜來根樹枝,放在她喜歡的窩上,它倆就一起搭窩,孵小喜鵲了。”
“別的窩用不著了呀?”
“那些就成了疑巢,糊弄那些爬樹掏喜鵲窩的壞小子的。”
利華大樓隻能看見白鷺鷥和黑烏鴉;這裏有黑白相間的喜鵲、白的灰的咖啡色的鴿子和五色繽紛的鴛鴦,這裏真好。
承德道31號平麵圖
沿著草間小路走進西邊樓道上二樓,進門是個長方形穿堂客廳,北麵有個玻璃門,出去可上三樓,客廳東西兩側各有一扇門,西麵那扇門暫且不表,東麵那扇門我們不能過去,房東卻可以過來。幸好這種情況不多,他們平日隻從沈園東邊樓道出入。
房東沈伯伯比我爸要大幾歲,胖胖的高個兒、穿西裝、戴眼鏡,又和氣又客氣,剛搬進去不久請我們喝茶。
奶奶說:“這園子跟紹興的沈園同名。”
沈伯母笑道:‘起這個名字就是為了吸引親友的關注,討他們喜歡。十幾年前沈先生被提升為怡和洋行的總經理,舉家搬到這裏。他把這個英式牧場改造為蘇州園林,我說,咱們姓沈,就叫沈園吧。”
沈園示意圖
坐在沈家客廳的轉圈沙發上,我的兩眼緊盯著圓茶幾上叫不出名的幹果糖果,滿嘴口水就要流出來時沈伯母才說,你們隨便吃啊。她是蘇州人,說話軟綿綿的,像桂花年糕一樣糯糯的甜香。姐姐拿了一小塊芝麻糖,我拿了兩塊花生糖。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賊了半天,專門挑的黏在一起的兩塊糖似的。我有那心眼兒,那麽饞,那麽沒出息嗎?她瞪就瞪唄,我裝作沒看見。我們吃糖,沈伯拉胡琴,他兒子沈同唱了一段京劇《空城計》。
沈家的客廳很大,四壁掛著字畫。奶奶望著畫說:“徐悲鴻畫得真好。”
沈伯母說:“說的是呢,那馬就像要跑出來一樣。聽說徐悲鴻得了半身不遂,恐怕活不長了。等他一死,這些畫兒就更值錢啦。”
回家後姐姐問:“為什麽畫家一死,他的畫就更值錢了呢?”
奶奶說:“畫家死了,沒有新的畫作,舊畫的價錢就哄抬起來。”
“想讓自己收藏的畫兒更值錢,盼著人家死,太缺德了吧。”
“別拿壞心眼想人。沈家是房東,往後打交道的日子長著呢。”
奶奶的話我句句聽,本來不該用壞心眼兒想人。沈伯母真的很好,每次我跟奶奶去交房租,她總要給我拿米老鼠奶糖。可是呀可是,可是萬萬沒想到,秋季開學,我背上書包沒過幾天,大畫家徐悲鴻就死了——沈伯母那張烏鴉嘴太靈驗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