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叔回到客舍時已經很晚了。
老族尹和稻叔還沒有睡,陶叔告知了從大巫穀那裏得到的消息。三人反複商議,卻也沒想出什麽新辦法,隻是決定第二天再去見一次城主試試。而這一次,他們隻見到了巫雀。
結果依舊。
三人一籌莫展,隻得決定先回泰民氏聚落,再想辦法。
回家的路上,所有人的臉上都布滿了愁雲。對長老們來說,不僅是對聯盟的失望,更有對全族未來的擔憂;而對年輕的後生們來說,則是茫然惶恐、不知所措。
然而,一行人回到泰民氏聚落才發現禍不單行,就在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聚落中竟鬧起了疫病。
族人聚集的高崗隻是個臨時的避難之所,頂部的平地狹小,取水困難,擁擠不堪。簡陋的茅草棚下,生病的族人躺在草席上,任由蚊蟲在臉前嚶嚶地飛舞,想要驅趕卻疲憊得無力揮手。一旁有婦人正用陶釜熬煮著不知有用沒用的草藥,苦澀的氣味和著嗆人的煙在悶熱的空氣中彌漫,與不遠處豬圈散發出來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忽然,一個小孩子劇烈地嘔吐起來,他身邊的母親一邊擦拭一邊歎氣,眼神中充滿了哀傷與無助。這幾年,每次洪水退去後,總會有疫病在受災的部落暴發。那洪水過後沼澤中滋生的穢氣,乃是由上天降下,仿佛就為帶走地上那些最虛弱的生命。隻是這一次,泰民氏終究沒能躲過。
望著眼前的景象,老族尹臉上的皺紋似乎比以前更深了,隻是嘴角刻石般的堅毅依然。“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他喃喃自語,“形勢不等人啊!”
在聚落中央的茅屋裏,長老會在老族尹的主持下即刻召開,連帶著病的漁叔也來參加了。幾人圍坐在灶坑旁,聽老族尹和陶叔詳細講述了這一次舉邑之行。
“雖然我族來到雲夢已經幾代人了,可畢竟根子淺呐。”老族尹沙啞的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他歎了口氣,“象他們芊吉氏這樣的本地氏族都有族巫,多多少少的沾親帶故,關鍵時候總能在背後說得上話,明裏暗裏地互相扶助。我族是外來,吃的就是這不崇巫的虧啊!”
檀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年輕的麵龐在憤憤然中顯得自傲而倔強:“咱們雖沒有那些暗中勾連,族人靠種稻、釀酒、養豬和製陶這些實打實的本事,也能立身大澤之濱。”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老族尹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檀立刻低下了頭,用手中的木棍撥弄著灶坑中的炭火,不再作聲。
檀作為泰民氏實際的族兵首領,有著健壯的體魄和過人的膽氣。自從羽的父親戰死之後,檀就接替了統領族兵的職責。但老族尹說他還太年輕,始終沒有給他正式的長老名分。表麵上說是要等他先立下大功,實則是不願讓族人說閑話,疑他偏袒自己的兒子。
“大家有什麽想法,都不妨說說。”
老族尹環視著在場的眾人,目光落在了稻叔身上。這位負責農事的長老一向以深思熟慮著稱。
稻叔輕輕清了清嗓子,先是讚賞地看了檀一眼,又轉向身旁的陶叔,開口道:“之前他陶叔跟我提過芊吉氏大巫穀的話,這回來的路上我就一直琢磨來著。遙想我族的先人們從東方而來,那可是逆著大江跋涉了萬水千山才來到這裏的,難不成我們就隻能困死在舉邑聯盟這地界不可嗎?樹挪死,人挪活!天大地大,若不是舉邑聯盟的限製,咱的米酒和硬陶早就運去赤望大城了,那裏的大人、老爺們都爭著要呢!”
說著,稻叔又轉頭看了陶叔一眼,似乎在尋求支持。
“此話不假,要說咱們的稻米酒和硬陶,到哪裏那都是搶手貨哩。”陶叔自信地點頭附和道。
“難道說…… 咱還能去投赤望?”
病中精神萎頓的漁叔猛地抬起頭,瞪著稻叔,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漁叔還清晰地記得那場與赤望聯盟的大戰,當時年輕的漁叔就在泰民氏族兵的行伍之中,那羽箭破空的嘯聲、石斧砍斷肢體的悶響、和戰士垂死的呼號猶在耳邊。舉邑聯軍拚死擋住了赤望聯軍東渡溳水的企圖,卻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羽的父親就是那一次倒在了溳水的岸邊。如今要去投靠昔日的敵人,這個想法對他來說太過匪夷所思。
稻叔沉默不語,隻是凝視著眼前灶坑中忽明忽暗的微弱火光。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老族尹。
可是此時,老人卻正襟危坐,眼簾低垂,仿佛一尊曆經風雨的石像,讓人猜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沉默了半晌,還是陶叔率先試探著開口道:“剛才族尹大人提到了大澤各族的族巫,讓我想起來,赤望城的大巫南托人買過幾次咱家的硬陶。我和他見過兩次,那大巫南是赤望城主的兒子,應該是說話管用的人物。如果族尹大人不反對,我可以帶些禮物去試試他的口風,赤望聯盟畢竟人多地大,說不定真能有我們一個去處呢。以前打仗,那是兩個聯盟之間的事,又不是咱泰民氏要與他們為敵。”他說完頓了頓,小心地觀察著在場幾人的反應,然後才又補充道,“唉,反正,眼下高低也沒別的法子了不是?”
最後這句話無疑道出了在場每個人心中的無奈,卻似乎又帶來了一絲渺茫的希望。
稻叔就勢轉向漁叔,低聲問道:“記得以前你說起過在赤望以北的九嶷山,西麵的蒼梧之野有夏水通雲夢,兩岸尚有不少山林河穀並無人煙,近來如何?可有人再去過?”
漁叔捂住嘴咳了兩聲,才猶疑地說道:“隻怕是赤望聯盟已經有不少受災的部落遷過去了吧?”
作為漁獵長老,漁叔年輕時曾沿著夏水北上,見識過那片肥沃的蒼梧之野。他當然記得那裏林木茂盛,水源豐饒,隻是時過境遷,不敢冒然回答。
這時,半天沒發話的老族尹終於挺了挺微駝的背,打破了沉默。他的語氣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這樣,他漁叔,你派幾個得力的後生盡快去夏水那邊探察探察。他陶叔,你帶上些好酒和硬陶走一趟赤望城。”說著,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沉聲說道,“咱們今天商議的事情,關係重大,萬萬不要對外人提起!”
“是。”眾人齊聲點頭。
稻叔對蒼梧之野是否適合稻作始終放心不下,堅持要親自跟去夏水走一趟。
老族尹自然滿口答應。隨後,他便拉住陶叔,一起商定了帶去赤望城的禮物和貨品,以及麵對大巫南時的說辭。老族尹雖然叫陶叔見機行事,但他那裏放心得下,於是反複叮囑陶叔:“若見到那大巫南和赤望城主,你既要示之以誠,莫誤了為族人尋得生路的機會,又不能過於卑微,令人輕看我們泰民氏人。此事關係全族,你切勿輕易許諾啊!”
兩人單獨商議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
第二天,東方才現魚肚白,大澤上的薄霧還未散盡,陶叔就帶著兩條船悄悄地啟程了。
羽跟著陶叔上了頭船,一路西行。船吃水很深,載滿了泰民氏最引以為傲的硬陶和稻米酒。船槳劃破了清晨平靜的水麵,驚起岸邊蘆葦叢中的一群朱鳥。回望聚落,晨霧中若隱若現的茅屋漸漸遠去,最後隻見幾縷嫋嫋升起的炊煙。
赤望是雲夢之地第一大城,周邊散布著數十個大小聚落,宛如眾星拱月。
大城北靠九嶷山南麓,坐落在較高的台地上,四周有寬闊的環壕,與繞城而過的蒲水相連。蒲水蜿蜒南流,匯入浩瀚的雲夢大澤。環壕內是高高矗立的城堤,在大澤之上離得很遠很遠就能看到。那虎踞山水之間的巨大城邑,讓初次見到它的羽感到這簡直就是天神的所居、大澤的主宰。
從大澤進入蒲水,不久就來到赤望城南的水門。
蒲水在這裏形成一片寬闊的水泊。水泊西岸和南岸的台地上,各類工坊鱗次櫛比,而且還分別設有專用的碼頭和集市。工匠們的敲打聲、集市上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顯得喧鬧而繁忙。水泊北岸,高高的堤堰上建有城牆,堤堰開口處是通往城內的水道,這便是赤望城最繁忙的出入之門了。水道上方有木棧橋橫跨,將兩邊的堤堰相連,棧橋和堤堰上肅立著手持石矛和弓箭的衛兵。此時的水泊上已經停滿了來自雲夢各地的大小船隻,有簡陋的木筏、竹筏,有窄小的獨木舟,也有較大的雙體船,上麵載著了各式各樣的貨物。
陶叔將泰民氏的兩船泊在水泊岸邊,隻讓羽懷抱著個沉甸甸的葛布包裹跟著,單獨劃了一條小船向水門駛去。
守衛水門的當值軍官是個小行,相當於百夫長,攔住了陶叔盤問。
陶叔笑著將一塊荊石遞到那小行手裏,不卑不亢地低聲說道:“泰民氏老友陶長老求見,有禮物帶給大巫南。”
那小行拿到荊石略一端詳,又聽說是找大巫南的,便收起了倨傲之色,立刻吩咐一個族兵入城去通報。
羽和陶叔在水門外靜候,這赤望大城的一切讓他目不暇接。東張西望之間,他注意到那小行腰間的荊石佩飾色澤雜糅、質地粗糙,遠不如陶叔給的那塊質地上乘。而身後不遠處的水邊泊著幾條大船,顯然來自不同的部落,人們正將幾個工坊裏的陶器批量地搬運上船。那些陶器多是低質的紅陶,遠遠不如泰民氏的硬陶。但令羽不解的是,這些工坊燒製的紅陶數量竟然如此之大,這一批大概就夠舉邑那樣的大邑全族使用的了。
見陶叔也在盯著那幾條船,羽忍不住拉了拉陶叔的衣角,低聲問道:“真不知道他們要這許多紅陶幹什麽用?”
陶叔輕輕搖了搖頭,皺著眉頭道:“這紅陶是普通人家用的祭器,想不到赤望聯盟下麵的部落族人有這麽多!”
正說話間,那個去通報的族兵帶來了回複。
當值小行一擺手,那族兵便跳上陶叔的船,引領著二人的小船進入水門,順著蜿蜒的水道向城中劃去。水道兩邊建有許多房舍,不時能看到岸上的城裏人,很多衣著華麗,甚至還佩戴著用貝殼和獸骨串成的項鏈。很快,小船順著水道來到了內環壕。這第二層環壕包圍著的便是赤望的內城,是城主和長老們的居住區,防禦更嚴。
小船停靠在內環水道的碼頭,陶叔和羽才一登岸,便被一聲低沉的咆哮驚得汗毛直立起來。
羽猛抬頭,隻見一隻成年的巨大黑豹正弓著背緩緩逼來。那畜生的皮毛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其下強勁的肌腱在流暢的滑動中清晰可見,瞪視著三人的眼中透射出幽綠的寒芒。
那引路的族兵和陶叔本能地向後連退兩步。
羽站在原地,一手將葛布包裹抱在胸前,另一隻手已經緊緊地握住了腰間那柄濯送給他的骨匕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越來越近的猛獸。他的胸口在劇烈地起伏,可心中卻異常鎮定。
“住!”
隨著一聲斷喝,那豹子離三人隻五六步時終於停住了。隻見不遠處,一個身形魁梧的漢子大步流星地走來。那黑豹轉頭看著來人,粗壯的尾巴悠然地擺動了幾下,便在那人的連番嗬斥聲中走開了。
“這位小兄弟好膽色!”那魁梧大漢說話間便到了近前,目光讚賞地打量著羽。
此人方額大眼,滿頭發辮,身穿白色的細葛布衣袍,罩了一襲大紅的披風,映襯出他年輕英武的麵龐,笑意中透著與生俱來的自信,聲音洪亮,舉手投足間流露出超凡的氣度。來的正是赤望城主之子,大巫南。
“小孩子不懂事,嚇傻了,大巫莫怪。”陶叔說著連忙上前行禮:“泰民氏陶長老,見過大巫。”
“陶長老,好久不見了啊。”大巫南微微點頭回禮,目光卻仍然停留在羽身上。
有了與大貔搏命的經曆之後,羽的本能反應已經與常人大不相同。麵對猛獸時,他不再是一味的恐懼,而是會自然而然地進入一種豁出去放手一搏的狀態。此刻,他已經收起了骨匕首,兩手抱著包裹,畢恭畢敬地站在陶叔身旁,但眼神中仍流露出一絲無畏的銳氣。
大巫南和陶叔兩人顯然早就相識。幾句簡單客套之後,大巫南笑道:“陶長老這次帶了什麽好東西來赤望?”
陶叔從羽手中接過那個沉甸甸的包裹展開來,那一大包大小各異的荊石在陽光照射下藍綠紛呈,質地細膩純正,顯然是最上等的貨色。陶叔微微欠身笑道:“大巫看看,這些荊石如何?”
大巫南伸手拿起兩塊荊石,在陽光下仔細端詳了一番:“這荊石色彩鮮豔潤澤,但質地軟,難以製作寶飾,不過,卻是冶煉的高級石料啊。”
其實當時所謂的荊石就是後世江漢地區出產的孔雀石和綠鬆石的統稱,都是富含銅的藍綠色礦石。其中部分質地較硬的,便被古人琢磨製成裝飾物。不管在哪個時代,這些石料都是難得一見的珍貴物料,隻有地位尊貴的人才能擁有。
“大巫果然明了其中奧妙。”陶叔露出欽佩的神色,接著湊近大巫南,壓低了聲音說道:“除了硬陶和荊石,在下還帶來了這個物件。”說著,他取出了另一貼身攜帶的葛布小包。
葛布展開,一柄閃閃發光的青金利器赫然呈現在了大巫南眼前。
“青金?”
大巫南急問。
“青金!”
陶叔鄭重點頭。
大巫南張大了嘴,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目不轉睛地細細觀看。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青金的鋒刃,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麵龐。這支青金利器形如一柄加長的骨匕首,約有成年人小臂般長短,三指來寬,色澤黃裏透白,打磨得鋒銳無比。
大巫南忙叫人取來了毛皮和木頭親自試鋒。一試之下,隻見那青金刺砍劃切之間,就如同熱刀入脂,遠比尋常的石製和骨製刀具鋒利。更令人驚歎的是,經過了幾番大力刺削之後,那青金鋒刃竟毫無損折的痕跡。在隻有石器和骨器的時代,這絕對就是神兵利器。一番把玩試鋒之後,他對這青金已是愛不釋手、驚歎不已。
大巫南良久才仿佛忽然回過神來,對陶叔恭恭敬敬地施禮道:“敢問泰民氏陶長老,這青金從何而來?”
“拜天地所賜,在下於瓠山窯火之中偶得。”陶叔肅然答道。
大巫南以前也聽說過高級陶窯燒煉荊石可出金,但多是色澤發紅且質地較軟,即便磨出鋒刃也不比石製和骨製的強。如陶叔這柄堅硬的青金利器卻是極為罕見,堪稱可遇不可求的天地至寶。能得到這樣的禮物,巫南自是大喜過望,看向陶叔的眼神也是由衷的感激和熱切。
陶叔趁機道出了泰民氏連年受災、疫病蔓延、和想要遷徙的打算,以及舉邑聯盟的冷漠。
大巫南聽完,摩挲著手中的青金,沉思良久。
最終,大巫南緩緩開口道:“陶長老,你這個忙我是一定要幫的,但收留泰民氏加入赤望聯盟這事情牽扯太大,得要先和城主以及其他長老們商議了才能決定。”
陶叔連連點頭,同時不忘懇求道:“我泰民氏雖然不是強族,但我們族人的釀酒和硬陶在雲夢地區都是數得著的。泰民氏不求多大的地盤,隻求能在赤望聯盟的庇護下找到新的定居地,若能加入,日後定會為赤望出力。”
大巫南道:“陶長老莫急,本巫眼下有西溳氏族子的大葬要主持,事後我馬上去見城主,告請你們泰民氏遷徙之事。你二人如無其它要緊事,今天不要走急著走,不妨隨我一起。可好?”
陶叔恭恭敬敬地回道:“多謝大巫,全聽大巫安排。”
於是,陶叔和羽加入了大巫南的隨從隊伍,出了大城向東南一處墓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