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五 星 紅 旗 下 成 長>> 紫竹
目 錄
第一部
崢 嶸 歲 月
-------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
風華正茂--------
第一章 同 桌
第二章 家 長 會
第三章 情 竇 初 開
第四章 豪 門 千 金
第五章 初 曆 風 雨
第六章 清 水 澗
第七章 弦 歌
第二部
風 雷
----- 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撒向
人間都是怨-------
第一章 兩 個 陣 營
第二章 春 節 招 待 會
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四章 革 命 的 洗 禮
第五章 軍 委 來 人 了
第六章 柔 情 似 水
第三部
在 人 間
第一章 失 學
第二章 生 而 為 奴 的 人
第三章 老 地 主
第四章 紅 色 恐 怖
第五章 家
第六章 小 混 蛋
第四部
不 周 山 下 紅 旗 亂
第一章 批 判 會
第二章 軍 訓
第三章 巧 遇
第四章 侯 門 深 似 海
第五章 武 漢 事 件
第六章 群 神 會
第五部
殘 陽 如 血
第一章 小 混 蛋 之 死
第二章 在 天 安 門 廣 場 上
第三章 桃 源 望 斷 無 尋 處
第四章 西 單 商 場 的 驚 雷
第五章 清 理 階 級 隊 伍
第六章 殘 照 西 風
第一 部
崢 嶸 歲 月
-----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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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同 桌
9月1日是全國中小學開學的日子。
1962年9月1日上午8時,北京師範學院附屬中學的主樓前,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高音喇叭中那雄渾的歌聲回蕩在整個校園中……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勝利的歌聲多麽嘹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
北京師範學院附屬中學簡稱師院附中,位於北京西郊的八裏莊。和城裏的學校相比,師院附中占地寬廣,環境優美。整個校園掩映在一片綠樹叢中。丁字型的教學樓與學生宿舍樓,教工樓組成了一個工字形的樓群。樓群兩翼,也就是工字型東西兩麵的凹進處,為兩處小操場。樓群北側是一個綠蔭環繞的大操場。環操場的跑道足有四百多米長。操場上除足球場外,還有兩個籃球場,及跳高、跳遠和體操訓練場地。
此時此刻在綠陰叢中,樓群內外,到處是歡聲笑語,到處是三五成群嘻笑打鬧著的年輕人。經過一個漫長的暑假,同學們久別重逢,顯得格外親切。人的需求,特別是年輕人不同時期的需求,往往是互相矛盾的。上學時,繁重的作業,沒完沒了的考試,常常壓得人喘不過氣兒來,年輕人渴望放假,渴望輕鬆與閑暇。而一但真的放了假,離開了熱鬧的學校,離開了朝夕相處的朋友們和同學們,家中的冷清很快又會使人感到無聊,感到空虛。年輕人又開始盼望開學,盼望返校。特別是在六十年代物資生活極度匱乏的中國,普通平民百姓家往往連一台象樣的收音機都購置不起。家中的冷清與蕭條很快就會使漫長的暑假變為一連串兒難以打發的寂寞時光。今天終於盼到了開學,盼到了與同學們重新相聚的日子,年輕人的那份欣喜,那份歡樂,是用筆墨所無法形容的。
在這歡樂的人群中,不時也可看到一些孤單的身影。他們一邊怯生生地繞過歡笑的人群,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的一切。他們是初次踏入師院附中校園的高一年級和初一年級的新生。林佳玉也是其中的一員。林出生於1949年,是共和國的同齡人,今年剛從馬神廟小學畢業,考入師院附中。作為一個男孩子,13歲的林佳玉個頭並不高,大約隻有一米四零左右。他皮膚白晰,身材略嫌削瘦,清秀的麵龐上有一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一身洗得已經有些發白了的藍布製服,加上白色的線襪,黑色燈心絨麵的布鞋,給人一種文靜、樸素之感。
8月30日報到時,林佳玉曾到學校來過,來領取過學生登記表。今天他是第二次到學校。新學校的一切,對他來說,依然是那樣陌生,那樣新鮮。他沿著教學樓前的林陰小徑,繞過一群群嘻笑打鬧著的年輕人,獨自一人漫步向校園深處走去,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的一切。林佳玉很快就發現新學校有兩大特色。一是在同學之中穿軍裝的多。不僅高年級同學中不少人穿著未佩帽徽、領章的軍便服,就連許多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小男孩,小女孩也穿著經過剪裁,改得十分合體的小軍服。這些同學顯然是來自附近各軍隊總部的宿舍大院。還有一些女孩子穿著各式各樣豔麗的衣裙。她們雖然未穿軍裝,但她們衣裙質料之考究,色彩之豔麗,款式之新潁,無言地表明了她們的出身。在剛剛度過“三年困難時期”的北京城裏,平民百姓每人每年隻有二尺布票。普通人家即使有錢,也沒有足夠的布票為自己的女兒買一套如此漂亮的衣裙。
新學校的第二個顯著特色是,這裏的自行車多。學校的存車棚中,教學樓前,停放著一排排、一列列五顏六色的輕便自行車。1962年夏,國產輕便自行車才剛剛批量上市,還屬於一種高檔奢品。每輛售價高達300元,超過一個普通工人半年的收入,平常人家根本不敢問津。在當年的北京城裏,也隻有部隊中享有軍齡津貼的高級軍官才會有足夠的積蓄,為自己未成年的子女購買一輛奢華的輕便型自行車。
望著那些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小男孩、小女孩穿著嶄新的軍便服,穿著色澤豔麗的衣裙,推著一輛輛小巧的自行車走進校園,林佳玉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從馬神廟小學考入師院附中,上學的路遠了,每天單程就要走二十五分鍾。母親力主給他買一輛代步的自行車,但父親卻不肯答應。說起來,家裏的經濟狀況確實並不寬裕。父母的工資每月合計還不到200元,除撫養一雙兒女之外,還需要定時接濟遠在河南老家的爺爺、奶奶。不過經濟狀況並不是主要原因,林佳玉深知,父親不肯答應買車,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對自己的失望。父親原期望自己小學畢業後能以優異的成績考進城去,考進四中、八中那樣的名牌學校。沒想到自己在升學考試中馬失前蹄,不僅未能考進城去,相反因分數過低隻能進入師院附中這種郊區的三類學校。開學前父親專門進城為林佳玉買了一本布麵精裝的日記本,要求兒子上中學後養成每天記日記的習慣。在日記本的扉頁上父親特地題寫了一段孟子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父親把日記本交給林佳玉時,並沒有解釋這段話的含義。但林佳玉從小受家庭的熏陶,對文言文已有一定的理解能力。他明白父親抄錄這段話給自己,是要自己到艱苦的環境中去磨練。因而他默默地接受了父親不買車的決定。望著那些衣著考究的同學,望著那些漂亮的自行車,林佳玉心中除苦澀之外,還湧動著一股爭強好勝的豪情。如果說自己在生活條件方麵無法和這些同學相比的話,自己在學習上一定要超越他們。林佳玉相信,憑著自己的能力,憑著自己的刻苦與勤奮,這個目標一定能實現。
信步來到後操場,林佳玉發現籃球場那邊圍滿了人。初三一班和初三四班的男生們正在進行對抗賽。今年春天,在學校的運動會上,初二一班以兩分之差輸給了初二四班的老對手們,痛失了初中組冠軍的桂冠。經過一個漫長的暑假,大家都升入了初三年級,應該重新較量一番了。
“加油!加油!”
場上男生騰虎躍,身手矯捷。場下女生拍紅了手掌,喊啞了嗓子。
“嘟!”
裁判的哨音響了。一個滿頭汗水,身材高大的小男孩兒被換了下來。一群女孩子立刻唧唧喳喳地圍了上去。一個女孩兒為他端來了晾好的涼開水,另一個女孩兒心疼地用毛巾為他揩幹了頭上的汗水,………。
這親密無間的場景使林佳玉看得臉紅心跳。小學生的世界還是一個封閉而保守的世界。男女生之間壁壘分明。任何一個男生如果對女生過分親近,就會遭到所有男生的排斥和鄙視;同樣如果一個女生對某一男生表現出特別的友好,也會遭到全體女生,甚至所有男生的輕蔑。因此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隻能把對異性的好感,對異性友誼那種朦朦朧朧的渴求深藏在自己的心底。沒想到在中學生的世界裏則有著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景致。望著這男女生之間親密無間的場景,林佳玉心中有一種莫名的躁動與不安。
“同學們請注意,同學們請注意,……”校園內的高音喇叭中傳出一位女教師親切的呼喚。“還沒有交學生登記表的初一、高一年級的新生,請立即到各班教室,向自己的班主任老師交納學生登記表。……”
女教師親切的聲音把林佳玉從迷惘中喚醒。他匆匆轉身向教學樓跑去。
初一、一班教室在教學樓一樓的東南角,教室裏人聲鼎沸,絕大部分同學都已經到了。在教室中央,那些身著各色軍便服的男孩子們和衣裙豔麗的女孩子們,三五成群,或倚在課桌旁,或騎在椅子上,肆無忌憚地嬉笑打鬧著。看來他們之中許多人不是住在同一大院,就是來自同一所部隊小學,原來就是熟人或朋友。他們那種談笑風生,旁若無人的神態仿佛具有一種無形的氣勢和壓力,把其他同學都壓擠到了教室的邊沿和角落裏。在教室的東北角最後一排桌椅旁坐著四、五個身穿補丁衣衫,粗布鞋襪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他們那黑紅的臉膛,拘謹的神態以及他們那破舊的衣衫都無言地表明,他們是來自附近的四季青公社各生產隊的農家子弟。在教室前麵的講台前,七、八個衣著樸素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正排成一排,等候向坐在窗子邊一張課桌旁的女教師交納學生登記表。林佳玉很自然地走向了隊尾。他一邊排著隊,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教室中那些氣宇軒昂的同學們。一陣陣帶有炫耀性的話語不時地傳到他耳邊。
“……你知道嗎,王麗娟的爸爸是我們海軍後勤部的部長。……”
“……梁曼雲的爸爸是我們海軍航空兵的政委。……”
“……小何的爸爸是我們總參軍訓部的副部長。……”
“……丁芷蘭的爸爸是我們炮兵的副司令……”
“………………”
作為一個來自知識分子家庭的男孩子,也許是受父母潛移默化的影響,也許是受傳統文化的熏陶,林佳玉對那一串串響亮的官銜,對那一陣陣炫耀性的話語非但沒有仰慕之情,相反在心理上還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抵觸,或者說,排斥的情緒。他下意識地把目光轉開,轉到了排在他前麵的男孩子身上。那男孩子身材瘦高,幾乎比林佳玉高出半個腦袋。相對於那瘦高的身材來說,他的腦袋似乎小了一點兒。他的眼睛很細,細得似乎隻剩下了一條縫,不過那縫中的目光卻炯炯有神。他的臉瘦長,臉上的線條棱角分明。那濃密的眉毛,寬闊的嘴巴,突出的下顎,給人一種粗獷,豪爽,外帶有幾分野性的感覺。他也穿著一身軍便服,但那是一身洗得已經有些發了白的舊軍裝。他和教室中那些神采飛揚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似乎都不認識。他孤獨地站在那裏東張西望,不停地揮動著手中的學生登記表,好象很希望有什麽人能來看一看他的登記表。登記表從林佳玉鼻尖下飛過,幾個顯赫的大字“……軍械部部長……” 跳入林佳玉的眼簾。在好奇心的驅動下,林佳玉不覺把頭探了過去,那小男孩立刻迫不急待地把登記表塞到了他的手中。
登記表上字跡娟秀,顯然出自一位母親之手。表格中所填寫的文字表明,那男孩兒名叫劉南江,今年也是13歲,畢業於阜城門外小學。劉南江的父親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械部部長,軍銜為中將。母親是解放軍總醫院的軍醫,軍銜為中校。對於13歲的林佳玉來說,他雖然不知道軍械部是一個什麽樣的部門,但他知道,“中將”就是人們所說的“將軍”,是普通老百姓平常很難見到的高級軍官。軍醫更是一種受人尊重的職業。如果說這張表格是由劉南江的母親填寫的話,那娟秀的字跡使林佳玉確信,她肯定是一位端莊而慈祥,具有相當文化修養的母親。林佳玉帶有幾分敬意,用雙手把登記表還給了那個叫劉南江的男孩子。男孩子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一眼林佳玉,從那樸素的白襯衣藍褲子中,他大概看出林佳玉不是來自軍隊大院,不是軍隊幹部子弟。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便把目光轉到了別處。男孩臉上倨傲的神色使林佳玉的自尊心一下子就受到了傷害。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拉開了自己與劉南江之間的距離。林佳玉的目光掃過教室中那群身世不凡的同學們,原本興奮愉悅的心中不覺浮起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不過小孩子心中的陰影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林佳玉排到隊伍盡頭時,他驚訝地發現,穿著一身淡黃色衣裙的班主任老師居然年輕得象個大娃娃。她五官清秀,身材嬌小玲瓏,圓圓的臉上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流動的眼波,那嬌豔的紅唇,還帶有幾分稚氣,幾分純真。從外貌上看,她似乎比林佳玉他們大不了幾歲,與其說象一位老師,不如說更象一位高年級的大姐姐。在小學的最後兩年裏,擔任林佳玉他們班主任老師和課任老師的都是一些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年到頭,那些布滿皺紋的臉總是拉得長長的,沒有一絲笑意;黑色鏡框後麵閃射出的目光總是那樣冰冷,讓人望而生畏,使人心情壓抑。受夠了那些布滿皺紋,暮氣沉沉的臉,今天猛然見到一張笑容可掬,充滿青春活力的麵容,就好象在陰雨連綿的江南,突然遇到了一個春光明媚的豔陽天,林佳玉的心情一下子輕快起來,有幾分欣慰,有幾分歡喜,也有幾分小男孩特有的羞澀與靦腆。
林佳玉是最後一個來交登記表的學生。那年輕漂亮的女教師對這眉清目秀,在異性麵前還有幾分羞澀與靦腆的小男孩顯然也有幾分特殊的好感,她含笑接過登記表,一邊作自我介紹,一邊親切地詢問起林佳玉個人和家庭的情況。老師的微笑,老師那聊家常式的自我介紹使林佳玉倍感親切,心中的拘謹,心中的陰霾很快就被一掃而空。他興致勃勃地和老師聊了起來。老師的自我介紹使他了解到,班主任老師安小梅是他們的曆史老師,畢業於武漢大學曆史係。安老師5歲上學,今年雖隻有26歲,但教書已足足有五個年頭了,當聽到林佳玉介紹說,他的父親也是商學院的曆史教師,畢業於當年的燕京大學時,安老師眼裏的笑意更濃了。一股溫馨的暖流從老師的眼波中直流到林佳玉的心田裏。第一次和一位老師平等地,麵對麵地聊天,林佳玉的心不覺沉醉了,沉醉在溫馨中,沉醉在春風裏。
上課的鈴聲響了。全校同學在各操場分班列隊,依次進入禮堂舉行開學典禮。開學典禮雖然是一種例行公事。但今年的開學典禮似乎格外隆重,師範學院特地派了一位副院長前來參加典禮。在校長致辭,主任訓話,各項傳統儀式舉行過後,初中一年級六個班的新生被單獨留了下來。麵對三百多名稚氣未脫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校長艾友蘭做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講演。
艾校長坦率地承認,從全市範圍來講,師院附中隻不過是一所未入流的三類學校,曆年來的高考升學率隻有40%左右。但師院附中並不甘於落後,決心用六年的時間,打一個徹底的翻身仗。也就是說,學校將派出最優秀的教師,從初中入學開始就重點抓好他們這個年級的教學工作。爭取在六年之後,也就是他們高中畢業時,師院附中的高考升學率能從目前的40%躍升到80% 以上,師院附中本身能從一所三類學校躍升為一類學校。當然“教學,教學”,不僅講究“教”,更重要的是要“學”。學校今年招收的這批新生素質不錯,全體老師有決心有信心,在六年的時間裏用自己的心血與汗水,把這批學生培育成學校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學生。現在所需要的是同學們的努力與配合。艾校長懇切地呼籲全體同學在這六年的時間裏也能刻苦學習,奮力拚搏,和老師們共同努力,為學校,也是為自己,打好這個翻身仗!
艾校長動情的演講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對於13、14歲的孩子們來說,他們也許不一定能全部理解艾校長話中的內涵。但他們畢竟明白,校長一席話的意思是,學校方麵非常重視他們這個年級,學校方麵將派出最好的老師,把他們培養成最優秀的學生。對於校長的期望,老師們的厚愛,全體新生報以了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繼艾校長之後,師範學院的李副院長也表了態,他說師院特地委托他來參加這個“誓師大會”。在人力,物力,財力各方麵,師院保證將全力支持附中的翻身計劃。他希望,六年之後,他能重新回到這裏,為附中的全體師生祝捷。
畢業典禮過後,各班回自己的教室開班會。對於初一年級各班的新生來講,班會的第一項內容就是排座位。剛從小學跨入中學校門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大多還保持著小學生分男女界線的心態。班上男女生之間的對立與矛盾,常常是令班主任老師最頭疼的問題。當然這個問題會隨著學生們年齡的增長而逐步消失,異性之間的相互排斥會逐步轉化為相互吸引,到初三,高一年級時,男女生之間過分親密,男女生之間朦朧的早戀,就會成為令老師們頭疼的新問題。不過在初一年級,打破男女界線,增進同學之間的團結仍是班主任老師的首要任務,而巧排座位正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重要手段。中小學的課桌都是雙人的,安排男女生同桌,一方麵有助於打破男女界線,增進同學之間的團結;另一方麵也可以減少同桌之間課堂上講悄悄話,做小動作的現象,有助於維護課堂上的教學秩序。
初一年級的新生基本上互不相識,排座位相對來說也就比較簡單。男女生按身高在走廊中各排成一列,老師先將男生隊伍引入教室,由矮到高依次坐下,每桌一人,空出右邊的位置;然後將女生引入,依次坐在每個男生旁邊的空位上。那情景頗有幾分“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的味道。先進入教室的男生們還沒等老師分配好座位就躁動了起來,個個都在猜測自己將會有一個什麽樣的同桌,個個都在期盼著自己的同桌能令人滿意。當然在每個男孩內心深處,“令人滿意”的標準各不相同,有人喜歡圓臉的女孩,有人喜歡長臉的女孩,有人喜歡文靜的女孩,有人喜歡性格開朗的女孩……。林佳玉則希望自己的同桌最好能有一雙象安老師那樣溫柔的大眼睛;人嘛,最好文靜一點;身材嘛,最好苗條一點兒;臉型嘛,最好是長圓的,那種鴨蛋型……。不過希望終歸是希望,自己到底能分到一個什麽樣的同桌目前誰也不知道。
女生的隊伍在教室門口剛一露頭,心情興奮而緊張的男生們就亂成了一團。不少人紛紛從座位上探出身子,或伸長脖子,企圖早一點兒看清自己的同桌到底是誰。坐在後排的男生幹脆就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張望。在異性火辣辣目光的包圍下,女生們低垂著頭,羞紅了臉,一個接一個快步走到老師所指定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林佳玉的座位在第四排靠窗子的地方,離教室的大門很遠。他雖也希望早點知道自己的同桌是哪一個女孩,但又不大好意思站起身,或伸長脖子張望。就在他胡思亂想,心神不定之際,人影晃動,一個梳著兩條短辮的女孩子已來到了他的身旁。兩人目光交會,林佳玉的臉頓時漲得飛紅。他迅速把頭轉向前方,裝出一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樣子。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間,他已看清自己未來的同桌是一個瘦瘦高高,既不算漂亮,也不算難看的女孩子。她那圓圓的麵龐,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還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孩子氣,隻有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爍著犀利的,令人不敢逼視的目光。那女孩子對眼前這個文靜,清秀,略帶靦腆的小男孩兒似乎還算滿意,那淩厲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溫柔的神色。她落落大方地在林佳玉身邊坐了下來。林佳玉利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著自己的同桌。那女孩的腳瘦長而纖細,腳上的皮涼鞋雖略顯陳舊,式樣卻很別致。她穿著一條半新不舊的空軍的蘭色軍褲,細布的白色短袖上衣。從衣著來看,她似乎也是來自軍隊大院,父母的地位大概並不高。林佳玉對這一點還算滿意。他實在不願和那些趾高氣昂的“大小姐”們打交道。
開學的第一天,對於初一的新生來說,並沒有太多的事。老師訓話,發課本,全體動手大掃除之後也就放學了。老師請所有在小學擔任過少先隊中隊委員以上幹部的同學先不要走。結果全班五十四位同學中,留下來的有近二十人,林佳玉也在其中。同學們圍著老師坐定之後,老師首先請每個人做自我介紹。林佳玉驚異地發現,一位看起來身材矮小,衣衫上補丁摞補丁的農家子弟居然是田村小學的大隊長。另一位穿著藍布衣衫,個子瘦高的女孩子是化工附小的大隊長。在小學,但任少先隊中隊,乃至大隊委員一級的職務並不希奇,不過但任大隊長的職務可就不一般了。在每所小學,大隊長的職位隻有一個。能夠擔任大隊長職務的都是學校裏最出色,最優秀的學生。林佳玉在小學擔任過的最高職務隻不過是一名中隊委員而已,望著身邊這些剛剛作完自我介紹,臉上還帶有幾分羞澀,幾分靦腆的同學們,林佳玉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顯然師院附中在全市範圍內雖屬三類學校,但在西郊八裏莊一帶還算是所不錯的學校,因而附近各小學的優秀學生都被吸引了過來。
初一年級的新生彼此之間不熟悉,班幹部無法通過“普選”產生,老師把這些曾在小學擔任過隊幹部的同學留下來,目的就是要推選臨時班委會。經過一番醞釀和謙讓,最後老師決定由四位在小學擔任過大隊幹部的同學組成臨時班委會,原化工附小大隊長馮秀秀任班主席,原田村小學大隊長王湧泉任學習委員,原田村小學副大隊長劉喜貴任勞動委員,原羅道莊小學大隊委員孫玉玲任文娛委員。其他同學分別擔任各學習小組組長和各門課程的課代表。林佳玉被指定為數學課代表,代表初一、一班和數學課任老師聯係。嚴格地講課代表並不算班幹部,隻是一個帶有幾分安慰性的榮譽職務。不過好幾位在小學擔任過大隊委員一級職務的同學現在也隻不過當了一名學習小組長或課代表,因而林佳玉心中並沒有太大的不平衡。
正式開學之後,林佳玉和其他同學們很快就體驗到了中學生活節奏的緊張。1962年秋,整個中國大陸剛剛從“大躍進”那場可怕的人造劫難中掙紮出來,經濟正在緩慢地複蘇。“大躍進”的慘痛教訓終於使中共領導層有所醒悟,建設一個現代化的國家所需要的不僅僅是革命的熱情,更重要的是科學文化知識以及掌握了科學文化知識的人才。辦好教育,培育出自己的一代知識分子,才是真正的立國之本。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中學的基礎教育正是整個教育環節中最重要的一環,北京市的高考升學率連續兩年落後於福建,上海,位居全國第三。這使得以彭真為首的中共北京市委十分惱火。北京是首都,作為首善之區,在各方麵都應成為全國的表率。高考升學率屈居於全國第三位,也是一種恥辱。為此彭真下達了死命令,三年之內北京市的高考升學率必須超過上海,趕上福建。為了激勵士氣,市委下令重獎高考升學率有突出進步的女十中。女十中1960年高考升學率僅為40%,經過兩年的努力,1962年的高考升學率躍升至80%。市委通令嘉獎女十中全體教職員工,不僅分別為其晉級加薪。同時撥專款為女十中選址蓋新的教學大樓,進一步改善其教學環境。這一舉措在全市產生了極大的反響,各中學抓教學質量,搞學習評比蔚然成風。
對於林佳玉和初一年級的全體新生來講,文化課驟然從小學時的三門增加到目前的七門,學業負擔本來就加重了許多,各科的課任老師為了強化基礎訓練,強化學生們的學習的積極性,還增加了課堂小測驗和現場提問的次數。學校方麵規定,對於初一年級的新生,所有課堂提問、測驗及家庭作業都記分,各班每星期要進行學習成績的綜合評比。四個星期過後,同學之間拉開了距離。學習成績遙遙領先的大多是來自附近各高等院校的知識分子子弟。而農民子弟,特別是田村小學來的那幾位同學,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班委會裏的另外兩位工人子弟的學習成績也不盡理想。班委會在班上應起帶頭作用,既然幾位班委會成員連自己的學習都顧不過來,也就不適於再負擔其他社會性工作了。為此 ,班主任安老師斷然宣布改組班委會。在新組建的班委會中,林佳玉以連續四周綜合評比總分第二的成績被老師任命為學習委員。榮獲“綜合評比總分第一”,排名在林佳玉之前的,是一個生得很清秀,名叫李文媛的女孩子。李文媛理所當然地擔任了班主席的職務。出任文娛委員的是一個叫曹雲秀的女生。據說曹家是書香世家,父親為輕工業學院的教授。曹雲秀不僅學習成績出色而且彈得一手好鋼琴。勞動委員是由一個男生,來自師範學院的周誌強擔任。周長得五大三粗,性格豪爽,樂於助人,對公益事業頗為熱心。
新班委會的組建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十一月初,在提前舉行的期中考試,也就是學校對初一各班所進行的摸底測驗中,各班一門或一門以上考試成績不及格的學生竟然高達五分之一以上,其中初一·一班居然有23人。學校方麵對此大為震驚,沒想到六年翻身計劃剛剛開始就遭受到了如此重大的挫折。不過學校方麵所付出的努力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收獲。同樣在初一·一班,強化訓練,嚴格要求的結果使得20名學生七門功課平均成績在90分以上,其中6人平均成績在95分以上。在同一個班中,成績優秀的學生與一門或一門以上不及格的學生各占40%,這也是很少有的情況。經過分析與研究,學校方麵決定在初一年級開展“一幫一,一對兒紅”活動,也就是說,動員成績好的同學,每人幫助一個不及格的同學補課,以期達到共同提高的目的。
就初一·一班而言,成績優秀的大多是來自附近各高校的知識分子子弟,而考試成績不及格的則主要是來自附近各軍隊總部大院的幹部子弟以及來自四季青公社的農民子弟,其中包括那位原田村小學的大隊長王湧泉。安老師在研究如何開展“一幫一,一對兒紅”活動的班委會上指出,幹部子弟其實並不苯,他們學習成績不好,除家中缺乏文化氛圍之外,主要原因在於不肯用功。生活條件的優越使不少來自軍隊大院的同學沾染上了一種紈絝子弟的習氣,平時講究吃,講究穿,講究玩,講究父母地位的高低,看不起出身貧寒的同學,自以為高人一等。現在問題的關鍵是要幫助他們放下架子,丟掉“嬌”、“驕”二氣,刻苦用功,認真向學習好的同學學習。
老師的話在林佳玉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林佳玉平常也很看不慣那些飛揚跋扈的幹部子弟。他們不僅自己講究吃穿,互相攀比,還欺辱來自農村的,家庭貧寒的同學,公然說他們土氣,說他們又髒又臭,嫌他們衣衫破舊。弄得那些家庭貧寒的農家子弟一下課就往外跑,連課間休息的十分鍾都不願呆在教室裏。
同學中不少人家住得比較遠,中午需要在學校吃飯。其他學校中午在學校就餐,一個月夥食費大約在八塊五角錢左右。據安老師說,師院附中考慮到本校幹部子弟多,夥食標準太低,怕他們不習慣,特地將夥食標準提高到十二塊五角。但沒想到多數幹部子弟還嫌夥食差,飯菜沒法入口,不願在學校搭夥。而一般工人,特別是農民家庭則負擔不起這每月十二塊五角的夥食費,也不肯在學校入夥。結果各班,特別是初一各班,隻有少數家庭收入在中上水平,家裏孩子不多的知識分子子弟在學校入夥,大多數同學依然從家裏帶飯。學校為了方便同學們,特地購置了大蒸籠,每天早晨由各班的值日生將全班同學所帶的飯盒收集到一起,裝入學校統一配發的大網兜內,送到夥房。中午再將蒸熱了的飯盒取回,分給大家。幹部子弟的家長們大多享有軍內的特供,孩子們自然也跟著沾光,打開飯盒,裏麵不是是蛋炒飯,香腸,就是紅燒肉,白斬雞……。然而對於普通平民百姓而言,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的糧食定量不過28—30斤,其中細糧隻占20%,油和肉每人每月隻有半斤的定量。郊區農民一人一年的口糧才不過三百斤,油和肉根本不配給。因此當工人,特別是農民子弟打開飯盒時。裏麵有的隻是窩頭,菜團,外加幾根少得可憐的醃鹹菜。十三、四歲的孩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懂事了,有一定的自尊。麵對那些端著豐盛的飯盒,故意跑到自己旁邊的桌子上,帶有幾分炫耀性地大吃大嚼的幹部子弟,那些衣衫襤褸,家境貧寒的工人,特別是農家子弟隻好跑出教室,躲在樹陰背後,躲在籃球架下,就著寒風,眼淚和屈辱,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自己的窩頭與菜團。林佳玉從食堂吃飯回來,常可以見到這種情況,心中頗為不平。林佳玉在內心深處雖然也有幾分嫌棄農家子弟的“土氣”,嫌棄他們不衛生,不願意和他們有過多的來往,但在他內心深處並沒有對他們的歧視。作為班上的學習委員,不管任何同學遇到學習上的困難,向他求教時,他都能予以耐心的幫助。
林佳玉發現,安老師在內心深處是很同情,關心那些農民子弟的。林佳玉不隻一次地看到,每逢食堂改善夥食安老師總會多買一份菜,然後以胃口不好為名,悄悄把飯菜分給那些躲在樹陰後麵吃飯的同學。安老師曾在私下裏告訴過林佳玉,王湧泉,劉喜貴等幾個從田村小學考來的同學之所以學習成績不好,不是不用功,不是不聰明,而是家裏太窮,生活條件太苦。田村距師院附中有十多裏路,雖有公共汽車,但這些農民子弟家中實在貧寒,根本買不起那三塊五角錢一張的月票,隻能頂風冒雨每天徒步往返於學校與田村之間。除去路上所花費的兩、三個小時之外,他們回到家裏還要照顧弟弟妹妹,幫助父母幹家務,到自留地裏幹活,然後再點起煤油燈做作業,複習功課。他們畢竟年紀還小,過度勞累,營養不良,加上睡眠不足,使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用於學習,一時很難適應學校裏的強化訓練和嚴格要求。免去他們所擔任的班幹部職務,正是為盡量減輕他們的負擔,使他們能有更多的時間去休息,去學習。安老師很感慨地說,這些農民子弟並不苯,學習比任何人都刻苦。我們不應因一時成績不好而看不起他們,應體諒他們的困難,盡量幫助他們在學習方麵趕上來。
老師的觀點對班幹部們影響很大,在安排“一幫一”的組合時,幾個農家子弟首先就被班幹部們搶著“瓜分”了。不太好安排的倒是那些軍隊幹部子弟,他們學習成績不好,但自恃出身高貴,瞧不起一般同學,令人很難接近。老師隻好動員班幹部們帶頭,每人除幫助一名農民子弟外,再負責幫助一名幹部子弟。林佳玉被指派幫助他的同桌王曉燕。
說起自己的同桌,林佳玉對她還是很有幾分好感的。沉默寡言的王曉燕其實也是一名來自軍隊大院——空軍大院——的幹部子弟。但她衣著儉樸,舉止文靜,言談之中完全沒有其他幹部子弟那種高人一等,咄咄逼人的氣勢。同桌兩個多月,林佳玉從未聽她炫耀過自己父母的地位。其他同學偶爾問起來,她隻是簡單地說,父親是空軍司令部的工作人員。王曉燕學習還算刻苦,但不知是天生抽象思維能力差,還是智力尚未充分開發,她對新開的代數課異常頭痛,尤其是變化多端的因式分解。每天下午上自習課時,林佳玉常發現她坐在那裏,咬著筆杆,冥思苦想半天,也解不出一道題。當然在班上對代數課頭疼的不止王曉燕一個人。不過其他人解決困難的辦法都要比她簡單得多,作業題不會做,隻需把頭歪一歪,看看同桌是怎麽做的,或幹脆把別人的作業本借過來抄一抄就行了;能去找林佳玉或其他學習好的同學,請他們給自己講一講的,就算學習態度比較認真的了。王曉燕和全班代數學得最好的男生同坐一張桌子,但她寧肯自己去苦苦思索,去反複演算,也不肯看一眼林佳玉故意攤開,擺在桌上的作業本。這裏麵除了自尊心在作怪之外,顯然還有一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倔強。林佳玉對王曉燕的這份倔強從心底感到欽佩。久而久之對她也就有了幾分好感。有時看到她麵對代數題一籌莫展的樣子,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但男女有別,林佳玉不便去主動幫助王曉燕。他怕其他男生譏笑自己。和女孩子過分親近,在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們眼中是一種不道德的行徑,會遭到其他同學們冷嘲熱諷與排斥。為了避嫌,林佳玉隻能采用一種間接的方式來幫助王曉燕。每次林佳玉發現王曉燕有什麽問題不明白時,他就會去找一個與王曉燕有相同困難的同學,把他叫到自己身邊,給他做反複而耐心的講解,直到坐在一旁的王曉燕聽明白為止。
老師指定林佳玉負責幫助王曉燕,等於給了他一塊遮風避雨的擋箭牌。有了這塊擋箭牌,林佳玉就可以克服外在的及心理上的障礙,大大方方地和王曉燕坐在一起,為她答疑解難了。耳鬢廝磨,時間久了難免就會情愫暗生。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已經步入了心理上的青春期。對於來自異性的愛與嗬護有一種朦朧而強勁的渴求。林佳玉那瀟灑的風度,那清秀的麵龐,那充滿自信的眼神,那略帶磁性的聲音,在女孩子的心靈深處逐漸構成了一幅朦朧的白馬王子的影象。然而對於男孩子來講,心理與生理上成熟期的到來都要比女孩子晚得多,十三、四歲的男孩子還處於那種懵懵懂懂,“未解風流”的發育階段,嗬護、關心女孩子,大多隻不過是一種萌動在內心深處的,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和英雄主義情結的表現形式而已。如果一定說林佳玉對王曉燕有什麽特殊一些的情感的話,那也隻不過是一種對她性格頑強的欣賞,一種大哥哥對小妹妹的親切感而已。
“一幫一,一對兒紅”活動開展不久就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在學校方麵為不及格的同學舉行的補考中,所有同學都順利地過了關。當然,這裏麵除了同學之間互相幫助的成果之外,也有學校領導及老師們的一片苦心。為避免在六年翻身計劃的初始階段就挫傷同學們學習的積極性和自信心,學校領導要求各課任老師適當降低試題的難度及評分的標準。最後當然是皆大歡喜。
考試通過後的第二天早晨,林佳玉一走進教室,就發現王曉燕已經端坐在座位上了。今天並不該她們小組做值日,她怎麽來得這麽早,林佳玉心中暗暗納悶。他對王曉燕點了點頭,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送你的。”
林佳玉還未坐穩,王曉燕就從自己的抽屜裏拿出一袋色澤豔麗的軟糖,大大方方地遞了過來。那精美的包裝袋,那龍飛鳳舞的外文商標,無言地表明那是一袋進口的高級軟糖,是普通平民百姓家見都見不到的貴重物品。林佳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心裏明白,這是王曉燕為感謝他的幫助,特地從家裏給他帶來的禮物。作為一個13歲的小男孩他還沒有接受別人禮物的習慣,更沒想到王曉燕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中就把禮物遞到了他的麵前。男女生之間私相授受,互贈禮品,這要讓其他同學看見,立刻就會成為轟動全班的特大新聞。
“不,不,我不要。”
林佳玉一邊手忙腳亂地推開王曉燕遞過來的糖果,一邊象做賊似地偷偷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動靜,幸好上課前教室裏亂哄哄的,四周的同學並沒有注意到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林佳玉的羞澀與慌亂,林佳玉手忙腳亂的狼狽像把王曉燕逗笑了。她大大方方地把糖果收了回去,放進自己的抽屜裏。
上午第一節課是語文,老師在講台上口若懸河地講了有十分鍾之久,林佳玉還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的心裏亂哄哄的。多少年來,女孩子向他表示友誼,向他贈送禮品。這還是第一次。林佳玉也弄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有慌亂也有興奮,有忐忑不安的惶恐也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蜜。當然更多的還是擔心,擔心其他同學會發現這一秘密,擔心其他同學會因此而嘲笑自己。
下課的鈴聲響了,林佳玉三步並作兩步,慌慌張張地溜出了教室,活象他和王曉燕在一起多呆一分鍾,別人就會窺破他們之間的秘密似的。操場上的冷風使林佳玉清醒了幾分。他捫心自問,其實自己也沒做什麽,又何必心虛呢?不錯,王曉燕是要把一包糖果送給自己,但自己並沒有接受,而且這幕場景似乎也沒有被其他人所看到。
林佳玉再次回到教室裏時,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第二節課是英語,就在他把課本從書包裏抽出來時,一袋什麽東西也隨之掉出來。就在那物品“啪”的一聲摔到地上的瞬間,林佳玉發現掉下去的正是剛才那袋軟糖。這鬼丫頭真難纏。林佳玉心裏雪亮,糖果肯定是剛才自己出去時,王曉燕悄悄塞進自己書包裏的。他太了解她那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倔強性格了。林佳玉向左右瞥了一眼。還好,老師正在提問,沒人注意他這邊的動靜。林佳玉彎下腰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迅速把糖果揀了起來。在此期間,坐在林佳玉身邊的王曉燕連頭都沒有側一下,似乎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課,似乎與此事根本無關。林佳玉直起腰來,也裝出一副認真聽課的樣子,但同時卻悄悄地把手從課桌下伸了過去,想趁王曉燕不備,把糖偷偷塞回她的抽屜裏。沒想到林佳玉的手還未越過“國境”,一隻白嫩的小手就閃電般地伸了過來,無聲無息地擋在了“國境線”上。林佳玉碰了“壁”,無可奈何地把手收了回來。幾分鍾之後林佳玉做了第二次嚐試,依然被那隻白皙的小手堅定不移地擋了回來。林佳玉怕被其他同學發覺,不敢與王曉燕作過多的糾纏,隻好把糖果先塞進自己的抽屜,等下課後再想辦法。
就在林佳玉把糖果塞回抽屜裏時,糖果的塑料包裝袋不知是剛才掉在地下時摔破的,還是在推擋時被揉破的,幾塊色澤豔麗的軟糖掉了出來,散落在抽屜邊緣。出生在一個普通教師的家庭中,林佳玉從來沒有見過,更沒有品嚐過這種高級的外國糖果。那精美的包裝,那五彩的糖果對林佳玉來說無異是一種巨大的誘惑。他偷偷望了一眼坐在身邊的王曉燕,王曉燕正目不斜視地坐在那裏,一邊聽老師講課,一邊警惕地守衛著自己的“邊疆”,似乎並沒有閑暇注意自己這邊的動態。林佳玉決定偷一塊糖吃吃,嚐嚐味道。反正糖果的外包裝已經破裂,等會兒還回去,少那麽一塊兩塊王曉燕也未必能看出來。林佳玉乘從書包中拿筆記本之機,悄悄把掉在抽屜邊的一塊糖捏在手心裏,剝去糖紙,然後趴在桌上裝作記筆記,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糖塞進了嘴裏。他輕輕地咀嚼,細細地品味。那濃鬱的芳香與醇厚的甘甜是林佳玉從來都沒有嚐到過的。小小的糖果很快就化成了漿,化成了水,消失在了林佳玉的腸胃深處,但嘴裏的香甜還回味不已。那濃烈的香甜勾起了林佳玉更為強烈的食欲。他心中很想再吃一塊。但理智告訴他,這是別人的東西,偷吃很不光彩。但理智與欲望反複較量多次,最後還是欲望占了上風。反正吃一塊也是吃,吃兩塊也是吃,林佳玉索性橫下了一條心。他趁四周無人注意,敏捷地把第二塊軟糖又丟進了嘴裏。
無止境的欲望需要用頑強的自製力來克製,而未成年的孩子所缺乏的正是這種自製能力。當林佳玉把第四塊軟糖丟進嘴裏時,他下意識地向左右瞥了一眼,驀然發現原本正襟危坐的王曉燕正在抿著嘴偷偷地笑。林佳玉的臉一下子漲得緋紅。原來自己偷吃的行徑早就被王曉燕發現了。羞愧之餘林佳玉反而想開了。既然已被發現,就沒有必要再遮遮掩掩。糖果是王曉燕送給自己的,幹脆就大大方方地吃吧。林佳玉一邊聽課,一邊左一顆右一顆悄悄地往嘴裏塞糖果。到下課時,一袋糖果已被吃去了一大半。
自從“糖果事件”之後,王曉燕與林佳玉之間那種無形的友誼又進了一層。對於王曉燕來講,林佳玉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她少女情懷的寄托。每次父母給她留下什麽好吃的東西,她首先就會想到林佳玉,那怕自己不吃,也要帶給林佳玉一份。而在林佳玉心目中,王曉燕則隻不過是一個還需要別人關心與照顧的小妹妹,她性格倔強,但卻善解人意。林佳玉很快也就適應了她那特殊的表示友誼的方式,每當他發現自己書包裏出現好吃的東西,他也就會很自然地悄悄把它拿出來吃掉。
第 二 章
家 長 會
“一幫一,一對兒紅”活動的開展,使學校方麵意識到,目前進一步提高教學水平的關鍵在於提高學生——特別是幹部子弟們——學習的自覺性和積極性。這不僅需要學校方麵做工作,還需要家長方麵的有效配合,也就是說,需要家長們對自己子女的學習狀況進行必要的監督,施加必要的壓力。為此,學校方麵決定,在十二月初的第一個星期日,初一年級各班舉行學生家長座談會,一方麵向家長們匯報學校方麵近期來所做的工作,另一方麵籲請家長們配合學校方麵的工作。
為了使這次家長會舉辦得更完滿,各班都進行了積極的準備工作。繪製各類評比圖表;製作壁報;開辟五彩園地,展覽優秀作業,作文;全麵介紹本班同學們各方麵的情況。在開會的當天,各班的班幹部和部分熱心公益的同學也應邀來到學校,協助老師接待客人。對學生們來講,能應邀來學校協助老師舉辦家長會,是一種榮譽,一件很體麵的任務。初一·一班獲此殊榮的共有七人,除四位班幹部外,還有三名幹部子弟。
星期天早晨八點鍾,距離預定開會時間還有一小時,家長們就開始陸續出現在校園裏。最早趕到學校的是附近四季青公社各生產隊的農民。六十年代中國大陸的農民處於社會的最底層。他們不享有國家所提供的任何生活保障,卻承擔著全社會最沉重,最艱苦的勞動。人民公社的三級管理體製象一張無形的巨網將農民牢牢地束縛在土地上,使他們變為了幾乎沒有任何人身自由的現代農奴。對於農民而言,社會主義的“學堂”——特別是那些大學、中學——都是些了不起的地方。那裏一個最普通的老師都是國家正式的幹部,下放到村裏都是比大隊黨支部書記還要大的“官”。大隊黨支部書記在人民公社的三級管理體製中隻不過是一名中層管理人員。但在他所管轄的地區內,卻是一個說一不二的“土皇帝”,治下數以千計子民的生死榮辱完全取決於“他老人家”一念之間。然而,這樣一位在農民眼中擁有無尚權威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在政府體係中卻僅僅隻不過是一個最低級,未入流的幹部,沒有級別,沒有工資,隻擁有一份微薄的生活補貼。地位還不如“學堂”中的一位普通教師。因而農民們對“學堂”的確有著一種誠惶誠恐的“畏”。除了這種誠惶誠恐的“畏”,農民們對“學堂”及“學堂”裏的老師們還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因為“學堂”裏的老師們可以把他們的孩子從一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土娃兒培養成一個“吃皇糧”的國家幹部,培養成一個比大隊黨支部書記還要大的官兒。接到學校開會的通知,農民們當然不敢怠慢。他們穿起自己最幹淨最整齊,過節時都舍不得常穿的衣服,早早就趕到了學校。走進布置一新的教室,見到年輕漂亮,笑容可鞠的班主任老師和衣衫筆挺,氣宇軒昂負責接待的學生們,他們頓覺手足無措,連站都不知該往那裏站。他們那種誠惶誠恐,見人就點頭哈腰的神態使老師和負責接待的同學們都感到很不習慣,很不自在。
稍後一些到來的是附近各高等院校的知識分子們。知識分子們大多比較重視子女的教育。許多人都是夫妻一起來參加家長會的。這些知識分子們與老師略事寒暄,在來賓登記簿上簽過名之後,便紛紛來到牆邊,饒有興趣地觀賞著壁報,優秀作業作文展覽,及各類評比圖表。他們或指指點點,悄聲評議;或默默觀賞,仔細品味,顯然都在認真地研究比較著自己孩子與其他同學之間的差距。
隨知識分子們之後而來的是各軍隊總部大院的軍官們。首先到來的是一批校級軍官。這些擁有上校,大校軍銜的軍官都是一些師級,副軍級的幹部,各總部機關具體業務部門的骨幹,平常工作繁忙,連星期日都很少有時間休息。今天學校開家長會,正好趁機“偷得浮生半日閑”。他們之中許多人過去在同一個部隊,是槍林彈雨中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解放後分配在北京的首腦機關工作,隻因為單位不同,日常事務繁忙,多少年都沒見過麵了。 今天想不到在孩子們的學校裏碰了麵,那種喜出望外的親熱勁兒使他們自己也變成了孩子。擁抱,握手,相互打鬧,人還在走廊裏,笑聲、喧鬧聲就已經傳進了教室。那筆挺的將校呢軍裝,那金光閃耀的領章、肩章,晃得老師、同學們眼睛都花了。沉浸在意外的欣喜與歡樂中,他們三五成群地湧進教室,暢談別後的經曆,全然忘記了自己到這裏來的目的。無可奈何的班主任老師隻好讓同學們分頭拿起簽名簿,一處一處地去請各位家長簽名。林佳玉好奇地打量著這些軍裝筆挺的家長們,一位和林佳玉關係不錯的幹部子弟後勤學院的方一寧主動為林佳玉介紹各種肩章,領章的識別方式。肩章標誌軍銜,肩章上有兩條橫杠的是校級軍官,兩杠三星的是上校,兩杠四星的是大校……。領章標誌軍兵種,領章上有坦克圖形的是裝甲兵,有交叉鐵鍬圖形的是工程兵……。就在方一寧介紹得津津有味時,門外又來了幾位家長。其中一位中年男子身著銀灰色中山裝,身材高大,氣度非凡。他剛一跨進教室,靠大門最近的幾位校級軍官們就不約而同地立正,向他敬禮。那中年人含笑點頭,一一回禮。見此情景,老師意識到來者身份不凡,示意林佳玉拿簽到簿請其簽名。那中年人從衣袋中掏出一支鑲金邊的派克筆,在簽到簿劉南江一欄的後麵很瀟灑地簽上了劉厚林三個大字。原來他就是劉南江的父親,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那位軍械部部長,一位擁有中將軍銜的高級軍官。林佳玉剛剛聽方一寧介紹過,按規定將軍們參加非公務性活動是不能穿軍裝的,看來方一寧說的果然不錯。在劉部長之後,又有兩位將軍光臨。一位是丁芷蘭的父親,炮兵的副司令;一位是王麗娟的父親,海軍後勤部的部長,都是擁有少將軍銜的高級軍官。幾位將軍的到來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那些校級軍官們紛紛趕過來向將軍們敬禮或握手寒暄。教室裏亂成了一鍋粥。就在這時方一寧又趁亂跑過來,有幾分神秘地要林佳玉跟他到學校門口看看。
來到校門口,眼前的景象不禁使林佳玉吃了一驚。校門口原本蕭瑟冷清的土路兩側現在停滿了各式各樣豪華的小轎車,長長的車隊一直排到了北窪路上,最少有一百多輛。初一年級六個班不過才有三百多名學生,家長有資格乘坐小轎車的居然就有一百多位,同學之中幹部子弟之多真是大大超出了林佳玉的想象。方一寧不無炫耀地向林佳玉介紹起有關車的知識。“華沙”,“勝利20”是配置給上校,大校一級官員乘坐的公務車。“伏爾加”,“迪克”是少將們乘坐的公務車。那種黑色或銀灰色,長車身的“吉姆”是配備給部隊裏中將以上官員,地方上部長、中央委員以上官員們個人乘坐的專車。細心的林佳玉注意到,在長長的汽車行列中,這種長車身的“吉姆”居然有七、八輛之多。
當林佳玉他們被老師派人叫回教室時,家長們已經就座,會議即將開始。教室裏的課桌除了沿牆擺放外,還在教室中央仿照一般會議室的模式擺放成了一個中空的長方形。會議本來沒有安排座次,家長們可以隨意就座。但實際坐下來時,家長們自然而然地就分成了堆兒。在長方形的南側就座的是那些肩章領章金碧輝煌,海陸空三軍的高級軍官們。高級軍官們坐在了一起,知識分子們就頗有自知之明地“退避三舍”,坐到了長方形的北側,高級軍官們的對麵。自覺低人一等的農民們則無聲無息地溜到知識分子們背後,散坐在了那些靠牆邊的椅子上。在長方形東端,也就是長方形的窄邊,就座的是那三位身穿便服的將軍。那裏雖然還有富裕的座位,但無論是那些軍裝筆挺的校級軍官們,還是那些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們都不好意思和將軍們擠坐在一起。那裏無形中就變成了類似於宴會的首席,會議的主席台之類的地方。班主任老師敬陪末座,帶領學生們坐到了將軍們的對麵,長方形的西端。林佳玉的任務是協助老師做會議記錄,因此老師特地在自己身旁給林佳玉留了一個座位。
會議開始,主持會議的班主任老師首先向各位家長介紹了學校的翻身計劃和近幾個月來學校方麵所做的各項努力。班主任老師表示,召開這次家長會的目的就是要向家長們匯報情況,聽取家長們的意見,希望家長們能與學校方麵配合,共同作好孩子們的教育工作。班主任老師誠懇的話語使得許多家長,特別是那些知識分子們,深受感動。因而當班主任老師邀請各位家長們提意見時,首先發言的就是那些來自附近各高校的知識分子們。他們表示,感謝學校方麵為孩子們所作的一切。嚴師出高徒,學校方麵對孩子們的嚴格要求是非常必要的。作為家長,他們願盡全力配合學校的工作,對自己孩子的學習加強督促與檢查。部分家長還提出了一些與學校方麵加強聯係互相協作的具體建議。這些知識分子也都是從事教育工作的,深知當老師的甘苦。他們由衷的感謝及對學校工作的高度評價使班主任老師心裏暖洋洋的。她一邊仔細地傾聽著家長們的發言,一邊認真地記錄著每一位家長所提出的意見與建議。
沉浸在一種辛勤耕作終獲肯定的喜悅中,班主任老師並沒有覺察到會場中的氣氛正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首先注意到這變化的是林佳玉。他本來的任務是協助老師做會議記錄。但十三歲的男孩子還有著濃重的小娃娃心態,好奇,愛動,喜歡湊熱鬧。林佳玉一邊記錄,一邊偷偷地打量著那些高級軍官們各式各樣金碧輝煌的領章與帽徽。無意間他注意到,隨著一位接一位家長對學校工作的肯定與讚揚,那些高級軍官們的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他們交頭接耳,似乎在小聲議論著什麽,然後公推坐在校官方陣東南角,和將軍們距離最近的一位空軍大校,代表大家和將軍們小聲說了些什麽。得到將軍們首肯之後,那些校級軍官們便迅速安靜了下來。他們個個正襟危坐,神態嚴肅,仿佛是一些即將出征的戰士,正在等待著去廝殺,去戰鬥。林佳玉敏銳地覺察到在這些高級軍官們之中似乎正彌散著一股可怕的火藥味,什麽不尋常的事情似乎就要發生了。
知識分子們的發言告一段落,熱烈的會議場麵暫時冷清了下來。班主任老師抬起頭,含笑掃視全場,詢問還有哪一位家長要發言。一位肩章上兩杠三星,身穿陸軍綠色軍裝的上校軍官應聲舉起手來。
“請,”班主任老師做了一個肅客的手勢。“您是…………?”
“我是李飛的家長,總政治部的李林義。”上校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紹。“………剛才聽了老師的介紹和各位家長的發言,很有些感想。教育好我們的下一代不僅是教育工作者們義不容辭的責任,也是各位家長的熱切希望。在這方麵師院附中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這一點應該予以充分的肯定。不過在肯定成績的同時,我們也不應忽視工作中所存在的缺點與問題。……”上校講到這裏時有意頓了一下兒,犀利的目光依次掃過坐在對麵的每一位知識分子。他那嚴肅的神態與冷峻的目光與剛才各位知識分子家長發言時那親切的笑容與感激的神情截然不同。一絲隱隱的不安在班主任老師心中掠過,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鋼筆。“……在這裏我先談談我個人的看法。我認為,所謂教育工作說到底就是要教書育人,而教書的最終目的是要育人。在前一階段工作中,師院附中的老師們卻忽視了這一點。他們在教書的過程中,對學生不問家庭出身,不講階級路線,大搞智育第一,分數至上,把學習成績的優劣作為衡量學生的唯一標準。這種做法完全背離了我們黨的教育方針。什麽是我們黨的教育方針呢?那就是‘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也就是說,辦教育首先要解決向什麽人開門,為什麽人服務,培養什麽人的問題。在舊社會,學校的大門是向有錢人家子弟開放的,培養的是地主,資本家的繼承人。而我們社會主義的學校,共產黨領導下的學校則應向工人,貧下中農子弟開門,向革命軍人,革命幹部子弟開門,我們所要培養的是又紅又專,具有高度政治思想覺悟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大搞智育第一,分數至上,表麵上看起來是不偏不倚,是任人唯賢,但實質上是背離了我們黨‘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根本方針,背離了我們黨辦教育要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要向工人,貧下中農子弟,革命軍人,革命幹部子弟傾斜的基本宗旨……”
李上校語含風雷,侃侃而談。主持會議的班老師和所有在場的知識分子們臉上都變了顏色。在1957年那場可怕的反右鬥爭中,“反對黨的教育方針”,或者說,“背離黨的教育方針”這一類莫須有的罪名曾使成千上萬善良的知識分子們被打成“右派”,跌入了萬劫不複的十八層地獄。今天有人舊話重提,這些知識分子,特別是從事教育工作的知識分子們,焉能不聞聲而色變。林佳玉一邊做記錄一邊注意到,安老師的額頭上轉眼間就滲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她手中的鋼筆顫抖得厲害,半天都未記下一個字來。十三歲的小孩子雖然還弄不太清楚李上校所講的那些大道理,但從他所記錄下來的那些字句中,林佳玉也看得出來李上校是在指責老師和學校方麵沒把工作做好。作為班上的優等生,林佳玉平時備受老師與學校領導的嗬護。今天有人無端指責老師和學校領導,說得老師臉色蒼白,渾身發抖。林佳玉自然憤憤不平。但除了緊握手中的鋼筆,狠狠地瞪上李上校幾眼之外,十三歲的小男孩也沒有其他什麽辦法可以助老師一臂之力。
“……據我個人所知,由於奉行了智育第一,分數至上的錯誤方針,在師院附中讀書的工人,貧下中農子弟,革命軍人,革命幹部子弟不僅沒有得到應有的關心與照顧,相反卻常因學習成績不好而受到老師們的歧視與嘲諷。這種歧視與嘲諷嚴重地挫傷了孩子們的學習的積極性與自信心,使他們之中不少人產生了濃重的自暴自棄的情緒和自卑自賤的心理。例如…………”
李上校仍在侃侃而談。班主任老師用手肘輕輕推了推坐在身邊的林佳玉,壓低聲音說道:“快,去請校長來!”極度的震驚之餘,年輕的女老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意識到了她個人根本應付不了目前的局勢。
林佳玉放下手中的鋼筆,悄悄溜出教室,撒腿就向二樓的校長室跑去。在小孩子們的心目中,請校長就是為老師搬救兵。校長的權威當然遠勝於老師。別看李上校在安老師麵前指手畫腳,神氣十足。校長一來,他肯定就蔫兒了。
校長和學校黨支部的的趙書記正在校長室裏研究工作。趙書記是原來教高中政治課的一位中年女教師,人生得很文靜,很秀氣,平常無論是待老師還是對學生都十分親切,沒有一點兒所謂書記的架子。趙書記的在場使林佳玉對校長的畏懼減輕了許多。他氣喘籲籲地剛把李上校的原話向校長學說了兩三句,趙書記臉上就變了顏色。她二話沒說,拉起林佳玉的手,和校長一路小跑,匆匆趕到了初一、一班家長會的現場。
“…………教育工作千頭萬緒,最根本的一點是要把握住政治上的大方向。隻有把握住了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這一根本方向,我們所作的一切才會有利於我們的社會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反之,所作的工作越多,對我們事業的危害也就越大。在這個問題上,我希望師院附中的同誌們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當校長和趙書記來到會場時,李上校的發言已近尾聲。他肩章領章上那金碧輝煌的標識使校長和書記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一位比海澱區教育局局長地位還要高出許多的官員。這樣一位高級軍官很嚴肅地指出,師院附中的工作背離了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根本方向!校長頭上的冷汗頓時就冒了出來。他臉色蒼白,不聲不響地和趙書記在一個角落裏悄悄坐了下來。林佳玉興衝衝地把校長請了來,滿以為可以為老師解圍,為學校出口惡氣,沒想到校長剛進會場就蔫兒了,一句話都沒敢說。林佳玉有幾分困惑,幾分迷惘,頗為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校長和書記的到來卻使班主任老師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班主任老師用目光示意,請校長和趙書記到前排就座。趙書記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安老師繼續主持會議。
繼李上校之後,一位大校站了起來。這位高級軍官顯然是工農出身的幹部,文化程度不高,說起話來完全不象李上校那樣咬文嚼字含而不露。他一上來就直截了當地指責師院附中歧視幹部子弟。他曆數了自己的孩子如何因遲到而被老師罰站,如何因上課不注意聽講而被老師用粉筆頭打,如何因回答不出問題被老師在課堂上當眾挖苦嘲弄……。那位大校不無傷感地回憶說,有一次孩子就因沒有按時完成家庭作業而被老師處罰,放學後不能回家,被留在教室裏補作業、抄課文,直到天完全黑了,才頂著風雪回家。十三歲的孩子一個人摸黑回到家時,人已經滾成了泥球。……老師的歧視,同學們們的嘲諷,加上考試總不及格,孩子一提起上學就畏縮,每天早晨都磨蹭著不想起床,不願到學校去,說起學校的事總是眼淚汪汪的。…………那位大校說著說著不覺動了感情,他憤怒地拍著桌子質問道:“………老子當年提著腦袋在槍林彈雨裏幹革命,不就是為了孩子們今天能過上幸福生活嗎!舊社會咱人窮上不起學;今天革命勝利了,咱的孩子上個學為什麽還這麽難?今天我倒要問一問,這師院附中到底是不是咱共產黨辦的學校?這些老師到底是不是咱共產黨的人?…………”
那位大校慷慨激昂的質問在高級軍官之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控訴”師院附中對幹部子弟的歧視與“迫害”,氣勢洶洶地質問為什麽師院附中的老師總是和幹部子弟們過不去?為什麽每次考試總是幹部子弟們不及格?為什麽共產黨辦的學校就不能照顧一下兒共產黨人的後代?暴風驟雨般的控訴與質問壓得校長、書記抬不起頭來,壓得班主任老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高級軍官們劍拔弩張,整個教室中彌散著一股濃重的火藥味。知識分子們個個噤若寒蟬。四季青公社的農民們聽得目瞪口呆。…………
一陣猛烈的“排炮”過後,會場上暫時沉寂下來。丁芷蘭的父親,那位炮兵的副司令與其他兩位將軍小聲地交換了意見之後,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代表所有在場的軍官們作了一個簡短的總結性的發言。在發言中,他承認部分同誌由於感情衝動,話說得是有些過頭了,不少意見也帶有一定的片麵性。不過他希望師院附中的同誌們能本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精神來對待這些意見與批評,不要過分計較枝節問題。因為這些同誌們直言不諱地提出了一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辦教育為什麽人服務的問題。以及如何貫徹執行黨的教育方針的問題。這一點希望能引起師院附中同誌們的高度重視。
將軍的講話等於為師院附中前一階段工作中的失誤定了性。將軍的措辭雖然委婉,語氣亦十分平和,,但那冷冰冰的結論卻使老師和校長從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將軍作了總結性發言之後,其他軍官們便不好再說些什麽了。在場的知識分子們心裏都很明白,這是一個敏感的帶有政治性的話題。他們不敢隨便插嘴,也不能隨便插嘴。而那些來自四季青公社的農民們根本就沒弄懂什麽“方針”“方向”,什麽“無產階級政治”之類高深莫測的政治術語,就是想發言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整個會場再次沉寂下來,沉寂得使人窒息,沉寂得使人感到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壓抑。就在這死一般的靜寂中,坐在“知識分子方陣”東北角,最靠近的 “將軍席位”的一位中年婦女舉起手來。
“請……”安老師的聲音還有些顫抖。她正在努力穩定著自己的情緒。麵臨著巨大的精神上與心理上的壓力,她並未忘記自己主持會議的職責。“您是……?”
“我是王曉燕的母親,國防工業部辦公廳的趙微。”
林佳玉聞聲抬起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那位中年婦女,自己同桌的母親。那圓圓的臉盤,那明亮的眼睛,那眼中的神韻,確實很有幾分象王曉燕。那中年婦女衣著簡樸,氣度雍容。她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向老師及各位家長點頭致意,犀利的目光掃過了整個教室,掃過了每一位家長的麵龐。
“……剛才各位同誌的發言我都聽了。同誌們的發言指出了師院附中前一階段在具體教學方法中的缺點和不足。這確實應該引起師院附中同誌們的重視,並在工作中加以改進。不過我們不能僅僅依據這些缺點和不足就認為師院附中的同誌們沒有執行黨的教育方針,就認為師院附中的同誌們排斥打擊幹部子弟。這種說法不僅言過其實,而且很不公平,很不負責任。師院附中是我們黨辦的學校。師院附中的老師們勤勤懇懇地想把學校辦好,想進一步提高教學質量,就是在培養社會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接班人,就是在執行黨的教育方針。任何人在工作中都會有失誤,都會有不足之處。攻擊一點不及其餘,隨意將別人工作中的缺點與不足上綱上線,這不是對待自己同誌應有的態度。……”
王曉燕母親的一席話在整個教室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人敢於頂風逆浪,為學校為老師們說句公道話,校長和老師的眼圈一下子都紅了。在座的知識分子們則紛紛向王曉燕的母親投來欽佩的目光,欽佩她在這種場合下居然敢捋將軍們的虎須,居然敢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幾位將軍皺起了眉頭。那些校級軍官們更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激憤之情溢於言表。總政治部的李林義上校正要憤怒地拍案而起,一位眼明手快的空軍上校探起身一把就拽住了他的手臂。那位空軍上校在李上校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麽,李上校不覺吃了一驚。刹那間,原本氣鼓鼓的李上校一下子就象瀉了氣的皮球似地癱坐在了椅子上。幾位穿空軍製服的高級軍官急急忙忙與坐在自己周圍的軍官們交頭接耳小聲嘀咕了一些什麽之後,所有的軍官們,包括那幾位將軍,便都安靜了下來,無可奈何地坐在那裏聽任王曉燕母親繼續發言。
“……過去我的孩子學習也不太好,期中考試數學不及格。不過據我所知學校方麵並沒有排斥或歧視學習不好的學生。學校方麵在同學之間開展“一幫一,一對兒紅”活動,組織學習好的學生一對一地幫助學習不好的同學補習功課。老師和同學們的熱誠幫助不僅使我的孩子通過了補考,而且對學習的興趣有了明顯的增加。尤其在數學方麵有了長足的進步。在這裏,我代表我們全家,向學校裏的老師們和所有熱心幫助過我女兒的同學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王曉燕的母親說到這裏,轉過身來對老師和所有在場的同學們真誠地鞠了個躬。王曉燕母親的舉動使所有在場的同學們深受感動。
安老師忙站起身來還禮;“這----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安老師隻說了一句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
“-----學校的領導和各位老師為教育好我們的孩子是盡了心盡了力的。如果我們自己孩子的學習成績依然不理想的話,我們作家長就應該作一點兒自我反省,看我們是不是對自己孩子要求不嚴,過於嬌縱,不能一味地把責任推給老師和學校,不能一味地責怪別人對孩子們關心照顧不夠,更不能一味地上綱上線,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把工作方法上的不足政治化。…………”
王曉燕的母親義正詞嚴,一席話說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據。將軍們和那些校級軍官們默然無語。在場的知識分子們紛紛點頭表示讚許。
“還……還有哪位家長要發言嗎?”安老師的聲音依然有幾分顫抖。她用她那柔和的目光掃視全場,征詢家長們的意見。
整個會場鴉雀無聲。飽經風霜的知識分子們都有自知之明,沒有人敢在這種場合下,就這種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而那些高級軍官們則好象被王曉燕母親身上所特有的某種氣質所震懾,個個神情頗為沮喪地坐在那裏一聲不響。會場上的氣氛顯得有幾分尷尬。
“還有哪位家長要發言嗎?”安老師再次征詢家長們的意見。
安老師清澈的目光掃過每一位家長的麵龐。那些來自四季青公社的農民們坐不住了。學校方麵鄭重其事地邀請自己來開會,其他家長們發言都很踴躍,自己似乎也應該說上兩句。但要發言的話又該講些什麽呢?這些來自四季青公社的農民們從剛才激烈的爭論中也已經聽出來,有些家長是在說學校好,有些家長是在說學校不好。自己的孩子就在這裏讀書,自己當然不能說學校不好。但要說學校好老師好又該從哪兒說起呢?王曉燕母親的發言啟發了他們。師院附中是共產黨辦的學校!這些來自田間地頭的農民雖然沒有什麽文化,但1949年以來的風風雨雨卻他們卻深深懂得,在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國家裏,凡是與共產黨沾邊的事兒隻能說好,不能說壞,否則就要倒大黴。於是乎這些農民便一個個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頌揚起學校好,老師好,共產黨好,社會主義好。今年生產隊裏獲得了大豐收,心裏美蘿卜個個足有二斤多重。這都是毛主席領導得好,總路線好,大躍進好,人民公社好。……老實巴交的農民們一個接一個,一本正經地背誦著那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標準“頌歌”,弄得將軍們和那些高級軍官們哭笑不得。但他們又不便打斷別人對共產黨的“頌揚”,隻好皺著眉頭坐在那裏靜聽。知識分子們暗中笑破了肚子,但臉上又不敢顯露出來。個個繃著臉坐在那裏洗耳恭聽。一場風雷滾滾,劍拔弩張的家長會便以這樣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劇方式結束了。
對於林佳玉和他的同學們,十二月初的這次家長會隻不過是一幕輕喜劇,一陣過眼的煙雲。然而對於老師,對於校長,對於北京市有關當局來講,事情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了。
第二天, 也就是星期一,上午第二節課剛下課,班主任安老師就氣喘籲籲地跑來把
林佳玉叫到了校長室。在校長的辦公桌後坐著一位身穿黑色中山裝的陌生人,身體躬得象一隻大蝦米。校長和趙書記正畢恭畢敬地站在桌前,向他匯報著什麽。那陌生人一邊聽匯報,一邊翻看著桌上那厚厚一摞會議記錄。他眉峰緊鎖,臉色陰沉得可怕。見到安老師領著林佳玉進來,校長忙向“大蝦米”介紹道:“……總政李林義講的那段話就是這個學生記錄下來的,安老師雖然沒有來得及做記錄,但她在場,可以作證明。……”
“……李林義是什麽東西,居然跑到我們北京市裏大喊大叫。----”校長的話還未落音,“大蝦米”已氣得跳了起來。“------你們給我頂住!老子是為黨辦教育,為國家培養人才的!不是給他們當奴才,伺候他們那些少爺小姐的!老子就是要因材施教,就是要認人唯分。他們要是不滿意,讓他們帶著他們的孩子滾蛋!……”“大蝦米”拍著桌子大發雷霆。校長尷尬地連忙叫安老師帶林佳玉離開校長室,然後小心地關緊了房門。
在二樓的走廊裏,林佳玉好奇地問老師,那“大蝦米”是誰?他來學校幹什麽?他為什麽發那麽大的脾氣?…………。林佳玉年紀雖小,但察言觀色也能明白,“大蝦米”是站在校長和老師們一邊的,他罵的是昨天來開家長會的那些高級軍官們。“大蝦米”的語言雖然粗俗,但為人似乎還很爽直,敢說敢講,敢怒敢罵。林佳玉心想昨天要是“大蝦米”在場就好了。他好奇地向老師打聽“大蝦米”的來曆。心事重重的安老師隻是簡單地告訴林佳玉那“大蝦米”是市委文教部部長,是來學校檢查工作的。
市委文教部部長親自到學校來核實情況使安老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明白這是一場帶有政治性的風波。自己作為一名家庭出身也有問題的青年教師,一但被卷入其間後果肯定不堪設想。自己要想避免被卷入風波,從現在起就必須謹言慎行,步步留心。因而當林佳玉好奇地向她打聽情況時,安老師連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其實安老師當時也並不了解產生這場風波的深層的社會背景,六十年代初,在以彭真為首的北京市委大抓中學教育質量時,幹部子弟們也正開始大量湧入北京市各中學。當年,“幹部子弟”是有嚴格定義的。按中央的有關規定,在校大中學生填報“家庭出身”時,父母早年參加革命,1945年以前入黨者才能稱為“革命幹部”;如父母為現役軍人,1949年以前入黨者才能稱為“革命軍人”。隻有“革命幹部”及“革命軍人”的子女才能稱為“幹部子弟”。而在六十年代初的的北京城中,所謂“革命幹部”,職務大多已在司局級以上,所謂“革命軍人”,官階也大多在師級以上。這些人的子女實際上也就是共產黨高級官員的子女。共產黨的天下是用槍杆子打出來的。在早期顛沛流離烽火連天的戰爭歲月裏,隻有毛澤東,劉少奇之類少數高級領導人有條件結婚生子。絕大多數中下層幹部都是在抗日戰爭後期或解放戰爭初期,共產黨已經有了鞏固的根據地之後才成家立業的。六十年代初期他們的子女正值上中學的年紀。由於這些人大多出身工農,家庭中本來就缺乏相應的文化氛圍,加之進城之後社會地位驟升,對子女難免有些嬌縱,因此他們的子女在學習方麵大多表現不佳。以彭真為首的北京市委大抓教育質量問題,首當其衝的就是這些幹部子弟。幹部子弟在學校所承受壓力的急劇增長,引起了家長們的強烈不滿。師院附中家長會上的風波就是軍內高級幹部對北京市委,對北京市教育係統不滿情緒的一次集中的爆發。這次事件引起了北京市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雖然當年彭真在黨內位高權重,以彭真,劉仁為首的北京市委並不會把幾名小小少將,中將之類的官員看在眼裏。但經過一番幕後調查,北京市委發現這種不滿情緒帶有相當的普遍性,尤其是在部隊的高級幹部中,更為強烈。為了緩和矛盾,盡可能地平息這種不滿情緒,市委決定在狠抓教育質量不放鬆的同時,允許各學校在政治方麵給予幹部子弟們一些特殊的“優惠”與“照顧”,以滿足他們心理上的優越感。
根據市委的指示,各個學校迅速采取了相應措施,積極吸收幹部子弟入團,增加各級團幹部中幹部子弟的人數,在高年級適量吸收一些高級幹部子弟入黨。依據學校領導的布置,師院附中初一年級各班也進行了班委會的改組,吸收了一些幹部子弟擔任班幹部。初一(一)班班委會改組,王曉燕出任了文娛委員,來自海軍大院的梁曼雲出任了勞動委員。各科總成績位列全班第一的李文媛仍為班主席,總成績第二的林佳玉仍為學習委員。同時學校方麵大力倡導“一幫一,一對兒紅”活動,加強了對幹部子弟在學習方麵的幫助,緩和了矛盾,暫時穩定了學校的局麵。
第 三 章
情 竇 初 開
年近歲末,學校裏各班的同學們都開始籌備除夕之夜的聯歡晚會。這是學校方麵為了增進同學之間的友誼與班集體的團結而采取的措施之一。對於剛從小學升入中學的初一年級的同學們來說,除夕之夜在學校開晚會,這是一項從未參加過的活動,一項新奇鮮,刺激,富有神秘色彩的活動。離新年還有一個星期,同學們就已經興奮得坐不住了。為舉辦晚會而籌集班費的過程特別順利,老師倡議家庭生活富裕的同學發揚互助精神,代家庭生活困難的同學繳一次特別班費。幹部子弟們爭先恐後地湧到文娛委員王曉燕那裏交錢。許多人扔下錢就走,連姓名都不肯登記。按老師的原定計劃,全班五十二人,每人三角,籌集十五元錢左右,買點兒花生瓜子就可以了。沒想到最後王曉燕所收到特別班費的總數竟多達五十一元六角。這從另一個側麵也看出了同學們對這次晚會的期待與盼望。
除夕的下午,王曉燕和幾個空軍大院的女孩子也不知從那裏弄來了許多彩帶和燈籠。她們指揮著十多位熱心的男同學在教室中張燈結彩,並用二十張課桌在教室中央拚成了一個大“會議桌”。“會議桌”上鋪著潔白的台布,上麵擺放著一盤盤的瓜子,花生,和糖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五十三個紅得可愛的大蘋果。隆冬時節,真不知王曉燕她們是從那裏弄到的這些蘋果。
夜幕降臨,在燈光的照耀下,初一(一)班教室裏流光溢彩,整個會場美侖美煥。王曉燕她們新穎的設計吸引了許多其他班級的同學和老師前來參觀。連校長都聞訊趕了來,誇獎初一(一)班晚會現場布置得好,布置得很有特色。安老師嘴上雖然沒說什麽,心裏還是很高興的,很滿意自己的學生們為老師,為整個班集體爭了光。
晚上七點,晚會正式開始。全班同學圍坐在“會議桌”旁,王曉燕打開了她們不知從那裏借來了一台小巧的收音機,輕柔優美的旋律回蕩在五光十色的教室中。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晚會,每個同學心中都有一種難以抑製的興奮。安老師作了一個簡短的開場白。她祝賀同學們在過去的一年中從小學生變成了中學生,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中取得更大的進步。
老師講完話,王曉燕和其他幾位女同學熄滅了電燈,點燃了燈籠,把蘋果和糖果分給老師和每一位同學。悠揚的樂曲在色澤豔麗的彩帶中飄蕩,紅通通的蘋果和各式各樣的糖果在搖曳的燭光下閃爍著變幻的色彩。同學們不覺都沉醉了,沉醉在這童話般的世界裏,沉醉在歡樂與興奮中。晚會的高潮是王曉燕她們所設計的遊戲“擊鼓傳花”。王曉燕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腰鼓和一朵用紅綢結成的絹花,宣布了遊戲的規則。她請安老師出任第一任鼓手,請同學們圍著“會議桌”坐成一圈,傳遞絹花。鼓聲停止時,絹花落在誰手中,誰就站起來表演一個小節目。節目內容不限,或唱一支歌,或講一個笑話,或給大家出一個謎語,或背誦一首詩都行。表演完節目的人接任鼓手,擊鼓將遊戲繼續下去。
清脆的鼓點聲把晚會推向高潮。同學們圍坐在“大桌”旁笑著,叫著,飛速地把別人傳到自己手中的絹花扔到下一個人手中,就好象在傳遞著一個燙手的火球。火紅的絹花猶如一個小小的精靈在同學們手中跳躍。…………
當激越的鼓點聲嘎然而止時,絹花被拋進了班主席李文媛手中。在同學們的哄鬧和掌聲中,李文媛有幾分羞澀地站起身來,在搖曳的燭光下,女孩子雙頰緋紅地為大家唱了一首湖南民歌《茉莉花》。那優美的曲調,如銀鈴般的歌聲使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呆了。全班同學誰都沒有想到班主席有如此出色的歌喉與天賦。一曲既終,全場鴉雀無聲,過了足足十秒鍾,教室裏才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掌聲經久不息,同學們一致要求李文媛再為大家唱一支歌。盛情難卻,羞得雙頰通紅的李文媛隻好又為大家演唱了一曲具有青海民歌風味的歌曲《二郎山》。…………
在迷離的燭光下,少女那流動的眼波,那酡紅的麵頰,那如銀鈴般的歌聲震撼了林佳玉的心靈,撥動了他心底最隱秘的琴弦。十三、四歲男孩子還沒有進入青春期,無論從心理上來講,還是從生理上來講,還都處於一種尚未成熟的發育階段。然而心理的成長與生理的成長並不完全同步。生理的發育是漸進的,與年齡的增長成正比;而心理的發育,感情的成長卻往往呈飛躍或突變的形式。在那令人難忘的除夕之夜,在那搖曳迷離的燭光下,少女那甜美的歌聲猶如一劑神奇的催化劑,使得林佳玉的情感世界發生了質的突變。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班主席那窈窕的身段,那明如秋水的眼睛,那鴨蛋形白裏透紅的麵龐,無不令林佳玉感到一種強烈的難以抵禦的美的誘惑。那美的誘惑使人心動,使人難以自己。…………
一連幾天林佳玉心情都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心中那難以名狀的燥動使他的眼睛一刻都不願意離開班主席那窈窕的身影。然而人言可畏,在同學們的眼皮底下林佳玉絲毫也不敢流露出自己對班主席的迷戀。他隻能把自己這份炙熱情感深藏在心底。在課堂上他常常趁別人不注意時轉過頭去飛快地瞥上班主席一眼。這驚鴻一瞥雖然很短暫,也許還不足一秒鍾。然而這短暫的一瞥就足以使林佳玉那顆躁動不安的心感到一陣愜意的清涼和甜美。課下林佳玉和班主席都是班上的學生幹部,常在一起開會,出壁報,舉辦各種活動。少女的純真,少女的甜美,少女那銀鈴般的笑聲常使林佳玉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一個十四歲的小男孩兒對異性的迷戀也許還不能稱之為愛,那隻不過是一種對友誼的渴求,對美的向往,對女性溫柔的依戀。當然在這其中也隱含幾分處於萌芽狀態中的對異性懵懂的的愛戀。正是這懵懂的愛使林佳玉對身邊一些事物的看法不知不覺間有了巨大的轉變。例如。班主席一貫待人熱誠大方,和每位同學打交道時態度都很親切。過去,在林佳玉看來,這正是班主席的優點,正是使他心折之處。然而今天,班主席對男生的微笑,班主席和男生的親切交談都會使林佳玉心中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有一種隱隱的忐忑不安。尤其使林佳玉感到不安的是班主席與她的同桌王湧泉之間的親密關係。作為原田村小學少先隊的大隊長,王湧泉曾是田村小學最優秀的學生。升入中學後,由於家庭貧困,上學路途遙遠等客觀原因的影響,他的成績一落千丈,一度幾乎喪失了繼續求學的信心。學校開展“一幫一,一對兒紅”活動,班主席主動承擔了幫助王湧泉的任務。班主席以一個女孩子特有的細心與耐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課餘時間,不厭其煩地給王湧泉一點一點地講解課本中他所不明白的地方,終於使王湧泉在學習方麵慢慢趕了上來。班主席不僅在學習方麵關心自己的同桌,在生活方麵也常給予他各種幫助。六十年代初,京郊的農民被人民公社三級所有製束縛得死死,絕大多數家庭都窮得一貧如洗,連日常生活所需的鹽和火柴都要拿家裏母雞當天所下的蛋去供銷社換。窮到連糊口都很艱難的地步,農民們當然也無力為自己的子女添置必要的學習用品。王湧泉平常用的是家裏自製的“墨水”,自製的“蘸水鋼筆”,連做作業的練習本都是用不知從那裏撿來的廢紙自己裝訂製作的。班主席常把自己的學習用具無償地借給王湧泉使用。在王湧泉參加補考前夕,她把自己最心愛的鋼筆送給了他,以免他那根破舊的“蘸水筆”在關鍵時刻“罷工”。當班主席硬把鋼筆塞到王湧泉手中時,王湧泉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他衝出教室,躲在樹陰背後大哭了一場。
班主席對王湧泉的真誠幫助曾得到過老師和同學們的普遍好評。也曾深深感動過林佳玉的心。然而今天林佳玉對班主席的做法卻有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觀感。每逢看到班主席給王湧泉講解疑難問題時那耳鬢廝磨的親近神態,每逢看到班主席把削好的鉛筆遞到王湧泉手中時那關切的眼神,林佳玉心中都有一種難以言表的酸楚。異性之間的愛,無論是火熱的愛,還是懵懂的愛,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容不下第三者的排他性。林佳玉自認為自己是全班最優秀的男生。他接受不了他所崇拜的女孩和別人“親近”的現實。
在“痛苦”煎熬下的林佳玉終於忍不住給班主席寫了一張便條。便條上隻有短短的一句話:“希望你能真誠地告訴我,你最喜歡誰?”這是一個令林佳玉寢食難安的問題,也是林佳玉最渴望得到明確答案的問題。但林佳玉卻不敢在便條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他在便條下麵列了一道複雜的因式分解題,把自己的學號嵌在了答案中。
每天上午第二節課後,全體同學都到操場上去作課間操時,林佳玉借口肚子不舒服悄悄溜了回來,偷偷把自己準備好的便條夾在了班主席的英文課本中。第三節課就是英語課。當老師走進教室時,林佳玉的心跳得乒乒亂響。他不知道班主席看到條子後會有什麽樣的反應。由於“做賊心虛”,他不敢也沒有勇氣偷窺班主席的舉動。班主席從書包中拿出課本,剛一打開就發現了那張便條。便條上那簡短的詞語使班主席的麵頰上飛起了一片紅暈。雖然班主席還隻不過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但她是那種身體發育比較早的女孩。她那窈窕的身段,秀美的麵容早在小學時代就已經開始吸引那些年齡大些的男孩子們的目光了。各種幼稚的帶有挑逗性的字條常出現在她的書包裏,課桌上。上中學之後,由於師院附中是這一帶比較正規的中學,學生素質整齊,學校紀律嚴明,加之功課繁忙,學習壓力驟增,所以近一年來班主席沒有再受到過類似的騷擾。今天猛然又見到了字條,盡管條上沒有那些肉麻的挑逗性的字句,但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子還是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一個男孩子那咄咄逼人的氣息和火辣辣的目光。班主席羞得雙頰緋紅。她迅速把字條壓到了書的最底部。心跳得乒乓亂響,一時間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根本就無暇去注意那道複雜的數學題,更沒有勇氣去猜那寫條的人到底是誰。
下了課以後,班主席低垂著頭,拿著英語課本,一路小跑地來到了安老師的辦公室。她把書中夾著的字條交給了老師,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老師的指示。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特別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中學生,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向老師求助,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思維定勢。安老師一眼就認出了字條上的筆跡。但她並沒有向女孩子揭示謎底。她隻是安慰她,叫她不要緊張,相信老師會處理好這個問題的。出於對自己學生,特別是一對兒班上最優秀的學生的愛護,她囑咐班主席一定要保密,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
女孩子離去之後,安老師頗費躊躇,一時竟不知該怎麽處理這一問題。已經有五年教齡的安老師當然明白這張字條所反映出的是一種早戀的苗頭。這類通常都是在初三,高一年級才會出現的問題,竟然在初一年級的孩子身上就顯露出了苗頭。安老師一方麵吃驚於孩子們的早熟,一方麵深感問題的棘手。男孩子還太小,說輕了不解決問題,說重了又怕孩子理解不了,接受不了。最後安老師決定把這個情況通報給孩子的家長,請家長協助做做孩子的工作。安老師認為,林佳玉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一定能理解自己的苦衷。而且對於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們來講,家長的影響力往往要大於老師。
安老師打電話把林佳玉的父親請到了學校。她詳細介紹了有關情況,講述了自己的為難之處後,就把字條交給了林佳玉的父親。安老師對林佳玉的父親說,林佳玉是她所教過的學生中最聰明的一個。作為老師,她最大的心願是能看到自己的學生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她不願看到林佳玉因早戀而分心,因早戀而毀了自己的未來。老師的肺腑之言,老師對孩子的一片真情使林佳玉的父親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養不教,父之過。”林佳玉的父親出身詩禮之家,是一個舊式的知識分子,深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思想影響,一直認為讀書人應先“金榜題名”而後“洞房花燭”。自己的兒子年紀不過才十四,書沒讀幾本,就已經開始想女孩子了,真是太沒有出息,太讓人失望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林佳玉的父親把兒子叫到書房裏。在祖父的遺像前,父親拿出“字條”把林佳玉臭罵了 一頓。父親的斥責使林佳玉羞愧得無地自容。除了羞愧之外,林佳玉還有一種被人出賣,被人羞辱了的感覺。林佳玉不能理解的是,即便班主席不願接受他的情感,也不該向老師告狀,也不該將他心底這份最隱秘最神聖的情感公之於眾。這種拒絕方式不僅殘酷,而且簡直就是在當眾羞辱他的人格。林佳玉暗自痛下決心,今後兩年自己一定要奮發讀書,一定要超越班主席。一貫心高氣傲的男孩子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出一口氣,才能贏回自己尊嚴。。
出於對林佳玉和班主席的愛護,班主任老師低調處理了這宗具有“早戀”苗頭的事件。班上其他同學對林佳玉與班主席之間所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不過同學們很快就注意到了林佳玉情緒的低落,以及他對班主席態度的巨變。以前林佳玉和班主席都是班幹部,彼此之間的關係,如果說不能用“親密”這個字眼來形容的話。最起碼可以說是很融洽的。然而一夜之間,這一切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班幹部們開會,林佳玉堅決不肯和班主席坐在一起,每次都要把自己的椅子搬得遠遠的。就連走路時在走廊裏碰到班主席,林佳玉都會立刻轉身,繞個大圈避開班主席。下課之後,隻要班主席在教室裏,林佳玉連一分鍾都不肯多留。即使外麵風雨交加,林佳玉寧可站在寒風凜冽的走廊裏吹風,也不願留在教室裏麵對班主席。同學們對此議論紛紛。班主任老師幾次私下裏找林佳玉談心,希望他能和班主席的關係“正常化”,但都沒有任何效果。
林佳玉反常的舉止使班主席敏銳地意識到,原來給自己寫條子的人就是林佳玉。回想起過去男孩子悄悄地注視著自己時的那專注眼神,回想起兩人目光無意間交會時那羞澀的令人心動的瞬間,班主席心中頗有幾分懊悔。她懊悔自己拿到那條子後不該那樣慌亂。她懊悔自己不該匆匆忙忙把條子交給班主任老師-------。如果當時她不是那樣驚慌失措,如果當時她沒有匆忙把條子交給老師,也許她就能從那道並不難解的因式分解題中猜出寫條子的人是誰。一旦知道了小條是林佳玉寫的,她又該怎麽辦呢-------?她也許會把條子悄悄退還給他,她也許會把條子珍藏起來,她也許會私下裏和他談一談-------------。想起男孩子那亮閃閃的眼睛,女孩子的心就亂了-------。她心中也沒有一個固定的答案。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她絕對不會把條子交給老師,不會讓林佳玉難堪。作為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也許她還並不懂得什麽是愛,但在她的內心深處,她還是很喜歡林佳玉的,喜歡他那聰慧的眼睛,喜歡他那瀟灑的風姿,喜歡他那略帶磁性的聲音,喜歡他凝視著自己時那專注的眼神,喜歡兩人目光交會時那羞澀的令人心動的瞬間---------------- 。女孩子幾次主動地接近男孩子,想私下裏向他做點解釋。但幾次都被男孩子那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冰冰的神態給擋了回來。然而真正把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公之於眾,使一切都無法挽回的,還是那節令女孩子心碎的英語課。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星期三。上午第三節課又是英語課。老師上節課曾留有作業,要求大家背誦一段由男女生對話的課文。上課伊始。老師檢查作業完成情況,但一連點了五對兒同學,卻沒有一組能把對話完整地順暢地背誦下來。 最後一組幹脆聲明,對話難度太大,他們根本就背不下來。那種自暴自棄的無所謂的態度把老師氣得臉色鐵青。他一言不發,轉身走到林佳玉麵前,揮手把他叫了起來。林佳玉是英語老師平常最喜歡學生,老師確信他這個“得意門生”一定能把對話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老師把林佳玉叫起來之後,繼續用目光在整個教室中搜索。顯然他是想給自己的這個得意門生選一個最佳“夥伴”,使他們所表演的對話盡可能的完美,給全班所有那些背不出對話的同學作出個榜樣。林佳玉當然明白老師的心思。他躊躇滿誌,自信十足地站在那裏,等待著老師給他挑選“最佳夥伴”。老師的目光掃過整個教室,所有女生的心都繃緊了。學習不好的同學擔心老師點到自己,自己背不出對話而當場丟醜,學習好的同學則希望自己能被選中,能和班上英文學得最出色的男生共同分享這份榮譽。老師的目光最後停留在了班主席的身上。班主席全身一震,她知道老師選中了自己。這是一段背頌難度較大的對話。在全班二十六個女生中老師獨獨選中了她,這也是一種榮譽,是老師對她的信任。一種興奮,激動和自豪的複雜情感交織在女孩子心中。然而就在她和老師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女孩子發現,在“老夫子”那深沉的目光中除了信任與期盼之外,還有幾許溫柔,幾許近乎頑皮的神色。女孩子心中一動,莫非--------------。然而還沒容班主席細想,老師已叫出了她的名字。
女孩子應聲站了起來。俏麗的麵龐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嚴格地說,在班上的女生中,英文學得最好的是曹雲秀,班主席隻能排在第二或第三位。老師越過曹雲秀而選中了班主席,大家心中都不免有幾分詫異。老師點到班主席的名字,也完全出乎了林佳玉的預料。望著班主席那窈窕的背影,林佳玉心中百感交集,這是他最心儀的女孩,也是他最“痛恨”的女孩。這是曾使他心神皆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女孩,也是曾“冷酷地踐踏他的情感”,使他難堪得無地自容的女孩。今天老師居然要他們兩人合作表演男女生對話。----------
“好。現在由林佳玉和李文媛給我們大家背誦對話,請所有的同學注意聽。”老師麵向全班同學宣布道。
“對不起,老師,我不會背。”老師的話音剛落,林佳玉就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男孩子特有的那種強烈的自尊使他不願在全班同學麵前,與一個曾“羞辱”過他的女孩子共同背誦這段對話。
整個教室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老師慢慢轉過頭來,用他那深遽的目光盯著林佳玉問道:“你是說你不會背嗎?”
“是的。”林佳玉的回答很簡潔,沒有絲毫猶豫與遲疑。
“那我隻能給你記一個2分了?”老師的話語意味深長。課堂提問得2分,對一個三好學生來說是一項巨大的恥辱。
“我確實不會背。”林佳玉的態度很堅決。
“那好,你可以坐下了。”老師的臉上平淡得沒有任何表情。他走到班主席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坐下吧。”
老師大步回到講台前,打開了課本:“現在開始講第18課。-------------”
林佳玉背著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胸脯挺得高高的。迎著同學們那詫異的目光,他心中有一種“複仇”後的快感。然而,這種“快意恩仇”的英雄感並沒有持續很久,林佳玉很快就發現同學們的目光轉移了方向,不少人還在交頭接耳悄悄地議論著什麽。順著同學們的目光望去,林佳玉震驚地發現班主席哭了。她趴在自己的課桌上無聲地抽泣著。從那聳動的肩頭看,她哭得很傷心。班主席無聲的抽泣使林佳玉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震撼,那種莫名其妙的勝利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坐在那裏怔怔地望著傷心欲絕的班主席,心中仿佛打翻了調味瓶,酸甜苦辣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英語課上的“對話風波”在班上同學之間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本來某一男生不願與女生一起背誦對話,並不是什麽新鮮事。但班主席這一哭卻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了。同學們對此議論紛紛。各式各樣離奇的謠言不脛而走。有人說班主席和林佳玉一直在偷偷地要好著,甚至繪聲繪色地傳說,有人見到過他們手拉著手一起走進電影院,隻是最近兩個人不知因為什麽事鬧翻了,林佳玉才公開給班主席一個難堪。---------有人說,是班主席一直在死乞白賴地追著林佳玉,林佳玉煩透了她,寧肯不及格,也不願與她一起表演對話。------------ 也有人仗義執言,說林佳玉和班主席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關係,隻不過那對話的內容太“親切”,林佳玉隻願意一個人背誦,不願和一個女孩一起背,怕男同學們事後拿他打趣。-------------對於班上的男孩子們來說,“對話風波”隻不過是緊張的學習生活中的一段有趣的小插曲,議論一陣之後也就漸漸被淡忘了。然而對於班上的女孩子們來說,這風波卻在許多人心中激起了久久難以平息的漣漪。英俊瀟灑學習優秀的林佳玉是許多女孩子心中那朦朧的“白馬王子” 。今天自己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居然和別的女孩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瓜葛,許多女孩心中都有一股濃濃的醋意。在班主席與林佳玉誰是誰非的問題上,她們更願意相信林佳玉是清白的,班主席是在死乞白賴地追求著林佳玉。班主席的聲望很快在女生們的小圈子中一落千丈,班主席遭到了全班女生無形的排斥和鄙視。有人甚至公開在林佳玉麵前把班主席稱之為“假古蘭丹姆”,影射班主席就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那個冒充純真少女古蘭丹姆追求我們邊防戰士阿米爾的女特務。
在那謠言漫天的歲月裏,能始終保持頭腦冷靜的隻有王曉燕一個人。作為同桌,作為一個“有心人”,王曉燕早就注意到了林佳玉對班主席的癡迷。那癡迷曾使王曉燕心中有一份說不出的痛苦,說不出的傷心與失望。但王曉燕是一個從不肯認輸的女孩子,“失敗”隻能激起她更頑強的拚搏精神。她強忍住心頭的失望與痛苦,悄悄地“強化”了她對林佳玉的“關心與照顧”,默默地觀察著事態的變化,等待著采取行動“扭轉乾坤”的最佳時機。當林佳玉對班主席的態度一夜之間發生了180 度的大轉彎時,王曉燕也曾和全班同學一樣感到困惑,感到不解。經過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王曉燕發現“突變”的原因似乎是班主席在什麽地方無意間嚴重挫傷了林佳玉的自尊心,激起了林佳玉的強烈反應。班主席似乎很想彌補兩人之間的裂痕,但林佳玉高傲地一直不肯給她這個機會。在“對話風波”中,林佳玉又一次以自己的“傲慢”深深挫傷了班主席的心,使班主席在全班同學麵前抬不起頭來。王曉燕在一旁冷眼觀察著事件的發展。雖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班主席的“清白”,但她卻聽任各種謠言漫天飛舞而不置一詞,直到各種謠言,痛苦和恥辱徹底粉碎了班主席對林佳玉的最後一絲好感,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到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 又切切實實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第 四 章
豪 門 千 金
光陰似箭,轉眼又是一年。對於林佳玉來說,這一年是和班主席進行冷戰的一年,是沉悶而索然無味的一年。經過一年多“無聲的戰爭”,在學習方麵,林佳玉已經取得與班主席並駕齊驅的地位,數學,英語等科目還略占上風。但“勝利”所帶給林佳玉的並不是欣喜,不是什麽成就感,相反而是一種失去了競爭對手,失去了奮鬥目標的落寞。
下午第二節課後,班主席帶著一群女生在教室裏製作新的一期牆報。林佳玉不願和班主席一起呆在教室裏,就和七,八個男生來到了後操場上。適值春暖花開之季,學校一年一度的春季運動會即將召開,許多同學們放學後不願早早回家,都在操場上積極地進行“備戰”。操場上熱鬧非凡。籃球場,足球場,田徑訓練場地裏到處都是 “人滿為患”。林佳玉和其他幾個男生在操場上轉悠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什麽可玩的地方。最後還是方一寧發現,田徑場上沙坑那沒人。不知高中哪個班剛上完體育課,人都匆匆忙忙地走了,練習撐杆跳的各種器械還沒有收起來。方一寧提議去那邊看看。這提議立刻得到了大家一致的響應。初中的小孩子無論從身體發育程度上來講,還是從掌握高難的空中平衡的能力上講都還不適於練撐杆跳,所以初中各班的體育課中沒有撐杆跳這一科目。但撐杆跳這一項目對初中的同學們,特別是男孩子們,一直有著巨大的誘惑力。特別是當他們看到,高中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手持長長的跳杆輕盈地起跑,加速,然後用跳杆在沙坑邊輕輕一點,整個身體借助於跳杆的彈力騰空而起,仿佛在空中飛翔似的,輕輕巧巧地就躍過了足有一人多高的橫杆。那姿態之優美,動作之輕靈使這些還不到練撐杆跳年紀的男孩子們羨慕得眼睛都發直了。今天想不到自己居然也能有一個嚐試撐杆跳的機會,真是太棒了!。大家興高采烈地跑到沙坑旁,七手八腳地支好標杆,就模仿著高年級大哥哥,大姐姐們的姿勢,嚐試著跳了起來。開始他們隻敢把標杆放在一米二,一米三的高度。成功地試跳了幾次之後,男孩子們的膽子就大了起來。標杆越升越高,隨著標杆的一次次升高,能夠輕巧躍過橫杆的人越來越少。最後當橫杆升到一米五的高度時,隻有林佳玉,方一寧,劉南江三個人跳過了這個高度。負責升橫杆的周寒光再次把標杆升到一米六的高度。這時橫杆的高度已超過了一般同學的身高。望著那高過頭頂的橫杆,方一寧和劉南江眼中都現出了幾分猶豫的神色,把身體甩到一人多高的空中,一個不小心摔下來,如果摔到墊子外麵,那還不把身體摔散了架子!麵對這前所未有的挑戰,一股“男子漢大丈夫”的壯誌豪情在林佳玉胸中升起。作為班上學習最優秀的男生,他喜歡迎難而上,喜歡麵對新的挑戰,特別是那種具有一定危險性,其他人多少有些畏懼的挑戰。在這種挑戰麵前,一個人才能展示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勇氣與才華。林佳玉毫不猶豫地從方一寧手中接過跳杆,象一位即將出征的勇士,大踏步地來到了起跑線前。他手持跳杆小心翼翼地起跑,加速,準確地用跳杆在沙坑邊一點,整個身軀借助於跳杆的彈性輕巧地騰空而起。然而就在他的身體躍升到最高點的那一刹那間,林佳玉突然發現他的腿部甩起的高度不夠,似乎還低於橫杆一,兩厘米。當著這麽多同學的麵,林佳玉可丟不起這個臉。他不能失敗,也不願失敗。在拋出手中跳杆的同時,他用勁向上甩腿,企圖使腿部也能越過橫杆。然而這不協調的動作,頓時就破壞了身體在空中的平衡,抵消了身體向前衝的慣性,使林佳玉整個人橫著就從半空中直摔下來。林佳玉下落的身體不僅砸落橫杆,而且左臂直杵到了沙坑邊沿的硬土地上。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喀嚓”一聲清脆的聲響。大家跑上前去扶起了林佳玉。隻見他左手的小臂奇特地向外彎曲著,顯然臂骨已經折斷。骨折處的形狀看上去雖有幾分怪異,幸好還沒有破皮,還不是那種血淋淋的,使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骨折。
聽說林佳玉受了傷,班上的十多個女生們飛也似地和班主任老師一起趕到了出事的現場。林佳玉被幾個茫然不知所措的男生扶持著坐在墊子邊上,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看到林佳玉手臂那奇特的扭曲的樣子,素來比男生鎮靜的女生們也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班主任老師顧不得追究事故的責任,當即吩咐道:“快,趕快用自行車先送他去醫院。”老師的話提醒了大家。方一寧飛快地推來自己的自行車,幾個男生七手八腳就把林佳玉抬到了自行車上。方一寧推著自行車,幾個男生左右扶持著林佳玉,一行人在老師的帶領下出了學校大門。王曉燕,班主席和一群女生緊緊地跟在自行車後麵。雖然老師再三勸女生們回去,但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受傷,吉凶未卜,沒有一個女生肯回去。
離師院附中最近的醫院是空軍總醫院。空軍總醫院就在北窪路南口,距離師院附中不到一裏路。在空軍總醫院大門口,他們被警衛攔住了去路。老師和幾位同學跑到傳達室,向一位帶班的上士解釋說:“我們是師院附中的,有位同學手臂骨折,想請你們給看看,行嗎?”
那位上士很客氣地問道:“這位小同學的家長是我們空軍的嗎?”
老師搖了搖頭。
“是部隊上的人嗎?”
老師再次搖了搖頭。
“那就不太好辦了。”上士的眉頭皺了起來:“我們是部隊的醫院,不對外門診,你們還是去地方醫院吧。”
“地方醫院太遠了。同誌,您看你們能不能幫個忙,先給處理一下。”老師懇求道:“複興醫院離這兒最近,恐怕沒有半個小時我們也到不了。孩子才十四,五歲,我怕他疼得受不了。”
“這位是老師吧?”上士很有禮貌地解釋道:“不是我們不肯幫忙。部隊醫院沒有對外門診,收費問題不好解決。如果這位小同學的家長是部隊上的,我們還可以轉賬。他父母是地方上的,就沒辦法了。你們還是趕快去地方醫院吧,別耽誤了孩子的傷。” 上士的話雖然說得很客氣,但態度十分堅定,一點兒通融的餘地都沒有。
老師真是左右為難。走吧?路這麽遠,林佳玉怎麽受得了?不走吧?人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想繼續懇求都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正在這時,一個女孩子清脆的聲音在老師身後響起:“解放軍不是人民子弟兵嗎?人民子弟兵今天怎麽就不能為人民服務了呢?”
這突如其來的質問雖然很幼稚,但話語中卻有一股霸氣,有一股濃濃的挑釁的味道,斥責的味道。老師聞聲轉過頭來,發現說話的原來是王曉燕。班主任老師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這孩子說話怎麽這樣衝,求人的場合怎麽能說這種話呢!但老師也不好公開指責王曉燕,隻能暗自搖頭。
那上士看上去是從農村出來的兵,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一個農村兵二十歲出頭就能升為上士班長,人肯定是比較能幹的。不過在首腦機關呆得時間長了,誰身上都難免帶有幾分官氣和傲氣。今天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當眾申斥,這口氣那上士當然忍不下去。他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有幾分鄙夷地瞥了王曉燕一眼,冷冷地說道:“哼,我們為不為人民服務,你管得著嗎!”
上士那輕蔑的神態,那蠻橫的語氣,把王曉燕氣得渾身發抖。
“好,你等著。”王曉燕恨恨地說道:“我管不著你,總有管得著你的人。你們的電話呢?我要打個電話。”
上士仰起頭,擺出一副根本不屑於理睬王曉燕的神態。王曉燕打量了一眼傳達室內的布局,發現電話就在外屋的桌子上。她不再理睬那上士,從他身邊繞過去,徑自向那放著電話機的桌子走去。王曉燕目中無人的舉動使那上士勃然大怒,他搶上前兩步,伸手就攔住了王曉燕的去路。“你不能隨便用我們的電話,這是軍用電話。”
“你給我讓開!”王曉燕指著上士的鼻尖怒喝道: “我爸爸就是空軍的副司令,我憑什麽不能用這個電話!”
王曉燕的話猶如晴空霹靂,把屋裏屋外的人都震得呆住了。學校填寫學生登記表,王曉燕每次在父親職業那一欄中都隻是簡單地填寫“空軍司令部工作人員”。所以除了幾位家住空軍大院的女生之外,班上所有的人,包括老師在內,都以為王曉燕的父親真的隻不過是空軍司令部裏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員。今天猛然聽說王曉燕的父親原來是空軍的副司令,大家確實頗有幾分吃驚。
對於老師和同學們來講,這消息如果說隻不過是一種使人吃驚,使人感到意外的心理震動:對於上士和傳達室內他的兩個部下而言,這消息簡直就是一場八級地震了。軍隊不比地方, “官大一級壓死人”。一個連長的喜怒就能決定一名士官的前途與命運。一個團長的好惡就能影響一名連長的榮辱升遷。空軍副司令不知比團長大了多少倍。一個小小的上士居然敢跟空軍副司令的女兒“過不去”,這真可謂是“老虎頭上拍虱子----自己找死了”。
那上士頓時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望著王曉燕拿起話筒,撥通了空軍司令部的總機。
“請轉503。”
作為空軍總醫院傳達室帶班的警衛班長,那上士一聽這個號碼就明白,王曉燕的父親不僅真是空軍的副司令,而且是排位在前,握有實權的副司令。那上士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作為一個來自農村的士兵,他苦熬了幾年,才熬到了一個上士班長的頭銜,眼看還差一步就能晉升為軍官,就能永遠擺脫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了。然而今天他卻無緣無故地開罪了空軍副司令的女兒。上士真恨不得能自己抽自己兩個嘴巴。傳達室裏屋的兩名士兵也明白他們的班長今天是闖了大禍。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裏的工作,豎起耳朵聆聽著外屋的動靜。
“喂,陳秘書嗎?”一片靜寂之中,隻有王曉燕的聲音脆生生地在傳達室內回響: “我是曉燕。我爸爸呢?我有急事,請他接個電話。”
秘書雖不知出了什麽事情,但他聽出王曉燕的語氣十分嚴肅,因而絲毫不敢怠慢:“好的,曉燕,我馬上請首長接電話。”
王曉燕手握話筒,冷冷地瞥了那上士一眼。那上士額頭上的冷汗頓時冒了出來。傳達室內外一片靜寂,靜寂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喂,爸爸嘛。”聽到父親的聲音,王曉燕的淚水湧上了眼眶,好象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自己的親人。“爸,我是曉燕。我現在就在你們空軍總醫院大門口。我們有個同學摔斷了胳膊,疼得快要暈死過去了。門口的警衛楞是不準我們進大門,說部隊醫院不能給老百姓看病。----”王曉燕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唧唧呱呱地對父親訴說著。她越說越有氣,聲音不覺高了起來:“------爸,你們的人見死不救也就罷了,他們還說風涼話,說總醫院就是不為人民服務,看我們能把他們怎麽樣------”。
“不會吧,”王副司令被女兒刁蠻的話語逗樂了。“總醫院的人再沒水平,也不會說這種荒唐話吧?”
“真的,爸爸,我不騙你。”王曉燕聽父親不肯相信,不覺急了起來:“他們不讓我們進大門,也不給我們看病。爸,你瞧你的這些兵,哪兒還象什麽人民子弟兵,那不蠻講理的勁兒就跟電影裏的國民黨兵一模一樣。-----”
“別胡說!”王副司令笑著打斷了女兒的話。“知女莫如父”。王副司令膝下隻有三個女兒。他平常最喜歡這個聰明而刁蠻的二女兒,知道她處處好強,從不肯吃一點兒虧。今天肯定是人家不讓他們進門,雙方爭執起來,她爭不過人家,就打電話來告刁狀:“好,好,我的大小姐,你就少說兩句吧。我馬上打電話給他們政委,讓他盡快給你們這些 ‘人民’看病。”
得到了父親的允諾,王曉燕這才放下了電話,得意地轉過身來。這時那上士已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身為一個老兵,那上士深知部隊裏的規矩。對這件事,副司令本人無須置評,隻要把女兒的話“客觀”地向總醫院方麵轉述一下,他一個小小的上士就吃罪不起。“否認軍隊為人民服務的宗旨”,“破壞軍民關係”,“損害空軍聲譽”,隨便那一項罪名都能導致一名上士被空軍方麵所開革。事關副司令的女兒,總醫院方麵肯定沒有人願意為他一個小小的上士說話。眼看著自己幾年的努力毀於一旦,那上士臉色蒼白,全身都在發抖。傳達室裏屋上士的那兩個部下嚇得直吐舌頭。小丫頭這一狀可告得夠刁的,看來不僅他們班長要倒黴,恐怕連他們也會受到牽連。
果然不到兩分鍾,一名上尉軍官以百米衝刺般的速度氣急敗壞地從警衛連駐地那邊衝了過來。見到老師和同學們,那上尉忙刹住腳步,氣喘籲籲地說道:“是師院附中的同誌們吧?真對不起,軍醫馬上就到。----”話還沒說完,那上尉轉頭見到上士。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好個王德君,你可真夠能幹的!”那上尉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道:“馬上帶著你的人給我滾回宿舍去。今天晚上全連開大會,你們做檢查!”
上士垂頭喪氣地帶著他的兩個部下走後,滿頭大汗的上尉一邊忙著請老師和同學們進醫院大門,一邊不停地向老師賠禮道歉:“實在對不起,我們的同誌不會說話,請您千萬別見怪。回去我們一定好好批評教育。------”
上尉的話還沒有落音。一位年輕的穿著白大褂的中尉軍醫和兩名衛生兵就抬著一副擔架一路小跑地趕了過來。他們小心地把林佳玉扶上擔架,簇擁著老師和同學們來到了醫院的主樓前。
迎候在主樓前的是一位領章上有兩杠四星的空軍大校,他的臉胖乎乎的,年紀大約四十多歲。在那位大校身旁是一名頭發已經花白,軍裝外套著白大褂的中校軍醫和一名年輕的中尉軍官。見到老師和同學們,那大校笑眯眯地迎了上來,象碰到了老朋友似的,緊緊握住了老師的雙手:“這位是師院附中的老師吧?歡迎,歡迎。我是咱們醫院的政委王清,你們叫我小王----,噢,不。------”說到這裏,那大校頓了頓,仔細打量了一眼麵前這位年輕得還有幾分娃娃象的女教師和她那些十四,五歲的學生們,然後自我解嘲似的說道:“----你們還是叫我老王吧,要不然我可就吃虧了。”胖政委那詼諧的語言一下子把大家都給逗笑了。
胖政委指著那位頭發花白,正在俯身查看林佳玉傷勢的中校軍醫向大家介紹道:“這是咱們骨科的張主任,咱們醫院最優秀的骨科專家。有張主任在,大家隻管放心好了。治摔傷對咱們張主任來說,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政委把詢問的目光投向那中校軍醫:“是吧,張主任?”
查看過林佳玉的傷勢,那中校軍醫對胖政委點了點頭:“看來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政委頓時鬆了一口氣。“那好,讓咱們張主任先把受傷的小同學帶到骨科去。老師和同學們請隨我到辦公室休息。保證過一會兒就能還你們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同學。”那胖政委言語風趣,態度和藹,很快就贏得了大家的信任,化解了大家心中的緊張與不安。
按政委的建議,在場的全體人員兵分兩路。中尉軍醫和兩名衛生兵抬著林佳玉隨張主任前往骨科急診室。政委和那位年輕的中尉軍官則殷勤地引導大家前往二樓的政委辦公室。
眼巴巴地望著林佳玉躺在擔架上,被人抬著走遠了,王曉燕心裏七上八下的。她很想也跟著過去看看,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又有幾分羞卻,有幾分不好意思。猶豫了片刻,她鼓起勇氣走出人群,對那政委說道:“政委,我能跟著去骨科看看嗎?”
政委聞聲轉過頭來。小姑娘亭亭玉立,氣度不凡,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政委心中一動,他深深地望了王曉燕一眼,轉而向身邊的班主任老師問道:“這位就是王曉燕吧?”
老師微笑著點了點頭。
“幾年不見,咱們曉燕都長成大姑娘了。”政委臉上綻開一片親切的笑容:“五八年我去你家時,你才這麽高。-------”政委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曉燕,你爸可是我的老首長了,在江西蘇區時我還給他當過警衛員呢。不信你回去問問你爸爸,----”政委笑眯眯地擺出一副老熟人的架勢,王曉燕恭恭敬敬地叫了聲:“王叔叔。”政委望了望遠去的擔架,又望了望王曉燕,眉梢眼角浮現出幾許柔情。他彎下腰,壓低聲音在王曉燕耳邊說道: “----曉燕,你跟叔叔說實話,你要去骨科,是放心不下他?還是放心不下我們張主任的技術?”政委旁敲側擊,話中有話,顯然已經注意到了女孩眼中那羞澀與靦腆的神色。
王曉燕有幾分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臉上飛起一片紅暈。
“噢,我明白了。”政委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在那一瞬間,他那童心未泯的神態,真一點兒都不象一位年逾不惑的,副軍級的高級幹部。“同學之間互相關心,這也是人之常情嘛。”他一本正經地轉過身去,對那年輕的軍官下達了命令:“小李,送這位小同學去骨科張主任那兒。一定要照顧好她。有事隨時向我報告。”
政委辦公室在二樓,外間大得象一個小會議室,沿牆是一溜沙發。沙發前還擺放著一些精致的小茶幾。政委請老師和同學們就座後,很認真很誠懇地表示,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擁政愛民是解放軍的傳統,為人民排憂解難,為受傷的同學看病是我們應盡的義務。今天之所以發生誤會,完全是由於我們對年輕同誌所進行的傳統教育不夠,今後我們一定認真總結經驗教訓,做好這方麵的工作。政委誠摯的檢討和歉意使班主任老師頗為過意不去。她連忙表示,本不該來打攪部隊醫院的工作,隻因今天情況實在特殊,才前來登門求助,非常感謝空軍總醫院同誌們的熱情幫助。
經過一番解釋與謙讓,屋裏的氣氛頓時親切了許多。根據政委的示意,秘書和服務員端來了一盤又一盤的蘋果,橘子和糖果,分別擺在了各個茶幾上。1964年早春,國家雖然已經度過了經濟最困難的時期,但市場供應還不充裕。特別是在這早春時節,北京城裏的大小商店中根本就見不到什麽象樣的水果,更不用說這麽大個頭,這麽鮮亮的蘋果,橘子了。至於那些五顏六色的高級糖果,許多同學更是連見都沒有見到過。
麵對五顏六色的糖果和鮮亮誘人的蘋果橘子,年輕的班主任老師不禁有幾分困惑。雖然她知道空軍,特別是空軍的飛行員,是共和國的“寵兒”。在國家最困難的時候都沒有降低過對空勤人員的夥食供應標準。空軍總醫院是空軍係統中優先保證供應的單位,物資的豐富當然可想而知。但他們畢竟不是到醫院治病休養的飛行員。隻不過是一群來求助於醫院的普通老百姓。就算“擁政愛民”是解放軍的優良傳統,就算“王副司令”位高權重,政委似乎也沒有必要拿出這麽多高檔糖果和珍稀水果,把他們當作貴賓,當作上級首長來接待。
同學們說到底還隻是些孩子,一些不諳世事的小娃娃。他們對政委 “超規格的款待”,並沒有什麽疑惑與不安。相反,麵對這五光十色的糖和水果,不少人喜形於色,抓耳撓腮,很有幾分坐立不安。但在眾目睽睽之下,誰也不敢先伸手去拿那些糖和水果。
還是政委率先打破了這尷尬局麵。他剝開一個橘子,遞到老師手中。“難得你們到這裏來做客,軍民本是一家人嘛,來嚐嚐,別客氣。”說著他又剝了一顆糖果丟進自己嘴裏,轉過身來對其他同學們說道:“喂,我說,你們這些小家夥要是不肯吃的話,我可不客氣了。誰要是在這兒跟我假客氣,待會兒沒吃著,自己可別後悔。”政委亦莊亦諧的神態把大家全都逗笑了。政委站起身一邊給同學們分糖和水果,一邊親切地和孩子們聊了起來。一會兒問問這個學習怎麽樣,爸爸是做什麽的;一會問問那個家裏兄弟姐妹有幾個,淘不淘氣,是不是被媽媽打過屁股。幾分鍾之後,政委就成了所有孩子們的知心人。孩子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爭先恐後地向政委講述著自己和自己家裏的情況。
那充滿歡聲笑語的熱鬧場景使老師心中頗為感慨,人家真不愧是空軍總醫院的政委,這才幾分鍾的光景,所有孩子就都成了他的朋友。人家在談笑之間就把每個人的家庭狀況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把孩子們都哄得高興了之後,乘他們正在說笑打鬧,互相比較著手中的糖果時,政委悄然來到老師身邊:“安老師,我們可以到裏屋談談嗎?”
老師微微一怔。她這時才發現,政委那總是笑咪咪的圓臉上有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眼睛。
裏屋布置得頗為考究,寬大的辦公桌後是一個舒適的大皮椅。辦公桌對麵有兩組小沙發。看來這才是政委平常辦公的地方。政委請老師在辦公桌對麵的小沙發上坐下來之後,小心地關上了房門。班主任老師有幾分好奇地望著政委,不知他神神秘秘地把自己請到裏屋,到底要談些什麽事情。
“政委,有什麽事嗎?”
“噢,不,沒什麽,---”政委似乎有些心虛地避開了老師探詢的目光,在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剛才那位受傷的小同學叫什麽名字來著?-----”
“林佳玉。”
“噢,----林佳玉?”政委顯然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他---他學習還不錯吧?”
“他是我那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是班裏的學習委員。他不僅自己學習好,而且還能熱心幫助其他同學----”說到自己的“得意門生”,老師的話不覺多了起來。她以為人家部隊裏講究“突出政治”,連看個病也要了解病人平常的工作表現,所以竭盡全力地想為林佳玉“評功擺好”。
“他---他平常和曉燕-----啊-----” 政委吞吞吐吐,字斟句酌地探問道。“啊,---那個 ---那個關係怎麽樣?”
“關係?----”老師的思路一時間還沒有轉過彎來。“----他們關係挺好的。他們兩人是同桌,又都是班上的學生幹部,經常在一起工作,互相配合的還不錯。------”
“噢, ---”政委好奇地進一步探問道:“----那他們, ----啊,他倆----有沒有那種,----啊,----超出一般同學的友誼?”
政委“啊”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適當的詞語,委婉地表達出了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
“-----什麽?超出一般同學的關係?------” 猛然間,班主任老師愣住了。幾秒鍾後,她才領悟到了政委話中的含義。刹那間班主任老師那俏麗的麵龐漲得緋紅,她畢竟還年輕,才不過二十四五歲,和一個成熟的男人討論這種敏感問題,她真還有點兒羞澀,真還有點兒不太好意思。她慌亂地搖了搖頭:“政委,您想到哪去了。他們還都是些孩子。那會有什麽‘超出一般同學的關係’。您------”班主任老師欲言又止,頗為困惑地望著政委。
“噢,沒什麽,沒什麽,我隻是隨便問問。-----”政委極力淡化這個敏感的話題。他相信這年輕的女教師不會說謊。但女孩子望著男孩子時那脈脈含情的眼神,那羞澀靦腆的神態,又表明了什麽呢?-----多年在醫院這種女孩子成堆的地方從事人的思想工作,政委對女孩子心理的觀察確有獨到之處。他相信自己絕不會看走眼,王曉燕與林佳玉之間的關係肯定不一般。然而這位老師說得也有道理,他們畢竟還隻是些孩子。難道--------?
正在這時,年輕的中尉軍官進來報告,張主任已為林佳玉照了x光片,並接好了斷骨打上了石膏,張主任請示下一步如何處置?政委沉吟了片刻:“這樣吧,把他送到A區病房,住院做進一步治療。”
“A區病房?----”那中尉臉上閃過詫異的神色。
“對,A區病房。”政委沉下臉來,再次重複了自己的命令。
“是!”那中尉立正敬禮,轉身而去。
回到外屋,政委臉上又恢複了那自信的微笑。他很快就融入了同學們的談笑中。談笑間,政委巧妙地把話題不斷地往林佳玉和王曉燕身上引。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向政委介紹著林佳玉與王曉燕。通過簡短的提問與插話,政委從各個角度不動聲色地了解著林佳玉與王曉燕的關係。班主任老師驚訝地發覺,在短短十幾分鍾的時間裏,政委從孩子們口中所了解的情況,比她當了近兩年班主任老師所了解的還要多。連王曉燕經常從家裏偷偷給林佳玉帶糖,帶水果,帶點心這種她從未發現的秘密,孩子們都一五一十告訴了政委。
政委和孩子們正說得興高采烈,那中尉再次進來報告,一切安置就緒。政委點了點頭,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對老師和同學們說道:“走,咱們去看看林佳玉。”
大家跟政委來到後樓。A區病房入口處的玻璃門上有兩個大大的紅字“肅靜”,病區內長長的走廊上鋪著猩紅的地毯。守衛在病區入口處的值班護士迎上前來告訴政委,傷員在8號病房。政委率大家沿走廊向病區深處走去。
長長的走廊裏靜悄悄的,那柔軟的地毯,那雪白的牆壁,那一扇扇緊閉著的帶有磨砂玻璃窗的房門,處處透著一種神秘,一種無言的華貴。被那種神秘與華貴的氣氛所感染,老師和同學們不覺也都放輕了腳步。走廊盡頭,8號病房的房門虛掩著.屋子裏的亮光從敞開的門縫中投射出來,在猩紅的地毯上形成了一道光斑。
就在前腳踏上光斑的那一瞬間,政委驟然停止了前進。走在他身後的劉南江一時收不住腳步,險些撞在了政委身上。老師和同學們驚異地發現,在那一瞬間,政委仿佛又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士兵,一個正在敵占區潛伏夜行的偵察小分隊的尖兵。他上身微微前傾,全身肌肉緊繃,整個人就好象是一隻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撲向獵物的美洲豹。顯然政委是從那未關嚴的門縫中發現了什麽異常情況,出於多年沙場征戰的本能,他警覺地收住了前進的步伐,同時舉起右手,向跟後麵的戰友做了個無聲的“停止前進”的手勢。政委那奇特的舉止,緊張的神態把跟在他身後的同學和老師嚇了一跳,大家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困惑的目光集中到了政委身上。
“出什麽事了,政委?”老師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
女性溫柔的聲音把政委拉回到現實中,他回過頭來,這才意識到跟在身後的不是自己當年的戰友,而是一群十四,五歲的孩子和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教師。麵對那一張張充滿疑問與困惑的臉,政委不禁啞然失笑。他尷尬地搖了搖頭,連聲說道:“沒什麽,沒什麽。”政委重新轉過身去,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推開了8號病房虛掩著的房門。
後來,劉南江悄悄告訴其他同學們,當時他在政委身後,透過那未關嚴的門縫,看到林佳玉躺在病床上,王曉燕就坐在床頭的椅子上。當政委走到門口時,王曉燕正俯身向前,好象是在親吻林佳玉的麵頰。這種說法雖然有幾分匪夷所思。不過當同學們隨政委走進病房時,確實看到林佳玉穿著寬大的病號服躺在病床上,王曉燕坐在床頭邊的椅子上。兩個人的臉都漲得緋紅,神色有幾分不太自然。
8號病房是寬敞的單人病房,巨大的玻璃窗和通往陽台的玻璃門上配有墨綠的絲絨窗簾。屋裏隻有一張病床,病床兩側是兩個精致的乳白色的床頭櫃。左側床頭櫃上有一盞墨綠色的台燈和一個盛有暖瓶和幾隻玻璃茶杯的白色托盤。右側的床頭櫃上擺放著一瓶嬌豔的鮮花和一部紅色的電話機。病床對麵是一組沙發,陽台的窗下有一張寬大的寫字台。大門的右側還有一個小門,顯然是通往衛生間的。
王曉燕在慌亂中站起身來,為政委和老師讓出了床邊的位置。林佳玉也掙紮著想坐起身來,政委忙上前按住了他。“別動,別動。留神碰著傷口。”出於好奇,出於對林佳玉的關心,同學們一下子都湧到了床邊。王曉燕反而被隔到了人群的外邊。
政委臉上那莫測高深的微笑,老師和同學們那詫異的目光使王曉燕感到有幾分局促不安,她小聲對政委說道:“政委,我能去你們小賣部買點東西嗎?”
“沒問題,”政委敏銳地覺察到了王曉燕的局促與不安。他轉身向站在門口的護士吩咐道:“小梁,帶曉燕去服務部買東西,錢先記在我賬上。”
“謝謝,王叔叔,”王曉燕感激地笑了笑。“我會還你的。”
王曉燕走後,病房裏的氣氛頓時活躍了起來。同學們圍在床邊七嘴八舌地詢問著林佳玉的情況。張主任的技術果然高明,打上石膏後,林佳玉的手臂基本上已沒有什麽疼痛感了。他不顧政委的勸阻,堅持坐了起來,一一回答著同學們的問題,同時還穿著病號服下床在屋裏走了幾圈,表示他的傷勢確實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了。林佳玉告訴老師和同學們,張主任說,石膏最多兩個星期後就可以拆除,隻要他在三個月內不作劇烈運動,手臂就會完全恢複,不會有什麽後遺症。聽到這些,老師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她再次向政委表示了感謝,同時要林佳玉收拾東西,準備帶他離開空軍醫院。她覺得以林佳玉目前的狀況看,似乎沒有什麽住院治療的必要。而且空軍總醫院畢竟是部隊的醫院,總麻煩人家似乎也不太合適。
沒想到接人待物態度一直很隨和的政委在這個問題上卻一點也不肯讓步。他堅決不準林佳玉出院。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為人民服務就要完全徹底,這是毛主席的教導。在林佳玉的手臂完全康複之前,決不能離開空軍醫院半步。如果說孩子的家長不放心,醫院方麵可以負責與家長聯係,必要時可以派車接孩子家長到醫院來探望孩子。政委的摯著和熱誠使老師無話可說。
就在這時,王曉燕抱著一大堆從小賣部買的東西興衝衝地跑進了病房。一進門,王曉燕不覺楞了一下,剛才她完全沉浸在那偷偷一吻的甜蜜中,那是她與林佳玉關係中突破性的發展。在小買部裏,她滿腦子想得都是,怎麽盡可能地給林佳玉買些好吃的有營養的東西。此時麵對一屋子的同學,她才醒悟到屋子裏並非隻有林佳玉一個人,自己有點太冒失了。不少同學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抱著一大堆罐頭點心的王曉燕。王曉燕臉上飛起一片紅暈,但她僅沉吟了片刻,便快步穿過人群,大大方方地把罐頭點心放在了窗下的寫字台上。“來,大家嚐嚐吧。”
王曉燕的豪爽使同學們茫然不知所措。這裏是空軍總醫院,又不是王曉燕的家,政委作為東道主,買東西招待大家還說得過去,王曉燕演的是那一出戲,請的又是什麽客呢?同學們詫異的神色,好奇的目光把王曉燕逼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
“嗬,曉燕真不愧是我們空軍的子弟,還知道替我們招待客人。”善解人意的政委立刻插進來為王曉燕解圍。他拿起一盒火腿罐頭仔細地端詳著:
“啊,我們曉燕還挺會買東西的嘛。”
政委話裏有話地瞥了王曉燕一眼。王曉燕秀麗的麵龐頓時漲得通紅。那罐頭六塊錢一聽,當年普通士兵一個月的津貼也不過才六塊錢。政委一眼就看出來,桌子上的那一堆東西是他們小賣部裏所能買到的最好的食品了,買這麽一大堆東西最少也得四,五十塊錢。女孩子敢一下子花這麽多錢,不可能瞞過家長,看來兩個人的關係真有點兒不一般。然而政委什麽也沒有說。他微微一笑,迅速把話題轉到了別處。
“幸虧我這個做政委的早就想到這一點了,已經用我們最好的水果和糖果招待過大家了。曉燕買的這些就留給我們的小傷員吧。”
政委輕輕巧巧的幾句話就化解了王曉燕的難題,並順理成章地將她所買的東西都留給了林佳玉。
告別的時候,王曉燕悄悄對政委說道:“謝謝你,王叔叔。”
政委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歡迎隨時來探視我們的傷病員。”
林佳玉的父親接到電話,乘政委派來的小轎車趕到空軍總醫院時,林佳玉已經吃過晚飯,正坐在床上看解放軍畫報。見到兒子氣色還好,林佳玉父親那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心中的焦慮解除,林佳玉的父親很快就發現事情有點兒不太對頭。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敏銳地注意到,兒子所住的病房顯然不是一間普通的病房。從陳設上看,這裏比地方醫院的所謂“高幹病房”還要奢華,這恐怕是給空軍最高領導層幹部所準備的病房。林佳玉的父親知道,在社會主義中國,共產黨是最講究等級的,什麽級別的幹部享受什麽樣的待遇都有著嚴格規定。論級別,高等院校的講師最多相當於行政係統中的科長,軍隊係統中的營職幹部,遠遠沒有享受高幹待遇的資格,自己的兒子怎麽會住進這樣豪華的病房?而且還要勞動空軍總醫院用小轎車接自己來看兒子,勞動一位兩杠四星的大校軍官親自陪同。這一切似乎都太反常了,反常得使人忐忑不安。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麵對兒子所享受著的飛來橫“福”,林佳玉父親不僅深感忐忑不安,而且還有一種隱隱的恐懼感。在社會主義中國, “知識分子”一向都被共產黨視為是具有“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屬性的群體,一向都屬於“團結,限製,利用,改造”的對象,從不曾為共產黨所信賴,所敬重。1957年春天,毛澤東突然“禮賢下士”,把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待若上賓,請這些知識分子提意見,幫助共產黨整風。不少人被這突然的禮遇弄得忘乎所以,指手畫腳地給共產黨提了一大堆相當尖銳的意見。結果在“引蛇出洞”之後,毛澤東突然翻臉,一棍子就把二十二萬名天真的知識分子打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數以十萬計倒黴的知識分子被開除公職,被押送邊遠地區勞改,勞教,一夜之間從“座上客”淪為階下囚,跌入了萬劫不複的人間煉獄。前車之覆當為後車之鑒,麵對空軍總醫院這突如其來的超規格的“禮遇”,林佳玉的父親無功受祿,當然有幾分心驚,有幾分惶恐與不安。然而作為一名被團結,利用,改造的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又不敢“不識抬舉”。林佳玉的父親小心翼翼地向政委表示了感謝,提出了把兒子帶走,轉到人民醫院繼續治療的問題。人民醫院是商學院的合同醫院,林佳玉父親的要求從表麵上看來合情合理,無懈可擊。然而這合情合理的要求卻遭到了斷然的否決。政委表示,人民解放軍最根本的宗旨就是為人民服務,而為人民服務就應該完全徹底。不把林佳玉的傷徹底治愈,空軍總醫院是絕對不會讓他出院的。政委堅定的態度越發使林佳玉的父親忐忑不安。不過人家既然不讓帶走兒子,林佳玉的父親作為一個小小的老百姓也無可奈何,隻能帶著一肚子的狐疑和不安,被政委“禮送”回了商學院。
當晚同一時刻,在空軍大院的將軍樓裏,王曉燕一家人正圍坐在桌邊吃晚飯,王副司令想起白天的“醫院風波”,笑著向女兒問起事情的原委。王曉燕添油加醋地又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她繪聲繪色地地描述著那上士傲慢的神態。那誇張的語氣,那惟妙惟肖的表演,把在場的人全都逗樂了。王副司令身為軍人,在槍林彈雨中闖蕩了半生,情感方麵當然比較粗疏,聽過女兒的敘述之後,他僅僅是開心地笑了一場,並沒有發現什麽其他的問題。然而王曉燕的母親卻從女兒的語氣,特別是在講述到那受傷男孩時的語氣中,敏銳地捕捉到了女兒心底那異樣的情感。
王曉燕的母親出身豪門,年輕時也曾有過織夢的歲月,當然很能理解少女的情懷。晚飯後,母親到女兒房中“閑坐”,聊起白天所發生的事情。母親旁敲側擊,女兒有問必答。從女兒那神采飛揚的神態中,從女兒談到男孩子時眉梢眼角所流露出的那款款深情中,母親吃驚地發現,十四歲的女兒居然已經陷入了情網。
當晚,王曉燕的母親向丈夫講起自己的發現,並表示明天要親自到醫院去看看男孩子。
“現在就選女婿是不是早了點兒?我的好太太。”王副司令笑咪咪向夫人打趣道。“當年我的嶽母大人如果也這麽早就給你選定了小女婿,我王向榮今天不就得打光棍了嘛!”
“又胡說,都不看看自己多大了。”王曉燕的母親含笑用手指點著王副司令的額頭嗔怪道。她耐心地向丈夫解釋了自己的看法。在社會動蕩時或戰火紛飛的歲月裏,人與人的姻緣具有很大的隨意性,偶然性。邂逅相逢,一見鍾情的情況比較多,作父母的是不必過早為兒女的婚事而操心。但在和平的年代裏,社會秩序和人們的生活相對穩定,孩子們今天上同一所中學,明天就可能讀同一所大學,青梅竹馬的友誼很可能就會演變為生死不渝的愛情。如果今天我們對女兒情感的發展不聞不問,將來一旦發現男孩子不適合於我們這個家,不適合於女兒時,要拆散他們恐怕就不那麽容易了。而且我們曉燕是個性情剛烈的孩子,萬一處置不當,很容易釀成悲劇,到那時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夫人的一席話說得王副司令心中凜然。多年來王副司令一直非常敬重自己的夫人。夫人當年也曾是北京城裏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燕京大學高才生。1937年在國家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她毅然投筆從戎,冒著生命危險,萬裏間關投奔革命。這份勇氣,這份救國的誌向,本來就令王副司令欽佩不已。參加革命後不久,夫人又斷然以身相許,下嫁給他王向榮,一個僅受過中等專業教育,當年還居無定所,在槍林彈雨中四處漂泊的共產黨人,這更徹底折服了王副司令。多年來王副司令一直把夫人奉若神明,視為自己的紅粉知己。王副司令絲毫不懷疑夫人的判斷。出身名門,受過高等教育的夫人當然比他“一介武夫”更能把握少女的情感世界。
第二天上午,班上的同學們都在議論著昨天發生的事情,特別是從劉南江那裏傳出的“小道消息”更是被渲染得神乎其神。不少同學故意向王曉燕查證探詢,王曉燕開始還有幾分羞澀,有幾分不好意思。但她很快就發現,多數女生在探詢,議論這件事時,語氣中都有一種羨慕的或酸酸的味道。她還注意到班主席,自己心目中的“情敵”,今天的情緒似乎格外消沉。每當同學們在她身旁議論起林佳玉和王曉燕的事情,她臉上總會有一種異樣的神色。這異樣的神色外人也許不會注意,但作為有心人的王曉燕知道,那是內心異常痛苦,感覺沒著沒落的外在表現。對自己的這一發現,王曉燕既喜且憂。她喜的是,同學們的謠傳無形中神化了她與林佳玉之間的關係,從心理上打擊了自己潛在的競爭對手;然而使她深感憂慮的另一方麵是,從班主席的反應看來,林佳玉在她心目中顯然還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藕斷絲連,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
午飯後,王曉燕主動跑到班主任老師那裏,表示願承擔去醫院給林佳玉送書包及補課的任務。老師雖然直覺地感到此事似乎有些不妥,但進出警衛森嚴的空軍醫院,確實也隻有王曉燕是最佳人選。
得到了老師的許可,王曉燕下午早早就請假趕到了醫院。她支走了病房裏的服務員,親自動手為林佳玉削蘋果,打開水,洗衣服,收拾房間。在這隻有兩個人的空間裏,王曉燕充分展示出了她女性的賢惠與溫柔,展示出了她性格中和平日潑辣果敢截然不同的另一側麵,使林佳玉深深感受到了一種家的溫馨。
當王曉燕的母親在政委陪同下走進病房時,王曉燕正坐在床邊給林佳玉講課。兩人耳鬢廝磨,王曉燕那柔軟的身軀就倚偎在林佳玉的肩頭上。突然見到母親進來,王曉燕頓時慌了神,她羞得雙頰通紅,急忙站起身,拉開了和林佳玉之間的距離。王曉燕突然起身雖然使林佳玉感到詫異,但同時也使他覺察到屋子裏來了外人。林佳玉也隨著王曉燕站起身來。他一眼就認出,和政委一道進來的這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婦女,就是那天在家長會上“舌戰群雄”,為學校和老師們“伸張了正義”的王曉燕的母親。他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阿姨”。
看到男孩子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王曉燕母親心中首先就對林佳玉有了三分好感。她把帶來的水果和食品放在寫字台上,親切地攬住林佳玉的肩頭,和他並肩在床邊坐了下來。王曉燕的母親表示,早就聽女兒談起過林佳玉,她們全家都很感謝林佳玉對曉燕的幫助。昨天聽說他手臂受傷,特地代表全家來看看他。林佳玉有幾分羞澀地表示了感謝,並一一回答了王曉燕母親所詢問的,有關他個人及家庭的情況。男孩子知識分子的家庭背景,男孩子言談舉止中所表現出的家庭教養,男孩子在養傷期間還不忘學習的刻苦精神都使王曉燕的母親十分滿意。她轉過頭來吩咐王曉燕,今後不論刮風下雨,每天放學後一定要來看看林佳玉,除了給他補課之外,還要看看他在生活上缺什麽。王曉燕的母親同時囑咐林佳玉,住院期間想吃什麽,需要什麽,隻管跟曉燕講,阿姨一定會盡力滿足他的需要,阿姨家就跟他自己的家一樣,千萬別客氣,別見外。
政委在一旁冷眼觀察,益發相信這小男孩和王家的關係不一般,王夫人對男孩子那關切的神態完全是一個丈母娘關心女婿的神態。政委心中雖然對此並不以為然,認為王夫人為女兒擇偶不免也太早了一點兒,但他那笑咪咪的臉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痕跡。
得到母親認可之後,王曉燕越發有恃無恐,每天下了課就往醫院跑,一直要耗到天黑才回家。一個星期過後,在醫院方麵和王曉燕的精心護理下,林佳玉傷口愈合得十分良好,手臂上的疼痛感已基本消失。
又是一個星期二的中午,晴空萬裏,陽光明媚。大約一點鍾左右,一輛黑色的吉姆車從阜成路向空軍總醫院方向急馳而來。車拐進醫院大門時,連停都沒停,隻是在轉彎時略為降低了一點兒速度。然而就在這一刹那間,大門口的警衛已認出,這是一輛掛有空軍司令部牌照的轎車。警衛人員機警地按響了直通政委辦公室的電鈴。當轎車在醫院主樓的入口處停穩時,政委已率領院部的高級官員們恭候在大門兩側了。
年輕的中尉軍官上前打開車門,一位身材高大,製服筆挺的高級軍官彎腰從車中鑽了出來。他領章上那兩顆碩大的金星在陽光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
“立正——敬禮!”隨著政委的口令,所有的軍官都向這位擁有中將軍階的高級軍官肅立敬禮。來人正是空軍副司令,兼國防工業部部長的王向榮。
這隆重的場麵使王向榮頗感意外,他站直了身子,一邊還禮,一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政委說道:“小王,你這是鬧得那一出?我今天又不是來視察工作,你興師動眾地把大家都找來幹什麽?”
“大家也都想見見首長嘛。”政委見王副司令心情不錯,大著膽子開了句玩笑。
“同誌們辛苦了。”王向榮徑自轉身向所有軍官再次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現在聽我的口令,立正!向後轉!目標,各自的工作崗位,開步走!”
遣散了恭候在大樓前軍官們,王向榮在政委的陪同下走進了醫院的主樓。
王副司令過去也常來醫院探視病人。不過作為空軍副司令這樣的高級官員,他所探望的病人大多是住在高幹病房裏的大人物。所以他進了主樓之後,自然而然地就向後樓而去,一邊走一邊向政委解釋道,今天他來醫院純粹是為了點私人的事。師院附中那個摔傷了手臂的孩子是曉燕的同學,平常對曉燕很不錯,在學習上幫了她不少忙。他這個當父親的早就說要來看看那男孩子,一直沒有空,今天好不容易擠出點時間,特地拐過來看看男孩子。王副司令的話使政委心中凜然,看來林佳玉這孩子在王副司令心中的分量不輕。政委暗自慶幸,慶幸自己那天果斷地把林佳玉安排進了A區病房,否則今天請王副司令,堂堂空軍中將,前往七八個人一間,亂哄哄的普通病房,探望一個素不相識的小男孩,那將是一種多麽尷尬的場景。
其實王副司令本人倒不一定會計較什麽病房問題。正如一個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並不覺得大米白麵有什麽特別好吃之處,偶而吃個窩頭反倒會覺得味道還不錯。隻有天天吃窩頭鹹菜的人,才會對窩頭的苦澀,大米白麵的香甜有一種特別的敏感。王副司令今天來,主要是想見見林佳玉,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樣子。近一個星期以來,夫人和女兒在飯桌上天天談論的話題都是林佳玉。男孩子人還未露麵,名字就已經在王副司令家裏占據了顯要的位置。
王副司令私下裏曾就男孩子的家庭出身問題對夫人表示過疑慮。作為黨的高級幹部,和知識分子聯姻也許並沒什麽錯誤。但知識分子在目前階段畢竟還是團結,限製,利用,改造的對象。作為知識分子子弟,男孩子將來在學習、工作等方麵肯定會受到一定的限製,不會有很大的發展。為女兒的未來著想,似乎不應鼓勵她和林佳玉的交往。
王曉燕的母親卻不這樣看。她認為講究“門當戶對”,是一種陳腐的,帶有封建色彩的觀點。在今天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新時期,我們國家需要的是知識,是人才。男孩子隻要肯讀書,學習好,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再說,將來男孩子一旦成了王家的乘龍快婿,憑他王向榮在黨內、軍內的地位,難道還有什麽人會歧視林佳玉嗎?夫人的一席話說得王副司令心服口服。於是他也決定去醫院看看男孩子,看看自己這個未來的小女婿,免得夫人女兒聊天時,自己連嘴都插不上。
決定作出之後,王副司令卻一直抽不出時間。當年王向榮以空軍副司令的身份兼任國務院國防工業部部長,負責中國的導彈研製工作。1964年春,中國在原子彈研製方麵已經有了重大的突破,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第一次試爆。而王向榮負責的導彈研究卻幾乎還沒有什麽眉目。王向榮忙得連禮拜天都在組織會議,聽取匯報,布置工作。今天上午軍委在三座門召集國防科工委各部門負責人開例會,會議一直開到中午12點。下午2點,空軍黨委還有一個會等著他參加。從三座門出來,王向榮發現自己還有大約半小時的富裕時間。他便吩咐司機從阜城門出城,拐道空軍總醫院,抽空看看林佳玉。
政委和幾位醫生護士陪王副司令走進病房時,林佳玉正坐在窗下的寫字台前做作業。看到政委和一群醫生護士簇擁著一位陌生的軍人走進病房,林佳玉連忙站起身來。陌生人那筆挺的天蘭色空軍呢製服,陌生人領章上那閃閃發亮的金星,以及政委和醫護人員那畢恭畢敬的神態都使林佳玉直覺地感到,這陌生的軍人恐怕是個大人物。不過林佳玉從來沒有見到過穿製服的將軍,所以他也辨認不出那領章上的兩顆碩大的金星是什麽軍銜的標誌,更想不到來人與自己會有什麽關係。林佳玉以為是什麽領導幹部來空軍醫院視察工作,臨時路過這裏。他也象其他醫護人員一樣肅立在寫字台前。
王向榮笑咪咪地望著林佳玉,政委上前一步向王向榮介紹道:“這就是師院附中受傷的學生林佳玉。”
然後他轉過身來向林佳玉介紹道:“這是我們空軍的副司令,國務院國防工業部部長-----”
“空軍副司令,國防工業部部長。”這些顯赫的官銜使林佳玉瞪大了眼睛。“空軍副司令”,到底意味著什麽,林佳玉也許並不太清楚;但“國務院的部長”就是報紙上所說的“黨和國家領導人”了。麵對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這位 “黨和國家的領導人”,林佳玉心中不覺有些緊張,下意識地作出了一個立正的姿態。
王向榮和政委都注意到了男孩子神色的變化。王向榮笑著對政委說道:“這個小王,真是鬧得慌。什麽部長不部長的,又不是會見外賓,別嚇唬人家小孩子。----”
“是,”政委雙腿一並,做了一個誇張的立正的姿勢。
“別緊張,林佳玉同誌,我還沒說完呢,----”政委對林佳玉笑了笑:“----我們王副司令的另一個職務就是王曉燕同誌的爸爸。今天特地抽空來探望你。”
“王曉燕的爸爸”!林佳玉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什麽“部長”,什麽“黨和國家的領導人”會跑到他這個小小的病房裏來,原來他就是王曉燕的爸爸。林佳玉緊張的心情一下子鬆弛下來。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王伯伯。”
男孩子清秀的外貌,男孩子文質彬彬的氣質給王向榮留下了一個很好的印象。他親切地拍了拍林佳玉的肩膀:“坐,坐。”
和林佳玉並肩坐在沙發上,王向榮滿意地打量著男孩子,深感夫人還是很有眼光的。這孩子不僅人生得清秀,舉止文雅,看來讀書也很勤奮。
“這小家夥不簡單。”王向榮笑嗬嗬地拍著林佳玉的肩膀對政委說道:“我那丫頭是個小強種,天不怕地不怕,有時候連我這個當爹的說話都不管用。但她就服這個小家夥。他們學校搞一幫一,一對紅,我們曉燕是他的‘部下’。好家夥,這孩子的話對我們曉燕真跟‘聖旨’一樣。他說東我們曉燕就不敢往西去。有一天他罰我們曉燕回家做三十道習題,我們曉燕楞是熬到十二點,作完了習題才敢去睡覺。天下的事真是說不清,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王副司令詼諧的俏皮話說得在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林佳玉雖然羞得滿臉通紅,但心裏卻是暖洋洋的。王曉燕在他麵前特別溫順,特別聽話,林佳玉早有察覺。但在學校之外自己在女孩子心中的地位依然如此重要,他還是第一次從王副司令口中得知。
王向榮親切地告訴林佳玉,早就說要來看看他,一直很忙,脫不開身。今天上午國防工委係統的會議結束得還算早,這才擠出一點時間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本該帶點兒東西來,犒賞犒賞你這個‘一幫一,一對紅’的小班長。不過來的時候太匆忙,沒時間準備。明天我讓曉燕的媽媽代我來‘犒賞三軍’吧。”王副司令心情特別好。臨走時,他再三叮囑政委一定要照顧好林佳玉。
王副司令的囑托使林佳玉在空軍總醫院享盡了各種特殊待遇,但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石膏拆除,傷口基本愈合後,林佳玉急於回學校上課,幾次向政委要求出院,政委卻一直不肯答應。林佳玉是王副司令親口交代要好好照顧的病人,沒有副司令的“口諭”,政委當然不敢讓林佳玉出院。雖說林佳玉已經具備了出院的條件,但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象林佳玉這種手臂骨折要徹底康複確實也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林佳玉的父母提出讓孩子回家療養,同樣也被空軍醫院方麵婉言拒絕。時間臨近期中考試,林佳玉在醫院裏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連王曉燕為他求情也被政委拒絕了。最後還是王曉燕搬出母親,請母親找政委說情,夫人的意見當然可以代表副司令,政委這才批準讓林佳玉出了院。
回到學校,王曉燕依然象在醫院裏一樣,整天伴在林佳玉的左右,與林佳玉形影不離。同學們對此議論紛紛,但王曉燕卻置若罔聞,一直是我行我素。老師幾次找王曉燕談話,都收效甚微。為了防止林佳玉與王曉燕之間的關係進一步演變為實質性的“早戀”,老師決定把兩個人的座位調開。老師知道林佳玉聽話,她便直接通知林佳玉和李飛調換座位。但第二天早晨林佳玉還沒在新的位置上坐穩,王曉燕就也跟著跑了過來,毫不客氣地請林佳玉的新同桌讓位。調了幾次座位都沒有成功,老師對王曉燕的摯著簡直一籌莫展,隻好私下裏找林佳玉做工作,希望他能注意一點影響,在公開場合下與王曉燕保持一定距離。
老師的勸導,加上同學們的各種議論使林佳玉心裏承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隻好盡力有意識地疏遠與王曉燕的關係。正在“熱戀”中的女孩子,突然遇到對方“降溫”,心裏當然很不是滋味,但王曉燕也明白林佳玉的苦衷,不好過分苛求他。無奈之際,王曉燕求助於母親。提出想請林佳玉星期日到家裏來玩。老師管得再寬,也不能管到家裏來吧。王曉燕的想法得到了母親的大力支持。自從那次在空軍醫院和林佳玉會麵之後,王曉燕母親早已把林佳玉當成了自己家中的一員了。在家裏招待男孩子。是增進自己和孩子之間感情的最佳途徑。王曉燕的母親當即就叫來秘書與廚師,布置了星期天招待客人的任務。王曉燕沒想到母親比她還熱心,第二天就把這好消息告訴了林佳玉。王曉燕和她母親的正式邀請使林佳玉異常興奮。據來自軍隊大院的同學們說,部隊裏中將以上,也就是兵團級以上的幹部,和地方上部級幹部一樣,都擁有獨門獨戶的住宅。家中除配有專車外,還配有廚師、司機、警衛、公務員、秘書等一係列服務人員。兵團級官員家裏的寬敞與氣派是一般人連想都想象不到的。班上還沒有一個同學獲得過到王家正式做客的殊榮。但林佳玉不敢向父親透露實情,他知道父親肯定不會同意他星期天到一位女同學家,特別是一位家世顯赫的女同學家去玩。他隻含糊其辭地對父親說,星期天要去一個同學家給人家補課。這冠冕堂皇的借口使林佳玉順利獲得了外出的許可。
在王曉燕家,林佳玉受到了王子般的款待。本來王曉燕在家中就是最得寵的孩子,姐姐妹妹都得讓著她三分,而且王曉燕邀林佳玉來做客又是得到了母親批準的,所以家裏所有的人都不敢怠慢這尊貴的小客人。王家本是“女兒國”,今天突然來了個男孩子,頓時熱鬧了許多。最初王曉燕的姐姐與妹妹,是出於禮貌而“參加接待工作”的。不過她們很快就被林佳玉清秀的外貌,風趣的談吐所吸引。也許異性相吸,願意和男孩子——特別是一個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男孩——親近,是所有女孩的天性,王家三姐妹圍在林佳玉身邊,以各種方式展示著自己的才華,展示著自己珍藏著的各種各樣希奇古怪的小玩意兒。看到女兒們與林佳玉談笑風生,一起玩得很熱鬧,看到家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歡樂氣氛,王曉燕的母親十分欣慰。同時她也深深感到自己家裏確實太需要一個男孩子了。
對於林佳玉來說,王家真可謂是天堂。平常在自己家裏,父親對林佳玉的管束很嚴。每天放學回家做完作業後,林佳玉還要按父親的吩咐臨帖,背英文,讀古文,從事父親所指定的家務勞動。父親對林佳玉從不苟言笑,一天到晚老是板著一張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弄得林佳玉每次見到父親都跟老鼠見到了貓似的,連咳嗽都不敢高聲咳嗽。今天在王家,所有人都圍著他一個人轉,沒有任何約束和禁忌。王家姐妹陪他下跳棋,打撲克,聽音樂,看電視,日子過得從來沒有象今天這麽舒心,這麽暢快。沉醉在歡樂與溫情中,林佳玉完全忘掉了時間的流逝。直到六點鍾,王家的廚師已經為大家準備好了晚飯,林佳玉才慌了神,他匆匆忙忙地向王曉燕的母親告辭。王曉燕的母親再三留他吃飯,但由於時間太晚,林佳玉怕父親責罰而執意要走,最後王曉燕的母親隻好讓他匆匆吃了幾口東西,然後派車將他直接送回商學院。車離商學院大門口還有幾百米,林佳玉就堅持要下車步行。在六十年代初的中國,小轎車,尤其是象“吉姆”這類的小轎車,街頭還是並不多見的。林佳玉擔心,如果什麽人見到他一個小孩子乘坐這樣高級的轎車回家,那肯定會成為商學院裏的頭號新聞。
星期天雖然過去了,但林佳玉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在王家度過的一天給他留下了永生難忘的回憶。王家物質上的豐盈也許對林佳玉並沒有太多的吸引力,使他最為難忘的還是王家的那份溫馨,那份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氛圍。
從五月初到六月底,林佳玉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往王曉燕家跑,他已成為王家最受歡迎的小客人。王家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個文質彬彬,接人待物十分有禮貌的男孩子。然而使王副司令深感遺憾的是,他身為一家之主卻始終和林佳玉緣吝一麵。每次當林佳玉來的時候,王副司令早已匆匆忙忙地走了,而每當王副司令急急忙忙地趕回家時,家裏早已人去樓空。聽著夫人和孩子們在飯桌上談笑風生地議論著林佳玉的種種逸聞趣事,王副司令心裏很不是滋味。
六月下旬,王副司令把手頭所有不十分緊要的工作都先放到了一邊,他痛下決心要抽出一個月的時間,在暑假期間陪孩子們出去好好玩一趟。六十年代初,當中國普通的老百姓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帶薪休假”這樣一個名詞時,他們的高級“公仆”們早就在悄悄地享受這一資本主義的特產了。按規定,將軍們每年可以休假一個月,可以帶家屬到全國任何一個風景區度假。王副司令今年準備在暑期休假就是為了要把林佳玉帶上。雖然林佳玉目前還不能算王副司令的子女,但堂堂空軍中將多帶一個孩子去休假,誰又會說些什麽呢。
當然象王副司令這樣負責一個方麵或一個地區工作的高級官員要休假的話,必須報請中央軍委批準,以確保國家機器不致在某一時刻因休假的高級官員太多而停擺。所幸暑期炎熱,打算休假的高級將領不多,王副司令的休假報告順利得到了軍委的批準。在獲得批準的當晚,王副司令就把消息告訴了王曉燕。因為這次休假主要是為林佳玉而安排的,所以王副司令告訴女兒,去哪裏可以由林佳玉來選。
第二天當王曉燕把這天大的喜訊告訴林佳玉時,林佳玉高興得差點蹦起來。男孩子生性好動。這麽多年來,父親帶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十三陵,連北京的地界都沒出過。這一次,他可以坐飛機前往全國任何一個風景秀美的地方玩個痛快。簡直太棒了!下課後,王曉燕和林佳玉頭對頭地湊在一起把剛學完的地理課本翻了個遍,最後選定了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嘛。地理課本上那幾幅桂林的風景照片也確實很誘人。
暑假要跟王家去桂林,林佳玉當然首先要得到家裏的許可。回家後,林佳玉乘父親心情還不錯時,小心翼翼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父親。不過他不敢說明是跟一個女同學的家人去度假。他隻是含糊地說,由於他經常幫助同學補課,暑假有個同學家長要去桂林休假,可以帶孩子,人家願意免費帶他一起去玩玩。
乘飛機去桂林休假,不僅可以帶家屬,而且還可以免費帶別人的孩子一起去。這在六十年代初的社會主義中國,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簡直就跟天方夜談一樣。林佳玉的父親心中頓起疑雲。他沉下臉來把兒子叫到了自己那間小小的書房裏,要兒子老老實實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父親臉上那嚴肅的神態把林佳玉嚇壞了。他隻好把事情的詳情,王家的情況一五一十都告訴了父親。林佳玉的父親聽後心中又驚又怒。他今天才明白,為什麽他———林明毅,一個小小高校講師———的兒子手臂受傷會住進那麽高級的病房,會有那麽多高級軍官跑出跑進地為其治傷,原來兒子高攀上大人物了。在中國五千年的曆史中,攀龍附鳳,利用裙帶關係謀私利一向都被視為是人品低下的表現,曆來都為正直的知識分子所不恥。今天自己的兒子小小年紀不僅“好色”,而且還學會了“攀龍附鳳”,真是沒出息到家了。盛怒之下,林佳玉的父親指著兒子的鼻尖大罵:“好男兒當自強”!你有本事好好讀書,“金榜題名”而後“洞房花燭”,這是我們林家的榮耀!今天你書不好好讀, 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攀龍附鳳”,自己還恬不知恥!我們林家沒有你這樣的後代,我林明毅不要你這樣的兒子!你給我滾出去!父親的怒吼驚動了正在廚房做飯的母親。母親急忙趕來勸解。最後看在母親的麵子上,父親總算答應了給林佳玉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
父親的痛斥深深震撼了林佳玉。林佳玉畢竟是一個成長在舊知識分子家庭中的男孩子,十多年來的潛移默化使得許多中國封建士大夫階層的傳統觀念早已深植在了他的心底。“好男兒當自強”! “金榜題名”而後“洞房花燭”。父親的雷霆之怒在林佳玉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也喚醒了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男子漢大丈夫應以建功立業為先”等狹隘的大男子主義的潛意識。
第二天一到學校,林佳玉便悶聲告訴王曉燕,他不去桂林了。王曉燕吃了一驚,忙問為什麽。林佳玉死也不肯再多說一句話。王曉燕窮追不舍,林佳玉被追得走投無路才簡單地告訴她是家裏不準去。然後不管王曉燕再怎麽問。林佳玉連一個字都不肯多說了。
回到家裏,王曉燕把情況告訴了父母。王副司令頗為不解的是,自己的一番好意為什麽會遭到別人的拒絕。但王夫人卻不以為怪。她認為一定是孩子回家沒把事情說清楚。一般老百姓根本不知道高級幹部可以帶家屬休假。小孩子回去說不清楚,家長自然以為,是孩子們在胡扯,不同意也可以理解。王夫人決定明天下班後自己帶女兒親自去林家走一趟,當麵向人家表示感謝,並解釋清楚想帶男孩子去休假的原因。
第二天旁晚,當王家的“吉姆”車停在林佳玉家所在的教工宿舍樓下時,林佳玉的父親正在自家窗前整理舊書報。看到車上下來一個小女孩和一位“貴夫人”,林佳玉的父親還沒有意識到這車、這貴夫人、這小女孩和他會有什麽關係。他隻是在心中有點兒奇怪,奇怪這麽高級的轎車怎麽會停到了普通教工宿舍樓的前麵。
當林佳玉的父親聽到有人輕敲自家的大門而走過去打開房門時,他才發現門外站著的居然就是剛才從那輛吉姆車上下來的 “貴夫人”和小女孩。林佳玉的父親不覺微微一怔,但他心中立刻就猜到了來者是何人。
“您就是林佳玉的父親吧。”那“貴夫人”笑吟吟地自我介紹道:“這是我女兒王曉燕,和您的孩子是同班同學。我叫趙微,在國防工業部工作,我想我們見過麵。”王夫人的記憶力顯然很出色。
“請進。”林佳玉的父親做了一個肅客的手勢,臉上的表情卻很冷漠。
林佳玉的母親迎出來,忙著給客人倒茶,請客人就座。正在讀英文的林佳玉也從自己的房間裏探出了半個腦袋。看到林佳玉,父親頓時火冒三丈。他沉下臉來,壓低了聲音喝斥道:“這兒沒你的事兒!關上門好好讀你的書!”
林佳玉父親對兒子的喝斥使得王曉燕母親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照常理,客人帶孩子來拜訪,主人也會叫出自己的孩子陪同。林佳玉的父親把自己的兒子嗬斥回去,使王曉燕母親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意識到事情顯然並不象她所想象的那樣簡單。茶端上來之後,王曉燕的母親開門見山地講明了自己的來意。她誠摯地代表全家對林佳玉表示了感謝,感謝他對王曉燕的熱心幫助,同時表示了邀請林佳玉暑期跟自己家的孩子們一同去桂林休假的意願。林佳玉的父親不動聲色地聽王曉燕的母親講完之後,才淡淡地表示,很感謝王曉燕母親對林佳玉的一片好意;同學之間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完全沒有必要講什麽謝與不謝的問題。此外孩子年紀還小,暑假在家讀書也許更為合適;家裏如果不富裕的話,日子過得清苦一些,單調一些,也許更有益於孩子的成長。
“響鼓不用重錘”。 王曉燕的母親也是一個聰明人,她從林佳玉父親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中,就已經感覺到了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孤高與自傲,聽出了他不願兒子攀龍附鳳的話外音。從林佳玉父親那冷淡的神態與言辭中,王曉燕的母親還發覺了一種對高官顯貴,對“有錢人家”隱隱的鄙視與敵意。王曉燕的母親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知道再說下去也沒什麽意義了。略略客氣了幾句之後,她就帶著王曉燕告辭離開了林家。
在王家豪華的小樓裏,王副司令對夫人抱怨道:我早就說過,兒女們的婚姻大事,還是多少要講究一點兒“門當戶對”的。這回碰了一鼻子灰,你也知道了吧。咱們倒沒嫌棄人家,這是人家瞧不起咱們。人家知識分子清高,嫌咱們當官的“土”, 嫌咱們當官的沒文化,不願讓孩子跟咱們來往。我看算了,咱們也別淨想著要“攀高枝”了。王副司令嘴上說得瀟灑,其實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他也希望這個討人喜歡的男孩子能成為自己家庭中的一員,但人家的父母不願意又有什麽辦法呢?總不能派警衛部隊去人家家裏把孩子搶過來吧。
王曉燕的母親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就不信他們能管孩子一輩子。孩子大了要跟誰過還不一定呢!”
“有其女必有其母”。王副司令知道夫人和女兒都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性格中都有倔強的不肯向困難低頭的一麵。夫人這是下決心要和林佳玉的父母把這場“爭奪戰”打到底了。孩子大了,感情問題確實也是父母所操縱不了的。隻要曉燕和夫人對林佳玉好,天長日久孩子的心還是會向著王家的。抗戰八年,最後勝利的不還是中國人嗎!
“好,一切行動聽指揮。”王副司令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表示了對夫人和女兒的支持:“來日方長嘛,俗話說,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作為一名職業軍人,王副司令很欣賞夫人這種百折不回的頑強的戰鬥精神。這也是他特別寵愛二女兒的原因。
第五章
初 曆 風 雨
暑假一轉眼就過去了。由於父親的“粗暴幹預”,林佳玉痛失了一次去桂林旅遊的機會。整個暑假過得索然無味。
林佳玉不去,王副司令也就沒有必要大夏天帶全家去桂林烤太陽了。他改攜全家到青島避暑,順便探望在青島任職的一位老戰友。王副司令的這位老戰友是新上任的北海艦隊司令。這位老戰友調任北海艦隊司令之後曾多次邀請王副司令帶全家到青島來玩。王副司令全家在青島受到了海軍方麵的熱情接待。趙司令親自陪同王副司令全家參觀了我國製造的第一艘萬噸巨輪。為滿足王曉燕的好奇心,趙司令還下令海軍最新研製的潛水艇增加一次試驗航行,邀請王副司令和他的女兒隨艇遨遊了神奇的海底世界。
開學之後,王曉燕繪聲繪色地向林佳玉講述了她的青島之行。那蔚藍的大海,那雄偉的萬噸巨輪,那神奇的潛水艇,那五彩繽紛的海底世界使林佳玉羨慕得眼睛都發藍了。他低垂著頭,懊喪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曉燕安慰他說,沒關係,等過兩年上了高中,他爸爸不再管他那麽嚴時,暑假她可以自己帶他去青島找趙叔叔乘軍艦,坐潛艇。
新學年開始,王曉燕和林佳玉就已經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了。這是他們初中生活中的最後一年,也是最關鍵的一年。每年北京市都要舉辦全市統一的高級中等學校入學考試,以決定那些應屆畢業生可以升入高中或中等專業學校繼續深造。明年,也就是1965年夏季,北京市的應屆初中畢業生共有八萬人,而全市高中和中等專業技術學校僅能招收三萬人。因此說,明年的中考不僅是檢驗師院附中六年翻身計劃執行情況的試金石,也是決定師院附中每位初中應屆畢業生命運的關鍵時刻。為了迎接明年的中考,學校強化了對初三年級的教學與管理,每一名初三年級的學生都感到了學習上壓力的巨增。除了學習壓力的增加,學校內外的政治氣氛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
“大躍進”那場人為的災難使得中國的國民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始作俑者毛澤東不得不退居幕後,由他的親信劉少奇以國家主席的名義出麵收拾殘局。劉少奇兢兢業業,團結全黨上下,經過三年多的苦心經營,終於使得被“大躍進”折騰得百孔千瘡的中國經濟走上了複蘇之路。在三年所謂“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經濟恢複期內,劉少奇的務實精神得到了黨內高級幹部的普遍敬重。與此同時,荒唐的“大躍進”也使黨內不少有識之士看到,剛愎自用、好大喜功,完全聽不進不同意見的毛澤東不僅對現代國家的經濟建設一竅不通,而且把國家民族的命運視同兒戲,他在經濟建設方麵隨心所欲的胡作非為險些葬送了千百萬共產黨人為之獻身的“新中國”。從維護中共政權穩定發展的角度來看,現在也許到了該換舵手的時候了。高級幹部中的這種共識使黨內高層出現了一股“擁劉”的暗潮。毛澤東是一個在舊中國濃鬱封建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小知識分子。雖然他對現代國家的經濟建設一竅不通,但對政治鬥爭中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氣息卻異常敏感。麵對洶湧的“擁劉”暗潮,毛深知自己再不有所作為,將來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中國畢竟是一個具有兩千多年封建傳統的古老國家。“一朝天子一朝臣”,劉一但掌了大權,就算劉念舊恩可以給毛一個太上皇的位置;劉的左右為了自身的安全也會想方設法除掉毛,除掉毛這個太上皇及其舊班子複辟的可能性。在中國的曆史長河中,父子爭位,兄弟相殘都是以千百顆人頭落地而告終的。毛澤東熟讀經史當然深知其中的利害。
毛複出的第一步,就是在1962年9月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以炮製、庇護反黨小說“劉誌丹”為罪名,利用黨內主流派“長征幫”的力量,打倒了以副總理習仲勳為首的一批陝甘寧邊區出身的高級幹部,用殺雞嚇猴的方法,給所有企圖“擁劉倒毛”者來了一個下馬威。與此同時,毛澤東以反對蘇聯赫魯曉夫的“修正主義”為由,在八屆十中全會上向全黨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號召。毛提出,我們共產黨人雖已奪得政權多年,但那些形形色色被打倒的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特別是近幾年來,中央為度過大躍進後的經濟困境,在農村采取了一係列讓步政策,默許“包產到戶”,讚同“三自一包”,開放農村“自由市場”。這些政策雖然促進了農業生產的複蘇,但卻削弱了人民公社集體經濟體製,導致了農村資本主義勢力的膨脹,現在必須嚴加整肅。農村基層幹部對毛本身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毛整肅農村基層幹部,表麵上是為了維護中共政權的穩固,實際上包藏著深遠的禍心。
劉是毛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劉對毛一向忠心耿耿。當毛磨刀霍霍,提出要整肅農村基層幹部時,劉對毛的動議不僅沒有絲毫懷疑,還舉雙手讚成。劉支持毛的動議,一則是出於對毛的敬重及習慣性的服從;二是劉本身在工作實踐中發現農村基層黨組織也確實存在著嚴重的問題。特別是在“三年困難時期”,基層幹部多吃多占,魚肉鄉裏的惡性事件屢見不鮮。除暴安良,在農村發起一場整肅運動,也是鞏固中共農村基層政權的需要。
兩個主席意見一致。一場先稱“五反”,後正式定名為“四清”的整肅運動便在全國農村推展開來。客觀地來說,四清運動確實整肅了一批農村基層政權中的貪官汙吏,為廣大貧苦農民出了一口惡氣;但運動同時也強化了人民公社所謂“一大二公”的管理體製,扼殺了廣大農民勞動生產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使中國農業生產的發展進入了一個停滯甚至倒退的漫長的曆史時期。
隨著農村四清運動的順利推展,毛澤東進一步提出,為“防修反修”,在全國城鎮也要開展所謂“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以打擊近幾年來新生的資本主義勢力和資產階級思想。
自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後,通過 “運動”來肅清異己鞏固政權,就已成為共產黨的拿手好戲。每次發起一個運動,按慣例共產黨都會先在一些地方搞試點,取得經驗後再製訂細則全麵推廣。當中共中央決定在全國城鎮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後,各地也照例在各行各業選了一些單位進行所謂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試點。師院附中就被選為北京市教育口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試點單位。師院附中在北京教育界名不見經傳,之所以能和四中、八中等重點學校一起被選為運動試點單位當然是有其特殊原因的。這原因就是,在1962年前後這幾所學校都曾出現過學生或學生家長抨擊學校或學校領導的事件。這些事件在以彭真為首的北京市委看來就是一些具有反黨苗頭的非組織活動。在這些學校開展運動試點的目的就是為了防微杜漸。這也正是北京市委,彭真集團做事一貫小心謹慎的傳統。
新學年伊始,市委工作組便進駐了師院附中。工作組開展工作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分別組織學生和教師中的黨團員開座談會,給學校領導提意見。然而工作組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座談會剛一開始,學生黨團員中對學校當局的不滿就公開地象火山爆發般地噴湧出來。
由於學校方麵從1963 年初就開始執行市委“在政治上安撫幹部子弟”的指示,大力發展學生中的幹部子弟,特別是高級幹部子弟入團、入黨。因而到1964年9月,在師院附中學生黨團組織中,幹部子弟已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然而這些幹部子弟對學校當局用政治上的空頭榮譽來安撫他們,同時繼續加大教學壓力的做法一直孕育有強烈的不滿,隻是沒有找到合適的突破口來宣泄這種強烈的不滿情緒。工作組所召開的座談會正好提供了這樣一個發泄不滿情緒的突破口。
幹部子弟們公開指責學校當局大搞“智育第一”, “認人唯分”,是推行了一條“反革命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幹部子弟們的激烈言辭雖然使工作組感到震驚,但並未打亂工作組的陣腳。他們畢竟是有備而來的。在幹部子弟們的“猛烈炮火”的攻擊下,工作組一邊向市委有關部門飛報情況,一邊組織教師、學生中傾向學校當局的積極分子進行反擊,為學校領導評功擺好,維護基層黨組織的威信。
由於在學校黨團組織中幹部子弟占絕對優勢,工作組和學校當局不得不借助於黨團組織之外的力量來與幹部子弟們相抗衡。工作組以擴大群眾的參與麵為由,要求各班選派學習優秀的班幹部或學生作為代表參加運動試點工作。在工作組看來,學習優秀的學生們聽話,大多得寵於老師和學校當局,對老師和學校當局有一定的感情;而且學習優秀的學生聰明,領會理論知識快,現場發揮能力強,在辯論會上稍加點撥就能成為替工作組衝鋒陷陣的好手。
在工作組組織防守反擊的過程中,林佳玉、王曉燕和其他幾位班上學習優秀的同學也被班主任老師和學校當局指定為初三年級的學生代表,每星期參加一次工作組所組織的全校性的“座談會”。作為15-6歲的孩子,林佳玉、王曉燕和他們的同學們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種種內幕當然一無所知。不過他們對於學校和老師能讓他們參加這類並未公開舉行、具有一定保密性質的活動而感到興奮。那是一種被信任、得以參與機密的興奮。
星期六下午在工作組精心組織的 “座談會”上,老師代表和高年級的學生代表從理論角度,從實踐層麵,以“人海戰術”的方式痛斥了幹部子弟們對學校當局的指責,將跳得最凶的幾個軍隊高級幹部子弟駁得理屈詞窮,啞口無言。工作組與學校方麵揚眉吐氣,取得了運動開展以來的首次大捷。
大捷之後,工作組和學校當局都鬆了一口氣,認為幹部子弟們的“囂張氣焰”已被打垮,運動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然而星期一早晨,正當工作組和學校當局坐下來總結經驗準備向市委報喜時,幹部子弟們已在學校小會議室中,以小字報的形式,重新向學校領導和工作組發起了一輪“武器更為先進、火力更為凶猛的”新的進攻。他們指責工作組違背了運動的大方向,包庇學校領導的錯誤,支持縱容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在教育界的泛濫。幹部子弟們的這一悶棍把工作組打得暈頭轉向。麵對幹部子弟們殺氣騰騰的進攻,工作組不得不背水一戰。他們一邊仔細研究幹部子弟們的新論點,一邊組織老師學生中的積極分子進行反擊。
經過幾反幾複的較量,工作組發現,這些軍內的高級幹部子弟雖然年輕,雖然理論水平不高,常在“座談會”上被工作組的理論專家們批駁得啞口無言。但他們就好象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隻要回家休息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會精神百倍地重新出現在辯論會上,以更犀利的語言發起一輪更猛烈的進攻。雙方爭論不斷升級,兩個月後工作組的理論專家們終於頂不住了。他們不得不向市委有關部門告急。市委宣傳部緊急抽調精兵良將奔赴“前線”,但也未能遏止住幹部子弟們日益淩厲的進攻勢頭。
1964年12月底,在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試點的幾所中學裏,幹部子弟們對學校當局、對北京市教育係統的聲討已經形成了星火燎原之勢。幹部子弟聯合起來共同指責北京市教育係統推行著一條“認人唯分、智育第一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完全背離了黨的教育方針,助長了教育界資產階級思想的泛濫,嚴重削弱了黨在教育事業中的領導地位。幹部子弟的措辭與 “九評”中的基調一致,幹部子弟們的雄辯在非黨團員的學生代表中引起了巨大的思想混亂,各學校力量的對比迅速向著不利於工作組的方向發展。局勢的失控引起了北京市委領導層的警覺。彭真親自下令各學校提前放假,采用“釜底抽薪”的辦法遏止了幹部子弟們的猛烈進攻,為市委有關部門摸清事態發展的背景,研究相應的對策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寒假期間,北京市委宣傳部的專家小組調閱了各個學校幹部子弟們所有的發言稿和小字報。經研究專家們發現,這些發言和小字報中所使用的言辭、所引用的理論術語絕不是一般學生所能寫出來的,其中文筆精彩之處連市委宣傳部的理論專家都自愧不如。進一步的調查表明,這些發言與小字報的“作者”,正是那些在各學校中打頭陣的,跳得最厲害的高級幹部子弟。他們的父母大多都是各軍兵種司令、副司令、政委、副政委之類的高級將領,其中也有少數是近年來為加強政治思想工作而從部隊調往國務院各部委出任副職的高級幹部。這些發言和小字報顯然是出於軍方高級將領的秘書之手。海軍、空軍、裝甲兵、工程兵、炮兵這些軍兵種司令部和國務院各部委秘書班子裏“秀才們”的理論水平自然不會比北京市委宣傳部的專家們差太多。這些發言和小字報正反映了軍隊高級將領們對自己子女在北京市中學界享受不到優待,享受不到良好教育機會的不滿,
嚴格地講,近幾年來以彭真為首的北京市委在狠抓教育的同時,並非一點兒也不照顧高級幹部子弟。但要保持重點中學的教學水平,每個學校破格錄取的幹部子弟就必須控製在一定比例之內。象四中那樣的市級重點學校,高中每年大約招收新生六個班,250餘人,其中依據市委特批而被破格錄取的高級幹部子弟一般不會超過三十人。象八中那樣次一級的重點學校每年破格錄取的高幹子弟也不過僅十餘名而已,不會超過學生總數的10% 。總的來說,每年子女受照顧,得以進入北京市各重點中學的,除北京市委係統的高級幹部之外,僅限於中共中央最高層的領導幹部,也就是政治局委員、候補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國務院主要部委的負責人。這些都是被新聞界稱之為“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級幹部。在此級別之下的人員一般享受不到北京市委和彭真集團的特殊照顧。連國務院二等部委的一把手有時都要和北京市委的高級官員拉關係,走後門才能使自己的子女受到特殊照顧而進入市一級的重點中學。至於那些不會拉關係、走後門的國務院各部委的高級官員們也隻能讓自己的子女憑自身的本領在競爭激烈的考場上和平民百姓的子女一爭長短,考上哪個學校就讀哪個學校了。
如果說北京市委彭真麾下的官員們連國務院一般部級、副部級幹部的賬都不買,軍內的那些高級將領們就更排不上隊了。而且在和平年代裏,重文輕武,文官鄙視武官是中國官場的特色,在同一級別的官員中,武官的權力、武官的地位、武官的顯赫程度都遠不如文官。中共奪取政權之後,隨著和平建設的發展,這種重文輕武的趨勢也愈演愈烈。
在過去革命戰爭的年代裏,需要的是勇氣,需要的是敢拚、敢闖、打起仗來不要命的勇士。“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目不識丁的將軍們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是猛士,是叱吒風雲,決定戰爭勝敗的關鍵人物。而那些讀過幾天書,被稱之為“秀才”的政委們則往往處於一種輔助的次要的地位。他們的書卷氣,他們的謹慎常被大老粗出身的將軍們譏笑為迂腐,譏笑為是膽小怕死的表現。
中共建政之後,經濟建設和國家的治理需要文化與知識。於是乎軍隊中受過正規教育的“秀才”們便一批又一批地被抽調出來充實各級政府機關的領導崗位。在國家建政急需用人的情況下,許多識字不多但經過培訓尚可以勝任地方管理工作的幹部們也都被從軍隊中抽調一空。到六十年代初期,依然留在部隊中任職的各級官員大多都是些文化程度低下,除了帶兵打仗什麽都幹不了的“粗人”。彭真集團的“秀才們”本來就看不起這些 “粗人”。更要命的是,這些“粗人”的兒女們不知是由於遺傳的緣故,還是家中沒有讀書的氛圍,學習成績大多比較差。因此他們不僅進不了北京市的一流學校,就是在二、三流學校中讀書還常因學習不好而遭受同學和老師們的歧視與輕蔑。
許多高級幹部,尤其是部隊中的高級軍官,對此十分不滿。但當年中共黨內有著嚴格的等級製度,官大一級壓死人。彭真在黨內名列第九,位高而權重,教育口和北京市正是彭真集團的“勢力範圍”。將軍們空有滿腹牢騷,卻申訴無門。這次借“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之機,借孩子們之口,將軍們終於也算是痛快淋漓地發泄了一通他們對北京市和北京市中學教育工作的不滿。
春節前夕,調查報告送到彭真案頭,彭真閱後大怒。按中國的傳統習慣,打狗還要看主人,這些將軍們肆無忌憚地攻擊北京市的教育工作,顯然根本就沒把他彭真放在眼裏。彭真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他向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劉少奇、鄧小平作了簡要匯報之後,便按市委宣傳部所開列的“黑名單”,以中共中央書記處的名義,通知那些將軍們和國務院係統的幾位副部長們正月初三上午十點鍾到人大會堂西花廳開“座談會”。
春節是中國人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全國上下都在放假。假日期間,書記處召開 “座談會”,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將軍們心中雖都有幾分狐疑,誰也不知道會議要座談些什麽,但書記處點名“邀請”,沒有一位將軍敢托故不到。
正月初三上午,被點名邀請的將軍們和國務院係統的高級官員們都提前趕到了人大會堂西花廳。人到齊之後,將軍們驚異地發現,來參加會議的人各軍兵種都有,官階也參差不等,甚至還有幾位穿便衣的地方官員。將軍們心中更加納悶,不知道書記處的悶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十點正,彭真在秘書隨員的前呼後擁下來到會場。將軍們紛紛起立,向黨內的 “老九”表示敬意。彭真隨便點了點頭便當仁不讓地在主持會議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四位秘書一字排開坐在了他的身後。這四位秘書個個身穿淺灰色的呢製服,地位顯然不低。一個小小的座談會居然要四個高級秘書同時做記錄,將軍們心中都意識到這絕不是一個尋常的座談會。
彭真等大家坐定之後便開門見山地向各位將軍表示:“聽市委宣傳部的同誌匯報,諸位對我們北京市和北京市的教育工作有不少意見,我和少奇同誌、小平同誌商量後,今天特地把大家請來,就是想當麵聽取大家對我們北京市的意見和批評,以便改進今後的工作。今天我希望大家能夠暢所欲言,放開談,放開講。--------”彭真冷峻的目光掃過每一位將軍的麵龐。幾位秘書同時打開筆記本準備記錄。看到這種陣勢,將軍們心中都怯了場。在座的將軍們雖然當年在戰場上都是叱吒風雲的猛士,但在官場上,在這種鬥心眼的場合下,他們遠遠不是彭真的對手。“槍打出頭鳥”的道理每一位將軍心裏都很明白,誰也不想先跳出來給對方當靶子。
“-------大家不必有什麽顧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我彭真還是有這個雅量的,聽得進不同意見的嘛。-------”會議冷場,彭真再次敦促大家發言。
但不少將軍已意識到情況不妙。他們從彭真陰沉的臉色,調侃的語氣中品味出了幾分凶險,品味出了幾分“鴻門宴”的味道。會場上一片沉寂。
“---------看市委宣傳部的匯報材料,大家在下麵意見都提得很尖銳,很有水平嘛。----”彭真麵帶冷笑,語含譏諷地說道:“-----怎麽?能在下麵講,能讓秘書代筆,能讓孩子們打頭陣,就不能自己當麵跟我彭真說嗎?---------”
彭真輕描淡寫的話語猶如霹靂,猶如驚雷,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將軍們猛然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彭真所設下的圈套。在中共黨內,對其他部門或高級幹部的工作有意見不通過組織係統提,自己背後議論,私下亂說,本身就屬於“非組織活動”,罪名類似於“反黨”。 彭真話語中隱含的殺機,使將軍們不寒而栗。刹那間,不少將軍的臉上都變了顏色。
看著那些臉色煞白,噤若寒蟬的將軍們,彭真心中的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家夥們現在知道害怕了。平常幹事兒沒能耐,背後搗亂都是些好手,今天要是不給他們一些顏色看看,以後這些家夥在背後還不定能胡說些什麽呢。
“------既然大家都不肯說,那我就來說幾句好了。”彭真示意秘書們停止記錄。將軍們個個都警惕地瞪大了眼睛。多年宦海浮沉的閱曆使他們明白,當某位大人物在會議上講話而不準秘書做記錄時,其所講的內容往往就是一個會議最核心最機密的內容。“------我可以很坦率地告訴大家,中央分配工作是根據每個人的能力而定的。諸位之所以至今還在部隊中帶兵,那是因為你的工作能力有限,隻會帶兵打仗,處理不了複雜的地方政務。人貴有自知之明,自己既然能力有限,那麽你管好自己那一攤兒工作就行了,別到處伸手,到處煽陰風點鬼火地播弄是非。----”
彭真口氣一轉,臉色陰沉下來:“------我彭真是在為黨辦教育,為國家培養人才,不是為諸位伺候少爺小姐的。如果諸位嫌我彭真對你們的少爺小姐照顧不周,你可以把他們帶走,帶到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裏去抖威風,去當大王,別在我們北京市丟人現眼。------”
彭真的冷嘲熱諷使將軍們個個如坐針氈,整個會場鴉雀無聲。
“------今天我在這裏代表中央正告大家,如果諸位對我彭真,對我們北京市的工作有什麽意見,可以通過組織係統提,也可以跟我彭真當麵提:有必要的話,還可以直接向少奇、小平同誌反映。今後如果誰有意見當麵不說,背後亂說,甚至指使秘書和無知的孩子到處煽陰風點鬼火,進行非組織活動,哼---------”彭真頓了一下,麵罩寒霜殺氣騰騰地說道“--------黨有黨紀,國有國法,你們就不要怪我彭真不講情麵了!”
彭真說完,起身拂袖而去。將軍們個個呆若木雞,坐在那裏仿佛傻了一般。他們此時才意識到,為逞一時之快,自己已為自己招來了“無妄之災”。 將軍們心中都很清楚,目前朝中代“聖主”處理日常政務的是“儲君”,而彭真正是儲君麾下最重要的幕僚之一,地位類似於滿清末年的軍機大臣。對於彭真這樣權傾朝野的人物來說,找個把借口,把幾個小小的將軍打成“反黨分子”,降職降薪發配邊疆,那可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回到家中之後,心有餘悸的將軍們立即吩咐自己的孩子,從今天開始在學校裏再也不準參加任何非組織活動,再也不準就任何政治問題多說一句話,多寫一個字。對於將軍而言,孩子們的學業問題顯然遠遠沒有自己的烏紗帽重要。
新學期開始,工作組不費吹灰之力便將群龍無首的幹部子弟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接到工作組的捷報,彭真又好氣又好笑,這些將軍們年前還在氣勢洶洶地聲討北京市文教當局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一個比一個跳得歡,一個比一個調門高。自己一棍子打下去,他們連嘴都不敢回,立刻全蔫了。想當年,這些將軍們也都是些打起仗來不要命的鐵漢子,十六年的太平生活居然把他們的血性都磨光了,把他們變成了一群膽小怕事,隻敢躲在背後亂吵吵的窩囊廢。看來對於這幫家夥不能手軟,不能過於客氣。彭真決定 “痛打落水狗”,給他們和他們的少爺小姐們一個永久性的教訓。為此,彭真下令嚴肅查處參與此次事件的活躍分子。一大批在 “運動”中跳得比較歡的幹部子弟一下子全都遭了殃,是團員的開除團籍,是預備黨員的取消預備黨員資格,還有不少人受到了共青團團內警告、嚴重警告的處分。政治上的“汙點”使許多幹部子弟後來在1965年的高考中喪失了讀大學的資格。將軍們有把柄捏在彭真手裏,敢怒而不敢言,隻好忍氣吞聲地通過走後門的方式把自己的子女弄到部隊院校讀書,躲開彭真的勢力範圍。這次“戰役”,彭真及學校方麵雖然取得了全麵的勝利,但也為自己種下了日後的禍根。
王曉燕身為軍隊高級幹部子弟此次沒有和其他幹部子弟攪在一起,始終站在學校一邊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出於對林佳玉的情感。十五、六歲情竇初開的女孩子一旦有了心上人常常會完全喪失自我,在一切問題上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努力與對方保持一致。二是班主任安老師的努力。安老師由於本身家庭出身有問題,平常為人處世特別謹慎。上次“家長會風波”之後,安老師就知道幹部子弟問題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處理不好會給自己惹來極大的麻煩。為此,她對班上學習不好幹部子弟格外關心,親自組織同學給他們補課,經常有意多給他們一些表揚與鼓勵。所以初三(1)班的幹部子弟們對老師、對學校當局沒有什麽特別強烈的不滿。在此次運動中也沒有什麽人積極站在學校的對立麵上。
就林佳玉而言,雖然他年紀小還不能完全理解運動中種種現象的內涵,但他畢竟也算是初次經曆了政治風雨的洗禮。對於幹部子弟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對於教育路線之爭,對於“階級與階級鬥爭”以及所謂“無產階級專政”等政治概念,林佳玉耳熟能詳也算有了幾分初步的了解。
第 六 章
清 水 澗
每年春季都是學生下鄉參加義務勞動的時節。過去,應屆畢業班在最後一學期,即升學考試前夕,是無須下鄉參加勞動的,但今年情況特殊,剛剛擊退軍方一些人別有用心的進攻,北京市委不願在政治問題上授人以柄,特地要求所有的中學生,包括畢業班都要下鄉參加勞動鍛煉。市委強調,這次下鄉勞動不能象以往那樣走過場,要到邊遠貧困山區,和當地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要切切實實地通過艱苦的體力勞動而達到改造學生們非無產階級思想的目的。
根據市委的指示精神,師院附中選擇了門頭溝區大台公社作為學生們下鄉勞動的地點。大台位於京西山區,距市區約有六十公裏。乘火車前往,每個人往返車費大約需要一塊二角錢。按市委要求,這次下鄉將不再集體吃住。所有學生和帶隊的老師都將分散到當地貧下中農家裏居住,即所謂“同住”;吃飯也是兩三人為一組,輪流到貧下中農家吃 “派飯”,即所謂“同吃”。去參加勞動鍛煉的學生除自帶鋪蓋外,每人還需自帶糧票十斤,夥食費三塊。每天夥食標準是一斤糧票,三角錢。
六十年代初,中國大陸還是一個封閉而貧困的社會,政府對人口流動的控製極為嚴格。師院附中絕大多數學生都未曾出過遠門,甚至未曾坐過火車。到京西山區勞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可以說類似於一次春遊,一次難得的遠足。但對於那些家在四季青公社的農民子弟來說,自備鋪蓋,自備旅費和夥食費卻成了一大難題。六十年代初,中國農民的收入低得驚人。在京郊四季青公社,一個壯勞力出工一整天才能掙10個工分。10個工分在以種植蔬菜為主的生產隊,價值可能會高達1塊錢;在以種植糧食為主的生產隊,10個工分不過才合5—8角錢。婦女勞力出工一天一般隻能掙到6—8個工分。這就是說,夫妻二人出工一天所得收入不過才1塊多錢,甚至不足一塊錢。一個家庭如果有三個孩子外加一個老人需要供養,那麽人均日生活費不過才2角錢左右。對於這種收入極低的農民家庭來說,要單獨為孩子準備一套鋪蓋,要為孩子10天的出行交納4元2角錢,的確不堪負荷。學校方麵經請示後決定,農民子弟可以回家參加勞動,無須隨學校去大台。
大台公社座落在群山之中,由一個個獨立的小山村所組成。那陡峭的山崖,那曲折的小路,那茂密的灌木叢,那彎彎的溪水無一不使年輕的學生們感到新鮮,感到興奮,感到大自然的神奇與秀美。初三(1)班被分配到清水澗大隊。清水澗大隊所轄地區就是一個名叫清水澗的自然村。村內有近二百戶人家。在京西山區,清水澗這樣的自然村就算是很大的村子了。全村分為東西兩個生產隊。村中貧下中農約占百分之八十。所謂貧下中農人家,住房自然不太寬裕。不過山裏人樸實,有好客的傳統,經公社和大隊黨支部動員,各家早就騰出了足以容納初三(1)班的四十一位同學外加班主任老師的住房。其他班就沒有這麽 幸運,一個班四十幾名學生往往要分住在2—3個小山村裏。
清水澗依山傍水,景色清秀。一座座用山石壘砌而成的土坯房掩映在綠蔭叢中。一條高高低低的石板路從南到北將全村一分為二。清可見底的小溪從村前蜿蜒流過。“清水澗”這個村名即由此而來。由於交通閉塞,清水澗這地方平日很少有外人來。師院附中學生們的到來在山村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首先引起老鄉們好奇的是,學生們身材的高大與健壯。本地的孩子們由於生活條件艱苦,長期營養不良,大多長得又黑又瘦。十五六歲的男孩矮小得活象才有十三四歲。姑娘們個個骨瘦伶仃,黑黑的皮膚上沒有絲毫青春的亮麗與光彩。相比之下,師院附中的學生們不過也才十五、六歲,但個頭卻高大得象十八、九歲的壯小夥、大姑娘。特別是那些來自軍隊大院的幹部子弟,男生個個壯得象牛犢,身材往往高出當地同齡孩子一個頭。女生那白嫩細膩的肌膚、那高挑的身材使得山村的少女羨慕不已。
除身材的高大與健美之外,學生們的服飾也給當地的老鄉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京西山區,早春還是很寒冷的,尤其是清晨與夜晚。不少來自軍隊大院的幹部子弟為禦寒而穿來了父母的呢製軍裝。看到這一群群身穿筆挺呢製軍裝的姑娘小夥,不少當地老百姓還以為他們都是來自軍官學校的學生呢。經過介紹,老鄉們才知道,原來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北京城裏的大官。將軍的孩子、部長的孩子帶著背包到這窮山僻壤來勞動,和最貧苦的農民同吃同住,這在舊社會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老鄉們感慨地說,現在這世道真是變了!
初三(1)班的同學和老師在清水澗受到了最熱情的接待。老鄉們紛紛把家裏最好的房子騰出來給學生們住。在吃晚飯的時候,所有人家都端出了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飯菜招待孩子們。不少老鄉表示,孩子們能到咱家來,這是共產黨、毛主席看得起咱窮山溝裏的老百姓! 林佳玉和方一寧被分配在一個叫胡春生的貧農家住。胡是一個啞巴。他年近三十,父母早逝,孤身一人住在父母所遺留下來的一間土坯房中。胡並非天生聾啞,他小時得傷寒,因未能得到及時治療而變成了啞巴。胡為人忠厚,幹活肯吃苦,在村裏人緣很不錯。隊裏說要安排兩個學生到他家居住。他當即就把自己的炕騰出了三分之二的地方,並把屋裏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幫著林佳玉他們安置好自己的東西後,胡還熱心地為他們燒了一大壺熱水,以備他們洗臉洗手。林佳玉和方一寧對此都十分感動。
不過當地老鄉對這批學生的好印象並沒有維持多久。首先出麻煩的就是吃飯問題。雖然各家各戶竭盡所能地為學生們準備出了最好的、過節時才有的飯菜。但那棒渣粥、黃金卷和那不知名的山野菜、醃幹菜對於幹部子弟們來說依然粗礪苦澀得難以下咽。學校臨行前曾宣布過紀律,除行李外,任何人不準從家裏帶食品;除夥食費外,任何人不準帶零花錢,不準在當地小賣部買東西吃。但大多數幹部子弟的父母怕孩子吃不了那個苦,都偷偷給孩子帶了一些多餘的糧票與錢。在農民家的餐桌上吃不下那粗茶淡飯。晚上餓得受不了時,幹部子弟們便一個接一個地偷偷溜進了村中的小賣部。小賣部中所有的蛋糕、餅幹一夜之間便被搶購一空。由於學校方麵有嚴格的紀律,任何人偷帶、偷買食品吃都將被視為是具有資產階級思想的表現。因此幹部子弟們在小買部買了食品也不敢公開吃,隻能在夜深人靜時,躲在被窩裏吃,或上廁所時偷偷地吃。有幾位幹部子弟在廁所偷吃東西時,由於過分慌亂吃得太快,被蛋糕噎得直打嗝。這事很快就被當地老鄉傳為笑談。
除在吃飯問題上出盡了洋相外,幹部子弟們在勞動方麵的表現也使當地農民對他們的看法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最初安排勞動時,兩個生產隊的幹部還考慮到學生們雖然身高體壯,但畢竟還是些未成年的孩子,特地安排他們與婦女勞力一起出工,參加些平整土地,播種施肥的輕體力勞動。但沒想到第一天出工時,許多學生還沒走到勞動地點就累得走不動了。
大台公社位於山區,可耕種的土地都散布在山上。出村下地往往要爬山走幾裏的山路。沒想到這幾裏的山路就拖垮了一半以上嬌生慣養的幹部子弟。許多女生還沒走到地頭就累得動不了,不少男生掙紮著走到地頭就已累得氣喘籲籲,疲憊地幾乎癱倒在田間。隊長隻好宣布休息半小時,等掉隊的同學們到齊之後再開始勞動。
第一天的勞動是往田間送肥,也就是用背簍把馬車運到山下的綠肥分送到山上不同的田地中去。考慮到學生們缺乏鍛煉,空手爬山還有一定困難,背東西就更不行了,隊長在給每個學生的背簍中裝綠肥時大多隻裝半簍或大半簍,並囑咐他們走不動時就在路邊休息,別逞強累壞了身體。看到比自己矮一頭的當地婦女的背簍中都裝得滿滿的,隊長卻隻給自己裝半簍,不少男生覺得太丟麵子,堅持要隊長也給自己的背簍裝滿。他們覺得自己完全背得動那不過三十來斤重的背簍。
但常年生活在城市裏,平日多以自行車代步的幹部子弟們卻沒有料到,走山路背東西是越走越沉。小小的背簍初上肩時似乎不算太重,但背著它走上二裏山路之後,小小的背簍似乎就變成了沉重的磨盤,能把一個身材高大看似很健壯的年輕學生壓得喘不過氣兒來。背簍雖然越背越沉,但所有的人,包括幹部子弟在內,都在咬緊了牙關堅持著往山上爬。因為勞動鍛煉不僅是考核每個學生政治表現的重要標準,而且同學之間,尤其是男同學之間,還有個互相攀比,不甘落於他人之後的麵子問題。
好心的當地婦女看到有些學生累得歪倒在路邊,實在走不動了,就主動上前把他們背簍中的綠肥卸到自己筐中一些。沒想到當地婦女這種熱心助人的舉動卻觸發了一些男生投機取巧的心理。他們當麵不肯示弱,不肯接受隊長的照顧和當地婦女的幫助,背後卻乘四周無人時,把背簍中的綠肥悄悄倒進路邊的山溝裏以減輕自己的負重。男生們這種不老實的行徑很快就被當地老鄉覺察到了。雖然他們們不知到底是哪個學生在偷懶,但被傾撒在路邊山溝裏的一堆堆綠肥無言地表明這樣幹的學生絕不止一兩個人。大山裏民風淳樸,人們敬重的是誠實、是勤勞,最看不慣的就是偷懶、行騙、耍滑頭一類的行徑。
然而就在學生們的總體形象一落千丈時,林佳玉個人卻異軍突起贏得了當地老百姓的普遍讚譽。林佳玉與方一寧同住胡春生家。胡春生不僅家貧而且本身又是個啞巴,所以年過三十仍未能成家。大台地方貧困,本地女孩長大後都希望能嫁出去,嫁到平原地區,嫁到富裕一些的地區去,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外麵的女孩除非走投無路,大多不願嫁到大台這窮山僻壤來。所以大台地區年輕人娶親是個大難題。年輕人娶個媳婦,家裏往往要花費幾千、甚至上萬塊錢。這巨額款項中主要部分是付給女方父母的聘禮。嫁女兒收受巨額聘禮是農村貧困地區的一項陋習,但其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窮人家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養兒子還可以支撐門戶,掙工分供養父母。養女兒一旦出嫁,就成了別人家的勞動力。收取一定數額的聘禮作為補償,也是合乎情理的。一般來說,聘禮的數額隨女孩身體健康程度和漂亮程度而定,那情景就有幾分象“賣豬仔”。在大台這樣的貧困地區,幾千元、上萬元幾乎就是一戶農民一輩子的積蓄了。所以無論是什麽人家,隻要生了男孩,孩子一落地,作父母的,作爺爺奶奶的就要開始為他攢錢。全家人十幾、二十年所積攢的血汗錢不一定夠為孩子娶個象樣的媳婦。
胡春生父母早逝,家裏沒有什麽積蓄,娶媳婦本來就很困難,再加上他是個啞巴,更沒有人家願把姑娘嫁給他。村裏好心的人們都勸他設法多攢點錢,將來娶一個二婚的女人,晚年也有個依靠。胡春生為了攢錢,為了能多掙幾個工分,起早貪黑,什麽髒活兒,累活兒都肯幹。隊裏為成全他的心願,特地把村裏兩個公共廁所掏糞的工作都包給了他。胡為了不耽誤白天出工掙工分,每天淩晨四點多鍾就起身,先把兩個公共廁所的糞池掏幹淨,把掏出的糞便用糞桶挑到村裏積肥的大坑中,然後再回家洗臉吃飯。、
林佳玉發現這一秘密之後,便認為也應跟胡一同去掏糞,但方一寧不同意。他認為胡春生掏大糞是為多掙工分,是他個人額外承擔的工作,他倆沒必要參與,這跟學校要求的“同吃、同住、同勞動”沒有什麽關係。林佳玉說不服方一寧,隻好一個人每天淩晨悄悄隨胡春生去挑大糞。胡開始不肯讓林佳玉去。但林佳玉執意要跟著他,最後胡終於被林佳玉的摯著所感動。每天天剛蒙蒙亮,林佳玉就隨胡春生挑著糞桶扛著長長的糞舀子到村裏的公共廁所去掏糞。林佳玉雖然年弱力單,幹不了什麽太多的活,但兩個人協作畢竟要比一個人單幹效率高。更重要的是,林佳玉的同行給胡春生心理上帶來了巨大的慰籍。盡管農村人常年麵向黃土背朝天,和莊稼、土地、肥料打交道,但掏公共廁所的大糞畢竟不同於田間施肥。胡春生掏糞時,心中始終有一種潛在的低人一等的自卑感。而如今城裏來的洋學生都肯來和他一起掏糞,胡春生的腰杆不覺也挺了起來,幹活時春風滿麵,健步如飛。
村裏早起挑水做飯的婦女們最先發現這一秘密。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城裏學生跟胡春聲一起挑大糞的事。大家都豎起大拇指誇讚林佳玉。老師也在晚上所舉行的總結會上表揚了林佳玉,指出林佳玉不怕髒不怕累,與農民一起去挑大糞的的行動具體體現了他在思想改造方麵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作為學生,能得到老師的表揚固然很光彩,但公共廁所裏的大糞畢竟還是太髒太臭了。所以班上沒有同學步林佳玉的後塵。
轉眼間下鄉勞動就已經近一個星期了。艱苦的勞動,粗礪的飲食使同學們受到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勞動鍛煉。雖然說不少同學家庭生活並不富裕。但在六十年代的中國,城鄉之間的生活水平有著天壤之別,城裏一個有固定收入的國有企業工人,生活再差也比一個農民,特別是一個貧困山區農民,日子過得強。至於那些平日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幹部子弟更是難以適應清水澗的艱苦生活。開始的新鮮勁過去之後,大多數幹部子弟都是度日如年,天天都在掐著指頭算日子,希望回家的日子能快點兒到來。
清晨上工的鍾聲響過,村裏的男女老少和師院附中的學生們都聚集在村西口聽候各生產隊的隊長分配工作。兩個生產隊的隊長首先率領壯勞力上了山。壯勞力剛走,清水澗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兼大隊長,被全村人尊稱為“老隊長”的秦光明就急急忙忙地趕到了村口。“人呢?壯勞力都上哪兒去了?”他劈頭就向正準備帶剩餘的老弱婦孺和學生們上山的兩位副隊長問道。“剛走,都上東山臥虎坡了。”二隊副隊長是個精明強幹的中年婦女。
“糟糕。”老隊長向兩位副隊長解釋說,公社剛才來通知,下午區環衛局將從門頭溝礦給他們大隊送四車糞。現在急需清空化糞池。大隊現隻有老隊長、婦女主任和一個會計在家,清理化糞池最少還需要兩個壯勞力。女隊長為難地望了望自己手下的老弱婦孺,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班主任安老師。目前也隻有學生隊伍中的男生勉強還可以算是壯勞力了。老隊長走到老師麵前:“怎麽樣,安老師,能不能幫個忙,派兩個人幫我們一起清理化糞池?”
老師知道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這些生活在大都市裏的學生們平日見到清潔隊的糞車都要捂住鼻子繞道而行,今天你要他們跳進化糞池掏大糞,不是強人所難嗎。老師的目光掃過男生的隊伍,看到的隻是一雙雙躲閃的眼睛和低垂著的頭。
“老師,我去吧。”就在老師為難之際,林佳玉挺身站了出來。
“好樣的!”老隊長一眼就認出來,挺身而出的小夥子是每天淩晨跟胡春生一起挑大糞的學生。他讚許地拍了拍林佳玉的肩頭。“誰還願跟我們一起去?”老隊長的炯炯目光投向了男生隊伍。
男生隊伍裏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有意識地避開了老隊長那期盼的目光。
“隊長,我去行嗎?”突然間,一個銀鈴般悅耳的聲音打破了這尷尬的沉寂。班主席李文媛勇敢地上前一步,跨出了女生的行列。
班主席出人意料的行動使所有在場的人都怔住了。老隊長望著那漂亮的女孩子,一時間感慨地說不出話來。掏化糞池在農村也算是個又累又髒的活兒,這麽多人高馬大的小夥子都不肯出頭。而這麽文靜、這麽漂亮、這麽柔弱的一個姑娘居然肯跟自己一起去吃這個苦。老隊長心中熱浪翻滾。他挺起了胸膛,鄙夷地掃視了一眼男生隊伍。那些身材高大的男生瞬間在他麵前似乎都變成了一群侏儒。
“好樣的,姑娘!”老隊長一手拉起林佳玉,一手拉起李文媛: “咱們走!”
老隊長他們走後,同學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大多數人都認為班主席是在冒傻氣。跳到化糞池裏去幹活,身上的臭味恐怕三天都洗不掉。林佳玉是個男生,身上有點兒味倒也罷了。班主席那麽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弄得全身臭哄哄的,象個什麽樣子?林佳玉和班主席真是一對兒傻冒。
“------一對兒傻冒------”同學們的竊竊私語使王曉燕心中一震。“不好!”她臉上瞬間變了顏色。如果說剛才王曉燕還對班主席和林佳玉的行為不以為然,現在她猛然意識到: “-----大糞再臭,也不能讓‘她’和他一起去啊!------”王曉燕懊惱得直跺腳。但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老隊長和林佳玉他們已經走遠了。無可奈何的王曉燕隻好懊惱地隨大隊人馬上了山。和同學們一起走在山間的小路上,王曉燕心裏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老隊長帶林佳玉和班主席來到村西頭的化糞池旁,大隊會計和婦女主任也挑著糞桶,扛著長把糞舀子和鐵鍬趕到了。班主席的到來使會計和婦女主任都很驚訝。在當地,一般沒有出閣的姑娘是不幹掏糞這種髒活的。今天城裏來的“洋學生”,這麽漂亮的一個小姑娘,肯和大家一起幹這種最髒的活,大家心裏都頗為感動。年逾半百,頭發都已班白了的老隊長二話沒說,率先脫下鞋襪,挽起褲腿跳進了化糞池。會計、婦女主任緊隨其後。當班主席也要脫鞋襪時,卻被大家死死地攔住了。老隊長讓班主席和林佳玉站在化糞池邊上,把大家從池中提上來的已經裝好的糞桶挑到旁邊堆滿幹草樹葉等垃圾的漚肥坑中。
清理化糞池本是一項又髒又累又沉悶的工作,但班主席的參與使整個勞動現場充滿了歡聲笑語。班主席那少女的靦腆,班主席那明媚的笑容,班主席倒糞桶時那笨拙的舉止無一不給大家帶來無窮的歡樂。大家爭先恐後地教她幹活,幫她幹活,就象在精心嗬護著自己的小妹妹。
林佳玉默默地幫班主席幹著活。他心中波瀾起伏,久久不能平靜。早晨當沒有人響應老隊長的召喚時,林佳玉並沒有感到太多的意外與失望,心中隻有幾許慷慨赴難,孤身取義的落寞與蒼涼。班主席挺身而出,表示願與他共赴“時艱”使林佳玉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多少天來,林佳玉一直認為,班主席拒絕他的情感是對他的鄙視,是不屑與他為伍。男孩子的自尊與自傲在他內心深處築起了一道自我保護的長城,將班主席後來“所施舍的一切感情和友誼”都拒之千裏之外。今天班主席不嫌髒、不怕臭,當著那麽多同學和老鄉的麵表示願與他“同甘苦共患難”。林佳玉心中的熱浪一下子就衝開了那封閉的城池。林佳玉搶著幫班主席挑糞桶,搶著替她把桶裏的糞肥往漚肥坑中倒,默默地幫她幹著一切他所能幫她幹的活兒。---------
由於人人奮勇,個個爭先,原計劃一天幹完的活兒,大家還不到中午就幹完了。到村前的小河中清洗過手腳後,會計和留在村裏作飯的兩個婦女挑擔上山,給在大田裏幹活的人們送飯去了。婦女主任把老隊長、林佳玉和班主席帶回家,親手給他們做了頓可口的午飯。
飯後老隊長讓林佳玉和班主席回去休息半天,不必再上山了。這也算是對他倆的一種獎勵。但班主席卻不肯休息,堅持要上山和同學們一起勞動。林佳玉當然一切都唯班主席的馬首是瞻。老隊長是個淳樸的山裏漢子,喜歡的就是老實肯幹,不怕吃苦年輕人。看到這倔強的小姑娘不肯休息,老隊長一時興起,幹脆把手頭的工作托付給婦女主任,親自帶林佳玉和班主席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老隊長興致勃勃地給班主席和林佳玉講起了清水澗大隊的山區改造規劃。他指著鬱鬱蔥蔥的群山,一一告訴兩個年輕人,哪裏要建核桃園,哪裏要建蘋果園,哪裏要栽藥材-----------。老隊長充滿信心地對兩個年輕人說,再有十年,我們這窮山溝一定會大變樣,到時候歡迎你們再來做客。走在青山綠水之間,與兩個金童玉女般俊俏的姑娘小夥為伴,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一時間老隊長感到自己似乎也年輕了許多。
轉過一個山梁,就快要到勞動的地點了。老隊長帶著林佳玉、班主席沿著蜿蜒的山間小路往下走,迎麵碰上了三個正背著綠肥上山的女生。山間的小路狹窄,一邊是陡峭的山坡,一邊是一條半人多深的幹涸的水溝。老隊長和林佳玉他們側身給上山的女生讓路。三個女生都是總後勤部的幹部子弟。她們背著背簍,步履蹣跚地沿著山路向上攀登。每個人的頭都低垂在胸前,似乎累得連抬起頭來看看迎麵過來的是什麽人的力氣都沒有了。雖然她們每個人背簍中的綠肥都裝得不滿,但她們額頭上那晶瑩的汗珠,那蹣跚的步履無言地表明她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一切都發生的那樣突然,沒有任何事前的征兆。班主席剛剛讓過了最後一個女生,還沒來得及轉過身來,那女生沉重的腳步就踩上了一截幹枯樹枝,樹枝的顫動使得一條著弛臥在路邊灌木叢中的黑蛇受驚而竄了出來。那黑蛇昂首吐芯凶像畢露的樣子把那女生嚇得尖叫一聲,向後連退了兩步。背上那碩大的背簍一下子就把毫無防備的班主席撞下了幹涸的水溝。聽到尖叫聲,老隊長和林佳玉回過頭來時,黑亮的蛇身在陽光下一閃即逝,沒入了小路另一邊的灌木叢中。那被嚇壞了的女生麵無人色,呆立在路邊。班主席已摔進了半人深的水溝裏。老隊長和林佳玉跳進水溝扶起了班主席。班主席的腳踝已經扭傷,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老隊長和林佳玉費了好大勁才把她從溝裏架了出來。
那個闖了禍的女生呆呆地站在路邊,仿佛已經被嚇傻似的,好心的老隊長對她吼了起來:“還不快走!背著筐傻站在那裏幹什麽,這裏有我們呢。”那女生如獲大赦,三步並做兩步匆匆離開了肇事的現場。
老隊長和林佳玉扶著班主席在一塊兒大青石上坐了下來。老隊長為班主席做了簡易檢查,還好隻是腳踝扭傷,沒什麽太大問題。不過活是沒法幹了。隊裏有個老中醫,下山讓老中醫給揉揉,敷上點兒草藥,大概也就不會有什麽問題了。老隊長一邊安慰著班主席,一邊弓下身子說道:“來,姑娘,我背你下山吧。”老隊長是個實誠的人,他知道扭傷了腳踝的人走路困難,自然而然地就做好了背班主席下山的準備。老隊長身上那濃烈的煙草味,那彪悍的男人氣息,使班主席羞紅了臉。她掙紮著站起身來:“不,我自己走。”姑娘的斷然拒絕,姑娘那毫無商量餘地的態度,使老隊長楞住了,不過姑娘的窘態,姑娘那漲紅的麵頰使他立刻就明白了,女孩子是害羞,是不好意思,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不敢或者說不願,趴在一個陌生男人背上,這也是可以理解的。老隊長寬厚地搖了搖頭。眼前的姑娘嫩得仿佛一碰就會出水,眉眼清秀得就象那年畫上的仙女,自己一個瘦精幹巴的老頭子,要貼身背著這麽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確實有點兒不太合適,不能怪人家姑娘不願意、不好意思。
“那好,咱們走,我倆扶著你吧。”老隊長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以商量的口氣說到。
老隊長伸出手和林佳玉一左一右地扶住了班主席。班主席的腳踝此時已經腫了起來。她站起身來剛走了兩步就不行了。腳一沾地,腳踝處就疼得鑽心。老隊長和林佳玉隻好扶她重新在大青石上坐了下來。老隊長望著班主席受傷的腳踝直發愁。這姑娘不肯讓人背,自己又走不了路,可怎麽辦呢?
麵對此情此景,林佳玉心中突然萌發出了一種衝動,一種男孩子在這種時候自然而然就會產生的衝動,特別是當受難者是一個嬌美而孤立無援的女孩子的時候:“隊長,讓我來背她吧。”
“你?”老隊長疑惑地望了望林佳玉。他難以相信這些“嬌生慣養”的城裏孩子會背得動一個比背簍要重得多的“傷員”。
疑惑之餘,老隊長卻詫異地發現,班主席這次沒有拒絕林佳玉的提議。她隻是羞澀地低下頭去,白皙的麵頰上再次飛起了兩片紅暈。姑娘那異樣的神情使老隊長回憶起了早晨的種種情景,他心中頓時恍然大悟,看來姑娘是喜歡這男孩子的,是願意跟著他“上刀山下火海的”。自己怎麽就沒有看出這一點來呢,剛才白白出了一回洋相!老隊長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嗨,我真是有點兒老糊塗嘍。”
老隊長話裏有話,林佳玉和班主席不覺都有幾分尷尬。望著這一對兒忸怩不安的“金童玉女”,老隊長樂了。“行,小夥子,”他拍了拍林佳玉的肩膀: “你來背,咱們慢慢走,累了就多歇幾次。”
班主席順從地伏在林佳玉的背上,男孩子身上那異性的氣息,那汗水的味道使她感到一陣暈眩。她下意識摟住了男孩子的脖子,用雙腿夾住了男孩子的腰。當男孩子的手也摟住了她的雙腿時,班主席渾身癱軟得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從山上到山下,班主席和林佳玉雖然在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兩顆年輕的心卻一下子貼近了許多許多。
班主席和另外兩個海軍大院的女孩子住在一位姓梁的老太太家。老太太的老伴已經過世了,兩女兒都已出嫁。兒子、媳婦在礦上幹活,家裏平常隻有一個小孫子。學生們的到來給小院裏平添了幾許熱鬧的生氣。兩個海軍的幹部子弟平日在家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來到這小山村勞動鍛煉,整天爬山就累得夠嗆,回到住的地方倒在床上就不想動了。隻有班主席每天勞動回來還幫老太太挑水做飯,打掃衛生,陪老太太聊聊家常。所以老太太特別喜歡班主席,覺得這城裏來的小姑娘比自己的親閨女還貼心。老隊長和林佳玉他們把班主席背回來之後,老太太忙裏忙外,又是幫班主席鋪床,又是忙著燒熱水。婦女主任和老中醫聞訊趕來,經過檢查,發現班主席的確隻是扭傷了腳踝,沒有什麽其他問題。婦女主任和梁大媽用熱水給班主席燙了燙腳,老中醫推拿了一番之後,用塗有一層草藥的紗布把扭傷的腳踝包了起來。老中醫告訴班主席隻要臥床靜養兩天,扭傷的腳踝就會痊愈。
林佳玉也很想為班主席幹點兒什麽,但一直插不上手,隻能站在一邊看。他發現女孩子們所住的屋子裏一點兒都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幹淨整潔。換下來髒衣服髒襪子甩得到處都是。不過林佳玉注意到那些衣服和襪子大多都是那兩個幹部子弟的。這一點從衣服和襪子的質料上就可以看的出來。林佳玉早就注意到班主席家的景況似乎一年不如一年,特別是自從去年年底以來,經常可以看到她衣服上有細巧的補丁。炕上三個人的鋪蓋就有明顯的不同。兩個幹部子弟都是厚厚的褥子,色彩鮮明的毛毯和鴨絨被。而班主席隻有一床薄薄的褥子和一床打著補丁的被子,那被麵洗得已經看不出本色了。
那薄薄的被褥觸動了林佳玉的心事,他跟老隊長打了個招呼,就一個人跑回了自己的住處。臨來時母親怕山裏冷,除給林佳玉帶了一套被褥之外,還把自己的一條毛毯也給他帶了來。林佳玉細心地把母親給自己的毛毯撣幹淨,卷成了一個小包。十六歲的小男孩兒沒有太多的醫學知識,隻知道扭傷腳踝要臥床休息,臥床休息就是病人。病人一定要吃好蓋暖,這是每一個做父母的給孩子們所留下的有關護理病人的第一印象。
林佳玉夾著毛毯繞小路悄悄來到梁大媽家時,老隊長他們都已經離去了。屋子裏隻有班主席一個人靠坐在床上。
“給你,蓋這個吧,晚上涼。”林佳玉垂著頭鼓足勇氣把毛毯遞給班主席時,臉羞得通紅,聲音細得就好象是蚊子在哼哼。班主席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她低下頭去,拚命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雙手接過了林佳玉遞來的毛毯。在手與手接觸的那一刹那間,林佳玉感覺到了女孩子手的顫抖。他不敢再多看女孩子一眼,心慌意亂地從屋子裏“逃”了出來。
梁大媽從廚房端出一小碗剩飯來喂雞。望著院子裏那一群咕咕叫的大母雞,林佳玉怯生生地問道:“ 大媽,您這雞賣嗎?”
“你要買雞?”梁大媽認識林佳玉就是天天跟胡春生挑糞的那個好小夥兒。“大媽送一隻給你帶回家去吧。”梁大媽笑咪咪地望著林佳玉。她心裏也挺喜歡這個眉清目秀,說話還有幾分靦腆的小夥子。
“不----不是我要,”林佳玉臉更紅了:“是她---她----病了,我想買一隻雞,請您給她煮湯喝。”林佳玉說著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掏出了母親給他帶在身邊應急用的五塊錢。
男孩子的細膩體貼,男孩子對班主席的一片真情,深深感動了梁大媽:“小夥子,你放心吧。就是你不說,我也會燉隻雞給她吃的。”
林佳玉把五塊錢遞給梁大媽。老太太死活不肯收。林佳玉把錢放在窗台上就跑了。
下午收工回來之後,班主席扭傷腳踝的消息迅速就在同學們之間傳開了。聽同學們說,是林佳玉把班主席背下山來的,王曉燕心裏像挨了一鞭子似的,有一種火辣辣的灼痛感。隨大家一起來看班主席時,王曉燕敏銳地注意到,班主席身上蓋著的那條毛毯與被褥有著巨大的反差。她私下裏向與班主席同住的一位幹部子弟詢問。那小丫頭大大咧咧地說,毛毯好象不是班主席自己帶來的,也許是那位好心的同學怕她晚上冷,借給她蓋的吧。
吃過晚飯,王曉燕借故跑到林佳玉他們住的地方去找人。林佳玉正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看書,神情似乎有幾分沮喪。完全沒有什麽異常的情況,王曉燕心中這才有了幾分慰籍。
晚上,班裏的同學們都去開會了。班主席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正在品味著白天的種種情景,梁大媽悄悄地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雞湯走了進來:“姑娘,趁熱喝了吧。”老太太偏心眼,雞湯早就燉好了,直到那兩個幹部子弟開會去了,才給班主席端了過來。
班主席掙紮著坐起身來:“大媽,我不喝。您還是留著給柱子喝吧。”柱子是老太太的小孫子,是老太太的心頭肉。
梁大媽笑了:“姑娘,你真是個好心人。不過這雞湯是別人托我給你做的,你快喝了吧。別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人家------?”班主席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大媽,是誰托您做的?”班主席心中雖已朦朦朧朧地猜到了幾分,但她還不敢肯定,渴望從梁大媽嘴裏得到證實。
“就是那個住在胡春生家,今天背你下山來的小夥子。”老太太滿臉都是慈愛的神色:“姑娘你好福氣噢。”
班主席接過碗來,大顆大顆的淚水直落進了熱氣騰騰的雞湯裏。
十天的勞動鍛煉終於結束了。晚上老師召集班幹部開會,指定由林佳玉執筆寫總結。散會後,老師又單獨把林佳玉留了下來口授總結的要點。林佳玉回到住宿的小屋時,已經將近半夜十一點鍾了。胡春生和方一寧早已進入了夢鄉。林佳玉端著臉盆,拿著洗漱用具出來,像往常一樣,準備到河邊去洗漱。
走在空寂無人的石板路上,林佳玉深深吸了一口夜間清涼的空氣。明天就要回家了。回想起這令人難忘的十天,林佳玉心中感觸良多。十天來有痛苦,也有歡樂;有汗水,也有收獲。這青山、這綠水、這質樸的山村和山村裏的人們固然使林佳玉難忘,不過更令人難忘的則是和班主席一起隨老隊長清理化糞池的情景,是背班主席下山的那一時刻。林佳玉從來沒有和異性的身體如此接近過。女孩的溫順,女孩的柔美,女孩身上那淡淡的清香,曾使林佳玉心醉神迷。然而就是這位他心底最崇拜的女孩子兩年前卻無情地拒絕過他的情感,冷漠地踐踏過他心底最聖潔的夢幻。每逢想到這一點林佳玉心中都有一份難言的苦澀。幾天來林佳玉的情緒一直很消沉,無論幹什麽事都覺得有幾分索然無味。
月光如水,萬籟俱寂,林佳玉端著臉盆信步來到小溪旁。沉浸在紛亂的情感和雜亂無章的思緒中,林佳玉並沒有注意到,溪邊的大青石上坐著一個俏麗的人影。直到那人影站起身來。林佳玉才驚異地發現,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是班主席獨自一人坐在河邊。班主席看來是在專門等候他,而且好象是已經等了很久了。林佳玉注意到女孩子似乎精心梳洗打扮過的,那鮮豔的紅毛衣,那洗得發白的藏青色長褲,勾勒出了少女身材的窈窕與柔美。那一頭黑亮的短發,那用紅頭繩紮成的“馬尾巴”,展現出了少女青春的活力與嫵媚。月光下,班主席一步步向林佳玉走了過來,---------------。
這寧靜的夜,這銀色的月光,這朦朧的遠山,涓涓的溪水,外加上那飄然而至,美若天仙的少女,構成了一幅絕美的圖景,如詩如畫如夢如煙。林佳玉的身心受到了一種強烈的震撼。這朦朦朧朧似真似幻的“夢境”使他不知所措。班主席走到林佳玉麵前,兩個人在月光下默然相對。班主席那俏麗的麵龐上有幾分羞澀的紅暈,那明亮的大眼睛裏流動著無限的柔情,那羞澀的紅暈,那明眸中的柔情融化了林佳玉心中所有的冰雪與陰霾。
過了許久,還是班主席先打破了這夢幻般的寧靜:“對不起,----------”班主席低著頭,麵頰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
兩年來,班主席一直為自己當年的“莽撞”而懊悔,卻一直沒有機會向林佳玉表示自己的歉意和心中的感受。在她腳踝扭傷的這幾天裏,女孩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男孩子對自己的那份深情的、無言的愛。今天她特地選擇了這河邊,選擇了這夜靜更深的時刻向男孩子道歉,向男孩子訴說心曲。女孩子真誠的道歉,女孩子對當年事情的解釋撫平了林佳玉心底的創傷,解開了他心中兩年多來一直打不開的那個結。
“-------如果你還想知道當年那個問題的答案的話,-----” 女孩子說完事情的經過,抬起頭來, 溫柔的眼波直瀉入林佳玉的心底:“------那我今天可以回答你,我-----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
女孩子的話還沒有落音,一股巨大的暖流就淹沒了林佳玉的心。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輕柔地把女孩子攬入了懷中。
月光下,女孩子雙手摟住林佳玉的腰,火燙的麵頰直貼在林佳玉胸前。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十六歲還是一個很純潔、完全不識“人間煙火”的年紀,林佳玉緊緊擁抱著女孩子那柔軟的身體,心裏湧動著無限的柔情,湧動著一種不成熟的男子漢的豪情,他要用自己的手臂,用自己的胸膛永遠嗬護這柔弱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林佳玉失眠了。他第一次開始認真考慮自己與班主席和王曉燕之間的關係。班主席的道歉,班主席勇敢的表白打破了林佳玉心中的藩籬。林佳玉今天才深深意識到,兩年多來,自己心底真正“崇拜”和“愛”著的人還是班主席。對於一個剛滿十六歲的男孩子而言,“愛”是一個很神聖的字眼。在生命的曆程中,一個人隻能“愛”一個女孩,“腳踩兩隻船”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回憶近三年來自己與王曉燕之間的種種往事,林佳玉覺得自己對王曉燕的情感,更多帶有一份大哥哥對小妹妹,對一個敢愛敢恨,個性鮮明小妹妹的欣賞與喜愛,這種情感與自己對班主席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是不盡相同的。相比之下,後者帶有更多“愛”的成分。過去自己誤以為班主席看不起自己,失意之下轉而把感情的寄托投注到了王曉燕身上。今天誤會消除,自己似乎就應該在班主席和王曉燕之間做一個明確的抉擇。不過要與王曉燕“斷交”。林佳玉心中確實還有幾分不忍。在幾年來的交往中,林佳玉已經深深體會到了王曉燕對自己的一片真情,以及王曉燕母親對自己的那份慈母般關愛與期盼。斷絕往來,對王曉燕,和王曉燕的媽媽來說, 都將是一種巨大的“傷害”。但如果自己不作出決斷而繼續維持現狀,將來也許就會給王曉燕母女帶來更大的傷害。就在林佳玉感情的天平搖擺不定,難以取舍,難以決斷之際,父親那清瘦而傲岸的身影,父親那睿智而嚴峻的目光浮現在林佳玉的麵前。------
--------“好男兒當自強”!-------“金榜題名”而後“洞房花燭”,這是我們林家的榮耀!今天你書不好好讀, 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攀龍附鳳”,--------我們林家沒有你這樣的後代,我林明毅不要你這樣的兒子!--------
“攀龍附鳳”!父親激憤的話語喚醒了林佳玉內心深處的平民意識和對權貴的逆反心理,傾覆了林佳玉那猶豫不定的感情天平,促使林佳玉最後下決心割斷與王曉燕的情感。不過斷絕往來,應慢慢地以和緩的方式來進行,也給王曉燕和她的家人一個逐步適應的過程,這樣也許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對王曉燕及其家人的傷害。
第七章
弦 歌
從清水澗回到學校,初三年級就開始了總複習,進入了備戰升學考試的最後衝刺階段。1965年北京市的應屆初中畢業生有8萬人之多,而高中錄取名額隻有1萬5千人,外加中等專業技術學校、技工學校的招收名額亦不過隻有3萬人。這就是說在1965年的8萬名初中畢業生中,隻有3萬人能夠繼續升學,其餘5 萬人將被拋向社會。1965年中國大陸的城市裏已經顯露出了人滿為患的跡象,年輕人,特別是沒有受到過大學或中等專業教育的年輕人,就業前景暗淡。政府正在大力提倡年輕人上山下鄉、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從事農業勞動。所以說,對於北京8萬名初中畢業生而言,考不上高中或中專,就意味著淪落到了社會最底層,就得離開北京到邊遠的農村去,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了。
中等教育升學考試不僅決定著每個初中畢業生今後的命運,也是北京市教育係統評價各學校優劣的依據。每個學校對中考都不敢掉以輕心。就師院附中初三年級的情況而言,經過三年的努力,學生的總體水平已經有了很大提高,形成了一種兩頭小中間大的態勢,學習成績特別出色的學生是少數,像林佳玉、李文媛這類的學生,似乎根本不用複習就可以輕鬆通過升學考試,甚至很有希望考入城裏的一類學校。學習成績特別差的學生也是少數,這些學生即便經過強化訓練也沒有什麽升學的希望,多數學生處於一種中間狀態,隻要認真複習備考,都有繼續升學的希望。
在最後的衝刺階段,盡管學習壓力劇增,老師要求嚴格,但學生中並沒有什麽人叫苦。每個人都明白這是決定自己今後命運的關鍵時刻。為了幫助那些學習成績較差的的學生追上來,學校方麵動員學習好的學生利用星期天的休息時間,一對一地深入到同學家中去幫助他們複習。林佳玉被指定負責幫助家住總後勤部的一個名叫李同飛的男生。林佳玉在李同飛家,受到了最高規格的接待。李同飛的母親拿出家中最好的糕點水果待客。她告訴林佳玉說,李同飛的父親1925年就參加了革命,但直到如今才是一名上校,同期參加革命的許多人,現在都是中將上將了。李同飛的父親主要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今天讀書的條件這麽好,孩子不肯用功。家裏人都快急死了。林佳玉能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坐公共汽車從商學院趕來幫李同飛複習功課。他們全家都特別感激林佳玉。李同飛母親發自肺腑的一番話給林佳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使他心中產生了一種神聖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從那以後,每個星期天林佳玉都會風雨無阻地趕到李同飛家幫他複習功課。在這種情況下,林佳玉自然也就沒時間再去王家做客了。不過王曉燕和她的母親都很支持林佳玉的行動。特別是王曉燕的母親,她覺得樂於助人是好男兒應有的本色,是人品高尚的表現。但王曉燕和她的母親都沒有意識到這也是林佳玉有意疏遠與王曉燕關係的開始。
為了避免刺激王曉燕,盡量減少對她的傷害,林佳玉在公開場合下和班主席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與“冷漠”的關係。從清水澗回來之後,林佳玉與班主席隻在離學校不遠的紫竹院公園中有過一次秘密的約會。當年的紫竹院是一個新開辟不久的公園,遊人很少。林佳玉和班主席在湖畔的綠蔭叢中約定,為了使兩人之間的關係不致影響到高中階段的學習,不致影響到他們考大學,高中他們將分頭報考不同的學校。一個報考四中或八中,一個報考師大女附中或女三中,高中畢業後,爭取在北大或清華見麵。紫竹院湖畔環境雖然很幽靜,但偶爾還是會有遊人走過。所以在那次約會中,林佳玉沒有敢再次擁抱班主席。六十年代的中國畢竟還是一個很保守很封閉的社會,各種有形或無形的革命清規戒律把所有的中國人束縛成了比清教徒還要清教徒的“馬克思教徒”。林佳玉隻是在最後分手時,才鼓足勇氣握了一下班主席那“柔若無骨”纖細而修長的手。
每年五月,學校都要在禮堂舉辦文藝匯演。為了緩和應屆畢業班複習備考的緊張氣氛,學校要求初三、高三年級各班也要出節目參加匯演。初三(一)班排出了兩個節目,一個是全班同學都參加的大合唱,一個是新疆舞。大合唱倒沒有什麽。新疆舞卻在全校引起了轟動。演出新疆舞的點子是王曉燕出的。舞蹈是在空政文工團專業舞蹈演員的指導下排練的。參加演出的是班主席、王曉燕等班上最漂亮的六個女生。匯演那天,空政文工團派出了整整一支樂隊前來助陣。鋼琴、黑管、薩克斯、大提琴、小提琴----樣樣俱全。
當幕布徐徐拉開,報幕員報出初三(一)班新疆舞的名稱時,那雄渾的帶有異域風情的前奏就震撼了全場,專業樂隊的器樂合奏果然不同凡響,幕布完全拉開後,人們仿佛來到了天山腳下,舞台的背景是用幕布拚成的一幅巨畫,畫中那藍天白雲,那雄偉的天山,那碧綠的草原是那樣的逼真,那樣傳神。六個身著不同顏色紗衣的少女在“天山腳下”,伴著充滿異域風情的舞曲翩翩起舞,整個場景如夢如幻---------。全場近千名師生鴉雀無聲,一時間全都看呆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社會主義”的中國 ,“高處不勝寒”,所有的一切都被高度革命化了。人們的思想革命化,語言革命化,行動革命化, ------音樂、舞蹈、美術作品、甚至連人們的服裝都因革命化而變得純潔而統一了。街上行人的衣著非灰即藍,有時連男女都難以區別。今天舞台上突然展現出了一個五彩的世界,那迤儷的風光,那充滿異域風情的舞曲,那色彩豔麗的紗衣,紗衣下少女那婀娜的身姿,那晶瑩剔透的肌膚,那輕盈妙曼的舞姿不僅使所有在場的人耳目一新,而且就如一股和煦的春風喚醒了人們內心深處最美好最溫柔的情感。所有在場的人都沉醉了,沉醉於優美的旋律,沉醉於絢麗的色彩,沉醉於律動的青春,沉醉於少女的嬌美----------。舞蹈結束後,經久不息的掌聲足足持續了有十分鍾之久,有不少高中的男生把自己的手掌都拍腫了。
文藝匯演結束了。但匯演在人們心中所引起的震撼卻久久難以平複。初三(一)班參加舞蹈表演的六個女生成為了全校男生注目的焦點。特別是班主席那婀娜的身材,那明如秋水的大眼睛,征服了許多男孩子的心,被許多男生私下譽為“師院附中第一美人”。課間休息時,許多高年級的男生都會有意或無意地繞路從初三(1)班門口經過,為的是能多看一眼學校裏的“第一美人”。
蟄伏在許多男孩子內心深處的那種對異性、對“愛”的渴求被班主席那充滿青春氣息的美所激活。劉南江也是其中的一員。劉南江是班主席及林佳玉的同班同學,出身高級幹部家庭,初中三年學業平平。不過三年的時光卻使劉南江從一個身材瘦高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個高大健壯的小夥子,無論打籃球、踢足球都是班上的主力隊員。家庭生活的優裕不僅使劉南江長得膀闊腰圓,而且使得他在生理方麵的成熟也早於一般同齡人。但在心理方麵劉南江還一直是個孩子,整天混混噩噩,隻知道通過體育鍛煉來宣泄過剩的精力。文藝匯演中那令人難忘的場景,像霹靂像驚雷激活了蟄伏在劉南江內心深處的雄性激素,使他的心理年齡在瞬間就實現了跨越性突破,從一個大男孩蛻變為了一個男子漢。文藝匯演已經過去幾天了,但班主席那妙曼的舞姿,那晶瑩剔透的肌膚,仍時時在劉南江眼前浮現,令劉南江血脈賁張,難以自己。激情衝動的劉南江,特地從總政為高級軍官所開辦的軍人俱樂部中借來了一批外國的愛情小說。躲在家中自己的房間內,劉南江花了整整一夜的時間,東拚西湊地寫下了整整三頁“文辭華麗”的求愛信。他急不可待地在信中邀請班主席星期六晚上和他一起去軍人俱樂部看電影,吃晚飯。
第二天,劉南江利用課間操的時間,把自己精心杜撰的“情書”悄悄塞進了班主席的幾何課本裏。上午第三節課就是幾何。班主席一打開課本,就發現了那封用彩色信箋所撰寫的求愛信。信中那華麗的辭藻不倫不類,肉麻的語言令人作嘔,班主席氣得滿臉通紅,覺得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下課後她直截了當地把 “信”交給了班主任老師。這是班上所出現的第二封具有早戀苗頭的“信”。班主任老師覺得,上次事件處置失當,傷害了當事人的自尊心,“後遺症”至今都未曾痊愈;這次自己一定要格外的慎重。老師決定采用冷處理的方式,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然而正如古希臘哲人所說,人們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樣的河水。班主任老師做夢都沒有想到她這種冷處理的做法卻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劉南江“送”出自己的情書之後,就一直處在一種亢奮的精神狀態中,期盼能早日得到班主席的答複,希望能早點兒握住班主席那柔弱無骨的手,相依相偎地坐在一起看電影。處在“熱戀”之中的年輕人,智商一般都會急劇下降,對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往往會喪失基本的判斷能力,常會產生一些“一相情願”的幻覺,會有一種“不碰南牆不回頭”的執著。雖然班主席在收到信後一直躲著劉南江,明顯地表示出了一種拒絕的態度和厭惡的神色。但被“熱戀”燒昏了頭的劉南江卻把這一切看作是女孩子的羞澀與矜持。他一相情願地認為,論家庭,他父親是解放軍軍械部部長,林佳玉的父親不過是商學院一個小小的講師;論外貌,他比林佳玉高出半個頭,身材魁梧,更富有男子漢的氣味;無論從那方麵來看他都比林佳玉強多了,班主席沒有理由拒絕他。他完全不理解,還沒有踏入社會,還沒有任何生活閱曆的女孩子更喜歡的是文弱書生型的男孩,而不是那種帶有幾分剽悍之氣的“男子漢”。
第二天就是星期六,劉南江早早就做好了赴約的一切準備,但整整一上午他都沒能從班主席那裏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複。劉南江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幾次主動上前想和班主席說些什麽,都被班主席巧妙地躲開了。中午時分,劉南江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劉南江知道班主席有個習慣,每天中午吃完飯都會獨自一人,沿著教學樓四周的林蔭小徑走上幾圈,一則是飯後散步,二則背誦複習英語單詞。他決定利用這一時機,自己給自己創造一個與班主席單獨會麵的機會。吃完午飯,劉南江一個人悄悄來到教學樓東側,這是校園內相對比較幽靜的地方。劉南江躲在路邊的灌木叢後,焦急不安地等待著班主席的到來。大約十二點四十分左右,班主席終於獨自一人,手拿英語單詞本出現在林蔭小路的拐角處。看看四周無人,劉南江迅速從灌木叢後衝出來,攔住了班主席的去路。猛然見到劉南江出現在麵前,班主席臉色突變,她轉身就往回走。劉南江急了,伸手就抓住了班主席的手臂:“別走,李文媛,我有話跟你說。”班主席羞得滿臉通紅,使勁想甩開劉南江的手。就在這個時候,小路拐角處傳來喧鬧的人聲和腳步聲。劉南江一時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班主席仍在奮力掙紮,想在外人到來之前掙脫劉南江的“魔爪”。劉南江舍不得放棄這好不容易到手的機會。慌亂之中,他下意識地用雙手抓住班主席的手臂使勁把她往灌木叢後拖,似乎把班主席拖到灌木叢後就可以避開別人的耳目似的。不想由於劉南江用力過猛,一下子就把正在掙紮之中的班主席拽倒在地下。班主席襯衣被扯破,扣子崩飛,大半個乳房都露了出來。一時間班主席被劉南江的“粗暴”嚇壞了,她不由自主地高聲喊起“救命”來。幾個高年級的男生聞聲從小路拐角處衝了過來。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師院附中的第一美人”,“衣衫破碎,酥胸半裸”,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拽著往灌木叢後麵拖,幾個男生頓時氣炸了肺。大家一湧而上三拳兩腳就把劉南江打翻在灌木叢中。班主席用破碎的衣衫掩住裸露的胸部,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那幾個義憤填膺的高年級男生把劉南江痛揍一頓之後,直接扭送到了教導處。衣衫破碎的班主席則被幾個聞聲趕到現場的女生護送到了校醫室。這是師院附中有史以來所發生過的性質最惡劣的“流氓事件”。事件轟動了整個學校。校長、書記、教導主任所有學校方麵的領導都聞訊趕到了教導處。而校醫室裏則擠滿了前來了解情況和安慰班主席女老師。初三(一)班活像炸了窩似的,同學們東奔西跑四處打聽小道消息,三五成群地悄聲交流著聽來的消息。由於事件的直接目擊者很少,學校裏各式各樣的說法滿天飛。有人說,劉南江把班主席拖到灌木叢後,撕開了班主席的上衣;有人說,劉南江已經騎在了班主席身上;還有人說,看到了班主席褲子上有血。形形色色的消息像一把把銳利的尖刀直進刺林佳玉的心房。林佳玉心如刀攪。為什麽出事的時候自己不在現場!為什麽自己作為男子漢在這種關鍵的時刻不能給自己心愛的女孩子提供保護!林佳玉恨不得能飛到班主席身邊。但校醫室門口有兩個女老師在守衛著,任何學生都不準接近。
上課的鈴聲已經響過半天了,初三(一)班的教室裏依然是亂哄哄的。直到班主任老師陪同班主席出現在教室門口,嘈雜的人聲才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班主席身上。班主席換上了老師的一件淡藍色的格子襯衫,散亂的頭發已經重新梳理過。她臉色略顯蒼白,眼圈還有幾分紅腫。在同學們目光的注視下,她低垂著頭,默默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望著班主席那蒼白的麵頰,那窈窕而略顯有幾分嬴弱的身影,林佳玉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憐愛。
劉南江一直沒露麵。直到快放學的時候,同學們才見到軍械部一位年輕的軍官在教導主任的陪同下,取走了劉南江的書包。原來學校當天下午就將事情的經過上報到了海澱區教育局。教育局長聞訊大怒。軍隊高級幹部子弟上學期肆無忌憚地攻擊北京市教育當局,一度曾弄得當局哀哀諸公手忙腳亂潰不成軍,後來還是彭真以中央書記處書記的名義出麵幹預,才穩住了局麵。如今事隔不到六個月,幹部子弟又在惹是生非了。海澱區教育局局長親自指示,一定要從重從快處理此事,堅決開除劉南江的學籍,並以此為契機進一步整頓學校教學秩序,打擊軍隊幹部子弟在學校裏的囂張氣焰。劉南江這種時候撞在槍口上,自然就成為了黨內鬥爭的活靶子。
放學後,班主席在幾個女生的陪同下離開了學校。林佳玉一下午都沒有得到單獨接近班主席的機會,民間流傳的那些不堪聞問的“傳說”和“演繹”都快把林佳玉折磨瘋了。眼看著班主席就要離去,林佳玉再也坐不住了,他悄悄跟在班主席後麵,在北窪路的拐角處攔住了她的去路。看到林佳玉攔住去路,班主席的眼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其他幾位女生都是和班主席比較要好的同學,見到這種情景都知趣地溜走了。
時值下班高峰,北窪路上人來人往,林佳玉也不好問些什麽。他轉身沿路向北而去,班主席一言不發地跟在他的身後。越過鐵路,拐上田間小路,林佳玉在一處幽靜的小樹林邊站了下來。在樹林的掩映下,班主席含著眼淚向林佳玉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林佳玉輕輕握住了班主席的雙手,心中似乎輕鬆了一些,看來事情遠遠沒有“民間”傳說的那麽嚴重。劉南江並不是真要欺負班主席,他隻不過是想討好班主席,想請班主席晚上一起去看電影吃頓飯。但他人太笨,選擇的時間、地點和表達方式都不對,陰錯陽差才引起了這麽大的一場風波。
林佳玉要送班主席回家,但班主席死活都不肯答應,說是怕被鄰居或熟人看到不好。林佳玉陪班主席穿過曲曲彎彎的田間小徑,兩人在花園村路口就分手。站在路邊的小樹旁林佳玉一直目送班主席消失在馬路盡頭。在蒼茫的暮色中,林佳玉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似乎就要失去班主席了。
心事重重的林佳玉轉身剛拐上通往商學院的小路,驀然發現王曉燕站在麵前,攔住了自己的去路。王曉燕那俏麗的麵龐冷若冰霜,犀利的目光中閃動著憤怒的火焰。
“剛才你幹什麽去了?”王曉燕直視著林佳玉的眼睛。
“沒----沒幹什麽-------”林佳玉有幾分心虛地避開了王曉燕的目光。
“我剛才一直跟在你們身後。你說,你到底和她在說些什麽,你到底和她有什麽關係?”
王曉燕咄咄逼人的神態激起了林佳玉強烈的逆反心理。再之當時心情不好,所以林佳玉連想都沒想就把王曉燕頂了回去:“我跟她有什麽關係,你管得著嗎?”
林佳玉絕情的話語、林佳玉冷漠的神態使王曉燕怔住了。在那短暫的瞬間,林佳玉看到晶瑩的淚水湧進了王曉燕的眼眶。“好-----好-----,”王曉燕的聲音有幾分哽咽:“林佳玉,你----你可別後悔!”
王曉燕說完,一跺腳一轉身就跑開了。林佳玉知道自己的話傷了王曉燕的心。她這是在賭氣,她這是在等他追上她去賠禮道歉。林佳玉本能地追出幾步,卻又停了下來。他知道他和王曉燕之間早晚會有這麽一天。長痛不如短痛,以這種方式結束與王曉燕的關係,也許對雙方都好。
星期一早晨,學校方麵將開除劉南江學籍的決定用電話通知了劉南江的父親。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的社會還是封閉的,組織結構異常嚴密。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有著自己固定的位置。開除學籍就意味著被社會所拋棄,就意味著已經成為了社會的棄兒,類似印度種姓製度下的賤民。劉南江的父親深知事情的嚴重性。他當即放下手頭的所有公務,乘專車趕到了師院附中。劉南江的父親以一個普通家長的身份求見校長,請求學校方麵高抬貴手,給孩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麵對一位貴為軍械部部長、具有中將軍階的高級官員,校長絲毫不敢托大。他連忙讓座,親自給客人沏茶,並很委婉地告訴劉南江的父親:不是學校方麵不肯通融。開除學籍是海澱區教育局作的決定,他一個小小的中學校長,不能也不敢,不執行上級的決定。
劉南江的父親懇請校長再想想辦法幫個忙,作為回報,他將會設法劃撥一批生活物資給師院附中的老師們改善生活。將軍的誠意和許諾打動了校長。他親自陪同劉南江的父親趕到海澱區教育局,麵見局長。一位堂堂的中將,一位部長級的高級幹部,屈尊降紆求到自己門下,並允諾設法劃撥給海澱區教育係統一批緊俏物資,海澱區教育局長最後同意網開一麵,保留劉南江的學籍。
學校方麵秉承上級旨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也隻給了劉南江一個不記檔案的口頭警告處分。
進入緊張的複習考試階段之後,王曉燕本以為自己不理林佳玉,林佳玉會主動找她賠禮,向她解釋自己與班主席之間的關係。但王曉燕沒想到,林佳玉不僅沒有道歉,沒有就那天的事做任何解釋,反而借機疏遠了兩人之間的關係。王曉燕痛在心裏,外表卻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唯一使王曉燕多少感到一點兒安慰的是,林佳玉與班主席之間似乎也沒有什麽往來。林佳玉心無旁騖,似乎完全埋頭於學習中。此外王曉燕注意到,每次兩個人的目光交會,林佳玉總有幾分心虛,總有幾分愧疚的神色。王曉燕覺得這一點說明,林佳玉還念舊,不是一個 “陳世美”式的人物。男孩子嘛,總歸還是有點脾氣的,也許過了這陣就好了。
6月底,決定命運的升學考試終於結束了。雖說考試成績一個月之後才能知曉,但個人努力畢竟已經告一段落,下麵的一切就隻能“聽天由命”了。不過總的來看,師院附中本屆學生的總體水平要高於以往各屆。多數學生繼續升學似乎都沒有太大問題,剩下的隻是上什麽學校,以及學校好壞的問題了。艾校長曾經向大家表示過,隻要報考本校,即使中考發揮得不好,成績偏低,學校方麵也會優先錄取予以照顧,所以多數家庭經濟條件還好,想上高中考大學的學生,第一誌願都是報考的本校,隻有林佳玉、李文媛等少數尖子學生第一誌願報考的是四中、八中、師大女附中等城裏的名牌學校。許多工人、農民子弟學習雖然也很出色,但由於家庭收入低,兄弟姐妹多,父母供不起自己再讀三年高中、四年大學。大多選擇報考中等專業學校、或技工學校。
同窗三載,分別在即,同學之間有著一種淡淡的帶有幾分悵然的惜別之情。特別是在成績尚未公布,命運還未知曉的時刻。安老師連續三年擔任林佳玉他們班的班主任,眼看著這批學生從不懂事的孩子,成長為充滿青春活力的姑娘小夥,其間也融會了安老師的無數心血與汗水。現在自己帶出來的這批學生即將各自東西,老師心中也有種惜別之情。安老師邀請全班同學最後一次同遊頤和園。安老師不僅自己出錢為全班同學買了門票,還為大家準備了麵包香腸作午餐。從教以來,連續三年帶同一班學生,對於安老師來說,也還是第一次。三年的朝夕相處,安老師對自己班上的學生也有了份對待自己親生子女般的情感。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沉浸在一種濃鬱的親情友誼之中。
對於林佳玉和班主席來說,這當然不會是最後一次聚會,他們早已私下約好,8月31日,也就是在領到錄取通知書,去新學校報到過後,再回母校後操場的林蔭小路上碰頭,商定以後的聯係辦法。不過對於王曉燕玉來說,這很可能就是她和林佳玉的最後一次見麵了。王曉燕很清楚,以林佳玉的實力,他高中肯定會考進城裏去,而自己百分之九十還要留在師院附中。然而在這分手的時刻,男孩子居然處處躲著自己,連一句惜別的話都沒有。王曉燕外表的剛強掩蓋不住她內心的哀傷與幽怨。林佳玉很清楚,那哀傷那幽怨是女孩子對他的一片深情,但他卻隻能狠下心來裝作沒看見。他明白,既然自己已經做出了抉擇,那麽此時此刻任何猶豫都會給雙方帶來更大的痛苦。 “彗劍斬情絲”,此時此刻他必須痛下決心,徹底斬斷和王曉燕之間的連係,不能有絲毫的猶豫。現在他隻能在內心中祝願王曉燕在新的學校裏能找到更適合她的,比自己更出色的“白馬王子”。
最後分手的時刻到了。王曉燕特地從林佳玉身邊走過,高聲對同行的一個女友說:“你知道嗎,我們家的電話號碼改了。新號碼是6699325。”林佳玉知道這是王曉燕故意說給他聽的,生怕他不知道王家新的電話號碼,生怕他一但回心轉意時,找不到與王曉燕聯係的方法。聽到王曉燕那顫抖的聲音,淚水湧上了林佳玉的眼眶。他連忙轉過身去,用手背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淚花。
第二部
風 雷
----- 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撒向
人間都是怨-------
第一章 兩 個 陣 營
第二章 春 節 招 待 會
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四章 革 命 的 洗 禮
第五章 軍 委 來 人 了
第六章 柔 情 似 水
第一章
兩 個 陣 營
8月27日林佳玉終於接到了入學錄取通知書。但錄取他的學校是八中,而不是他所報的第一誌願學校-----------四中。顯然他的考試成績未能達到四中的錄取標準,這對於自視甚高的林佳玉來講,多少有些失望,多少有些遺憾。不過,未能考取四中固然遺憾,但八中的錄取表明,林佳玉的成績還是很相當出色的。據說八中很少錄取第二誌願考生,除非是成績特別出色的學生。這一點多少給了林佳玉一些安慰。父親鼓勵林佳玉說,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留下一些遺憾也未必不是好事,它會激勵人繼續努力。希望三年後在高考時,林佳玉能夠不再留下什麽太多的遺憾。為了獎勵林佳玉,父親特地拿出家裏多年的積蓄,到王府井百貨大樓給林佳玉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
8月31日,也就是去新學校報到後的第二天,林佳玉早晨9點鍾就按原先的約定來到師院附中後操場等候班主席。但林佳玉一直等到下午四點鍾,班主席卻始終沒有露麵。林佳玉直覺地感到事情似乎不大對頭。班主席平日是個很守信用的人,今天失約,肯定出了什麽問題。
果然在班主任老師的辦公室裏,他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班主席落榜了,沒有考上任何一所學校。這消息使林佳玉目瞪口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法相信班主席連三類學校都考不上。校長不是說過嘛,隻要在誌願中報有師院附中,即使大家臨場發揮失常,考試成績不理想,師院附中也會破格錄取他們這批學生,給他們一個在母校繼續讀高中的機會。
麵對著失魂落魄、在操場上苦苦守候了一天的林佳玉,麵對著林佳玉那雙渴望得到答案的眼睛,班主任老師難以再保持沉默。她帶林佳玉來到後操場。在操場的林蔭道上,老師悄悄告訴林佳玉。班主席的考試成績是很優秀,在全校位列第二名,總成績與林佳玉僅有一分之差。但國家有一項內部的規定,凡直係親屬被“殺、關、管”的學生不再給予讀高中以上學校的機會。64年四清時北京市有關單位查出,班主席的生身父親是1951年在廣州被鎮壓的國民黨派遣特務。班主席的母親原是甘家口小學的音樂教師,據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被學校方麵所辭退了。
這消息再一次使林佳玉受到了心理上的震撼。在1965年的中國,黨和國家還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概念,世間的一切,包括每一個人的前途與命運,都是由黨和國家來安排決定的。無條件地服從黨和國家的決定與安排已成為每個公民的義務,已成為新一代人年輕人的思維定勢。班主任老師所透露的消息雖然使林佳玉感到震驚,但他對黨和國家規定的合法性並沒有產生絲毫的懷疑,相反他隻是為班主席感到惋惜,覺得自己應該立刻趕到班主席身邊,帶給她安慰,帶給她自己所能提供一切幫助。不過他並不知道班主席家的具體住址。在不多的幾次約會中,班主席從不讓林佳玉送她回家。在林佳玉的懇求下,班主任老師到教務處幫他查到了班主席家在阜城門外白堆子的具體住址。
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天,林佳玉騎著自行車,按照老師提供的地址,找到了白堆子一個又髒又亂的居民區。但當地的一個年輕人告訴他,班主席家已經搬走了,據說搬到了東郊的酒仙橋一帶。林佳玉第二個星期天風塵仆仆地騎車三十餘裏趕到東郊,才發現酒仙橋這地方比白堆子大多了,是新建的電子工業區,居民最少有十餘萬戶。沒有具體地址根本沒法找人。林佳玉悵然而返。林佳玉覺得,班主席沒有考上學校,精神上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她現在需要朋友和親人的幫助,幫助她在人生最困難的時候,度過難關。然而不知是他運氣不好,還是班主席有意躲著他,林佳玉始終就未能找到班主席。
新學年開始之後,林佳玉就成為了北京八中高一(四)班的學生。北京八中是當年市裏有數的幾所重點中學之一,排名僅次於四中和師大女附中,與清華附中、101中學基本處於同一水平。一般的來說,四中初中入學的錄取標準是兩門功課雙百分或199分,八中則是兩門課總分必須在195以上。四中高中入學的錄取標準一般是三門課270分以上,八中則是三門課總分260分以上。在市一級的重點學校中,四中是男校,師大女附中是女校,清華附中和101中學是男女混校。八中本也是所男校。但從1965年開始,市教育局在八中搞“十年一慣製”的教育實驗。在初一年級六個新生班中,有四個班是從實驗二小直接升上來的男女混合的實驗班。他們小學讀五年,中學也隻讀五年。學校另外還從全市範圍內招收了兩個班的新生,一個是男女混合班,一個純男生班,他們小學讀了六年,中學將隻讀五年。也就是說,在1965年新學年開始之際,八中的校園裏第一次有了女生。不過,除了初一年級5個班中有大約120名女生之外,學校裏其他年級各班還都是清一色的男生。
在高一(四)班的46位同學中,有35人初中就在八中讀書。從外校考入八中的學生隻有11人。湊巧的是,在這11位外校生中有三位,林佳玉、方一寧和劉南江,都是來自師院附中同一個班。林佳玉和方一寧是憑自己的實力考進八中的。而劉南江則是靠關係,靠走後門進的八中。本來作為部隊裏一名小小的中將,劉南江的父親是不會得到北京市委的特殊關照的。不過上次“流氓事件”的風波使劉南江的父親明白了,要想使自己的孩子在學校得到特殊照顧,自己就得走走後門。在上次事件中劉南江的父親結識了海澱區教育局局長。為了使孩子能夠上個好點兒的高中,他又通過海澱區教育局局長,進一步結識了時任北京市教育局局長的李冬。劉南江的父親幾次帶重禮登門,求李冬能關照一下劉南江,把他安排到城裏好一點的學校,最好是男校讀書,以免再犯“錯誤”。辦這種事對身為北京市教育局局長的李冬來講當然並不算太難。他悄悄以私人身份給八中負責招生的副校長打了個電話。劉南江就被照顧進了八中。
林佳玉、方一寧、劉南江他們進入八中之後,很快就發現,八中畢竟是全市有名的重點中學。這裏學生的素質普遍高於師院附中。老師的教學方式、老師對學生的要求也與師院附中有著很大的不同。例如上英語課,老師大半時間都在用英語講授、提問。隻有遇到難點或新的內容才用漢語加以解釋。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等科目的老師一般都要求學生課前預習,在課堂上老師隻是提綱攜領地講解一些重點、難點,然後出一些有相當難度的習題讓學生解答,老師根據學生在解題過程中所暴露出的問題再進行答疑解惑。課後老師一般不留家庭作業,頂多向學生推薦一些課外輔導讀物中的難題,讓學生們自己去做去悟。語文、曆史、地理等文科老師上課時更是恣意縱橫,常會講授許多課本之外的背景知識。在課堂上,老師往往會在學生們正聽得入神時,突然停下來,要求所有人合上課本,立即就剛剛講過的內容進行考試。初中就在八中讀書的所謂“老八中”的學生們早就適應了這種“突然襲擊式”的、重在強化學生記憶力和理解力的教學方式。而其他從外校,特別是從師院附中這種三類學校考進來的,被“老八中們”視為“鄉巴佬”的學生們,大多很不適應這種教學方式。林佳玉特別記得第一次上英語課,老師滴裏嘟嚕用英語講了半天暑假的逸聞趣事。在提問時,老八中的學生們被叫起來之後都能比較流利地作答。林佳玉第一次麵臨這種陣勢,由於不適應,心情緊張,基本上沒有聽懂老師在說些什麽。當老師叫到他時,林佳玉那磕磕巴巴的英語,林佳玉那不著邊際的回答,引起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同學們的嘲笑使林佳玉感受到了一種平生從未受到過的 “羞辱”。他發誓將來自己一定要用自己的學習成績給這些“傲慢”的 “老八中”們一點顏色看看。
除了在學習方麵備受“老八中”們的歧視外,象林佳玉這類非幹部子弟出身的學生,還承受著另一種,來自班上高幹子弟們無形的歧視與排斥。在八中這種名牌學校裏,幹部子弟所占比例並不算太高,大約為三分之一左右。但與師院附中不同的是,八中幹部子弟父母的地位相對要高許多。每個班最少都有三、五個,甚至七、八個同學的父母是部級、副部級以上官員。以高一(四)班為例,一位同學的父親是國務院副總理,一位是中組部常務副部長,一位是國家計委的副主任。這些都是每年國慶可以登天安門城樓檢閱遊行隊伍的人物。此外還有同學的父親是交通部副部長、物資部副部長。平日裏,這些高級幹部子弟自恃是所謂“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很瞧不起班裏那些出身“非無產階級家庭”的同學。
其實在班裏那些出身“非無產階級家庭”的同學中,也有不少人的父母並非等閑之輩。如果說班上高級幹部子弟的父母是新社會的“權貴”,那麽那些“非無產階級家庭”出身同學的父母則是舊社會的“精英”---------原國民黨政府的高官顯貴、新中國的“民主人士”,原科技界與文化界的名流學者,民族資產階級的頭麵人物等等。在八中這樣的重點中學裏,工農子弟可以說是非常稀有的物種。農民子弟大多是考不進來。即使考進來也上不起,交不起住宿費、夥食費。負擔不起每天上學的交通費。基於同樣的原因,學校裏工人子弟也少得可憐。由於沒有工農子弟,象林佳玉這樣出身小職員、小知識分子家庭的學生在八中就淪落到了“社會最底層”,有幾分類似於農民子弟、工人子弟在師院附中的社會地位。
1964年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一步強化了學生們有關自己家庭出身屬性的意識。八中也是當年幹部子弟與北京市委“鬥法 ”的“主戰場”之一。北京市委的勝利,以及隨之而來的,對幹部子弟們的“整肅”,更強化了幹部子弟“同仇敵愾”的團隊意識。在八中高年級的學生中,各班的幹部子弟不僅以團支部為核心組成了自己的小圈子,而且各班幹部子弟還通過學校團委會保持著相當緊密的聯係。由於各班幹部子弟有著自己的排他性的小圈子。其他同學,特別是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受幹部子弟排斥的同學,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另一個小圈子。雙方在課堂學習、體育鍛煉、社會活動方麵都呈現出了一種有形的或無形的對立與競爭的態勢。
林佳玉到八中之後不久,就感受到了班上 “兩個陣營”的存在。相對的來說,“紅色陣營”的形成是有意識的,陣營內的團結也比較緊密;而“白色陣營”的形成是被動的,彼此間的聯係往往帶有很大的隨意性。方一寧和劉南江都是幹部子弟,他們一到新學校就受到了幹部子弟為首的團支部的熱情接待。幹部子弟們陪同他們熟悉學校環境,主動給他們介紹情況,幫助他們適應新學校的生活。而林佳玉就沒有如此幸運,不僅幹部子弟把他視為異類,非幹部子弟的同學們也不大看得起這些從城外三類學校考來的“土包子”。這些有形與無形的歧視都深深挫傷了林佳玉的自尊心。
在自尊心的驅動下,林佳玉很快就克服了在學習方麵的不適應,開始在課堂提問和小測驗中表現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與學習能力。與林佳玉一起從師院附中考入八中的方一寧雖然身為幹部子弟,但畢竟不是“老八中”的學生。在學習方麵或多或少也會受到幾分歧視。林佳玉的崛起,給方一寧這樣非“老八中”的學生多少爭回了一點兒麵子。方一寧不無得意地對幹部子弟們說,師院附中肯定不如八中,但雞窩裏有時也能飛出鳳凰來。你們別小看林佳玉,他將來在學習方麵肯定會超過你們所有的人。據說不少老八中的幹部子弟,特別是學習比較好的人,對方一寧的 “預言”都很不服氣,都在暗中與林佳玉較勁。
期中考試是對高一(四)班所有同學學習水平的全麵檢驗。也是這個新組建的班集體中 “兩大陣營”各方人馬首次進行較量的“重要戰場”。從全校28個班來看,各班團支部的組成人員大多都是幹部子弟,政治方麵的紅旗可以說基本上全都掌握在幹部子弟手中。但在學習方麵,全校各班名列前茅的學生大多是出身不好的同學。隻有在高一(四)班等少數幾個班裏,幹部子弟在學習方麵也位居第一,同時高舉著政治思想與文化學習兩麵紅旗。高一(四)班學習最好的幹部子弟是蘇小農。蘇小農的父親是國家水利科學研究院的黨委書記、水電部黨組成員。蘇的父親當年曾就讀於北京大學,也是一位知識分子出身的高級幹部。也許是家庭的遺傳,也許是自身天賦聰穎,蘇小農初中時是以雙百分考進八中的。初中三年,蘇小農年年學習成績都在全年級名列前茅,曾榮獲北京市教育局頒發的銀質獎章。三年多來,蘇小農一直是班上為“紅色陣營”掌大旗的人物。
對於新學年的首次期中考試,對於這個新組建班集體中的“第一次較量”,班上的幹部子弟們有著必勝的信心。他們認為隻要有蘇小農在,保住學習這麵紅旗肯定沒有問題。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這次蘇小農居然沒有能保住手中的紅旗。
最先公布成績的是英語。那天的場麵頗具戲劇性。教英語的老師姓何,初中時就教過蘇小農他們這批“老八中”的學生。何先生四十多歲,身材瘦高,臉上棱角分明,一雙深邃的眼睛裏閃動著犀利的光芒。他畢業於燕京大學,當年曾任陳納德航空隊的翻譯。何先生風趣坦率,教學很有一套,但同時對學生的要求也很嚴格。同學們大多對他又敬又畏。蘇小農可以說是何先生最得意的“門生”。
上課鈴聲響過,何先生夾著厚厚的一遝試卷走上講台。他臉色陰沉,心情似乎很不好。所有同學都感到有幾分緊張,整個教室鴉雀無聲。
何老師麵無表情地宣布:“本次期中考試我們班同學的表現使我非常失望。全班隻有一個同學考了滿分。-----”說到這裏,何先生停了下來。他那犀利的目光依次掃過每一個同學的麵龐。幹部子弟們紛紛把目光投向蘇小農。如果說全班隻有一個人得了滿分,那當然是非蘇小農莫屬了。沒想到何先生話鋒一轉,宣布了一個出乎所有同學意料之外的消息:“-------我一直很自信,覺得我所教過的老八中的同學們是北京市最優秀的學生。但沒想到,本次期中考試,我們班唯一一位得了滿分的同學不是我們老八中的學生,而是來自師院附中的林佳玉同學。我所教過的老八中的學生最高隻得了99分。-------”
何先生的話在所有老八中學生的心中造成了強烈的震撼。他們怎麽也接受不了這樣一個嚴酷的現實:蘇小農隻得了99分,而一個來自城外三流學校的學生居然在英語方麵壓倒了班上所有的同學。
“-------林佳玉同學的基本功非常紮實,整個試卷上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寫錯。我覺得林佳玉同學初中的英語老師一定是位非常出色的老師。我很感謝林佳玉同學,他使我意識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驕傲自滿,故步自封是我們最大的敵人。-----”何先生走到林佳玉的課桌前。“--------林佳玉同學,請你告訴我們,你初中的英語老師是怎樣要求你的,你英語基本功如此紮實的訣竅是什麽?”
何先生屈尊就教,使林佳玉深受感動。他站起身來告訴何先生,同時也是告訴全班同學:初中時,父親要求他背課文。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學校和老師都沒有這樣要求。作完必要的家庭作業之外,還有必要再花大量時間去把每一課的課文都背下來嗎?他帶著心中的疑惑求教於英語老師。老師的回答使他終生難忘。老師說,這種做法的好處是無法用語言所表述的,如果能持之以恒的話,必將終身受益。
“------好!講得太好了!-----”何先生眼睛中閃射出異樣的光彩。“-----我希望全體同學都能記住,學英語沒有別的訣竅,最笨的辦法也就是最聰明的辦法、也就是能使你們終身受益的辦法!”
下課後,有心的同學仔細研究了蘇小農的試卷,發現他之所以得99分是因為他把一個該用“逗號”的地方改用了一個“分號”。這本來不算什麽錯誤,可以不扣分,但何先生硬是扣了蘇小農一分。顯然是有意要挫一挫老八中學生們的傲氣。
如果說英語考試的“挫折”並沒有能使幹部子弟們心服口服的話,隨著各科考試成績的陸續公布,幹部子弟們不得不承認還是林佳玉“技高一籌”。十門文化課的考試林佳玉總成績為999分,高出蘇小農6分。林佳玉總成績創下了八中有史以來的最高記錄,校長特地召見了林佳玉,當麵予以勉勵與嘉獎。
林佳玉的崛起使得班上非幹部子弟出身的同學們眉飛色舞,覺得林佳玉為非幹部子弟出身的同學們爭了光,遏製了幹部子弟的囂張氣焰。出身高級民主人士家庭的穆秉義為“酬勞”林佳玉,特邀請他與自己一道前往政協禮堂參加文藝晚會。政協禮堂是高級民主人士聚會的場所,是當年北京城裏除人大會堂之外,最高檔最豪華的場所,是平民百姓根本沒有資格問津的地方。第一次跨入政協禮堂的大門,那金碧輝煌的場景,那衣香鬢影、冠蓋如雲的盛況都給林佳玉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也使他第一次領略到了一種與億萬人民 “清教徒”式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與穆秉義的交往中,林佳玉發現,也許是家庭的熏陶,也許是受特定生活圈子的影響,穆秉義好讀書,喜填詞,琴棋書畫都略通一二,每當與人談古論今時,那種“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氣勢頗有幾分古人之風。穆家書房裏的兩副條幅給林佳玉留下很深印象。其中一副是:“勤讀詩書,臥遊五嶽;閑吟古典,坐擁百城”。另一副是“淡泊明誌,寧靜致遠”。林佳玉很欣賞穆家那濃鬱的文化氛圍,更欣賞穆秉義身上那豪放不羈的書生氣。兩人很快就成為了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班上“白色陣營”裏的一對兒“才子”。
林佳玉奪走了高一(四)班學習的紅旗,本來就使高一(四)班的幹部子弟們很難堪,但使他們更難堪的是,他們的“戰友”劉南江十門功課居然有六門不及格,總成績全班倒數第一。其中物理僅考了二十分。穆秉義不無風趣地說,劉南江的物理之所以考二十分,那是因為他爸爸才是一名中將,肩章上隻有兩顆星。什麽時候他爸爸升為六星將軍了,劉南江的物理也就有希望及格了。
校長在勉勵嘉獎林佳玉的同時,也召見了劉南江。校長表示,他在八中從教多年,還沒有見到過考二十分的學生。不過,學校方麵可以給劉南江一個補考的機會,希望劉南江能努力追上大家。否則他就很難在八中繼續讀下去了。
遺憾的是,劉南江在校長特地為他安排的補考中依然有四門主課不及格。劉南江是教育局長介紹來的學生,校長不便擅自處置,但要維持八中的教學秩序,校長又不能不聞不問裝聾作啞。好在八中是市委文教部部長張文鬆親自抓的教育改革試點單位。校長將有關情況向張文鬆作了匯報。張文鬆聞訊大怒,當即把李冬叫了過來,指著他的鼻子怒斥道:“你把這種寶貨塞到什麽地方不行,非要塞到我的試點學校來!叫他給我滾!”
第二天學校方麵就通知劉南江,請他自動退學,否則學校就要做勒令退學處理了。劉南江的父親聞訊大驚,連忙趕到李冬處為孩子求情。李冬表示市委文教部長已經發了脾氣,他也無能為力了。劉南江的父親懇請李冬幫幫忙,好歹給孩子保留一個讀書的機會,哪怕換個學校也行。身為市教育局長的李冬當然明白,“退學”對於一個16歲的孩子意味著什麽。他歎了口氣,對劉南江的父親說:“不行的話,我就安排他回原來的學校吧。”
一般的來說,在北京地區高中是不能轉學的,但教育局長下了命令,師院附中不敢不執行。於是劉南江便灰溜溜地離開八中,轉回了師院附中。劉南江被“攆出八中”使許多幹部子弟氣炸了肺。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首都,共產黨辦的學校居然容不下共產黨人的兒子。相反不管什麽“烏龜王八”,隻要學習好,學校當局一概都奉為上賓,甚至樹立為全校學習的榜樣,這些黑了良心的家夥還是共產黨人嗎?
然而北京市教育係統有彭真撐腰,剛剛整肅過在1965年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提了意見的幹部子弟。所以幹部子弟們大多敢怒而不敢言,隻能在私下裏發發牢騷。出於義憤,高一(四)班有幾位幹部子弟提議,搞臭林佳玉這個學校方麵視為“珍寶”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苗子”。他們從劉南江那裏聽說過林佳玉在師院附中的“風流韻事”,力主派人去把林佳玉的老底摸清楚,在學校裏給他“亮亮相”。讓同學們都看看,校長視若瑰寶的“高才生”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不過班裏團支部的兩位負責人喬勇和蘇小農都不同意搞臭林佳玉。喬和小蘇是富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年輕人。他們覺得,我們黨搞社會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是需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林佳玉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是可以團結的對象。團支部應該積極做林佳玉的工作,力爭讓林佳玉靠向紅色陣營,而不致被穆秉義之流拉下水。再說林佳玉當年喜歡的女孩子裏不也有一位將軍的女兒嘛。由此可見,林佳玉並不是像穆秉義那種“敵視我們黨,敵視幹部子弟的資產階級右派”。
為此,團支部特委派蘇小農去做林佳玉的思想工作,爭取林佳玉向“紅色陣營”,而不是向“白色陣營”靠攏。林佳玉雖然在期中考試時壓倒蘇小農成為班上排名第一的人物,但他還是很敬重蘇小農------這位滿身書卷氣,在班上學習最出色的幹部子弟。所以當蘇小農提出,希望林佳玉在政治上也能要求進步,能積極向團組織靠攏時,林佳玉欣然接受了蘇小農的建議,並通過蘇小農向團支部遞交了入團申請書。在初中時,林佳玉因為自身“有男女關係方麵的曆史問題”,從未提出過入團申請,而且他從心底也看不起班上團支部那幫學習不努力,卻又自命不凡的幹部子弟。如今八中班上團支部的這批幹部子弟,也就是“紅色陣營”的成員們就不同了,他們不僅出身好,在學習方麵也很優秀。自己在本次期中考試時名列第一,隻不過是一種僥幸。八中競爭激烈,下一次考試, 鹿死誰手就很難說了。在本次考試中,“紅色陣營”雖然輸給了自己,但人家沒有不服氣,沒有任何嫉妒與敵視的表現,相反通過蘇小農向自己祝賀,表示友好。這一點使林佳玉頗為感動。他向團支部遞交入團申請書,也是向“紅色陣營”表示友好的一種姿態。不過與此同時,林佳玉仍與穆秉義保持著密切的聯係。林佳玉敬重蘇小農的人品與學識,但他更欣賞穆秉義的才情與狂放,更欣賞穆秉義身上所具有的那種文化氣質。
不過從當時的政治形勢來看,林佳玉申請入團也是一種年輕人的必然選擇。自1965年底,姚文元《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一文發表後,全國文化教育界的大批判節節升級,氣氛日趨緊張。所有中小學都強化了思想教育與政治學習,大力批判那種“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不問政治的思想傾向,要求學生走“又紅又專”之路。在當時特殊的政治氣氛中,全班46名同學中已有32人加入了共青團。
第二章
春 節 招 待 會
1966年初,國內對學術界“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批判節節升級,思想戰線火藥味十足。國際方麵,美國在越南不斷增兵,不斷強化對越南北方的轟炸。中國政府表示堅決支持越南的抗美鬥爭,不惜與美國一戰。全國上下都在積極備戰。北京各中學都組建了民兵營,發放了武器彈藥。高年級的學生還接受了城市防空訓練,戰地救護訓練。寒假期間,高一(四)班有一半同學應征參加了滑翔機駕駛訓練,戰爭的氣氛越演越烈。直到春節前夕,北京城裏處處張燈結彩,節日的喜慶才多少衝談了一些那濃鬱的火藥味。
春節臨近,作為國家水利科學研究院的黨委書記,一位當年也曾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型的高級幹部,蘇小農的父親深感連年的政治運動,特別是近日來對學術界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批判的節節升級,使廣大知識分子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春節是中國人最重視的傳統節日,春節期間搞好聯歡慰問活動正是溫暖廣大知識分子的心,增強他們向心力的最佳時節,這也是他作為黨委書記的職責所在。在院黨委會上,蘇書記的提議得到了全體委員的一致擁護。黨委作出開展春節聯歡慰問活動的決議,行政部門立即行動起來,購買慰問品,籌備電影晚會、舞會和春節聯歡會。水利科學研究院哪一年的迎春活動都沒有今年這樣隆重而熱鬧。書記、院長親自帶隊走訪老一輩的專家學者,為勞苦功高的老一代知識分子賀歲。在這“高天滾滾寒流急”,全國大批特批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 “政治隆冬”裏,來自院黨委的絲絲“暖風”吹得許多老專家熱淚盈眶。
就在水利科學研究院緊鑼密鼓籌備春節活動之際,水電部辦公廳送來了兩張人大會堂春節招待會的入場券。中共中央、國務院按慣例,每年除夕都要在人民大會堂舉辦春節招待會。屆時全國第一流的文藝工作者都將到場獻藝,現場還將舉辦高規格的舞會及遊藝活動。每年應邀出席招待會的起碼都是司局級以上官員及其眷屬。不過今年,蘇小農的父親花了如此多的心血籌備院裏的春節聯歡活動,準備 “與民同樂”,為廣大知識分子鼓氣,他當然就沒有時間去人大會堂了。他指示院辦公室把入場券轉贈給其他領導。但在共產黨國家,各單位都是“一把手”說了算。如今“一把手”堅守崗位,準備攜夫人“與民同樂”,其他院領導誰也不好意思到人大會堂去“獨樂”。入場券轉了一圈又被送回到了書記手中。最後蘇小農的父親就把兩張入場券給了兒子。
受父親的影響,蘇小農決定把這兩張入場券也用於班上的 “統戰工作”。他邀請林佳玉和自己一道去人大會堂參加春節招待會。蘇小農覺得,穆秉義總帶林佳玉去政協禮堂參加民主黨派的活動,今天他也要帶林佳玉去參加一次共產黨人所舉辦的活動。
去人民大會堂,對小蘇來講,也許並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對林佳玉來講,卻是人生第一回。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人民大會堂雖然冠以“人民”的稱號,但實際上跟“人民”是一點兒邊都不沾的。普通百姓連大會堂門前的台階都不準靠近,更惶論登堂入室了。大會堂在普通老百姓的心目中是很神秘的。據說,大會堂富麗堂皇得簡直就像神話中的天宮一般。每年一度的春節招待會更是“美酒佳肴輕歌曼舞”,類似於傳說中西王母的蟠桃會。據說應邀參加盛會的都是“人間龍鳳”。今天小蘇邀請林佳玉到人大會堂,參加春節招待會,林佳玉興奮得一連幾天都沒睡好覺。
除夕之夜,小蘇的父親派車將兩個孩子送到了人民大會堂。大會堂裏張燈結彩,歡聲笑語四處流淌,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劉少奇、朱德、周恩來、鄧小平就徜徉在人群中。在一座座裝飾得美侖美奐的大廳裏,京劇清唱,歌舞,曲藝、雜技,黃梅戲------應有盡有。那金色的燈飾,那猩紅的地毯,那優美的旋律,那清越的歌喉,那妙曼的舞姿, ---------使林佳玉不禁想起了白居易《長恨歌》中那著名的詩句:“-----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大會堂裏各處的文藝演出不盡相同,小蘇帶著林佳玉一處處地跑,把林佳玉的眼睛都看花了。最後兩人來到了遊藝廳。這裏有猜燈謎、套環、“釣魚”----等各式各樣的遊藝活動,參與每項活動都可以根據成績得分,記分卡攢到一定數量就可以去服務台換獎品。獎品有緞麵日記本、英雄金筆、純毛圍巾、狗皮帽子-----最高獎項是熊貓牌半導體收音機。要贏得一台收音機隻需攢夠30分。作為八中的高才生,小蘇和林佳玉猜謎語都是好手。兩人僅在猜謎語一個項目中就贏得了近50分。兩人興衝衝地又跑去玩“釣魚”。林佳玉拿著釣竿小心翼翼地剛把細小的鉤子對準了“魚”嘴處的小鐵環,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
“林佳玉!”
林佳玉轉過頭來,驀然發現王曉燕就站在他的麵前。
鮮紅的毛衣,藏青色的長褲,勾勒出了少女身材的窈窕。那一頭烏黑的頭發很隨意地用一根紅絲帶紮在腦後,凸顯出了一份輕靈與飄逸的美。不過半年的時光,王曉燕已經出落成一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了,隻有那雙眼睛依然是那樣犀利,那樣深不可測。
“我媽媽在那邊,她想見見你。”
王曉燕的直率,王曉燕的突然出現使林佳玉尷尬萬分。八中是所男校,風氣一向比較保守,特別是在男女關係問題上。“追求女孩子”,“和女孩子有曖昧關係”在八中是件“很丟人的的事”,將會被同學們視為“異類”,一種類似於“作風不正派”的人,會遭到大多數同學的鄙視與排斥的。最要命的是,今天班上團支部的宣傳委員就站在自己身邊,情況真是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林佳玉一時間異常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
其實林佳玉那點兒“風流韻事”在幹部子弟的小圈子裏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深知內情的小蘇一眼就看出,這女孩與林佳玉的關係不一般,肯定就是傳聞中的女主角之一。人民大會堂不是什麽人都進得來的,眼前這個女孩十之八九就是那位空軍副司令的女兒。小蘇細細打量這眼前這個明豔照人的女孩,心中頗有幾分羨慕。羨慕林佳玉好運氣,有這麽漂亮的一個女孩喜歡他。也許是受家庭的影響,小蘇並不是一個特別正統的“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對中外文學作品中那永恒的主題, 小蘇內心深處也有一份朦朧的向往與憧憬。
小蘇一邊打量著王曉燕,一邊大方地伸出手去:“你好,是王曉燕吧。我是八中高一(四)班的蘇小農,林佳玉的好朋友----”
小蘇特地強調了“好朋友”三個字。林佳玉與王曉燕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兩人立刻就品出了小蘇的言外之意。顯然小蘇什麽都知道,但做為“朋友”,他是不會泄露“機密”的。林佳玉頓時鬆了一口氣。
“你好。”王曉燕禮貌地與小蘇握了握手:“我媽媽想請林佳玉過去坐一會兒。”王曉燕頗有風度地代林佳玉向小蘇 “請假”。
“去吧。”小蘇拍了拍林佳玉的肩膀:“我在這兒等你。”
穿過人群,王曉燕一言不發在前引路,林佳玉心中不禁有幾分忐忑不安。他和王曉燕“斷絕關係”已經有半年多了,不知今天王曉燕的媽媽突然要見他幹什麽?
來到一間休息室門前,王曉燕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對林佳玉說道:“林佳玉,你可以不理我,但希望你今晚別傷我媽媽的心。”
王曉燕的話有如一把銳利的鋼刀刺穿了林佳玉的心。顯然半年多來王曉燕一直瞞著母親,沒有透露林佳玉“變心”的消息。她寧肯自己默默地“獨吞苦果”,也不願讓深愛著她的母親傷心失望。林佳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在擺滿了鮮花和果盤的休息室裏,王曉燕的母親正與一位貴夫人閑聊。見到林佳玉,她頗有幾分喜出望外:“噢,這不是小林嘛,快,過來這邊坐。”
見王夫人的女兒帶來了“嬌客”,那位貴夫人立刻知趣地告退了。王曉燕的母親親切地把林佳玉拉到自己身邊坐下。親手給他削了一個蘋果:“小林,最近也不到我們家來玩了。怎麽,考上好學校,就不來瞧曉燕,不來瞧阿姨了?”王曉燕的母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她把削好的蘋果遞到林佳玉手中,慈愛地端詳著他。
“不 --- 不是 ----”林佳玉臉紅了。他接過蘋果,有幾分心虛地避開王曉燕母親的目光。
“---- 那為什麽呢?是阿姨得罪了你,還是我們曉燕得罪了你-----”王曉燕的母親步步緊逼。
“媽!”王曉燕帶有幾分嬌嗔地打斷了母親的盤問:“我不是跟您說過嘛,人家剛考上八中,功課忙,壓力大。空閑時間少。”王曉燕此時已恢複了外表的平靜。她繪聲繪色地向媽媽講起林佳玉在八中怎麽受歧視,怎麽奮發圖強,力挫群雄的種種趣聞逸事。
聽王曉燕佯裝沒事人似的侃侃而談,林佳玉如坐針氈。他心裏仿佛打翻了調味罐,酸甜苦辣不知是什麽滋味。看來時間並沒有淡化王曉燕對他的情感。如果不是一往情深,如果不是愛得執著,王曉燕怎麽會化這樣大的工夫去了解他的一舉一動。
“再忙春節也要休息幾天吧,”王曉燕的母親根本不給林佳玉喘息的機會:“這樣吧,小林,你初一、初二在家陪父母,初三到阿姨家來一趟,就算來看看阿姨和你王伯伯吧。”
顯然王曉燕的母親一點兒都不糊塗,她在幫女兒做最後的努力。 “可憐天下父母心”,林佳玉不忍拒絕這最後的懇求,違心地點了點頭。
“好,曉燕,”王曉燕的母親笑逐言開:“你帶小林去你爸爸那兒看看。他在第三休息室林總那兒,”王曉燕的母親親昵地拍了拍林佳玉的肩頭:“跟曉燕去看看你王伯伯吧,他整天念叨你哪。”
在陳設雅致的第三休息室,一群軍內的高級將領正聚在一起談笑風生。
“爸,林佳玉來看你了。”王曉燕走到王副司令身後,悄悄捅了捅他的胳膊。
“喔,是小林哪!”王曉燕的父親轉過身來,臉上浮現出驚喜的神色:“怎麽這麽久都不到家裏來玩了。”王副司令的聲音依然那樣洪亮爽朗。
“學校裏功課緊。-----”林佳玉有幾分心虛地低下頭去。
“小王,這是你的孩子?”坐在王副司令右側,一位身著便衣,氣度不凡的高級將領問道。
“不,林總,”王曉燕的父親畢恭畢敬地答道:“這女孩是我的孩子,這男孩是我女兒的同學。”
1966年初,報上還很少刊登林彪的照片,所以林佳玉並沒有認出來,坐在王曉燕父親身邊的那位身材消瘦,略有幾分謝頂的高級將領正是時任國防部部長的林彪。
“兩個孩子看來很都聰明嘛,學習一定不錯吧?”林彪慈愛地打量著眼前這兩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在將軍們的心目中,今天到場的都是黨內高級官員的眷屬。林佳玉和王曉燕結伴而來,肯定也是自己人。
“那裏,那裏,我那孩子學習不行,”王曉燕的父親指著林佳玉對林彪介紹道:“人家這個孩子學習很不錯,去年剛考進城裏的重點中學。”
“重點中學?行,這孩子有出息。”林彪轉過頭對其他將軍們說道:“教育子女也是個大問題噢!打天下靠的是槍杆子,坐天下可就要靠筆杆子嘍!------”
“嗨,林總,您不知道,如今北京是人家的天下。咱的孩子要想上個好點兒的學校簡直比登天還難。-----”一位將軍感慨地說道:“-----你要是給他們提點兒意見吧,人家就說你反黨。好家夥,老虎屁股摸不得!彭某人現在是上麵的紅人,說一不二,誰敢得罪啊!---------”
“哼!‘紅人’?----”林彪的目光陰冷下來:“----別看今天跳得歡,留神秋後拉清單。有些人那,是兔子尾巴長不了的!-------”
將軍們“久經沙場“,立刻就嗅出了林彪話裏的火藥味。大家不約而同地把頭湊到了林彪跟前:“怎麽?林總-----”
王曉燕的父親忙對女兒和林佳玉說道:“曉燕,你們先去你媽媽那兒玩一會兒吧。”
林佳玉和王曉燕當年還都是些十五六歲的孩子,涉世不深。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林彪話語中那濃鬱的火藥味。他們也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場可怕的政治風暴就在這小小的休息室內醞釀。中共最高領導人之間的恩怨紛爭,即將給中華民族,即將給億萬善良的人們帶來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
客觀地說,林彪並不完全是一個梟雄式的人物。最起碼在中國共產黨的曆史上,他還堪稱是一位功臣、一位英雄式的人物。當年麵對日本侵略者的猖狂進攻,中華民族奮起抗敵之際,毛澤東一麵高唱抗戰之調,一麵卻再三指示所屬各部避敵鋒芒,保存實力,以擴大實力與地盤為第一要務。但林彪卻沒有忠實執行毛澤東的指令。基於一種軍人的榮譽感,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林彪毅然率部出平型關,伏擊日寇阪垣師團,用生命與鮮血展示了中國共產黨人的民族氣節。解放戰爭時期,在決定國共兩黨命運的“三大戰役”中,林彪指揮下的“第四野戰軍”連續進行了“遼沈”、“平津”兩大戰役,攻占了東北和華北,殲滅國民黨正規軍一百餘萬。而陳毅所率領的“第三野戰軍”與劉伯承、鄧小平所率領的“第二野戰軍”, 合兩家之力才在中原的黃淮流域打了一場“淮海戰役”,殲敵六十餘萬。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中共三分之二的天下是林彪率部打下來的。
勝利後,性格孤傲的林彪受到了黨內其他各派係的暗中排擠,雖在黨內名列第六,位居各路“諸侯“之首,但在中央政府中卻沒有得到任何實際職位。官場失意,林彪便托病閉門不出,長年在家“休養”。
1959年,毛澤東退居二線。為防止將來可能發生的不測,毛澤東在廬山會議上拿掉了敢於直斥其非的彭德懷之後,便起用在家“病休”多年,與黨內主流派一直心存芥蒂的林彪為國防部部長,軍委常務副主席。 “分而治之”幾千年來一直都是中國曆代封建統治者禦下的不二法門。
出於對毛澤東知己的感懷,林彪重掌軍權之後,就提出了 “突出政治”的治軍方略,要求全軍“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 大躍進的失敗使“毛澤東思想”在黨內的“權威性”一落千丈。許多高級幹部,特別是知識分子出身的高級幹部,對所謂“毛澤東思想”根本不屑一顧。而林彪卻認真研讀了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並把其中精彩段落,摘要匯編成《毛主席語錄》,下發給全軍官兵學習。此舉不能不使身居二線、“備受冷落”的毛澤東深為感慨。
劉少奇臨危授命,以國家主席的身份,出麵收拾“大躍進”的殘局。經過三年多的努力,劉不負重望,兢兢業業,團結全黨上下,終於扭轉了經濟的頹勢。隨著經濟形勢的逐步好轉,劉少奇的威望與日俱增。劉少奇務實的態度,劉少奇謙虛謹慎的工作作風贏得了越來越多高級幹部的敬重。到1962年前後,中共黨內實際上已形成了兩個“司令部”的局麵,而且權力的天平正在向 “劉少奇司令部”傾斜。
大權旁落的毛澤東為了重振雄風,特在1962年中共中央八屆十中全會上向全黨發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號召;並以“炮製反黨小說《劉誌丹》”為由,打掉了以副總理習仲勳為首的一大批陝甘寧邊區出身的高級幹部。毛澤東在八屆十中全會上大講“階級鬥爭”的潛在目的就是要貶低劉少奇在經濟建設方麵的成績,重樹自己在黨內一把手的地位。毛澤東以“莫須有”的罪名打掉“習仲勳反黨集團”,也是為了敲山震虎,威懾黨內那些企圖“擁劉倒毛”的活躍分子。
八屆十中全會之後,毛澤東別有用心地繼續鼓噪他的階級鬥爭論。但說者諄諄,聽者藐藐。黨內高級幹部,特別是握有實權,主管一方麵工作的“諸侯”大多都懶得跟毛澤東“瞎起哄”。以至毛澤東不得不啟用黨內那些聲名狼藉的黨棍、文痞,諸如康生、陳伯達之流,充作“毛家軍”的班底,在黨內和思想文化界“興風作浪”。毛澤東的夫人江青,原係上海灘一名過了氣的三流演員。1937年投奔革命嫁給毛澤東時,中共高層曾有個不成文的君子協議,江青隻負責照顧毛澤東的生活起居,不過問政治。如今,由於黨內沒有什麽人肯“賣身投靠”,毛澤東“內舉不避親”,隻好把江青也派了出來,充當打手與毛家軍的“急先鋒。
這些二、三流角色所組成的“毛家軍”一邊大張旗鼓地批判前蘇聯的所謂“修正主義”,一邊不遺餘力地在國內興風作浪,大搞所謂“反修防修”的政治運動,打擊所謂“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
中共當年所謂的“反對修正主義”的鬥爭,其實也是一場禍國殃民的“鬧劇”。 說起來,前蘇聯一度曾是中國共產黨最真誠的朋友。1949年中共奪得天下時,連年的戰亂已使國家的經濟百孔千瘡破敗不堪,大量知識分子,特別是經濟建設人才隨國民黨逃到了台灣。新建立的中共政權一無資金,二無人才,此時是蘇聯雪中送炭,派遣了大批專家,提供了巨額貸款,幫助中國共產黨在西方世界的封鎖之下,度過難關,建立起了自己的工業基礎與經濟管理體製。蘇聯本以為,一個強大的中國將會成為自己最忠實的盟友,最可靠的安全屏障。但沒想到出身寒微的毛澤東根本不具有一個政治家那種高瞻遠矚的氣魄與胸懷,日子剛剛好過一點兒,他就顯露出了那種窮人乍富式的自大與狂妄,顯露出了他那種流氓無產者桀驁不馴的本色。
特別是在蘇聯擺脫了斯大林的恐怖統治之後,蘇共領導人深感個人獨裁的可怕,一邊大力批判“個人崇拜”,一邊積極倡導共產黨內領導層的集體領導。這一切與熱中於個人獨裁,滿腦子帝王思想的毛澤東格格不入。毛澤東很快就成為國際共產主義陣營內批判斯大林主義的最大障礙。
1957年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領導人齊聚莫斯科,共慶十月革命四十周年。與會的領導人一致認為,維護世界和平,避免一場毀滅性的核戰爭是當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主要任務。而毛澤東卻表示,美國隻不過是個紙老虎,核戰爭並沒有什麽可怕,就算死上三億人,中國一樣可以在廢墟上建設社會主義。毛澤東的“豪言壯語”使各國領導人瞠目結舌。曆史上還沒有任何一位國家元首對自己國民的生命財產如此不屑一顧。毛澤東震驚世界的“豪言壯語”使蘇共最高領導層認識到,從骨子來講,毛澤東還是一個流氓無產者,還是《水滸傳》中東京街頭那個後來死於楊誌刀下的潑皮牛二,根本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毛澤東回國之後不久,又自以為是地在中國搞起了所謂“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大躍進”,狂妄地叫囂“要超英趕美,提前建成共產主義社會”。眼看著毛澤東不聽勸阻,象個敗家子似的揮霍糟蹋著中蘇兩國人民的血汗。以赫魯曉夫為代表的蘇共最高領導層忍無可忍,斷然廢除合同,撤回專家,中止了所有對華援助項目。
蘇聯中止援助,對於毛澤東的所謂“大躍進”而言,無異是雪上加霜。 當“大躍進”最終演變成 “大躍退”,全國百業蕭條,哀鴻遍野,經濟幾近崩潰的邊沿時,毛澤東不僅不反躬自省,反而把一肚子的怨氣都撒到了蘇共最高領導人赫魯曉夫頭上。毛指責,是赫魯曉夫背信棄義,撕毀合同,中止援助,才導致了大躍進失敗的災難;蘇共最高領導層是“修正主義者”,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叛徒。
毛家軍大張旗鼓地撻伐蘇共最高領導層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表麵上看起來似乎是在轉移目標,推卸“大躍進”失敗的責任。但實際上毛家軍的誌向遠不止如此。在那些以“反修防修”名義所發動的一浪高過一浪的政治運動中,毛家軍的目標直指那些在劉少奇指揮下積極整頓經濟,率領人民度過難關的各級黨政官員。毛家軍這種“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做法在黨內各階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抵製。那個先稱“五反”,後叫“四清”,最後定名為“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整肅活動始終未能完全按毛澤東的意願進行。轟轟烈烈的運動最終打擊的隻是那些劉少奇“司令部”本身就要打擊的黨內腐化變質分子和各級貪官汙吏。1964年底,在中央政治局討論“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指導方針的會議上,毛澤東終於露出了獠牙,提出運動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整肅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公開表示了自己的不同意見。劉認為,運動主要是要解決“四清與四不清的矛盾”,也就是整肅官場風紀。劉少奇的公開反對和黨內各級幹部的消極抵製堵死了毛家軍通過“合法”手段打擊劉派勢力,奪回最高權力之路。“圖窮匕首見”,共產黨與曆代封建王朝一樣,權力鬥爭的結局都是血淋淋的。麵對這種“你死我活”的嚴峻局麵,毛澤東沒有退路隻能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使用非常規手段,打垮劉少奇,奪回最高權力。
1965年11月,毛澤東首先指令江青拋出了她躲在上海與張春橋、姚文元等人九易其稿而炮製出的長文《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矛頭直指當年正托庇於彭真門下的中共禦用文人,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這篇以姚文元名義發表的文章指責吳晗借古諷今,利用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為反黨分子彭德懷翻案,詆毀大躍進與人民公社。
緊接著,毛澤東在上海召開軍委擴大會議,以個人野心膨脹為由,拿掉了一直與林彪貌合神離的總參謀長羅瑞卿,進一步鞏固了林彪在軍內的地位,確保了軍隊在可能出現的任何不利局勢下對自己的忠誠與支持。
作好了應付最壞局麵的準備之後,毛家軍的大小嘍羅蜂擁而出,紛紛撰文指控文藝界近年來資產階級思想泛濫,矛頭直指主管文教宣傳工作的彭真和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彭、陸等人都是劉少奇麾下的大將。對彭、陸等人的攻擊揭開了“倒劉戰役”的序幕。
決戰在即,各方麵都在窺測方向,暗中組織自己的進攻或防禦。林彪借春節招待會之機,不動聲色地會見了自己在軍內的親信將領,並有意透露了幾許口風,也算是向自己的嫡係人馬進行了簡略的“戰前動員”。
林佳玉和王曉燕當年還都是半大的孩子,沒有機緣參與國家的最高機密,更難以從林彪的隻言片語中品味出什麽特別的東西。不過這次春節招待會還是給林佳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回到家中,林佳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都不能入睡。王曉燕的出現,王曉燕那富有青春氣息的美又一次撥動了他心底的那根弦。17歲男孩子雖然還未成熟,但內心深處已經有了一種對女性溫柔的渴求。半年多來的新生活,學校裏兩個陣營的對峙,社會上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猛烈抨擊,強化了林佳玉的社會歸屬感。王曉燕的父親隸屬於黨和國家最高領導階層,而自己的父親隻是一介在商學院教書的平民,一個有待改造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們不能,也不宜走到一起。如果說自己將來真需要有一位異性伴侶的話,李文媛也許才是最佳人選。然而班主席此時此刻又在那裏呢?仰望著無邊的夜空,林佳玉心中有一種淡淡的哀傷與思念---------。
在這個不平常的夜晚,林佳玉還不知道,他心目中的女神,一個在社會主義製度下注定要“生而為奴”的少女,已經淪落到了社會最底層,已經踏上了那苦難的不歸之路。
第二部第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春節過後,新學期開始,課堂上的政治空氣逐漸濃厚起來。隨著學術界,輿論界對《海瑞罷官》批判的逐步升級。學校在政治課、曆史課、語文課中也逐步增加了對“合二而一論”的批判、對李秀成評價問題、對“清官論”和“道德繼承論”的討論。楊獻珍、羅爾綱、吳晗、翦伯讚等著名學者很快就成為了中學課堂裏學生們耳熟能詳的人物。在緊跟形勢,加強政治思想教育的同時,學校方麵並沒有放鬆文化課的教育。英語課從一周四節增加到了六節。其他課程的進度也都進行了調整。學校方麵在試行教學改革,計劃將高中三年的所有課程在兩年之內教完。高三年級主要任務是複習,備戰高考。同時學校方麵將呈請教育局批準,準許學習成績優秀的高二年級的學生提前參加高考。消息傳來,班上學習優秀的同學無不心情振奮,覺得這是一個大展身手的好機會。
機會雖然不錯,但教學進度加快所帶來的壓力也不小。別的課程不說,單英語一科,每天一課的進度,新單詞就有二十多個需要記憶背誦。在學習壓力加大的情況下,多少懂得一些醫學保健知識的林佳玉深知,一定不能靠擠占睡眠時間來打“疲勞戰”,睡眠不足的直接後果就是記憶力,課堂注意力下降,掌握同樣的課堂內容就需要更多的課外複習時間,就需要進一步壓縮睡眠時間。從而形成一種“惡性循環”。為了避免出現這種狀況,必須保障每天的睡眠時間。在保障睡眠的前提下,“要擠出更多的學習時間”,林佳玉就不得不把上學、放學路上的時間都利用起來。他通常是手持英語單詞卡片,一邊騎自行車趕路,一邊背誦複習英語單詞。好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北京街頭的汽車還比較少,騎車“一心二用”也沒有太大的危險。
教學壓力的加大對一些不會調節生活節奏,不會合理安排時間的幹部子弟來說,則產生了災難性的影響。高一(四)班那位中組部常務副部長的公子,在巨大的學習壓力下,每天晚上為複習功課不得不熬夜熬到淩晨一兩點鍾。經常性的睡眠不足導致他上課時的注意力直線下降,記憶力明顯衰退。在一次英語課上老師提問,他連幾個簡單的問題都沒有能回答出來。看著他那幅昏昏噩噩的樣子,老師以諷刺的語調問道:“--- 看樣子,你的記性是有點差嘍。那‘早晨好‘怎麽說,你還記得嗎?”李大公子一時被問懵了,居然也回答說記不得了。英語老師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拿起粉筆頭直接對著李大公子就砸了過去。從此,“Li-Morning”就成為了李大公子在班上的”雅號”。
在全國大張旗鼓批判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背景下,幹部子弟們普遍覺得,學校當局依然我行素,“重業務輕政治”,肆無忌憚地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真是猖狂到了極點。但鑒於去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後期北京市委辣手整治幹部子弟的教訓,鑒於學校當局的高壓態勢,沒有什麽人敢公開對學校的作法表示不滿。
不過,北京的形勢很快就發生了逆轉。江青等人奉毛澤東的旨意在上海拋出《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之後,除《解放軍報》外,北京和全國各地的報刊反應都很冷漠。總管文教事務的彭真和陸定一認為,吳晗、翦伯讚、羅爾綱等人固然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但他們一直是共產黨的“盟友”。解放前,在國民黨統治下,這些左傾知識分子“身在曹營心在漢”,以學者教授、社會名流的身份,不斷撰文、發表演說,揭露、抨擊國民黨當局的專製與腐敗,裏應外合,對瓦解國民黨的軍心士氣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今天共產黨贏得了天下,不能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因為一點細故就置人於死地。江青等人吹毛求疵,雞蛋裏挑骨頭,多次在文化界挑起事端,無非是想出風頭,無非是想“踩著別人的腦袋往上爬”。
《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以姚文元的名義在上海發表後,彭真、陸定一等先是指責上海方麵無組織無紀律,發表這樣的文章,事先也不和中央打招呼,缺乏黨性;同時下令北京和全國的各大報刊不得轉載該文,企圖陰幹江青等人挑起的這場風波。而後,在毛澤東的直接幹預下,北京和全國的各大報刊雖然不得不轉載姚文元的大作,但多數報刊都奉命把該文放在學術文化欄目下。彭、陸等人力圖把《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一文的影響最大限度地控製在“學術討論”的範圍內。同時北京和全國的各大報刊根據中央宣傳部門的指示,又把對“合二而一論”、對李秀成評價問題、對“清官論”和“道德繼承論”問題的討論等一係列老話題重新端了出來。表麵上看起來,思想文化界對“資產階級學術觀點”的批判十分熱鬧,實際上,彭真等人是想混淆視聽,極力衝淡江青之流所挑起的這場風波的政治色彩,以保全吳晗等一批追隨中共多年的“禦用文人”,維護思想文化界的“穩定”。
為了進一步鉗製江青等人恣意妄為的行徑,1966年2月彭真、陸定一等人報經政治局常委會討論通過後,以中央的名義向全黨下發了一份《關於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二月提綱明確界定,當前進行的是一場學術討論;並提出“在真理麵前人人平等”,嚴禁那些“左派理論家”亂打“棍子”,亂扣“帽子”。
二月提綱的發布,束縛了江青等人的手腳,遏阻了毛家軍在思想文化領域內的進攻勢頭。眼看著自己的“戰略部署”,在彭真等人的幹擾下受阻。江青等人出演的“皮影戲”難以為繼。一直躲在幕後遙控指揮的毛澤東隻好赤膊上陣。他公開指出,《海瑞罷官》的要害在於“罷官”。當年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們罷了彭德懷的官。吳晗寫《海瑞罷官》是在為彭德懷鳴冤叫屈,是要為彭德懷翻案。毛同時指出,從事類似反黨活動的不止吳晗一人。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統戰部長廖沫沙與吳晗相互勾結,在三年困難時期,以“燕山夜話”、“三家村劄記”為題,在報章雜誌上發表了一係列雜文,借古諷今、含沙射影地攻擊黨中央,攻擊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也是一些隱藏在黨內的反革命份子。如果北京市委、中宣部繼續包庇壞人,那就解散北京市委,解散中宣部。
毛澤東的指示下達,彭真終於意識到了局勢的嚴重性。他私下召集北京市和文化界的負責人開會,懇切表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此危難之際,還請大家施以援手。
4月16日,在周恩來要求落實毛澤東指示的巨大壓力下,北京市委不得不在《北京日報》上以整版的篇幅刊登出了一係列批判“三家村”、批判《燕山夜話》和《三家村劄記》的文章,點了鄧拓、吳晗、廖沫沙三個人的名。
北京市委的全麵退卻並沒有能平息這場批判的風波,江青等人在毛澤東的授意下乘勝追擊,一邊組織人馬在報刊雜誌上撰文猛批“三家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行,一邊殺氣騰騰地指責北京市委“舍車馬、保將帥”,矛頭直指彭真和北京市委。
在北京中學的課堂上,大批判的內容當然是跟著市委的“戰略部署”走。政治課、曆史課的老師們很快就從對“清官論”和“道德繼承論”的批判,轉向了對“燕山夜話”、“三家村劄記”係列文章中“錯誤觀點”的批判。
當一般平民家庭出身的同學,還沒有意識到大批判升級與變調的奧妙時;幹部子弟已從家裏陸續獲知了一些絕密的“小道消息”。毛澤東對北京市委的指責使幹部子弟們備受鼓舞,他們奔走相告,私下傳遞著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幹部子弟的異動當然逃不過學校和市委有關部門的“法眼”。市委有關部門迅速指示各學校領導, 一定要“堅守陣地,控製局麵”,正確引導批判的大方向。
城區內的一流中學,是“高層幹部”子女雲集的地方。這些高層幹部的子女和他們的父母有獲知“核心機密”的渠道,對事態演變的內幕有比較真實的了解。在大局不明,各方勝負未定的微妙時刻,他們和他們的父母一樣,言行都很謹慎。所以城內四中、八中等學校的局麵還算穩定。
郊區的情況就有所不同了,在那些條件比較好的學校,特別是各高校的附屬中學裏,聚集著大批“中層幹部”和軍隊幹部的子女。這些年輕人因為家長地位不高,對“最高層”的動態,對一些內幕消息,所知非常有限。但他們年輕、幼稚,不少人喜歡出風頭,熱衷於表現自己,常在獲知了少許真真假假的內幕消息之後,便按捺不住地到處“兜售”,並經常聚集在一起交流,公開、半公開地抨擊學校領導和北京市委。
清華大學附屬中學就是中層幹部子弟比較活躍的一所學校。少數幹部子弟肆無忌憚的言行使學校領導頗為頭痛。根據市委有關部門的指示,清華附中的領導一邊動員黨團組織中的積極分子,通過開大會、開小會、個別談心的方式,對那些從事“非組織活動”的幹部子弟進行“批評教育”;同時組織人員對其中一些“首要分子”進行重點監控,用各種手段防止他們在學校內繼續傳播“政治謠言”。
但部分幹部子弟不聽勸阻, 繼續“一意孤行”。雙方矛盾激化,學校方麵不得不采取強硬措施,加強對學生日常活動的監督與管理,嚴禁幹部子弟們在校內聚會。
活動空間被封殺,幹部子弟便將秘密聚會的地點轉移到校外荒蕪的圓明園。圓明園後來便成為了清華附中 “紅衛兵”,全國第一支紅衛兵組織的誕生地。
從表麵上看,八中的局勢還算穩定,一切都在學校當局的掌控之下。“大批判”還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教學改革依然在循序漸進、有聲有色的推進中。麵對著玫瑰色夢幻般的未來,林佳玉等一批“高才生”正在信心十足地“埋頭苦讀”,準備提前參加高考。他們還在憧憬著一年之後讀清華、上北大,為祖國的明天而勇攀科學高峰。他們還在憧憬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通過努力成為新時代的“華羅庚”,新中國的“愛因斯坦”。
然而,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玫瑰色的夢幻很快就將被一場“血腥的浩劫”擊得粉碎,無數共和國同齡人的“讀書生涯”,“織夢歲月”,隻有短短的最後五十天了。
多少年之後,林佳玉還依稀記得,四月下旬的一天,語文老師,那位學富五車,業餘時間喜愛吟詩作賦的“老夫子”,曾在課堂上講述對《燕山夜話》中“專治健忘症”一文的批判。
老夫子平常講課就不喜歡照本宣科,興之所至,常旁征博引、恣意縱橫,猶如天馬行空。對於許多學生來說,聽老夫子講課也是一種享受,一種遨遊 “文化翰海”的享受。
本來如何批判鄧拓的文章官方有標準文本。按官方的說法,鄧在《專治健忘症》一文中指桑罵槐,攻擊黨的領導在大躍進時期“胡吹牛,亂放炮、瞎指揮”,造成了災難性結果。事後不少領導跟沒事人似的照樣指手畫腳地充任“人民的引路人”,似乎所有的荒唐事都與自己無關,都不曾發生過似的。鄧認為這也是一種健忘症。鄧建議;治療這類患者須用特殊的方法,那就是用特製的木棍猛擊其頭部,使之休克。這就是全文最惡毒之處。
但在高一四班的課堂上,“老夫子”不知是情之所至,忘乎所以,還是居心叵測,借題發揮。他沒有按官方的標準文本講課,而是妙語如珠、辛辣尖刻地講起了文章的曆史背景,講起了大躍進時代的種種荒誕不堪的往事,什麽“一天等於二十年”,什麽“超英趕美”,什麽“小麥畝產十萬斤”,什麽“土法上馬,全民大煉鋼鐵”之類的天方夜譚。老夫子特地提到,當“假豐收”導致 “真征購”,全國不少地區連農民賴以活命的口糧、種子糧都被各級政府“征購入庫”,農民不得不靠挖野菜,剝樹皮來充饑時,我們的最高領導人還在國務會議上大談,“糧食多了怎麽辦”的問題。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舉止完全可以與當年在大荒之年,晉惠帝問百姓“胡不食肉糜”的逸聞相媲美。
講到這裏,老夫子突然話題一轉,一本正經地說到,中國幾千年來,一直講究“天地君親師”的倫理秩序。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不管發生了什麽問題,都不能責怪“天子”無道。鄧拓等人“身為牧守、職在地方”。“大災”之年,不能恪盡職守,協助朝廷“解民於倒懸”,卻躲在一邊說怪話,對“今上”冷嘲熱諷。這本身就是“大不敬”,在傳統戲劇中,早就應該“明正刑典”,“腰斬於市”了。說著,老夫子詼諧地做了一個京劇甩水袖的動作,逗得同學們都笑了。
班上唯一沒有笑的人是穆秉義。他神情肅穆地寫了一張字條,悄悄傳給林佳玉。那是一張素雅的“十竹齋”信箋,林佳玉打開折疊得很考究的信箋,上麵隻有兩行清秀的顏體字:
“窗外桃花窗內血,一樣鮮豔一樣紅。”
窗外桃花“窗內血”?這個血字使林佳玉心中驀然升起一絲隱隱的寒意。那寒意有幾分鬼異,有幾分蕭瑟。林佳玉環顧左右。教室外桃花盛開,無限春光撲麵而來;教室內是同學們那一張張充滿朝氣,渴求知識的臉。林佳玉困惑了,在這 “傳業、授道、解惑”的聖潔之地,在這雪白的牆壁上,明淨的桌椅間,那裏有什麽“血”呢?
林佳玉回頭瞥了一眼穆秉義。那蒼白而消瘦的麵龐,那若有所思,憂鬱重重的神態,使林佳玉不覺想起了陸遊的詞:
“ ----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興詩強說愁。 ---- ”。
也許來自舊社會 “鍾鳴鼎食”人家的子弟都有幾分多愁善感吧。在曹雪芹筆下,麵對春色滿園、姹紫嫣紅的大觀園,林黛玉不是也曾悲歎到:“ -- 花落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 ”!
想到這些,林佳玉不禁莞而一笑。
但穆秉義卻一點兒笑不出來。半個世紀以來的風雲變幻使 “鍾鳴鼎食”的穆家後人對政治格外敏感。“山雨欲來風滿樓”。從鋪天蓋地,如火如荼的大批判文字中,穆家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們已經嗅出了“文字獄”的血腥味,意識到一場可怕的浩劫已經迫在眉睫了。
第二部第四章
革 命 的 洗 禮
1966年5月1日,北京市按慣例,在天安門廣場舉辦了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的盛大集會。但在集會上,北京市市長、市委第一書記彭真卻沒有露麵。這是政局發生動蕩,彭真已經出了問題的最明確的“信號”。
其實早在四月中旬,政治局常委在杭州舉行擴大會議時,彭真就已被軟禁,被剝奪了自由。五月四日政治局在北京召開擴大會議,正式將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定為“反黨分子”
楊尚昆與文化界,與彭、陸等人並無牽連。毛把楊列入彭真反黨集團,完全是別有用心。楊長期擔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一職,執掌中南海的機要、警衛大權,地位類似於清王朝的“領侍衛內大臣”兼“宮廷事務總管”。在這樣一個重要的職位上,楊一直保持中立,多年來並沒有阿附於毛和毛家軍的大小嘍羅們。如今毛要使用非常手段奪回旁落的大權。態度不明朗的楊顯然是一個具有潛在威脅性的人物。為此,毛在拿掉羅瑞卿的同時,也不動聲色地免去了楊尚昆中辦主任的職務。將其“平調”到廣東,任省委書記處書記。但這僅僅不過是毛 “清君側”的第一步。毛深知,楊在中辦任職多年,“平調”根本不足以清除他在內廷侍衛人員中潛在的影響力。毛堅持要把楊加進彭真反黨集團分子的名單中,就是要徹底消除楊在中南海內外的影響。
政治局擴大會議召開前夕,毛澤東借故南巡,把主持會議的“重任”交給了劉少奇,讓劉出麵做惡人,完成打倒“彭、羅、陸、楊”的組織程序。從表麵上看。此次會議的主持人是劉少奇。但實際上,會議的議題、文件、決議草案等,都是由毛家軍人員事先擬訂,毛本人親自核準的,劉隻不過是個照本宣科的“傀儡”而已。會議除決定罷免彭、羅、陸、楊外;還決定改組北京市委,任命中共華北局第一書記李雪峰兼任北京新市委第一書記;決定成立中央文化革命小組,直接隸屬政治局領導,負責指導全國的“文化革命”運動。中央文革小組完全由毛家軍掌控,陳伯達任組長,江清任第一副組長,康生為顧問。
會上,林彪根據毛的授意作了長篇發言,極力渲染反革命政變的危險性,鼓吹要防範“中國的赫魯曉夫”。與會人員雖然對毛和毛家軍的企圖心知肚明,聽得出林彪的弦外之音,但多數政治局委員和各大區的書記們都不希望看到黨內的分裂,不希望看到事態的進一步擴大,一致要求把彭、羅、陸、楊問題列為黨內機密,不擴散,不株連,不公開點名。
會議這一額外決議封殺了毛家軍在黨內通過 “合法途徑”,逐步擴大“戰果”的如意算盤。要實現既定的戰略目標,毛家軍不得不另辟蹊徑。他們很快就把目光轉向基層,轉向黨外,用心險惡地企圖利用民間對共產黨大小官員多年來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不滿,進一步挑起事端,尋求新的突破口。
5月25日,康生及其夫人曹軼歐利用北大哲學係黨總支書記聶元梓與北大校長陸平之間的矛盾,唆使聶元梓等七人在北大學生食堂貼出了質問《宋碩、陸平、彭佩雲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幹了些什麽?》的大字報。大字報指責北大校黨委在北京市委的指揮下,壓製群眾對鄧拓等反黨黑線人物的批判。大字報把黨內矛盾公之於眾,震動了整個北京大學。
新就任的北京市委第一書記李雪峰奉命連夜趕到北京大學“滅火”。李在北大黨委所召集的黨員大會上嚴肅指出,黨有黨紀,國有國法。亂貼大字報泄露黨內機密是嚴重的違紀行為。文化革命一定要在各級黨委的領導下有序地開展。周恩來、鄧小平也在淩晨派人趕到北大了解情況,明確表示了對李雪峰的支持。
獲得“尚方寶劍”的陸平與北大校黨委迅速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反攻。“批判”與“圍剿”聶元梓等人的“違紀、違法行為”。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聶元梓等人很快就成為了北大校園內 “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眼看著自己臨時拚湊組織起來的“突擊隊”麵臨滅頂之災,康生明白如不立即采取措施扭轉“戰局”,自己這隻“幕後的黑手”很快就會被揭露出來,一頂 “非組織活動”的大帽子必然會使自己身敗名裂,甚至鋃鐺入獄。
5月31日,康生派人飛赴杭州,將聶元梓大字報的原稿與相關材料麵呈毛澤東。毛當即批示,全文發表聶元梓的大字報,並由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在評論員文章中,毛盛讚聶的大字報是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號召全國軍民步其後塵。
聶元梓大字報的發表震動了全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閉關鎖國,輿論一律的時代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人民日報、新華社的聲音就是黨中央、毛主席的聲音。聶元梓大字報的發表,對北京各高等院校的震撼,不異於一顆突然引爆的原子彈。在廣大師生中孕育已久的,對中共各級官僚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不滿猶如火山爆發般噴湧而出。各高校校園內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如台風,如海嘯,迅速衝垮了控製各學校的黨政領導體係。
6月2日早晨,八中的校園裏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人群。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們都在悄悄議論著聶元梓大字報和北京各高校昨晚的突變。
上午第二節課結束後,高二三班的計三猛率先在學校中廳裏貼出了大字報,指名抨擊黨支部書記華錦、校長溫寒江,指責他們追隨北京市委彭真反黨集團,積極推行“智育第一”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在學校裏排斥、打擊工農子弟、革命幹部子弟。
計三猛的大字報猶如一枚“重磅炸彈”在全校同學和老師們的心中炸響。如果說彭真、陸定一、鄧拓、吳晗還都是些“高居雲端”,遙不可及的 “黑幫、黑線人物”,那麽華錦、溫寒江就生活在我們身邊。難道黨支部書記華錦,那個矮矮胖胖、參加革命多年,整天笑容可掬的“老太太”,居然是一個深藏不露、陰險狡詐的反革命分子?難道溫寒江,那個頭發花白,一生致力於教育事業,工作起來一絲不苟的老校長,居然是一個兩麵三刀,專門從事反黨活動的“黑幫嘍羅”?大字報所勾畫出的臉譜與現實生活中人物之間的鮮明反差在同學和老師們中間引起巨大爭議。
高一四班上午第三節課是物理。上課已經十分鍾了,坐在教室後排的一些同學還在小聲地爭論著校長、書記到底算不算反革命分子。雙方爭論得越來越激烈,聲音不覺逐漸高了起來,吸引了越來越多同學的注意力。麵對此情此景,物理老師的課也很難再繼續講下去了。老師放下教鞭,寬厚地笑了:“看來大家都沒心思上課了。幹脆今天的物理課暫停,有關電磁理論問題下節課再接著講。現在大家就放開討論一下兒計三猛大字報的問題吧,想發言的同學請舉手!”
然而,無論是物理老師、還是所有在場的同學,誰都沒有想到,這節物理課一停就停了10年之久。對於高一四班許多渴望為祖國勇攀科學高峰的同學們來講,1966年6月2日上午的那節物理課,居然就成為了他們學海生涯中的“最後一課”。在而後那風雨如磐的浩劫中,無論是在冰天雪地的東北,還是在煙雨蒼茫的江南,午夜夢廻,一燈如豆,“最後一課”一直都是他們心中永難忘卻的隱痛。
午後,全校所有的班級都先後停了課。校園裏、走廊中到處都是湧動的人群,到處都是一群群、一夥夥的同學、老師。大家都在激烈地爭辯著,爭辯著“什麽是文化革命”、“如何進行文化革命”、以及學校領導是不是舊市委反黨黑幫的嘍羅。 “得風氣之先”的幹部子弟們紛紛貼出大字報,支持計三猛的大字報,抨擊學校領導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抨擊學校領導甘當彭真反黨黑幫的馬前卒。部分中青年教師和一些高年級的學生則站出來,以大字報或辯論的方式,維護學校領導,特別是黨支部的威望。他們提出,口頭上擁護黨的領導,實際中否定支部的工作,是一種“抽象肯定,具體否定”的錯誤行為,,形左而實右,危害性極大。在1957年的反右鬥爭和去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都曾有過生動的例子。
雙方激烈的論戰使廣大同學無所適從。八中幹部子弟的數量雖多,但在全校一千二百多名師生中畢竟還是少數,也就約占30%而已。不過多年的政治教育與政治運動使幹部子弟們比一般同學具有更強烈的階級歸屬感與曆史使命感。特別是1964年底到1965年初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空前強化了幹部子弟的“階級認同感”。在這雲譎波詭的動蕩時刻,他們出於一種 “同仇敵愾”的心理與曆史使命感,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成為學校中最具組織性、最具活力的一股力量。在這種以家庭背景為紐帶的群體中,領軍人物自然是群體中家世最高貴者,諸如,高三三班的陳景貽、高二三的李小魯,都是來自副總理、政治局委員一級顯貴之家。在這些領軍人物周圍是一些家庭出身相對不那麽顯貴,但多年從事共青團、少先隊工作,有較強組織策劃能力的人物,如高二三班的計三猛,高一四班的喬勇等人。如果說前者是凝聚八中幹部子弟們的“旗幟”,後者就是八中幹部子弟隊伍的智囊。
麵對學校裏僵持不下的局麵,幹部子弟核心層迅速打出了第二張王牌。他們以大字報的形式披露,看管學校後操場的工友老黃月工資不足40元,老婆臥病在床,三個孩子還都不滿10歲。因為入不敷出,老黃不得不靠舉債、靠賣血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華錦、溫寒江對此卻熟視無睹,六年間從未給過老黃一分錢的困難補助與救濟。大字報貼出後,同學們紛紛湧到後操場。老黃所住的房子狹小陰暗,屋裏家徒四壁,唯一的一張床還是用破木板和四摞磚頭拚起來的,床上的被子補丁摞補丁,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一個骨瘦如柴的病人躺在上麵,床前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這悲慘的場景激怒了全校的同學和老師。解放十七年來的反複宣傳給所有人,特別是年輕人輸灌了這樣一種觀念: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是中國億萬勞苦大眾的救星。而今天,在共產黨領導下,在我們社會主義祖國的首都,居然還有工友要靠賣血來維持一家老小的生存。身為學校領導的華錦、溫寒江居然無動於衷。看來這些人確實不是共產黨人,而是一幫貨真價實的階級異己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確實是彭真反黨黑幫的小嘍羅。
幹部子弟打“悲情牌”出奇製勝,一舉扭轉“戰局”,徹底擊潰了學校領導在全校師生心目中的威望與合法地位。校長溫寒江、校黨支部書記華錦和教導主任等學校領導,在幹部子弟們所組織的批判大會上,被推到了批鬥的前台,成為了全校師生一致聲討的“罪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分子。批判會上,幹部子弟們順勢宣布成立“文化革命委員會”,接管了學校的領導權。校文化革命委員會由清一色的高級幹部子弟組成。他們用響亮而充滿激情的戰鬥口號確立了自己當家作主的合法性:我們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為了捍衛我們父兄用鮮血和生命所開創的無產階級政權,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
聶元梓大字報的發表直接導致北京五十多所高等院校和三百多所中學的黨政領導係統陷入癱瘓狀態。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劉少奇、鄧小平為了穩定局麵,一麵通過新華社發布消息:改組北京市委,改組北大黨委;一麵緊急從中央各部委抽調幹部,組成工作組,進駐各高校,代行黨委職權。與此同時,劉、鄧委托團中央與華北局抽調幹部組成工作組以最快速度進駐各中學。
6月5日,華北局和團中央聯合工作組以中央工作組的名義進駐八中。工作組的進駐受到了以陳景貽為首的幹部子弟們的熱烈歡迎,在幹部子弟心目中,工作組是中央派來的,自然代表黨中央和毛主席。工作組審時度勢,深知在當前錯綜複雜的局勢下,隻有幹部子弟才是紅色政權最堅定的支持者,而且八中幹部子弟為數眾多,許多人的父母都是中央各部委、各方麵的領導,地位遠高於工作組成員,甚至高於華北局和團中央的領導幹部。根據上級指示精神,工作組一麵旗幟鮮明地支持新生的“文化革命委員會”,支持幹部子弟們繼續批判學校黨政領導的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一麵不動聲色地把鬥爭的鋒芒向下引,從批鬥學校黨政領導逐步引向批鬥出身不好的老師、學生,也就是“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具體執行者與受益者。
首先被批鬥的是那些家庭出身不好,或本人曆史有問題的老師。他們自身就是所謂“階級異己分子”。他們在課堂上所講的一切當然也都是非無產階級的毒素了。高中一年級英語教師何敬民,父親是北洋政府北平市中將衛戍司令,本人解放前曾在陳納德航空隊任翻譯;教高二年級物理課的趙鍵生老師,抗戰時曾在國民黨重慶兵工廠任“技正”,享受上校待遇;此時都成為了“曆史反革命分子”,第一批被揪了出來。除了大會批判,小會鬥爭,承受人格上的侮辱之外,這些老師還被集中在學校裏,強製勞動,進一步交代自己的問題。在工作組的指導下,隨著大批判的深入,一批持才傲物,平常不肯隨波逐流的老師們也先後遭了秧。高一年級語文課老師,那位喜歡吟詩作賦的“老夫子”,因在課堂上借古諷今、惡毒攻擊“三麵紅旗”,攻擊黨的領導而被批鬥。年輕的政治老師高鄂雖出身純正,沒什麽“曆史問題”。隻因平常對學生要求過於嚴厲,有學生揭發他在上課時將“興無滅資”誤寫為“興資滅無”;另有學生揭發他在初三年級的“憶苦思甜”大會上,帶領同學喊口號,居然將“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誤喊成“打倒共產黨反動派”,便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摧毀“師道尊嚴”雖極大地滿足了幹部子弟們當家作主的自豪感與革命成就感,但他們並沒有就此止步。隨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個帶有明顯血統論色彩的口號在幹部子弟中的流行,在工作組的默許與支持下,幹部子弟開始把鬥爭的鋒芒轉向出身不好的同學。所有出身“地富反壞右”家庭和資產階級家庭的同學都被定為了身懷“原罪”,需要徹底改造,向無產階級投誠的“賤民”,被人們俗稱為“黑崽子”。這些同學每天必須按時到校,在幹部子弟的監督下,學習毛主席著作,對照檢查家庭所帶給自己的反動影響,與家庭劃清界限;同時還要通過參加校內勞動來改造自己。象林佳玉這類出身知識分子或小職員家庭的學生則被歸類於“黃崽子”,雖然不屬於重點監督改造對象。但也需要每天到校參加學習,對照檢查家庭所帶給自己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思想影響,並定期向負責管理學習的幹部子弟匯報學習心得。
對聯的流行無形中把同學們劃為了三六九等。幹部子弟很自然地就處於了領導地位,也就是在學校裏負責監督改造他人,領導運動開展的“紅色階層”。其他同學和老師則變為了必須接受監督與改造的“庶民”與“賤民”。
幹部子弟們忙於批判老師,改造同學,當然也就沒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批判學校領導了。這樣,進駐北京市各中學的工作組就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中央所交付的任務,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最大限度地保護了各中學的黨政領導,盡可能地恢複了各個學校文化革命的“正常秩序”。
然而就在北京各個中學無產階級專政秩序井然,黑崽子、黃崽子們被壓得抬不起頭來之際,各高等院校內的“造反派師生”卻鬧翻了天。劉鄧工作組非但壓製不住中央文革暗中支持的造反派師生,反而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壓製群眾,壓製革命的罪魁禍首”。7月下旬,毛澤東“周遊列國”,取得各大軍區的支持後施施然回到北京。他指責劉鄧派工作組是壓製群眾,壓製革命,下令撤退工作組。7月29日,在首都大中院校文化革命積極分子大會上,劉鄧不得不公開承認錯誤,宣布撤出工作組。與此同時,國務院方麵擔心局勢失控,悄悄抽調了一批幹部,以總理聯絡員的名義進駐各大中學校,企圖在幕後控製局勢。在北京各個中學,總理聯絡員的進駐受到了幹部子弟真誠的歡迎。然而在各高等院校,有中央文革作後台的造反派師生連劉鄧工作組都不放在眼裏,更遑論小小的總理聯絡員了。總理聯絡員如果說還能控製各中學的局麵,在各高等院校,則隻能置身事外,靜觀局勢的發展。
8月1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在京召開。全國黨政大員雲集一堂。毛家軍的嘍囉們上躥下跳,極力遊說“各路諸侯”,想使當前運動合法化,繼而在全國範圍內進一步擴大戰果。但來自全國各地黨政大員反應冷淡。多數人員還表達了一種相反的願望:希望中央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穩定局麵,把運動納入各級黨委的領導之下。麵對多數人對毛家軍所作所為不以為然的嚴峻局勢,毛澤東不得不赤膊上陣,悍然拋出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在那份著名的大字報中,毛殺氣騰騰地指出:“------ 在五十多天的時間裏,從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領導同誌,----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實行資產階級專政,-------- 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圍剿革命派,壓製不同意見,實行白色恐怖,----- 長資產階級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誌氣,又何其毒也!聯係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傾和一九六四年的形”左“而實右的錯誤傾向,豈不是可以發人深醒的嗎?”
毛公開向劉鄧宣戰,全會大亂,與會的大員們一時不知所從。毛利用其在黨內的威望,對來自全國各地的黨政大員威脅利誘,哄騙拉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最後總算爭取到勉強過半數與會人員的支持,於8月8日通過了經過多次修改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簡稱十六條)。決定在全國範圍內開展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夜長夢多,毛和毛家軍的打手們擔心一些搖擺不定的大員受其他人的蠱惑,再提出修改或限製性提案,束縛毛家軍的手腳。毛打破慣例,不等全會結束,於8月8日決議通過的當天,就匆忙下令全文發表《十六條》。
為贏得多數人與會人員的支持,毛家軍在製定《十六條》時有意在非原則性的地方使用了一些中間派,甚至對立麵的口號與說法。文件籠統地決定在全國範圍內開展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但具體如何進行這一革命,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炮打司令部,還是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文件中充滿了種種自相矛盾的說法。在困惑之中,全國朝野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北京,集中到了正在動亂中的北京市各大中學校。
具體到八中,總理聯絡員進校後,即要求幹部子弟配合八屆十一中全會的召開,掀起對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批判的新高潮。不過當時校領導已被批倒批臭,支部書記華錦甚至因對前途絕望而自殺。有問題的老師們也早就被批鬥得”體無完膚”,關進了牛棚。出身不好的同學正在各班集中辦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全力與家庭劃清界限。要憑空尋找新的突破點,實屬不易。然而就在幹部子弟智囊團絞盡腦汁而無一善策時,初三一班的幹部子弟提出,去年學校以考試成績太差為由,把老革命的後代劉南江趕出八中;把“生活作風不正派”, “一心走白專道路的學生典型”林佳玉樹為全校的標兵,就是學校領導執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典型事例。現在應是”把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的時候了。共產黨辦的學校應該旗幟鮮明,張開雙臂歡迎共產黨人的後代。
一石激起千重浪。初三一班的提議,在幹部子弟圈子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經過一番緊鑼密鼓的籌備,新的批判大會於8月4日在學校中院召開。頭發花白的老校長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倒剪雙臂押上了主席台,初三一班的趙峰慷慨激昂地控訴了老校長執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排擠、迫害革命幹部子弟的累累罪行。劉南江有如凱旋的英雄,胸佩紅花,在熱烈的掌聲中被人們簇擁上主席台。陳景貽代表校文化革命委員會鄭重其事地給劉南江頒發了八中學生證,並代表新成立的“北京八中紅衛兵”,邀請劉南江加入自己的隊伍。劉南江激動得熱淚盈眶,莊重地舉起右手,宣誓加入八中紅衛兵,誓死捍衛紅色政權。
與此同時,作為“校長重點培養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苗子“林佳玉也被群情激昂的幹部子弟扭上了主席台。在全校1200多名師生麵前,林佳玉被兩名保衛組的幹部子弟反剪雙臂,腰彎成90度角,和校長一起站在台上接受批判。憤怒的幹部子弟不時地衝上台,對林佳玉拳打腳踢。林幾次被打倒在地上,額頭與嘴角都滲出了殷紅的血絲。多虧蘇小農、和高一四班其他幾位富有同情心的幹部子弟看到情況不對,及時出麵製止,林佳玉才逃過了 一場““滅頂之災”。
批判大會結束後,林佳玉就失去了人身自由,和其他有問題的老師一起被關押在牛棚中,每天除被押解到各班作為大批判的靶子外,還要在學校保衛組人員的看押下負責打掃廁所,而夥食標準僅為每頓一個窩頭、一塊鹹菜和一碗稀飯。精神上的羞辱和肉體上的折磨,很快使林佳玉形銷骨立,瘦得幾乎成了 “柴火棍”。絕望使林佳玉幾次萌生自殺的念頭,都因保衛組人員看押得緊,而沒有找到機會。
不過學校裏的形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8月11日八屆十一中全會閉幕,西郊各高等院校的造反派師生在中央文革的鼓動下,風起雲湧“炮打司令部”,借批判工作組壓製群眾、壓製革命為由,衝擊中央黨政領導機關和國務院各部委,極力把運動的鋒芒向上引,引向中央黨政機關。國務院方麵為穩定局勢,保護幹部,則通過進駐各個中學的總理聯絡員,動員幹部子弟們衝出學校,走上街頭,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極力把運動的鋒芒向下引,引向黨外,引向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與階級敵人。
在這種風雲變幻、錯綜複雜的形勢下,以幹部子弟為主體的首都中學紅衛兵異軍突起,幾天之內便被各種宣傳媒介捧為國內外矚目的“明星”。追本溯源,首都中學紅衛兵最早是清華大學附屬中學少數幹部子弟5月29日秘密發起成立的一個地下組織,是當時幹部子弟們風聞彭真垮台,在學校中密謀“造反”,受到學校和北京市委壓製打擊後的產物。在共產黨國家裏,未經批準擅自結社,一向被視為是嚴重的“非法行為“。但在運動初期的特殊情況下,劉鄧工作組一時間很難對所謂紅衛兵采取什麽斷然措施。7月底,北京形勢逆轉。中央文革指揮下的高校造反派師生,配合八屆十一中全會上極左派的進攻,高舉起炮打司令部的大旗,猛烈衝擊各級黨政領導機關。國務院方麵急需一支得心應手的別動隊與之抗衡,以影響運動的發展方向。首都中學界以幹部子弟為主體的紅衛兵就成為了最合適的人選。中學紅衛兵雖然不是一個合法組織,但在非常時期,事貴從權。而且正在上中學的幹部子弟們年輕、幼稚,對自己父兄所開創的事業,對黨有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愛戴與忠誠,是一支易於操縱和利用的力量。在各校總理聯絡員的鼓勵和支持下,以幹部子弟為主體的紅衛兵組織,便如雨後春筍般地湧現出來。
八中的紅衛兵組建於8月初。按照“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八中紅衛兵幾乎是由清一色的幹部子弟組成。在總理聯絡員的授意下,校紅衛兵總部一方麵嚴令出身不好的同學、老師每天必須到校參加學習,不準擅自到西郊各大學“遊蕩“,一方麵組織學校中的幹部子弟衝上街頭。
在國務院和新市委的統一指揮下,北京中學界數萬名幹部子弟衝上街頭,“破四舊,立四新“。他們取締奇裝異服,砸爛古舊文物,塗寫紅色標語,改造陳舊地名,一時間北京城裏熱鬧非凡。國務院方麵則通過報紙、電台大造聲勢,不遺餘力地吹捧革命小將們的革命行動,似乎這就是文化革命的主要目標與方向。
大量幹部子弟衝出學校,走上街頭,學校裏的大批判活動也就在無形中停止了。“林佳玉們”,也就是那些被定為“黑崽子”的學生和被定為“牛鬼蛇神”的老師,獲得了一個難得的喘息的機會。由於蘇小農和高一四班幾位好心同學的私下關照,保衛組也放鬆了對林佳玉的管束。除暫時不再進行批鬥外,林佳玉的勞動任務也從掃廁所改為了打掃校園衛生。隻是暫時還沒有人身自由,林佳玉還必須住在學校的“牛棚”裏,等待校文化革命委員會和紅衛兵總部的“最後裁決”。
國務院方麵所導演的街頭鬧劇,雖然有聲有色,轟轟烈烈,但其聲勢還不足以完全壓倒高校造反派師生衝擊中央黨政機關所造成的影響。為了突出黨外階級矛盾的尖銳性,進一步影響運動的發展方向,國務院指揮各中學的幹部子弟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下,大肆搜捕居住在北京市內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一夜之間許多當年為躲避土改風暴而輾轉逃到京城依附子女的老頭子、老太太們都成了十惡不赦,有可能危害首都安全的階級敵人。他們被各校紅衛兵掃地出門,強行遣返還鄉,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紅衛兵小將背後是新市委、國務院,是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機構,反抗隻能帶來更慘烈的滅門之災,所有受害者和他們的親人沒有一個人敢反抗,沒有一個人敢提出異議,做兒女的隻能強忍心中的悲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白發蒼蒼的父母被毆打,被淩辱,被強製遣返回鄉。
根據國務院的指示,各校紅衛兵還在公安機關的配合下,在城區開展了打擊“地痞流氓”的活動。大批生活在社會底層,失學後不願背井離鄉,“上山下鄉”的無業青年被當作流氓,當作社會主義的寄生蟲而被抓進各個學校。長年受階級及階級鬥爭理論熏陶的幹部子弟們,對這些“社會的寄生蟲”,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有一種刻骨的仇恨,把他們視為欲推翻無產階級政權的階級敵人。拳打腳踢不足以解恨,平時軍訓用的木槍,武裝帶都成了打人的工具。在審訊、拷打、製服反抗的過程中,年輕人難免一時失手,誤傷人命。在舊中國,人命關天,七品縣令在堂上刑斃犯人尚有斷送前程之虞,封疆大吏筆下冤殺無辜亦難逃摘去頂戴花翎之苦。然而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社會主義中國,堂堂國務院負責人卻輕描淡寫地表示,革命小將出於一時的義憤,失手打死幾個階級敵人,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如無親屬收屍,可直接送火葬場火化,開支可從各學校辦公經費中報銷。指示下達,幹部子弟們士氣大漲,一時間,北京城裏打人、抄家成風。階級敵人在皮帶下的慘叫哀號與火葬場汽車的喧囂使昔日寧靜的校園變成了充滿殺氣的戰場。在一片紅色恐怖之中,出身不好的老師、同學個個膽戰心驚,擔心不知何時,那血淋淋的皮帶、木槍就會落到自己頭上。如果說“對聯”在同學們之間劃下了一條鴻溝,那麽到八月中下旬,這鴻溝就已變為了不可逾越的“天塹”。天塹的一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小主人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他們對一切階級敵人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天塹的另一邊則是生而有罪,隻能任人宰割的“黑崽子”與“黃崽子”們。
在八中,第一個被打死的人是家住按院胡同的一位老太太。當年老太太在土改中家破人亡,輾轉逃到北京依附子女。抄家時初二年級的小家夥們在老太太所居住的鬥室內發現了她珍藏多年的舊地契和日記本。日記本中詳細記載了土改時,全家被鬥以及丈夫身亡的過程。對於老太太來說,這也許隻不過是在記錄曆史,保全往事的回憶。但對於時刻“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的幹部子弟們來說,保存舊地契和當年的日記,就是渴望變天,企圖複仇的鐵證!老太太被押回學校,當天就被保衛組的幹部子弟們用皮帶活活打死。從那以後,學校裏抓人打人之風越演越烈。每天都有大批“牛鬼蛇神”被抓進學校來。保衛組特地在學校大門左側原校辦工廠,勞動車間內設立了審訊室和拘留室,用於拘留審訊各類階級敵人。
林佳玉負責打掃校園衛生,每天在前院掃地時,都能聽到從審訊室傳出的,被拷打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和哀號聲。
8月18日,毛澤東和林彪在天安門廣場接見首都百萬紅衛兵,正式向全國發出了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鬥號令。北京城裏的形勢急轉直下。西郊各高等院校的造反派師生,在中央文革的指揮下,衝出校園。他們一邊分兵奔赴全國各地,煽革命之風,點造反之火,動員各地高校師生炮打司令部,衝擊各地黨政領導機關;一邊浩浩蕩蕩開進城裏,以批判工作組,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為名,衝擊中央黨政領導機關。“地院東方紅”在地質部靜坐,弄得何長工膽戰心驚。“北航紅旗”在國防科委示威,嚇得趙爾陸東躲西藏。外交部裏的年輕人在高校造反派師生的蠱惑下,幹脆抄了副部長們的家,拆除了電話,搬走了沙發,把“資產階級老爺們”家中所有的洋貨,高檔奢侈品都弄到了機關大禮堂中辦展覽……
狼煙四起,烽火遍地,國務院負責人一籌莫展,隻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授意秘書長周榮鑫出麵,將西城區各中學的幹部子弟組織起來,成立了“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國務院方麵給這支臨時組建起來的“直屬部隊”的任務是“維護首都的革命秩序“。也就是說, “西糾”一方麵要負責協調全市各中學紅衛兵“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戰鬥行動;一方麵要承擔起 “維護”國務院各部委、中央黨政機關正常工作秩序的重任。
在中央黨政機關被連續衝擊的嚴峻形勢下,“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的幹部子弟們不負眾望,先後用軍用皮帶,用拳頭,用堅硬的牛皮鞋,連踢帶打趕走了在地質部大院內靜坐的“地院東方紅”,驅散了在國防科委門前示威的“北航紅旗”,威逼外交部裏的造反派們乖乖地把沙發搬回了副部長們家中……。
“西城區糾察隊”的幹部子弟們南征北戰,東擋西殺,為確保首都的“革命秩序”,立下了赫赫戰功。與此同時,為了影響運動的發展趨勢,為了與“炮打司令部”的風潮相抗衡,破四舊,打流氓,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還在全速進行著。
8月24日,清華大學大字報區出現亂象,有人貼大字報,點名攻擊中央領導。 什麽“三問劉少奇?” 什麽“保衛黨中央,打倒毛澤東!”不一而足,大字報區人頭攢動,小道消息滿天飛。清華文化革命委員會的賀鵬飛、劉濤沒有足夠的人力維持秩序,控製局麵隻得打電話到“西糾”總部,到國務院秘書處求援。陳景貽等“西糾”負責人,迅速從西城區12所學校中調集了一千多人馬趕赴清華大學增援。薑勇奉命帶保衛組的人員“留守後方”。薑一方麵加強了學校大門的警衛,嚴禁閑雜人等出入,一方麵嚴令出身不好的同學在各班的教室內集中學習《十六條》,以杜絕小道消息的傳播,防止學校裏也出現“騷亂”。
下午,豔陽高照,到處貼滿標語和大字報的校園裏冷冷清清的。林佳玉和一位老師,在保衛組人員的看押下,打掃完前院花壇左側的衛生,正坐在樹蔭下休息,正巧看到兩名初二年級的紅衛兵押解著一名“女犯”進校門。在驚鴻一瞥的瞬間,林佳玉愣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穿著白色短袖上衣,灰色長褲,短發齊耳,容貌秀美的“女犯”,不正是他一度夢縈魂牽的“班主席”嗎!女孩子低垂著頭,在兩名紅衛兵的押解下左轉,踏上了通往勞動辦公室,也就是如今拘留室的小徑。
“天呐!”林佳玉的心猛然縮緊了。“不!不能往那兒走!”
天天打掃校園衛生,林佳玉最清楚如今的拘留室是什麽地方。那是每天都會傳出慘叫哀號,每天都要抬出一兩具屍體的地方!那是人間的煉獄!那是現代“毒氣室”!
“得攔住她!”林佳玉心中熱血噴湧:“我得攔住她!”
在那熱血沸騰的瞬間,林佳玉完全忘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他跳起身,不顧一切地向大門方向衝去。
”站住!“
負責看守林佳玉的保衛組人員猛然發現林佳玉想“逃跑”,怒吼一聲就追了上去。還差一步之遙時,看守抬手一皮帶,劈頭蓋臉抽下去。本已贏弱不堪的林佳玉當場就被抽打得翻滾到地下。校門口其他保衛組的人員也圍了上來,一陣拳打腳踢,把來不及說話的林佳玉打得昏死過去。
被拖回牛棚後,奄奄一息的林佳玉慢慢蘇醒過來。他躺在水泥地上,大睜著無神的雙眼,欲哭而無淚,眼前晃動著的都是班主席的身影,那被人用皮帶抽打得遍體鱗傷、慘叫哀號的身影,那渾身是血,皮開肉綻,被火葬場工人抬上車去的身影。在那一刻,林佳玉心如死灰。他對自己,對人生,對未來,對整個世界都絕望了,徹底地絕望了。
第二部第五章
???????????? ?軍委來人了
經過一上午查封各民主黨派總部的重大行動之後,八中紅衛兵的負責人,陳景貽、李小魯、喬勇等正聚集在保衛組辦公室會商下一步行動的安排。門衛通報:軍委辦公廳的趙參謀要見八中紅衛兵負責人。軍委辦公廳是解放軍最高指揮機關的辦事機構。陳景貽立即下令:“請!”
當那位身著空軍製服的趙參謀被引進辦公室時,大家驚訝地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女孩。那女孩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身材高挑,麵容清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晶瑩剔透,冷若冰霜,有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女孩也身著空軍製服,隻是沒有佩戴領章帽徽,似乎是一位文職幹部。女孩那充滿青春氣息的美。女孩那卓爾不群的氣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心中都有幾分詫異,軍委辦公廳怎麽還有這麽年輕的“女兵”。
趙參謀出示了軍委辦公廳的介紹信,很客氣地向陳景貽、李小魯、喬勇等表示:此次是奉首長指示,來八中接一個叫林佳玉的學生。
提到林佳玉,陳景貽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軍委辦公廳的參謀會屈尊到八中這種小地方來,原來是空軍副司令的千金來了。軍委辦公廳的參謀護駕,這排場可真夠大的!在場的幹部子弟或多或少都聽說過一些有關林佳玉的“傳說”。原來眼前這靚麗的女孩就是傳說中的女主角。李小魯的臉色首先陰沉了下來:
“軍委首長要見林佳玉幹什麽?”
李出身豪門,外祖父是中央政治局委員,主管財經的副總理。李根本就沒把一個小小的空軍副司令放在眼裏。王曉燕在他麵前“擺譜”,拿“軍委辦公廳”的牌子唬人,李當然不買賬。現在大家都在全身心地參與運動,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捍衛紅色首都的安全。這位副司令的千金居然抗著軍委的牌子來接和她關係曖昧的林佳玉。未免也太肆無忌憚,太不象話了吧!
屋子裏一片竊竊私語聲。大家都在小聲議論著王曉燕和林佳玉之間的“傳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曉燕身上。那目光中有驚豔,驚訝於故事女主角容貌的靚麗、氣質的不凡。有欽佩,欽佩王曉燕俠肝義膽,在這種時候,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孤身前來營救林佳玉。然而更多的目光是鄙視,堂堂空軍中將的女兒居然假公濟私,打著軍委的旗號來八中要人。這個王曉燕,身上那裏還有一點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味道!
那位姓趙的參謀顯然是個見過大世麵的人物。麵對眾多冷漠與敵視的目光,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我隻是一個參謀,奉首長指示來接人。至於首長為什麽要見林佳玉,我不知道。你們要問,可以自己打電話問。”
軍委辦公廳是什麽地方,誰敢打電話到那裏去找麻煩!這不是仗勢欺人嘛!屋子裏頓時響起罵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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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東西!跑到我們這裏來顯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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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委?拿軍委嚇唬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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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讓他們把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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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佳玉是反革命修正主義苗子,必須在學校接受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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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初三年級的小家夥衝上前,指著趙參謀的鼻尖質問道:
“軍委憑什麽上我們這裏來要人!軍委的人有什麽了不起。你們這是假公濟私!我們就是不放人!看你們能把老子怎麽樣!----- ”
一連串憤怒的質問與漫罵脫口而出,那小家夥在大家七嘴八舌地支持聲中越說越放肆。陳景貽不禁皺起眉頭,示意喬將他拽開,省得有人再說出什麽更難聽的話來。
群情激憤,李小魯冷冷地望著那個姓趙的參謀和王曉燕,眼睛裏充滿了輕蔑與不屑。
那參謀猶豫了,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他轉過頭來望了一眼王曉燕。
迎著一片充滿敵意的喧囂,王曉燕高傲地昂起頭,對那參謀道:
“趙參謀,請執行命令!”
執行命令?李小魯和陳景貽相顧愕然,命令?什麽命令?還沒等他們明白過來,那參謀已轉頭向門外喝令:
“來人!”
兩名穿空軍製服的警衛人員應聲闖進門來,兩名警衛身材魁偉,動作敏捷得有如獵豹,轉眼間就虎視眈眈地拱衛在了王曉燕和那參謀的身後。門外不知從那裏又冒出來若幹名警衛,老練地封鎖住了房間的出口。屋子裏一下子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莫名驚詫,不知王曉燕帶這麽多警衛來幹什麽。
那位姓趙的參謀沉下臉來,公事公辦地對李小魯和陳景貽道:“如果你們堅持不肯放人,那麽請你們哪位跟我走一趟吧。”
“什麽!” 李小魯氣得渾身發抖,一個小小的軍委參謀居然敢帶著警衛,跑到八中來抓人,還有王法嗎!
“你們居然敢抓人!” 李小魯氣得臉色鐵青,聲音都在顫抖。
?“不敢!”那參謀冷冷地回答:“我們不過是奉首長命令,請你們的負責人到軍委辦公廳,當麵向首長解釋不能放人,不能按《十六條》辦事的理由!”
趙參謀語含風雷,沉甸甸的話語壓得所有人啞口無言。《十六條》中確有規定: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學生也要放到運動後期處理。現在堅持扣押林佳玉確實不符合《十六條》的規定。
“帶走!”那位姓趙的參謀一擺手,兩名警衛立刻向李小魯撲了過來。警衛身影晃動,衣襟飄起,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他們腰間不僅佩有短槍,還配有專門用於捆人的捕俘繩,顯然是有備而來。守衛在門口的警衛聞聲也湧進室內,泰山壓頂之勢震懾住了屋裏所有的人。
“慢!”
就在衝突一觸即發的危急時刻,陳景貽挺身而出,護在了李小魯前麵:
“何必呢,趙參謀,大家都是革命同誌,有事可以坐下來商量嘛!”
陳景貽臨危不亂,年紀輕輕,卻展現出了一種大將的風範。
事情突現轉機,趙參謀舉手示意,“停”。
所有警衛人員立即收住腳步,原地肅立待命。
“我是陳景貽,八中紅衛兵的負責人。”
陳景貽首先亮明了身份。他語氣平和,把責任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
“那好,請你先表個態。今天到底能不能放人?”
那姓趙的參謀得理不饒人,。他很清楚麵前這位元帥公子和這群高幹子弟未必看得起一個小小的參謀,也未必會把軍委辦公廳放在眼裏,必須繼續保持壓力,才能迫使他們讓步。
“你們今天一定要帶走林佳玉?”
陳景貽以商量的口氣探詢,很顯然是想爭取時間,挽回麵子。
“對。我們是軍人,必須執行命令。”
趙參謀的回答毫不含糊,根本不給陳景貽任何喘息的機會。
屋子裏的氣氛緊張。王曉燕傲慢的神色,趙參謀強硬的態度,確實讓人難以接受。但陳景貽也很清楚,如果沒有來自高層的明確指令,一個小小的軍委參謀絕不敢帶這麽多警衛前來抓人。在當前動蕩的局勢下,下達這種天不怕地不怕,不計一切後果命令的人,顯然具有剽悍的軍人風格,多半是林副統帥的親信,弄不好就是林副統帥本人。事情鬧大了,誰也承擔不起對抗林副統帥,對抗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罪名。陳景貽當機立斷,下令帶林佳玉。
?
原來,自林佳玉被打得躺倒之後,一直拒絕進食。眼看著林佳玉奄奄一息,已經拖不了多長時間了,高一四班一位好心的幹部子弟悄悄通過自己在師院附中讀書的妹妹,把消息捅給了王曉燕。據那女孩後來回憶,王曉燕聞訊臉色突變。她二話沒說,抓起桌上的自行車鑰匙,頭也不回地衝下樓去,把正在等她開會的附近各校紅衛兵負責人都晾在了會議室中。王曉燕獨自一人騎車飛赴軍委辦公廳,一路上連闖了六個紅燈。身為中學紅衛兵的一員,她很清楚當前各學校的局勢。在運動的風潮中,任何過激行為都可能發生。多耽誤一分種,林佳玉就多一分喪命的危險。王曉燕把自行車扔在軍委機關的大樓下,徑直闖進父親在軍委的臨時辦公室,要求父親以軍委辦公廳的名義立即出麵救人。
身為林彪的親信將領,王副司令對運動的內幕和最高領袖的意圖當然心知肚明,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動員全國上下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北京中學界的幹部子弟搞什麽“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純粹是在胡鬧。是國務院方麵想轉移鬥爭大方向的伎倆。最高領袖一直沒有出麵幹涉,一方麵是不想過早地暴露己方的戰略意圖,放任中學生胡鬧可以麻痹所有潛在的對手。另一方麵也是想看看國務院方麵到底要幹什麽,到底能走多遠。但使王副司令震驚的是,這些中學生居然胡鬧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林佳玉,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子,能有多大問題,憑什麽非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簡直是無法無天!震驚之餘,王副司令命令值班參謀和女兒一起去八中接人。但王曉燕不無擔心地告訴父親,八中那幫幹部子弟都是元帥、副總理一級大人物的兒子。他們未必會買空軍一個小小副司令的帳。王副司令勃然大怒:十六條明確規定,真正的右派學生也要放到運動後期處理!我倒要看看什麽人敢和中央唱對台戲!他命令值班參謀帶一個班的警衛去。誰敢抗拒十六條,就把他帶到軍委辦公廳來!
手中持有 “尚方寶劍”,身邊簇擁著彪悍的警衛,王曉燕一臉不屑地睨視著陳景貽等人,神態高傲得象個公主,跟本沒把這群元帥、部長的傻公子們看在眼裏。
環侍在王曉燕和趙參謀身後的警衛人員個個虎視眈眈,隨時準備 “擇人而噬”,陳景貽心中無限感慨。三個月前,自己的父親還屬於“黨和國家的領導人”,在全世界都是說話響當當的人物。那個時候對父親而言,一個小小的空軍副司令算什麽東西。不想文革狂飆突起,在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裏,所有中央黨政機關和領導幹部都受到了衝擊。如今隻有林副主席一人當紅。他接替失勢的劉少奇,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 “儲君”。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現在不要說他陳景貽,就是父親本人在場,恐怕也得讓這位嬌小姐三分。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
當形銷骨立的林佳玉被一名警衛戰士背負著出現在門口時,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林佳玉衣衫襤褸,深陷的眼窩簡直就象兩個黑洞,耷拉在警衛戰士胸前的手臂消瘦得如同兩根枯柴枝,一層灰暗的皮膚緊包著幹巴巴的骨頭,活脫脫一個剛從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救出來的猶太囚徒。陳景貽、李小魯、喬勇等人瞠目結舌,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幾天不見,林佳玉已經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所有在場的軍人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目睹這種“法西斯暴行”的重現,個個怒容滿麵,不少人下意識地把手伸向了腰間的捕俘繩,等待趙參謀下達緝拿“罪犯”的命令。
見到枯瘦如柴的林佳玉,王曉燕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搶步上前,雙手捧起林佳玉的頭,悲憤地對拱衛在身邊的警衛人員吼道:
“走,我們走!”。
?
警衛人員簇擁著王曉燕等一行人前腳剛離開辦公室,一向溫文爾雅的陳景貽就氣得踢翻了眼前的一把椅子:
??? “查,給我查!到底是誰把林佳玉弄成了這個樣子的!”
陳景貽臉色鐵青,指著李小魯和在場所有的保衛組人員怒斥道:
“你們保衛組也太不象話了!林佳玉怎麽說也是我們八中的學生,還不是階級敵人。你們這麽搞,怎麽跟全校同學交代!你們這麽搞,總有一天會把我們自己搞成孤家寡人的!”
屋裏所有的人都被陳景貽罵得低下了頭。
?
當王曉燕帶人把林佳玉背負到自己家的小樓前時,王副司令也聞訊趕了回來。見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林佳玉,王副司令不禁搖了搖頭:胡鬧!這些孩子們也太能胡鬧了。
奉命而來的軍醫和護士迅速給林佳玉做了全身檢查。醫生欣慰地告訴王副司令:還好,隻是一些皮外傷。病人身體極度虛弱,是嚴重缺乏營養所致。隻要細心調養,一個月內就能康複。王副司令與女兒商量,是送林佳玉回家,還是去總醫院療養。王曉燕堅定地表示,那兒都不能送。剛才她和趙參謀是帶著人把林佳玉從八中硬搶回來的。八中那幫幹部子弟根本不服氣。他們剛出門,就聽到陳景貽氣得把椅子都踢翻了。送林佳玉回家,或到醫院,都有被他們重新把人抓走的危險。
王副司令勃然震怒:那好,就留在我們家養傷!我倒要看看什麽人敢到我空軍司令部來抓人!
王副司令離家前,向負責警衛事務的管理處交代:一、派車去商學院接林佳玉的父母,二、加強司令部院內的警戒,如果有人敢擅闖空軍司令部鬧事,一律當場扣押,按現行反革命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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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妥當,王曉燕坐在林佳玉的床頭,端著母親親自給林佳玉煨好的雞湯,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給他喝。小小的臥室中,柔情如水,溫馨無限。林佳玉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知道在這無限的柔情之中有著一份真摯而深沉的愛。不過那是一份他難以承受的愛,一份他無以回報的愛。與死神擦肩而過使他明白了許多人世間的道理。也粉碎了他心底所有的夢幻。一個出身低賤的“黃崽子”。一個連自己生命都難以保全的“待罪之人”,怎麽可能再有機會讀大學,怎麽可能再有機會“為祖國勇攀科學高峰”。一個隻配打掃廁所,打掃環境衛生的“黃崽子”,用什麽去回報王曉燕這份真誠的愛,用什麽去回報王媽媽對自己那份無言的期望。林佳玉的心在滴血。
?
坐在空軍司令部派來接人的小轎車裏,林佳玉的父親感慨萬千。自己昨天還是商學院裏待罪的“階下囚”,今天就成了人民解放軍特邀的“座上客”。
幾個月來的風雲變幻真是猶如一場惡夢。6月2日文化革命狂飆突起,平常在商學院的小王國裏,威風八麵,一言九鼎的黨委書記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反黨的黑幫分子,所有院係黨委負責人都變成了反革命小爬蟲。整個商學院停課,校園裏天下大亂。商業部副部長率領臨時組建的工作組緊急進駐,取代院係兩級黨委,負擔起了領導學校運動的重任。工作組在幹部子弟和黨團員的協助下,迅速控製住了混亂的局麵。並根據中央的統一部署,組建了院係兩級文化革命委員會和文化革命領導小組。林佳玉的父親等一批老資格教師迅速被圈定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工作組發動全院師生開展了新的一輪對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思想的批判。被內定為反動學術權威之後,林佳玉的父親不僅要接受無休止的批判與鬥爭,同時也喪失了人身自由,和其他各類“牛鬼蛇神”一起,被關進了所謂“牛棚”,被迫交代自己在燕京大學讀書時與司徒校長及其他帝國主義分子的往來。
作為燕京大學的高才生,林佳玉的父親在解放後可謂曆盡風雨。雖然他在曆次政治運動中都是惜語如金,生怕犯錯誤,小心翼翼地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風波。但沒想到最終還是“在劫難逃”,成為了本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犧牲品。
所幸本次運動沒有按以往的常規運行。工作組領導下的大批判才進行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運動的風向就發生了逆轉。最高領袖南巡歸來,指責劉、鄧派工作組,是壓製群眾,壓製革命。工作組一夜之間被迫撤離北京所有的大、中學校。隨著“炮打司令部“口號的回蕩,一直受學校當局和工作組壓製的出身不好的學生與教師,在中央文革的支持與鼓勵下,紛紛起來造反。院係兩級“文化革命委員會”和“文化革命領導小組”隨即土崩瓦解。被工作組和院文化革命委員會內定為“牛鬼蛇神”的教師和 “右派學生”絕地逢生,陸續逃離了已無人看管的牛棚。
白雲蒼狗,世事的變遷有時確實令人難以逆料。想當年林佳玉的父親從燕京大學畢業時,風華正茂。愛才的司徒校長曾一力勸說他赴美深造,被林佳玉的父親婉言謝絕。
像林佳玉的父親一樣,當年多少剛剛走出校門的熱血青年對即將誕生的新中國充滿了期待與憧憬。在舊中國,能夠讀大學的年輕人多出自名門世家。年輕人嫉惡如仇,富於正義感。身居社會上層,他們更容易洞悉社會的內幕,官場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工商業界的惟利是圖,血腥盤剝,農村裏 “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的巨大貧富差距。富於理想主義的年輕人以天下為己任,渴望變革,渴望建功立業,渴望建設一個“每個人都生而平等,有生存、自由、謀求幸福權利”的新中國。“十萬青年十萬軍”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歲月中,無數風華正茂的青年學子毅然輟學,投筆從戎,義無返顧地奔赴槍林彈雨的最前線。這些青年學子在國家危難之際,拋頭顱灑熱血不僅是出自愛國的激情,更多的是他們對一個美好明天的向往。但在抗日戰爭勝利後,重新回到學校的熱血青年看到的卻是,內戰的烽火蔓延,官場腐敗愈演愈烈,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經濟飛速滑向崩潰的深淵,眼看著遍體鱗傷的中國舉步為艱, “國將不國”,年輕人無不為之痛心疾首。
就在這“中國向何處去”的關鍵時候,共產黨人高舉起“反獨裁、要民主,向一切法西斯蒂開火”的大旗,在所謂的“解放區”,力行“打土豪分田地”, “耕者有其田”的新民主主義政策。共產黨的口號,共產黨的所作所為不僅贏得了千百萬農民的擁戴,也贏得了許多知識分子的心。
不諳世事年輕人往往很難透過表麵現象認識到事物的本質。在時代大潮的衝擊下,林佳玉的父親作出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擇:放棄赴美深造的機會,留下來報效新中國。
盡管理想是美好的,願望是純真的,但現實卻是冷冰冰的。新中國並不相信這些來自舊世界的知識分子。共產黨贏得政權之後,一場接一場聲勢浩大的針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很快就使林佳玉的父親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頭。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一位接一位著名學者先後在報刊上發表聲明,“毫不留情”地批判自己過去的學術觀點和學術研究,表示要融入革命隊伍,徹底改造自己,林佳玉父親的心沉了下去。共產黨不僅要改造舊中國,而且還要改造人們,特別是知識分子的“舊思想”。新中國容不下任何與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不一致的思想觀念。著名學者胡適在隨舊政府南撤前,曾語重心長地告誡北大各位不肯離去的教授:“ ----- 在美國有自由,也有麵包;在蘇俄有麵包,沒有自由; 他們來了沒有自由,也沒有麵包。------ ”回想起胡先生的金玉良言,林佳玉的父親深感自己的無知與鹵莽。
如果說思想改造運動還隻是以 “和風細雨”的方式推行的。那土地改革運動對地主和富裕農民的血腥掠奪,鎮壓反革命運動的無情殺戮,就有如狂風暴雨,使林佳玉的父親目瞪口呆。一個億萬人民翹首以待的新中國居然以如此冷血,如此殘忍的方式,開始了對國家的治理。在而後的合作化運動中,新政權毫不客氣地重新收回了土改時分配給農民的全部土地,使億萬渴望翻身,渴望當家作主的農民重新淪為一無所有的奴隸----新政權的農奴。在城市的工商業改造中,新政權迫使全國的工商業者和小手工業者“心甘情願“地交出自己的全部財產與生產工具,成為了“自食其力”,家無恒產的勞動者。新政權掠奪之徹底,手段之嚴酷,新政權對於個體尊嚴與權利的輕蔑,使林佳玉的父親意識到,中國曆史上最黑暗的時刻就要降臨,但自己的無知已經把自己置於絕境,再沒有任何退路了。絕望之下,他躲進書齋,埋頭於故紙堆,以皓首窮經的方式來排遣心中的失望與苦痛。
熟讀經史,林佳玉的父親當然明白,麵對暴虐的強權,作順民,獨善其身,絕非長久之計。也有虧於讀書人的操守。但麵對拋棄奢華不肯隨全家移民海外,執意要和自己風雨同舟的妻子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林佳玉父親那份殉道的勇氣與決心動搖了。
?
在王家的小樓裏,看到形銷骨立兒子,林佳玉父親的心靈再一次產生了強烈的震撼。自己低眉彎腰,做了十七年的順民。兒子卻遭此大難。作為一個父親,他問心有愧。
“謝謝!”
林佳玉的父親聲音沙啞。他轉過身來,給陪同在身邊的王家母女深深的鞠了一個躬。
人心不古,世態炎涼。十七年來在曆次政治運動中,林佳玉的父親見到過多少人迫不及待地與受害者劃清界限,“大義滅親”,親朋陌路,落井下石的醜陋表演比比皆是,已經成為了“革命的時尚”,社會生活的常態。如今在文化革命的狂潮中,王家身為共產黨的高官,不避嫌疑,不計風險,出麵救助一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兒子。無論出於什麽考慮,這份俠義心胸與幹雲的豪氣都令林佳玉的父親感激而欽佩。
“不用謝。林先生,--------- ”王曉燕的母親知道林佳玉的父母出身名門,都是舍棄奢華而投奔新中國的愛國知識分子。這種視金錢如糞土,一心想為國家與人民奉獻的人是值得敬重的,是應該被尊稱為“先生”的。
“林先生”這久違了,多少聽起來有些陌生的稱呼使林佳玉的父親心中一震。他抬起頭來。
王曉燕母親的目光清澈如水。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家也是讀書人。”
王曉燕母親樸實的話語擲地有聲,將一個兒女情長的救助行為升華到了令人高山仰止的道德層麵。
“很抱歉,”林佳玉父親的聲音苦澀而沉重:“孩子的媽媽有海外關係,是 “特嫌”,已經被隔離審查了。今天沒能和我一起來當麵道謝。”想到生死未卜的妻子,林佳玉的父親心如刀攪。他很委婉,很紳士地向王家母女提示了救助行動潛在的後繼風險。
“林先生,我當年也在燕京讀過書,是三七年到延安的。” 王曉燕的母親平靜地說到:“----- 我了解知識分子。我相信愛國是沒有罪的。”
王曉燕母親的話語擊中了林佳玉父親心底最柔軟之處。林佳玉的父親淚如雨下。---------
?
?“孩子就托付給您了。” 臨別前,林佳玉的父親歎了口氣,不無傷感地對王曉燕的母親說到:“我隻是擔心,我們林家將來無以為報。”
林佳玉的父親擔心的不止是變幻莫測的政治風雲,他也擔心兩家背景如此懸殊,將來孩子們萬一走不到一起,有負王家母女的一片真情。
“言重了,林先生,” 王曉燕的母親冰雪聰明,她含蓄而動情地答到:“隻要孩子長大成人後,能象您和夫人一樣,心中有我們這個國家,有億萬勞苦大眾。我們就很知足了。”
母親真誠的話語點燃了女兒心中的萬丈豪情:“林伯伯,您放心。今後不管發生了什麽,我都不後悔。”女孩子清秀的麵龐上有一種少有的剛毅與堅強。
“謝謝。”
在這肝膽相照的時刻,任何語言的表述似乎都已成為多餘。
第二部第六章
柔 情 似 水
林佳玉在王家母女的精心照料下,健康恢複得很快。眼看著林佳玉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王曉燕心中頗有幾分成就感。
出生於豪門,父母的寵愛,身邊服務人員的嗬護,使王曉燕性格中難免有幾分驕橫,有幾分任性。但在她內心深處,卻也還有一份細膩的情感,不乏純真,善良與愛心。這也許是母親身上那種知識分子氣質潛移默化的影響。
同窗三載,林佳玉的溫文爾雅,林佳玉樂於助人的性格,林佳玉的聰穎好學,使他逐步成為了王曉燕心中的白馬王子。少女的初戀是純真的,往往也是熱烈的。所以當王曉燕得知“白馬王子”落難,生命危在旦夕時,她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關係救出了林佳玉。
如今守護在“白馬王子”的身邊,王曉燕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整個世界。什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什麽“鬥批改”,什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都是過眼的煙雲。在媽媽書架上的那些外國名著中,在白雪公主,美人魚,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世界裏,沒有革命,沒有戰爭,隻有鳥語花香、綠水青山和如醉如癡的愛情。
當年的中國還是一個封閉,保守,清教徒式的社會。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大多還懵懵懂懂,並不真正理解男女之愛的全部內涵。她們大多天真地以為,隻要能和所愛的人常相廝守就是愛的真諦,就是愛的全部。王曉燕心甘情願地舍棄千百萬年輕人為之向往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天天守候在自己心愛的男孩子身旁,給他換藥,洗衣,做飯,打掃衛生,----- 她覺得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在林佳玉養傷的兩個多星期裏,北京的形勢,或者說,北京文化革命的形勢,卻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正如古人所雲:“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
在國務院的直接指揮下,北京中學紅衛兵“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活動,在八月底達到了最高潮。據後來官方統計,在短短二十多天的時間裏,北京中學紅衛兵抄家近11萬戶,驅逐出京的階級敵人高達八萬五千餘人,被拷打致死的“牛鬼蛇神”多達一千七百人。北京中學紅衛兵這種血淋淋的的革命雖然在各種媒體不遺餘力地宣傳配合下,進行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但始終未能壓倒“炮打司令部”的呼聲,未能扭轉文化革命的大方向。
從心理學的層麵來講,當年北京的大中學生以各種方式積極參與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固然有年輕人衝動,富有激情的一麵;但更多的潛在的驅動力則是每個年輕人對自身前途的考慮。在大一統的社會裏,“利出一孔”,隻有官方的認可,才是一個年輕人前途的根本保障。為了畢業後的前途,所有的年輕學生無論被動還是主動,都不能不緊跟,不能不參與官方所發起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不管這運動是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還是要“炮打司令部”。
不過,國務院方麵所支持的北京中學紅衛兵,打出的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戰鬥旗幟。這富有濃烈封建血統論氣息的大旗雖然對動員幹部子弟參與運動具有極大的號召力,但對於廣大出身不那麽純正,甚至“出身反動”的青年學生而言,則形成一種無形的壓製與心理上的隔膜。當年北京五十多所高等院校和三百多所中學裏,血統純正的幹部子弟畢竟是少數,特別在各高等院校,真正的幹部子弟更是少得有如鳳毛麟角。所以國務院方麵所導演的“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雖然在各種媒體的宣傳配合下,搞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但始終得不到學生們的廣泛響應,始終隻是數量有限的幹部子弟,特別是高級幹部子弟,在唱獨角戲。相反,中央文革打出的“炮打司令部”的戰旗,卻具有打破舊體製,開創新紀元的魅力,吸引了無數在現行體製下,因為家庭出身問題而備受壓抑,備受排斥,渴望打破桎梏,奔向未來的年輕人的心。
八屆十中全會閉幕不到半個月,炮打司令部的浪潮就已經席卷了整個北京,無可阻擋地成為了運動的主流。各高等院校的造反派師生在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以批判工作組為名,紛紛進城衝擊中央各黨政領導機關。在北京高校造反派師生的示範下,“炮打司令部”的呼聲在九月初已傳遍全國,響徹朝野。國務院方麵看到大勢已去,再表演下去,不僅於事無補,相反有引火燒身的危險。9月5日國務院負責人親自出麵接見北京中學紅衛兵代表,下令“封刀止殺”。他要求各個中學的紅衛兵把抓到的“階級敵人”扭送專政機關,不要再私設刑堂,不要再自行其事地打死人。
沒有了國務院方麵的支持,“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紅衛兵暴力運動很快就風流雲散。高校造反派師生對中央黨政領導機關的衝擊,對中央各部委領導幹部的揪鬥給中學幹部子弟,特別是高級幹部子弟,帶來了巨大的心理震撼。他們怎麽也接受不了自己的父母從“革命領導幹部”到“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隕落。身份的落差導致了幹部子弟掌控學校運動合法性的動搖,許多原先被幹部子弟所壓製所排斥的“黃崽子”和“黑崽子”們紛紛起來“造反”,借批判工作組為名,也加入了“炮打司令部”的大潮。在北京三百多所中學裏,“無產階級專政”的大一統局麵迅速崩潰,呈現出一派群龍無首的混亂狀態。
為了將“炮打司令部”的風潮推向全國,中央文革授意高等院校的造反派師生分兵前往全國各地“煽革命之風,點革命之火”,鼓動地方高校師生起來造反,鼓動各地大中學生赴京進行革命的串聯。鐵路部門和各級黨政機關在最高領袖的壓力下不得不無條件地為進行革命大串聯的學生們提供免費交通與食宿。從8月31日到10月31日,全國各地先後有一千萬多萬大中學生湧到北京進行革命的串聯,接受了偉大領袖的檢閱。大串聯的狂潮有力地推動了各地運動的開展,全國一片混亂。
就在這革命大串聯的風潮中,北京各中學的學生,特別是那些父母被衝擊,自身茫然不知所措,喪失了“革命目標”的幹部子弟也紛紛借機出京,打著“串聯”的旗號前往全國各地遊山玩水,以舒緩胸中的塊壘。
林佳玉身體的康複,各中學裏暴力風潮的平息,使王曉燕難以繼續把林佳玉留在家裏,留在自己身邊。但突如其來的大串聯卻給了王曉燕一個繼續二人世界的機會。
王曉燕獨自一人返回學校。 “失蹤”了多日的王曉燕突然回到學校裏。她那些要好的同學和“忠實的部下”都高興壞了。大家一窩蜂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向王曉燕訴說著半個多月來學校內外的風雲變幻。王曉燕微笑不語,她知道這些近日來困惑不已,迷失了方向的幹部子弟需要一個主心骨,需要了解運動未來的發展方向。但此時此刻,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的王曉燕對所謂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一點兒興趣都沒有。麵對那一張張誠惶誠恐,焦慮不安的麵容,王曉燕不得不簡單向大家透露了一些重大的內幕消息。其中最振奮人心的消息是,主席曾明確對北大附中的彭曉蒙表示,將來政權還是要交給你們的。你們就是我們的孩子,將來大權不交給你們還能交給誰呢!在運動中經風雨見世麵,看別人造反是你們鍛煉自己的好機會。這些絕密的內幕消息極大地鼓舞了所有在場幹部子弟們對未來的信心,同時也進一步加重了大家對王曉燕的崇拜與敬畏。
王曉燕徑直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她提起筆自己給自己開了一張師院附中紅衛兵兩人外出串聯的介紹信,並加蓋了學校的大印。把大印扔還給部下,王曉燕吩咐她們守好學校之後,又獨自一人飄然而去。
王曉燕和林佳玉準備一起外出串聯的消息使王曉燕的母親憂心忡忡。現在全國局勢如此混亂,孩子這麽小,怎麽能兩個人獨自外出。在母親眼裏,女兒再大也是孩子。但王副司令看法則不同,他很讚賞二女兒敢於和林佳玉結伴外出的勇氣。他覺得孩子們已經大了,出去經曆一番風雨有助於他們身心的成長。他吩咐秘書給自己分布在全國各地的親朋故舊打電話,通知他們自己的二女兒和她的同學即將外出串聯,路過各地時,希望大家給予一點兒照顧。
王副司令的電話使王曉燕與林佳玉的“串聯”升級為了“巡視”。八屆十一中全會之後,從“炮打司令部”的政治風潮中,各地的高官顯貴很快就敏感地意識到,這又是一次以人劃線的黨內鬥爭。在運動的腥風血雨中,隻有跟對了人,才能保全自己。王副司令明擺著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要員,有機會巴結,誰肯放過!
王曉燕和林佳玉出京的第一站就是乘空軍的飛機從北京直飛青島。在青島,王曉燕兌現了自己當年的諾言,帶林佳玉參觀了萬噸巨輪,帶林佳玉乘坐潛艇,遨遊了海底世界。北海艦隊把兩個孩子待若上賓,車接車送,前呼後擁,起居飲食一如“欽差大臣”。
在青島逛夠了之後,王曉燕和林佳玉乘北海艦隊的艦隻橫跨東海直抵上海,逛外灘、遊城隍廟,參觀江南造船廠,遊覽複旦,交大等著名大學的校園。上海警備區還專門派車派人送王曉燕、林佳玉到杭州遊曆了西湖。
隨後,王曉燕和林佳玉又乘飛機到廣州、桂林、成都、重慶,----- 把中南、西南的各大城市玩了個遍。
十一月上旬,全國各大中城市的學生都已經充分動員起來,“炮打司令部”已經成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可逆轉的主流。為緩解全國鐵路、公路的運輸壓力,中央宣布停止串聯,要求各地學生盡快返回學校。王曉燕和林佳玉從重慶坐江輪順流而下,過三峽而抵達武漢,準備從武漢乘飛機直返北京。
離開武漢的前一天,武漢軍區派車送他們遊覽東湖。在武漢大學西門下車,約好了碰頭時間和地點之後,王曉燕和林佳玉獨自上山遊覽。武漢軍區的人員原準備陪同,當年王曉燕覺得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二人世界”多麽浪漫。堅決謝絕了武漢軍區人員的陪同。
位於東湖之畔的珞珈山景色秀美,武漢大學依山而建,據說是全國風景最美的大學。由於大量的學生串聯未歸,鬱鬱蔥蔥的校園裏顯得有幾分冷清。走在碎石鋪墊的校園小路上,林佳玉心中感慨萬千。上大學一度是他心中最美的夢,然而曾幾何時,這最美的夢居然就變成了一枕黃粱。漫步走過武漢大學那窗明幾淨,空無一人的圖書館,林佳玉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淒楚與蒼涼。
出武漢大學,王曉燕、林佳玉沿東湖畔來到洪山。山間小徑上有塊指示牌“前方施洋墓”。在當年中學的曆史課本上,施洋身為律師,是為維護江漢鐵路工人的權益,在二七大罷工中被北洋軍閥殺害的。
蒼鬆翠柏環繞,施洋墓巍然矗立。在高大的基座上,施洋的半身塑像栩栩如生。塑像的基座上銘刻有董必武的題詩:“二七工仇血史留,吳肖遺臭萬千秋,律師應仗人間義,身殉名存烈士儔”。
站在施洋墓前,聯想到自己的身世與遭遇,幾許自傷與自憐之感油然而生:“律師應仗人間義,身殉名存烈士儔”!如今的世界上,到哪裏再去找施洋這樣的律師呢?心中的傷感與敬重之情使林佳玉淚水盈眶,他默立在墓前,深深地向著施洋的塑像鞠了三個躬。
林佳玉一言不發,鄭重其事地在烈士墓前躬身行禮,使王曉燕心中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不由自主地也肅立在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默立致敬之後,林佳玉和王曉燕轉身,正準備離去,暮然發現六個身材高大,身穿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的年輕人就站在他們身後。為首的正是王曉燕在八中見過的喬勇。王曉燕大驚失色,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林佳玉。此時,王曉燕心中萬分懊悔,自己不該過分貪圖“二人世界”的浪漫,遣散了武漢軍區的陪同人員。如果有武漢軍區的人員在,八中的人就是再多也不敢把她和周佳玉怎麽樣。
但王曉燕畢竟是軍人的女兒,有一種臨危不懼的勇氣。她向前跨出一步時,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天自己就是拚死在這裏,也不能讓他們把周佳玉抓走。
王曉燕怒視著喬勇等人。但驚訝地發現喬等人眼裏沒有絲毫的敵意,有的隻是驚異與感動。王曉燕微微一愣,就在這一瞬間,喬友好地向她點了點頭,率領自己的夥伴從王曉燕、林佳玉身邊繞了過去。
當王曉燕看到喬等人在施洋目前排成一排,含淚深深鞠躬時,她心中暮然明白了,他們剛才是看到林佳玉獨自一人在烈士墓前鞠躬,而被深深感動了。在所有的幹部子弟心中,那些為新中國而英勇獻身的烈士,是神聖而崇高的,是他們心中的神祇。今天當他們看到林佳玉,一個“黃崽子”,一個一心走白專道路的“準階級敵人”,居然獨自跑到施洋墓前鞠躬致敬。這份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乘喬等人還在鞠躬,王曉燕抹去眼角的淚花,拉著林佳玉的手悄然離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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