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井

原創曆史小說以及雜感
正文

長篇小說《龍山時代》009雲夢城邦

(2025-10-21 16:17:51) 下一個

接下來的幾天,漁叔擔起了組織族人驅疫的重任,他給聚落裏所有的人都分派了相應的職責。

羽負責熬藥,他從早到晚地圍著那幾支大陶翁轉,忙碌對他來說反倒好受一些,因為一閑下來他就會想到濯,那種思念就會像藤蔓一樣靜靜地蔓延開來,占滿他的心胸,讓他無法呼吸,也無從排解。好在經過大巫凡的驅疫和連日來持續派發湯藥,生病的族人們都在明顯好轉,聚落裏也漸漸地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這一天,陶叔、稻叔和老族尹忽然回來了。

陶叔和稻叔的眉宇間帶著一股難以掩飾的振奮,而老族尹那張原本愁容滿麵的臉也舒展了開來,步履間似乎恢複了往日的氣度。三大長老並沒有說什麽,但寨子裏敏感的人已經嗅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氣息。

變動接踵而至。先是在一個月暗星稀的夜晚,漁叔帶著一隊族人背著行囊神秘地離開了聚落。接著,陶叔和稻叔便開始組織人手,清點、捆紮聚落裏積存的石斧、骨耜、草席、麻繩、以及稻種和肉幹。而寨子唯一的出入口,也由檀安排了把守的族兵,雖然人們的進出並沒有受到限製,但這在以前卻是沒有過的情形。

族人們私下裏紛紛議論:“這是要走哩!”

羽跟著陶叔,忙著將那些陶罐和石器搬來運去。他一直心神不寧,隻盼著這搬遷的時日能晚一天,再晚一天,好找機會再去見上濯一麵。在這動蕩不安的日子裏,這幾乎就是他心中唯一的念想。

這天正午,寨門處忽然一陣騷動,竟然是芊吉氏的大巫穀自一人來了。他依然穿著紅色的巫袍,進得寨來,那雙銳利的眼睛匆匆掃過忙碌的人們,以及集中堆放在空場上的物品,隨即虎著臉,徑直朝著陶叔小屋走來。

陶叔正在屋中,聽到腳步聲,剛抬起頭便見大巫穀已推門進來,劈頭問道:“你們這是要去投赤望?”

陶叔臉色驟變,拿在手中陶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小屋中光線昏暗,大巫穀看不清陶叔的臉色,但陶叔的反應和那無法掩飾的驚惶,讓他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疑慮也瞬間消失了。大巫穀一時也愣在當場,望著這位多年的老友,竟也說不出話來。大巫穀雖然隱約感覺到泰民氏近來舉動異常,似乎有什麽大事在暗中醞釀,但他還是不相信泰民氏會背叛聯盟,因此一聽到傳聞便立刻跑來好友陶叔這裏,想問個究竟。

陶叔已經兩次前往赤望城,他當然也知道這些天漁叔正帶領部分族人在溳水西岸秘密建立臨時營地…… 這些舉動雖然已盡量做得隱秘,但怕的就是這事的牽扯太大,難免會被人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他此刻心驚的並非大巫穀,而是既然大巫穀能懷疑泰民氏,那麽掌控著整個聯盟、勢力更為龐大的舉邑恐怕也已經察覺了此事。隻憑直覺,陶叔立刻就猜到,這消息是從羽那裏泄露出去的——羽告訴了濯,而濯,或許在不經意間告訴了她的師傅,大巫穀。

就在陶叔和大巫穀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屋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透過門縫可以看到,檀已經帶著族兵趕來了。

原來,泰民氏聚落早已是外鬆內緊,大巫穀這等重要人物一進出現,便有人飛報給了老族尹和檀。為了防止事態擴大,老族尹當機立斷,決定先封鎖消息,下令將大巫穀“請”到一處半地穴式的儲物小屋暫歇,實則便是關了禁閉。另一邊,在陶叔的厲聲追問下,羽也承認了自己曾將部落遷徙的事告訴過濯。於是,這個給全族招來大禍的年輕人,也被毫不留情地羈押起來,與大巫穀關在了一處。

事態急轉直下,已容不得絲毫拖延。

老族尹立刻召集了全體族人,寨子裏無論男女老少,都被迅速聚集到寨子中央的空地上。檀則指揮族兵封鎖了寨門,嚴禁任何人離開。

老族尹站在一處稍高的土台上,目光掃過下麵一張張驚疑不定的麵孔,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族人們!我們泰民氏人來這裏安家,已曆三代,耕作從來沒有過懈怠,祭祀一直不敢不虔誠。可是上天卻連連降下災殃,洪水一次次地淹沒我們的家園,疫病接連奪去孩子的性命。而聯盟之主舉邑,始終無視我們的懇求,再這樣下去,我們將失去生存之基。好在先祖之靈和天上的神明並沒有拋棄泰民氏人,我已得到了明白的兆示:我族將離開這裏,前往夏水東岸的蒼梧之野建立新的家園!那裏水草豐美,土地遼闊,足以讓我泰民氏繁盛興旺!”他略微停頓,環視眾人,麵色更加嚴峻:“然而,我們遷徙的計劃可能已經泄露。舉邑的責難和攻伐隨時將至,時間緊迫,各隊即刻按計劃開始行動!”

按照計劃,漁叔已先行一步,在赤望聯盟的默許下,於溳水西岸建立了臨時營地,接應後續族人;檀將率領族兵主力,護送族中的老弱婦孺由陸路先行,西渡溳水;陶叔則負責指揮族中所有的舟船,裝載難以搬運同時也是最重要的糧食、豬牲、陶器、織物、以及各種木石骨蚌工具,走水路沿大澤西行;兩路去漁叔建的營地匯合,再分批前往蒼梧之野。而最為艱巨和危險的任務落在了稻叔肩上。他要帶領兩百名精壯的族兵斷後,留守聚落,盡可能拖住趕來的舉邑軍隊,直到檀護送大部分族人渡過溳水,他們才能撤離。

命令既下,整個泰民氏聚落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頓時躁動起來。

大巫穀和羽被關押在一間半地穴式小倉房裏。四壁是夯土壘成,倉房早已經搬空,隻有角落裏還散落著幾束幹草,唯一的小窗開得很高,一束昏紅的陽光斜射進來。屋外,急促的腳步聲、低沉的催促聲、以及孩童的啼哭聲混雜在一起,顯得一片紛亂與倉皇。可在這小屋內卻什麽也看不見,除了門縫間隱約可見外邊兩名守衛晃動的身影。

“好個陶長老,好個泰民氏!”

“竟然背友叛盟,竟敢囚禁本巫!”

大巫穀一邊壓抑著怒火低吼著,一邊在狹小的空間裏來回踱步。他喘著粗氣,顯然內心極度憤懣。過了好一陣子,依然無人理會,大巫穀隻得悻悻然停下,站在屋子中央,獨自生著悶氣。羽則蜷縮在另一個角落裏,雙臂抱膝,低著頭,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因為自己一時口快,竟給全族招來了滅頂之災。此時在他的心中,悔恨、自責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壓得他幾乎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大巫穀慢慢冷靜了下來。他轉過身,仔細打量著角落裏那個失魂落魄的年輕身影,忽然覺得眼熟——這不正是在瓠山搏殺貔獸救濯的小子嗎?

“這位是瓠山救人的小兄弟吧,”大巫穀的聲音緩和了些許,帶著一絲好奇,“你為什麽也被關進這裏?”

大巫穀這麽一問,直戳中了羽心中痛處,他頭埋得更低,帶著哭腔小聲囁嚅道:“我……我害了族人。就是因為我把遷走的事告訴了小濯,才讓大巫知道了消息的……”

誰知大巫穀聽了,卻發出一陣嗤嗤的冷笑。他背著手,走到羽的身前,居高臨下地盯著羽看了半天,才從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哼,就憑你?你們泰民氏人未免也太小瞧我大巫穀了吧!”

“啊?”

大巫穀的話讓羽心中一震,他抬頭看著大巫穀,眼中還有模糊的淚水,但跟多的卻是茫然。

“你和濯還有什麽事瞞著本巫?說來!”

大巫穀突然厲聲喝道,聲如炸雷,在鬥室裏回響。

羽被這突如其來的喝問驚得猛然躍起,或許是壓抑和絕望到了頂點,反而讓他迸發出一種豁出去的勇氣。他迎著大巫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大聲反駁道:“沒有!要說這本來是我倆人的事,我都不怪小濯,她更沒有什麽對不住芊吉氏族人和大巫您的地方!我自家生死由天,還能怎樣!”

大巫穀被他這激烈的反應弄得一愣,心中暗歎這小子倒真有幾分血性和擔當,可惜太過青澀莽撞。他不再施壓,而是降低了聲調,帶著譏諷的意味喝道:“小子放肆!你成什麽能?不怕死就有用嗎?好好想想你自己的處境吧!這麽沒頭沒腦的就把小命丟啦,讓小濯怎麽指望你這種蠢蛋!”

羽當然知道族規的厲害,像這樣泄露族中重大秘密的人,是要處死的。大巫穀這一番喝罵像是兜頭一瓢涼水澆下,讓他剛剛鼓起的那一腔血勇瞬間消散。羽一下子又頹然坐倒回昏暗冰冷的牆角裏,萬念俱灰。

 

天色漸晚,倉房內愈發昏暗。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名族兵走了進來,為首的小頭目麵無表情地對羽叫道:“羽,時候到了,跟我們走吧!”

陶叔跟在幾人身後,步履有些踉蹌地順著門道走了下來。看著蜷縮在牆角的羽,這個他從蹣跚學步親手帶大的孩子,陶叔心如刀絞。他想在最後時刻,和羽再說幾句話。族兵們識趣地退到了門外等候。

陶叔顫巍巍地走到羽的麵前。

羽抬起頭,看到那張布滿悲戚的熟悉麵容,不爭氣的眼淚再次湧了出來。

陶叔不忍看他,將目光投向黝黑的、結著蛛網的草棚屋頂,聲音沙啞地說道:“羽啊羽,想你阿爸當年是何等英雄,他為族人戰死,靈魂守護在這大澤之畔,享有族人的祭祀和尊崇。可你偏偏犯下毀族的大罪,我……我對不起你阿爸阿媽啊!”陶叔想起了很多久遠的往事,想起羽的母親——那個陶叔一直不能忘懷的女人,臨死前對自己的托付。他仰著頭,渾濁的淚水不受控製地順著蒼老的臉頰滾落。

羽低頭蜷縮在牆角,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土裏,不敢再看陶叔一眼。

過了好一陣子,陶叔勉強穩住心神,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對羽說道:“羽啊……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的?”

羽起身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害了全族,罪有應得。”說著,他默默地從腰間解下一柄獸骨匕首遞給陶叔,說道:“陶叔,代我把這還給小濯吧…… 跟她說,我不能去和她告別了。”

陶叔粗糙的大手接過還帶著體溫的骨匕首,深深地歎息道:“唉,當初你阿媽…… 也是濯這個年紀…… 我答應過她要把你帶大,平平安安……我,我沒臉去見你阿媽…… ”陶叔老淚縱橫,再也說不下去了。

“嘿嘿,老家夥!你的眼淚就這麽輕飄嗎?”

站在陶叔身後、一直冷眼旁觀的大巫穀,突然發出一聲不合時宜的冷笑,開腔攪散了小屋中悲戚的氣氛。

陶叔聞聲,猛地轉頭,直視大巫穀,臉上悲容未消,已平添了幾分怒意。

大巫穀卻毫不理會,隻斜了陶叔一眼,自顧自地說道:“讓兩個半大孩子稀裏糊塗地頂了這麽大一個罪名,泰民氏上上下下就沒個明白人!好好問問清楚很難嗎?老陶啊,你可真是白活了這一把年紀哩!”

陶叔渾身一震,衝口而出道:“大巫此話怎講!”

大巫穀麵露不屑的輕笑,“你泰民氏可是派人在溳水西邊建了個營地?赤望聯盟那邊不少族巫都知道。這樣的事還要等采藥的女弟子來告訴我嗎?那本巫怎麽在這大澤之畔立足!”說著,他又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羽,“我說過你小看本巫了,傻小子!本巫自有消息從溳水西岸那邊來,濯那丫頭,其實沒說過任何泰民氏叛盟的事!你小子若是不說,嘿嘿,本巫都不知道這麽大的事她竟敢隱瞞!”

“啊?”羽瞬間明白了,自己錯怪了濯!

小濯答應了自己的事,連她最尊敬的大巫穀都隱瞞了!而自己呢?不僅稀裏糊塗地認了這死罪,就在剛才更是親口向大巫穀證實了小濯的知情不報!這世上,還能有人做得比這更愚蠢、更對不起小濯的嗎?巨大的悔恨瘋狂地噬咬著羽的內心,他恨不能立刻在牆上一頭撞死。

陶叔此刻也意識到大巫穀的所說的話牽涉重大,他顧不得其它,急忙出了屋去,吩咐了門口的族兵:“你們先不要行動,我去叫族尹大人來!”說完,人已經迅速消失在漸濃的夜色裏。

陶叔氣喘籲籲地找到老族尹和稻叔時,正好有族人慌慌張張地來報——舉邑的傳令使到了。

舉邑的傳令使和隨從一進寨門,就被早有準備的檀帶人捉拿了。一番訊問之下,果不其然,泰民氏意圖叛盟的傳聞,已經傳到了舉邑。城主和大巫光震怒不已,立刻遣使來責問,並要求泰民氏首領親自趕去舉邑解釋。

現在情況再明白不過。既然舉邑方麵已經得到了風聲,那麽再關押大巫穀不僅毫無意義,反而會徹底得罪芊吉氏,甚至可能引來更大的麻煩。大巫穀身份尊貴,以往對泰民氏又多有恩德,老族尹、陶叔和稻叔三人,此時也顧不得臉麵,一同來到關押大巫穀的小屋,賠禮道歉。

大巫穀臉色依舊難看,他憤憤然道:“你們幾個,真是老糊塗了!抓我,又能堵得住這大澤上的風嗎?又能攔得住舉邑飛出的命令嗎?”說完,他瞥了一眼角落裏頹然不語的羽,冷哼道:“本巫看在這個傻小子份上,再勸你們一句,有這功夫關自己人和老朋友,不如想想,有沒有有其他的傳令使在去更西邊的路上哩!”

大巫穀說完,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拂衣袖,也不再看他們,昂首徑直走出了小屋。

陶叔見狀,趕緊跟了上去,親自送大巫穀出寨。

老族尹看著大巫穀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角落裏的羽,一時還有些茫然。

一旁的稻叔卻忽然臉色驟變,大叫一聲,“不好!”他一把抓住還有些懵懂的老族尹,忙不迭地叫道,“來人!快!快派幾隊人往西邊去,攔截舉邑的傳令信使!”

雖然證實消息並非是從羽這裏泄露的,但他將族中機密告知外族的女子,終究是犯了族規的。不過經由大巫穀看似嘲諷實為相助的一番提點,加上陶叔、稻叔的反複求情,老族尹終於網開一麵,同意讓羽留下,參加由稻叔帶領的、最為危險的斷後任務,算是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不久,派出的族兵陸續返回,果然又截獲了兩名舉邑派往其泰民氏西邊氏族的傳令使,並將他們一同押回了寨子。神情凝重的稻叔,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天色漸暗。老族尹、檀和陶叔帶領的幾路隊伍已經分頭出發了。

寨子裏空寂了許多,隻剩下稻叔和留下斷後的族兵。稻叔吩咐關了寨門,人們一邊抓緊加固圍牆,一邊點起多支火把、升起更多的炊煙,作出大部分族人尚未離開、一切如常的樣子,以迷惑即將到來的敵軍。

羽被分派到東邊寨門處放哨。他騎坐在由粗大原木捆紮而成的牆頭上,望著坡下樹影朦朧的原野和遠處波光粼粼的大澤,他回想著這段時日,算上瓠山獨鬥大貔,上天已兩次放過自己這條小命了。這其間的種種對他這個未經世事的少年,都堪稱大起大落,一切來得又是那麽突然,讓他幾乎無暇細想、更難以消受。如今前途未卜,自己還是戴罪之身,當真是活一天算一天了。想到此處,他不由得忽然有種異樣的輕鬆感。隻是現在沒機會跑去和濯告別了,日後兩人的族群處在敵對聯盟,更難再見。然而,一想到自己竟那樣愚蠢地錯怪了濯,還讓大巫穀知道她知情不報,也不知道她將會受到怎樣的責罰…… 羽的心中便又被更深的懊悔、自責和擔憂填滿。

“唉,想再多也沒用了!”

羽長出了口氣,試圖將這些紛亂的思緒拋開,重新望向坡下那片寂靜昏暗、危機四伏的原野。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一個黑影正沿著山坡下的小徑,跌跌撞撞地向著寨門方向奔來。來人越來越近,那奔跑的姿態有些熟悉……

看到了牆頭上的羽,那人猛地甩掉了頭上的大鬥笠,邊跑邊用力揮著手臂。

一個帶著哭腔卻又充滿驚喜的女聲,穿透了朦朧的夜幕,清晰地傳來:“羽,是你嗎!”

“小濯!”

羽的心髒幾乎跳出了胸口,他沒有任何猶豫便從兩人多高的牆頭一躍而下,連滾帶爬地衝下坡道,向著那個心中日思夜想的身影飛奔而去。

“羽,你還活著!”

濯顯然是一路趕來,跑得腿軟,此刻見羽安然無恙,驚喜交加,一個踉蹌撲進了羽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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