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八十年前的畢業證書 續九/急流勇退的老爺子-石愚山（二）

 

大舅舅微信版之

 

“急流勇退”的老爺子——石愚山（二）

 

 

老爺子是個堅定的愛國者，卻不是徹底的革命者。五四運動後，家庭、教學就成了他的全部。業餘時間也向同學和好友王友石、俞劍華、孫占群、陳大羽等人學學畫，還研究考古學。

三十年代初，他到青島鐵路中學任專職史地教員、事務主任。那時候有專職與兼職教師之別。專職教師每周高中要教滿12堂課，初中要教滿16堂課。高中專職教師月薪80元，兼職教師月薪60元，縣長月薪才60元。老爺子在鐵中是教員兼職員，每月收入180元，在當時青島中學裏拿工資最高。而且上課時一直穿長袍，沒穿過西裝，在中學教員裏也是很有古風的。那時候師生關係也和現在不一樣，也還有古風，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的很多學生以後都成了他一生的朋友。抗戰八年，文革風暴，好多節骨眼上都是學生幫這個家挺過來了。

 

1936年老爺子用5000大洋在青島市中心蓋了個小樓（那時買個平房四合院大概500元），淑欣她父親馮俊三在旁邊蓋了座同樣的小樓。那是民國最有生機的時期，特別是對知識分子、對教育的重視程度都很高。

1937年“七七”事變，情況徹底改變，日占當局要求所有學校必須教日語，否則封門。老爺子不幹了，他立即辭去教職，和馮老師同時賣掉房子，又攜眷共同逃到沂蒙山區，還帶上一幫學生走。在沂水、青州一帶輾轉流浪的時候，老爺子連編帶導帶演，和學生一起演出話劇《一片愛國心》，以“我的家在鬆花江上”為結束曲，每場演出完畢，台上台下一片哭聲和口號聲。

 

我：小時候我的兩個弟弟跟老爺子學會了“鬆花江上”，有一次來客人，老爺子很高興，讓這倆孩子給大家唱，當唱到副歌，兩個演唱者突然互相揪住衣服，同時聲情並茂，高唱：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大人們麵麵相覷，不知道這個動作什麽意思。問了才知道，兩人是專門為歌詞配合的表演動作，他們理解的是：揪一把，揪一把！

 

這樣過了一年，賣房子的錢全部花光，支持不下去，他遣散了學生，不得己拖家帶口又去濟南做苦力謀生。

老爺子在濟南做過搬運工、古董小販，擺過寫字小攤，一家生活捉襟見肘。有個老爺子的學生在濟南汪偽政府裏做事，聽說了就恭恭敬敬地跑來找他，說石老師您在教育界很有影響，不如到政府來做事吧，有份收入也是好的，老爺子婉拒了，畢竟學生是好意。沒想過不幾天濟南教育局局長又親自找上門，動員他出麵做官，老爺子把臉一沉，不再說話，搞得那位局長訕訕而去。

老爺子在濟南待不住，怕被迫害，又隻身逃回青州躲避，那段時間一直沒間斷抗日活動，他幫助和交往的人很多，裏頭也有共產黨也有國民黨，王費先就是地下黨的。因為看中他的影響、身份、能量，兩黨都爭取他參加自己的抗日陣營。可他始終沒加入任何一方。他有一段時間以古董商的身份做掩護，暗地幫助他的學生在膠濟鐵路一線從事抗日活動。1940年，他在青州被捕。

日本憲兵隊酷刑拷打，他一口咬定是至青州收購古董的，並以其精深的曆史文物知識，瞞過了日本人。雖找不出破綻，但又不肯放人。後經青州市清涼寺小學校長汪宏福（石的外甥），濟南的愛國人士趙笠山、郝少穎（滿族），青島的唐子敬夫婦（滿族），多方奔走營救，老爺子才獲釋。

 

出獄後，遇一同鄉要到青島去辦工廠，請老爺子做記賬，為避免日本憲兵隊再次迫害，他就到了青島，在廠裏做記賬員，幫助管理工廠。

 

日本投降後，所有在華日本公私財產概稱"敵產"，都交由國民政府接收。偽組織和投靠日軍的人員的財產則稱為"偽產"，概予沒收。國民政府行政院先後在上海、天津、青島、廣州、武漢等地區設立了敵偽產業處理局，責令各局盡快將各地區的敵偽產業處理完畢。

當時在嶗山成立的民國政府青島接收敵產委員會，成員主要有敵後地下工作者（軍統、中統），敵後遊擊隊（嶗山的青島保安隊），民間社會賢達（抗日期間不當漢奸的民間知名人士），大後方抗戰人員（主要是重慶方麵的政府官員）。

老爺子以敵後抗日社會賢達代表的身份，受邀擔任了青島敵產接收委員，就是接受大員。

 

我：我查網，1945年青島抗戰勝利後大事記中記載：

8月15日 日本天皇裕仁宣布無條件投降。青島市民歡慶抗日戰爭勝利。同日 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訓令，葛覃為青島市副市長。

8月16日 蔣介石任命李先良為青島市市長，令日偽軍向國民黨軍隊投降。

8月16日 山東軍區發出五路大軍進攻大城市的命令，命令膠東、濱海部隊進攻膠濟、隴海兩路沿線，收複青島、連雲港、煙台、威海等城市。

8月20日 山東省人民政府委任林一山為青島市市長，成立青島市政府。

9月13日 李先良率青島保安隊進入市區，接收日偽政權各行政機關，並恢複辦公。

可見抗戰勝利後，國共雙方都在搶地盤，接收敵產。那關於老爺子做了青島接收大員，又辭職不幹了是怎麽回事？

 

接收開始，重慶方麵的官員還沒能趕到，老爺子做為第一批接收委員，接收的有山東窯業株式會社、三太印刷株式會社等幾家大型敵產。山東窯業株式會社是一家投資、管理全山東省陶瓷業的大型企業，三太株式會社是一家集出版、通訊、報刊的大型出版企業，上兩項均為日產。是否還接收其他敵產，我不清楚。

 

接受工作有條不紊的進行，生產也在恢複。可這時候從濟南、上海和重慶來的接收官員到了青島，這些人來了先占房子、搶地皮，賣藥材分器材的，你爭我搶，甚至中統和軍統因搶工廠還鬧出了人命。在青島地下的中統和軍統都被重慶派給趕走了，青島軍統地下負責人被趕到濟南自來水公司當小職員，濟南勞山打遊擊的中統成員在青島市找不到工作，一時青島被這幫人搞的烏煙瘴氣，貪汙、腐敗，私賣財產，花天酒地，敵產能賣的賣，偽產能搶的搶，當年群眾把重慶來的“接收大員”叫“刼收大員”。

老爺子實在看不慣，連他做的敵產詳錄簿交上去也石沉大海，他反映到接收委員會卻被多方推脫搪塞，有人歎說，這哪是接收敵產，明明是趁火打劫中飽私囊。老爺子知道鬥不過這些窮凶極惡的敗家子，也沒處去說理，又實在不能忍受，所以幹了五個月就辭職了。

我還知道當時接收青島日本大和醫院（青島大學附屬醫院）和日本海軍醫院（國民黨青島海軍醫院）的兩位敵後社會賢達，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也是老爺子的老同學，這兩人一直隱藏到1949年青島解放，一個是陳誌藻，因為是日本東京帝國大學醫學博士，所以和日本人關係很好，也是《民、民、民.》月刋的專欄作家。抗戰勝利他又以老國民黨員的身份活躍在國民黨上層。青島解放後，是青島衛生局長，後來是民革中央委員，他其實是秘密的地下共產黨員。另一位王費先，青島地下工作者，解放後第一任青島公安局長。

▲1947年8月，在青島文德中學與同事合影

 

老爺子幹了半年的接受大員，連工資都沒有，辭去委員後，受聘文德中學任專職教員，接著青島崇德中學與聖功中學又聘他為專職教員，老爺子是當時青島市唯一一個任三個中學專職教員的人。

老爺子一生淡泊名利，是個典型的傳統知識分子，像錢穆先生說的，“他們都有一個對理想社會的向往，並因此願意投身政治以實現這個理想。一旦政治與其理想背離時，他們又會從中抽身出來去講學著書，卻絕不會成為攪擾現狀的人”。解放後，老爺子立命之本是：不參政，不參加任何黨派，不與任何名流來往，憑本事吃飯。在青島時，市教育局黨委要老爺子入黨（他的同學董真是市教育局的黨組負責人），老爺子拒絕了，董又讓他加入民盟，並說民盟不是黨派，是個學術團體，老爺子這才同意，入盟表格也是董代填的。到濟南後，老爺子曾提出退盟，結果不批準，說：準進不準出。後來我才知道，民盟的上層都是共產黨員，解放初期各學校、文化團體的民盟都是共產黨建立起來的，民盟就是在文化界的“共青團”，民盟的成員有不少入黨的。後來山師黨委幾次讓他寫入黨申請書，他都以不夠黨員條件謝絕。

1956年他又主動辭去教研室主任一職，推薦一青年教師接任。後來平安度過五七反右運動，1958年退休，1976年病逝，退休金一直是50元。

還有，我們家與馮老師家的那兩座小樓至今未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