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橫斜水清淺》
紫竹
本文在美國南方出版社集結出版後,有朋友批評。認為文字過於簡約,故事並不完整。為此,筆者特將完整故事重述如下。
一
1965年秋,剛滿十六歲的我,一個懵懂的半大小子,從郊區的師院附中考入北京八中的高中部。當年的八中在北京也算是一所頗有名氣的學校。
入學第二周,學校組織同學們到首都影院看電影。學校離首都影院不遠。吃完午飯,我獨自一人帶著英語課本,漫步來到長安街上。中午街上幾乎沒有什麽往來的車輛。寬闊長安街幹淨得一塵不染,有一份莊嚴肅穆之美。首都影院在長安街南側,門口已經聚集了一些同學,最顯眼的就是初一年級的女生。八中本來是所男校。市教育局試行十年一貫製的學製改革,八中也是試點學校之一。1965年在初中一年級招收了五個男女混合的實驗班。在一千多名半大小子中,近百名小姑娘的出現自然成了最耀眼的亮點。
天性好靜,更愛獨處,我當時並沒有過馬路,去尋找自己認識的同學,而是在民族宮前的花壇邊坐下,一邊欣賞著長安街那寧靜肅穆之美,一邊準備抓緊時間多背幾個英語單詞。一輛由東向西的1路公交車駛來,停在了我麵前的公交車站。一個身穿淺色衣裙的少女飄然下車。那少女眉清目秀,膚如凝脂,宛若從雲端飄落的仙女。
女孩飄逸的風姿,淡雅脫俗的美,震撼了我的心。我整個人瞬間仿佛被魔法定住了一般,一直目送那女孩飄過長安街,匯入了影院門前的少女群中。沒想到這美若天仙的少女居然也是我們學校初一年級的學生。回過神來時,我心中驚喜交集。
而後的幾天裏,無論是課間休息,還是在騎車回家的路上,那少女的身影總在我心中閃現。晚上,我獨自一人坐在書桌前。窗前那青翠欲滴的文竹,常會使我浮想聯翩。文竹是我最喜愛的盆景。我特別欣賞文竹那亭亭玉立,舒展如雲的美。而那舒展如雲,輕靈飄逸的美也正是那天仙般少女所留給我的最深印象。
1965年是文革爆發的前夜,社會上,學校裏到處都充斥著濃烈的革命氛圍。在那種濃烈的清教徒般的革命氛圍中,癡迷一個女孩子無異就是革命精神的墮落,資產階級思想的泛濫。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掩蓋起心中的所思所想,不敢有絲毫外露,更不敢主動去打聽有關女孩子的消息。每天隻能在上午課間操的時段,站在我們班級的隊列裏,用眼角的餘光遠遠掃視著初一年級的隊列。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第三天終於發現,我心儀的女孩是初一三班的學生。實驗班試行十年一貫製教育。初一的女生不過才十二三歲。多數人還是一副小女孩模樣。相對而言,我心儀的女孩身材高挑,已經有了幾許少女的動人風韻。課間操是我唯一能夠遠眺那女孩的機會。久而久之,我發現,我心儀的女孩除少女的嫵媚之外,還帶有幾許男孩子的颯爽英氣。她那高挑的身材,濃密的睫毛和黑亮的眼睛,無一不使她的美具有一種獨特的韻味。
我當時心中就有一份衝動。三年後,如果能考進清華,我一定會回來找她,向她傾訴我心中的仰慕。
二
十一過後,在油印的校刊上我注意到一篇短文。文章標題是“我的母親”。文章情節很簡單。母親病了,臥床休息。臥室裏厚厚的窗簾緊閉。放學回來,女兒輕手輕腳給母親的暖水瓶加滿水後,退出臥室。獨自一人在客廳裏做作業,關注著母親的動靜。母親的同事伍叔叔來探望病人。女兒輕聲告訴他,母親已經睡下了。客廳裏的人聲驚動了母親。母親招呼伍叔叔進屋。斜靠在床頭,母親細細地詢問起單位裏各項工作的安排與落實。女兒不便打擾,默默地到廚房熬粥給病中的母親準備晚餐………。文章不長,但文字流暢,筆觸細膩。母女情深的場景躍然紙上。但文章最能觸動我心弦的還是,字裏行間彌散著一種淡淡的哀傷,父親缺位的哀傷。翻回文章首頁,我注意到文章的筆者是初一三班的白梅。一個不到十三歲的孩子。
白梅,這美麗的名字深深打動了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名字真美得清麗脫俗,美得使人心醉。我直覺地感到,隻有我心儀女孩那飄逸的美才配得上這清麗的名字,才配得上這感人的文字。但我也明白,直覺與猜測並不等於存在與事實。
春節過後,進入高中一年級的第二學期。經過一個學期的教學相長,同學與老師彼此都已經很熟悉了。教授語文的喬先生學富五車,寫得一手好字。長於詩詞歌賦,偏好元曲雜劇。課堂上旁征博引,妙語如珠,深得同學們敬重。
周末無事,幾個同學和我相約去看望喬先生。喬先生的宿舍裏,彌散著淡淡的墨香。書架上堆滿了線裝書,四壁掛著書法條幅和山水墨筆畫。自己的學生聯袂來訪,喬先生談興大發,滔滔不絕地談起讀書的好處與必要。喬先生告訴我們,讀書足以怡情,足以博采,足以長才。其怡情最見於獨處幽居之時;其博采最見於高談闊論之中;其長才最見於處事決難之際。一句話,讀書妙用無窮。他舉例說,初一三班有個小女孩白梅,家學淵源,十二歲就能通讀紅樓夢。………
喬先生提到白梅,我心中一震。家學淵源,十二歲就能通讀紅樓夢,怪不得文筆如此細膩感人。老夫子的話使我心中越發好奇。越發想知道,能通讀紅樓夢的白梅和我心儀的女孩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呢?但我不敢問,也不能問。隻能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態,繼續聆聽老夫子的教誨。
轉眼間冬去春來,學校即將舉辦春季運動會。課餘時,學校後操場上到處是備戰春季運動會的同學。雖然沒有報名參加任何比賽,我還是和幾個熱心的同學來到操場給本班籃球隊當後勤。我們幾人正在操場主席台西側待命時,突然發現我心儀的女孩提著一個水桶從遠處走來。主席台東側的幾個小女孩同時喊了起來:“白梅,白梅。我們在這兒呢。”
在那一刹那,我的心跳驟然加快。原來我心儀的女孩真的就是那個能通讀紅樓夢的女孩。我極力掩飾住心中的激動與狂喜,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生怕身邊的同學覺察到我心境的異常。
第一次和心儀的女孩相距如此之近。她眉目如畫,肌膚勝雪。除了光彩奪目的美之外,我覺得她舉手投足之間還有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優雅。也許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吧。女神的美使我自慚形穢。女神家學淵源,小小年紀就顯示出了過人的才氣。而我卻隻是學校裏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學生。我沒有任何可與女神比肩的長才。也許隻有奮發讀書,將來考進清華,我才有資格向女神一訴衷腸吧。
三
1966年文革爆發使所有人的命運都被改變。特別是在校的中學生,升學夢碎,未來在哪裏?前途在何方?完全無法預測。但我總天真地感到,我和白梅都是六八屆的學生,將來不管命運如何,很可能還會分配到一起。我將會有足夠的時間展示自己,贏得對方的心。這是我心裏唯一還殘存的人生夢幻。
不想,在1968年年中,學校突然貼出的喜報,宣布白梅等十多位同學已提前報名,前往內蒙紮魯特旗插隊落戶。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我如墜深淵,心中的悵然與失落難以言表。當時我還不想下鄉,還想爭取留在北京,卻又割舍不下我夢中的白梅。
變生突然,時間緊迫。我當時感到自己必須盡快與白梅約會,建立直接的聯係,我不能失去她。但要做到這點難度很大,學校裏有一千多男生。人家白梅可能根本沒注意,甚至不認識我。貿然要求約會,很可能被拒絕,甚至被大家嘲笑。
於是,我悄悄寫了封信給白梅,留在了學校傳達室。在信裏我夾了一枚別致的像章。我告訴她,我是她的仰慕者。在下鄉之前,我想和她見麵談談。如果她同意和我見麵 並答應保密。請她後天到學校來,戴上這枚像章。我將告訴她我的姓名和約會的地點。
記得那是一個周五,我上午十點準時來到學校。白梅果然也來了。她走過我身邊時,特地向同伴問道:“你看我今天戴的這枚像章漂亮嗎?”
想來是像章比較小,她怕我沒有注意到她胸前佩戴的像章。一股暖流湧過我的心田。古人雲,心有靈犀一點通。在全校一千多男生中,她居然能準確地猜到,寫信的人可能是我。顯然三年來的默默關注,彼此之間是有某種心靈感應的。
我迅速複信告訴了她我的姓名,並約她第二天下午兩點在紫竹院湖畔北側見。那是我每天在京密水渠遊泳後讀書的地方。白梅回信表示,可以在約定的時間地點見麵。
第二天在紫竹院的大門口,,我特地坐在樹蔭下的一張長椅上,希望白梅能看到我,先主動和我打招呼。這是男性潛在的自尊心在作怪。事後多少年我才認識到,當年所謂的自尊心其實是一種不自信,是一種自卑感深重的表現。也是年輕人性格上的缺陷,心理不成熟的表征。
白梅準時在兩點前趕到了紫竹院。但她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我在公園門口的存在,徑直向公園深處走去。小小的技倆完敗,我隻好悻悻起身,推著自行車隨後趕去。
坐在湖畔北側柳蔭下的一張長椅上,白梅手持一本巴爾紮克的《邦斯舅舅》,若有所思。我尷尬地停好自行車,主動上前作了自我介紹。白梅表情很平靜,像一個老師似的,直截了當地問,我是怎麽認識她的?我則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有些拘謹地站她麵前,一五一十地講述起我“認識”她的點點滴滴。
從首都影院前的驚鴻一瞥,到課間操時的“尋尋覓覓”;從校刊上發現那篇感人的文章,到語文老師對她的高度評價;從在操場北側“得識本尊”,到而後一次次苦心孤詣創造出的“偶遇”,…………。
白梅坐在那裏靜靜地聽著。我注意到,當我講到校刊上那篇文章,說打動我的不僅是文字的細膩優雅,更主要的是字裏行間那淡淡的憂傷,父親缺位的憂傷,白梅明顯有些動容了。
聽完我的陳述,白梅直率地問道:“既然你覺得我才十五歲,就報名下鄉,是一種勇敢。那你為什麽不走呢?”
多年後我才意識到,白梅當年這句話問的意味深長。可惜多年的“正統教育”使我的思維趨於扁平與簡單。我當時居然連想都沒想就答道:“我現在還不想走,還想爭取留在北京。”
白梅接著問:“那你今天約我,又是為了什麽呢?”
也許正如後來八十年代的一句流行語:“年輕時,我們不懂愛情。”在如此重要的關鍵時刻,我居然沒有體會到女孩子話中的深意,竟然傻傻地說,希望我們之間能保持通信聯係。
白梅繼續追問,保持通信聯係又是為了什麽?
麵對白梅咄咄逼人的追問,我有些心虛了。莫名其妙的自尊和一種深深的自卑感,使我不敢直抒心中的愛,反而口是心非,十分愚蠢地答道:為了解農村的情況。
白梅臉上現出失望的神色。她冷冷地說:你們班也有去紮魯特的同學。你可以向他們了解。
情況急轉直下,我卻依然沒有意識到,是自己的怯懦,自己不敢直陳心中的愛,對一個已經赴約的少女造成了深刻的傷害。反之,過度的自卑和病態的自尊卻使我得出了一個完全相反的結論,自己的請求已被拒絕,自己的愛沒有被人家接受。
極度的挫折感使我決定結束約會。分手前,我居然要求白梅歸還我寫給她的信。白梅問,為什麽?我回答,擔心將來信件流失,成為同學的笑柄。
至此,白梅似乎徹底絕望了。她冷靜地拿出信件還給我。我也把她的信還給了她。收回信件之後,我還很過分地把信當場撕碎,拋在湖邊的草叢中。似乎不這樣做就不足以贏回自己的尊嚴與麵子。
騎車離去,到小湖對岸時,我遠遠地看到白梅還坐在湖畔的長椅上,似乎在哭泣。白梅的哭泣使我心中震感強烈。但當時我心中很淩亂,沉重的“挫折感”壓迫得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四
二十年後,曆盡劫波重回北京。我心中的女神已經成了他人孩子的母親。在小小的辦公室裏,當我們終於麵對麵地坐在一起時,我發現我心中的女神依然那麽美。那是一種令人心動,剛毅而成熟的美。
回首往事,女神告訴我,當年她下鄉到內蒙紮魯特旗。在最灰暗的日子裏,知青點的知青都回北京過春節去了。隻有她一個人因為母親被打倒而無家可回。在冰天雪地中,她咬緊牙關堅持出工,與當地的村民一起檢修水利工程。那年她還不滿十七歲 …………
女神的回憶使我不勝唏噓。在她最需要有人與她風雨同行,為她遮風避雨時,我卻自私地遠走了異國他鄉。
真正的愛需要坦誠,需要犧牲和奉獻,需要勇於承擔責任。而當年的我卻不具備這些高貴的品質。
白梅的先生後來告訴我。白梅曾向他坦白,1968年年中,母親被揪鬥,家被查封,是她精神上最孤苦無依的時候。當時在紫竹院湖畔,隻要我再多說一句,明確表達出對她的愛。她就會不顧一切地跟我走了。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沒有假設,有的隻是………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