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的一個深夜,我被惡狠狠的叫罵聲驚醒。爬起來,揉著眼睛,看到幾個穿著簇新藍製服,戴著藍帽子紅袖章,凶巴巴的工人叔叔帶著爸爸往外走。媽媽張了張嘴沒說話,奶奶跟在後麵抹淚。轉天姐姐沒上學,我也不用去幼兒園,家裏靜得沒一點聲音。到底怎麽啦?出什麽事了?隔壁寫字間的先生們都在各自的寫字台後麵坐著,沒一個搭理我。還是做飯的高師傅把我拉進廚房給我幾粒炸花生米,小聲說:“五反運動,你爸攤上官司,快別翻跟頭了。”
第三天傍晚爸爸才耷拉著腦袋回來,打那兒,佝僂的脊背再也沒直起來。
爸爸成天苦眉苦臉,媽媽也很少說話,我就成了奶奶的小尾巴。早晨,她打開梳妝盒,四邊長鏽的鏡子映著我那長著雀斑的臉和她那菩薩一樣筆直的鼻子,月牙一樣彎彎的眉眼。鏡子裏的她拿起篦子,一下又一下地篦著頭發。緞子般光滑的頭發像浪花一波又一波拍打著她的前胸,散發出桂花油的濃香。頭發篦好了盤在腦後,挽個發髻罩上黑色的網罩,穿一根骨針固定。然後拿出一小瓶刨花水,倒出一點,搓勻了塗在我頭上。刨花水黏糊冰涼,特膩歪人。為什麽讓我受罪,不讓姐姐用刨花水呢?“你姐姐的頭發熨貼,哪兒像你後腦勺兩個旋兒,一根根頭發都站著。”
奶奶給我梳頭的時候,我總要把玩她右胳膊上的鐲子。一隻明亮通透白綠相間的翡翠鐲子,白得像天上的雲朵,綠得像溪邊的草地。
“奶奶,您怎麽就戴一隻鐲子?”
“你媽和你爸訂婚,你外婆托人在緬甸買來一對兒手鐲,一隻她自己戴,一隻送給我。我白天晚上套在手上,哪曉得後來發福,想褪也褪不下來了。”
“那怎麽辦?”
“等我死了,把手剁下來。”
一聽說奶奶會死,而且死後還要把手剁下來,我急了,抓著她的手說:“奶奶,您可不能死,一定好好地活著,等我掙錢給您買奶油酥;還要買一輛摩托車,您想上哪兒去,坐在後座上,我開著您去。”奶奶笑眯眯地聽著。
姐姐說:“奶奶,可別坐他的摩托,摔著碰著不得了。坐我的小汽車。”
“跟人學變老貓,跟人走變老狗。”
“你看過誰家的老奶奶坐在摩托車後座?你傻得出圈兒,我才說要買汽車讓奶奶坐。”
最恨人抬杠、打短。我氣不過,推了她一把。哪知道她沒站穩,退了兩步碰著桌角,捂住後腰抹著眼淚說:“他動手了呀,奶奶,您看見沒有?”
奶奶順手拍了我一巴掌。
“啊?奶奶,您怎麽打我?”
“連你爸都能打,怎麽不能打你?”
“可我剛為您買了一輛摩托車呀。”
“摩托車在哪兒呢?”
“在這兒,在我心裏。對您這樣好,還打我。把我給您買的摩托車還給我。”我冤枉得哭起來。我越哭,奶奶越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媽媽跑過來,問明究竟,笑著跟三個淚人一塊兒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