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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行列 八 酒鬼老兵

(2025-12-03 14:32:41) 下一個

綠色行列 八

 

酒鬼老兵

 

by 平安裏

 

 

 

 

  一九八零年,我提幹不久,就被借調到團報道組。這次到師宣傳科送稿子,順便聽軍區報社一位老同誌的新聞講座。天黑了,我才到招待所住下。剛推開門,一股汗味和劣質酒精混雜的氣味撲鼻而來,我掃了一眼同屋人,五十幾歲,頭發花白,身上的衣服髒兮兮的。他見我進來,慌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嘴角咧開一個僵硬的笑,主動和我搭訕,說是來部隊落實政策的。我看他醉醺醺的樣子,不太願意搭理他,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我晚飯後回來,他正在房間喝酒,請我喝一杯,我沒興趣,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他。問他住多久了,他說來了快十天了。落實什麽政策?他有點扭捏地說,因為自己是俘虜兵,被台灣遣返回來,就被開除了黨籍軍籍,送回鄉裏監督勞動了。六零年餓得不行,就逃荒跑到內蒙,當了十幾年盲流子。他說回來找部隊領導,看能不能恢複黨籍軍籍,這樣就能回家鄉,分個幾分地,要能評個五保戶,就生活無憂了。我問,見到師裏領導了嗎?他說還沒呢,領導忙說過幾天找我談。我一下來了興趣,就和他喝起酒來,沒有一瓶酒打不開的話匣子。我問他打什麽仗當的俘虜?他說是四九年打金門。我簡直不能相信,從沒聽說咱部隊打過金門呀,你怎麽還被俘虜了?你當時是哪個部隊的,番號記得嗎?講給我聽聽。他說記得記得,我是85師253團2營6連的。我大吃一驚!我在這個團生活工作了五年,從沒聽說過我們團還有這麽一場敗仗的事!你說的是真的?他醉醺醺的舉起手發誓說,那不能說假話,天打雷劈。我看見他隻剩三根手指頭,不能不信了,還想再問問他,他就自顧自的唱起了曲子,我估計是喝美了,唱的是蒙古長調之類的,甩著很長的尾音。我也有點醉了,不知不覺在他的長調裏睡著了。

 

  早上起來,他還在蒙頭大睡,我就去師裏聽課了。晚上回招待所,我特意跑到服務社買了一瓶酒幾包煙,還想和他多聊聊,因為這一天我腦袋裏都是他說的金門那場敗仗的事。他見我回來還提著一瓶酒,很高興,我倆也不廢話,坐下就開喝。我改口稱他“老班長”,讓他多聊聊他的故事,講詳細點兒、具體點兒。他一邊喝酒一邊打開話匣子,看來他很少跟人講這麽多話,前言不搭後語的。他說四九年十月二十五號晚上出發的,我說你怎麽記得那麽清楚啊?他說是他的生日嘛。巧了這不是?也是我的生日。他說,隻記得準備登陸地點是金門的古寧頭,可我們都是山東的旱鴨子,一上船幾個浪頭就拍暈了,下了船好久走路還是搖搖晃晃的。聽連長說船被風刮偏航,登陸點錯了,也隻好將錯就錯的往上攻。我問,當年不是國民黨軍被我們打的望風而逃嗎,灘頭陣地怎麽樣?他說小意思,很快就上去了,還俘虜了不少敵人。連夜一路打到一個叫林厝的村子,天一亮,我們發現越打越難,敵人越來越多。有多少?我問。他說反正比我們多多了,敵人不要命的輪番進攻,地麵有坦克,天上還有飛機,簡直要把我們生吞了的樣子,很快我們的彈藥就打光了,周圍的同誌一個個倒下,陣地上到處是殘肢斷臂,死屍裏也看不清楚是我們的人還是他們的人……喝酒喝酒,我看他眼睛紅紅的、渾身繃得緊緊的,就讓他緩緩勁。他舉杯喝了一口酒接著說,我們連長指導員都死了,一排長重傷趴在陣地上,隻能給我們填子彈,後來也死了。我記得團長姓徐,他帶著我們幾十個人守住一棟房子,堅持到天黑。從登陸到現在一口飯沒吃上,連水都喝不著,每人手裏隻剩幾顆子彈舍不得打,最後徐團長命令突圍,可我腿斷了走不了,隻好留下來掩護。一顆炮彈打來我就昏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擔架抬到了戰俘營……聽得我目瞪口呆,直到手上的煙燒到手指,才趕緊扔了,久久回不過味來。

  他怯怯地問我,可不可幫他個忙。我說行啊。他說現在身無分文,就連食堂飯票還是所長打欠條借給他的,明天師裏首長要接見他,他想穿的體麵些,是不是能借我的軍裝穿一下?看起來也像個老兵。我很為難,我來出差沒帶換洗衣服,就身上這一套軍裝。我不好意思的說,不行,我就這一身軍裝。心裏趕緊給自己找補說,條令條例上規定軍裝是不能外借他人的。哦,他有點失望,就說喝酒喝酒。

 

  白天聽完課,大家散了,我故意留步,悄悄問軍區報社講課的編輯,有沒有聽說過金門戰役。那個老編輯聽後一楞,沒有回答我就收拾東西走了。我更是滿心狐疑,這麽大個戰鬥,團史裏隻字不提,老編輯又不肯開口,這裏麵到底藏了什麽秘密不能說與外人聽呢?我更想回到招待所和那個老兵再好好聊聊。我專門到師後勤一個老鄉那裏,求他給我找了一套回收的舊軍裝。等我回招待所進房間,那個老兵已經不在了。去問樓裏公務員,他說那個酒鬼啊,師裏領導解決不了他的問題,叫他找軍區有關部門去。他中午就走了,估計是去了福州。我問他還回來嗎?那誰知道。我說他身無分文的,又是個殘廢,怎麽去啊?公務員說,師裏叫招待所補助給他四十元錢還有糧票。

  

  第二天一早臨走前,我找到公務員把那套軍裝交給他說,如果那個老兵還回來,你就把這套軍裝交給他。公務員答應了,笑說這套衣服也太破了吧。我說好不容易才搞到的,有空你就給補補。他答應了。

        走出招待所,陽光有些刺眼,我不知道他最終有沒有落實政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在那個逼仄的房間裏,一個 “酒鬼”老兵醉醺醺的講述,揭開了一段被塵封的曆史,也讓我讀懂了一個老兵的堅韌和悲涼,那個對麵的小島上,埋葬著我的團,一個整建製的團。

        此後我開始關注金門戰役。

 

  

(金門戰役我軍約 3000 名被俘官兵,1950 年後,部分人被遣返回大陸,連以上幹部全部判刑坐牢,所有戰士也長期遭受政治歧視,生活窘迫;到 1980 年以後,才陸續獲平反、恢複待遇。其中很多人並沒有等到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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