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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星紅旗下成長》續01

(2024-02-24 06:58:03) 下一個

《在五星紅旗下成長》續01

紫竹

第三部           在人間

 

第一章          失學

 

 

九月中旬的北京已經有了幾分秋的涼意。上午九點多,服侍病中的母親吃過藥睡下後,李文媛手托雙腮坐在屋外門廊下的小凳上。

 

李文媛家所在的白堆子小區,是當年日軍的臨時眷屬區。小區一共有五排平房。每排有十六間二十平米的房間。每個房間前有個小小的門廊。現已成為家家戶戶的廚房。每排平房東側有公共盥漱室,西側有公共衛生間。

 

日軍投降後這裏就成了京郊販夫走卒各種打零工者的集居地。一個沒有圍牆的大雜院,或者說貧民區。解放後,這裏的房產統歸房管局所有。居民都變為了承租戶。李文媛的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從天津搬到北京後一直居住在這裏。

 

今天雖然是星期天,但小區裏依然冷冷清清的。這裏的居民多為社會底層。附近各企事業單位的清潔工,鍋爐工,搬運工……作為體製外的臨時工。這些人工資收入偏低,不享有體製內的各種福利。周末也難得休息一回。

 

坐在自家門廊下,可以看到小區南側通往阜成路的一條土溝。這就是進出小區的通道。人來人往多年踩踏,加之雨水衝刷,逐漸成為了一條土溝。小區附近沒有什麽大的企事業單位,所以土溝路一直也沒人修繕。

 

李家位於小區最南側的一排平房。房前是一塊狹長的空場。如今空場上空無一人,不上學的孩子們都乘天氣好,外出撿破爛,拾煤核去了。隻有鄰居趙大媽的大兒子趙林還在門前擦拭他那輛幹淨得不能再幹淨的自行車。李文媛知道趙林是想找機會和自己搭訕。但此時她心情正鬱悶,根本不想搭理他。

 

一切不幸都是從她接到那封錄取通知書開始的。1965年中考的錄取通知書發放得比較晚。8月25日收到通知書時,李文媛心裏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李家雖然並不富裕,母親在四清運動中因為出身問題被清理出教師隊伍,淪落成了學校裏的清潔工,但母親一直堅持要李文媛和弟弟李小平,考高中,上大學。李文媛遵從母親的意願,六個誌願報的都是高中。平常自己在班上學習名列前茅,李文媛覺得自己考入頂級高中,諸如師大女附中,也許有難度。但考入普通高中,諸如師院附中,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拆開通知書之後,李文媛不覺愣住了。這不是一份高中錄取通知書,而是紅旗學校的錄取通知書。紅旗學校是去年新建的中等專業技術學校。為新興的無線電工業培養專業技術人員。學製四年,畢業後享受大專待遇,分配方向主要是東郊酒仙橋地區國家新建的各種無線電半導體工廠。對於家裏兄弟姐妹多,父母收入偏低的工農子弟,上紅旗學校最理想。不僅比讀高中,上大學所需年限短。而且畢業後分到工廠就是具有國家幹部身份的技術員。更為難得的是,國家急需無線電方麵的技術人員,紅旗學校與師範類學校一樣,學生都享有助學金,食宿免費。這對家庭貧寒的工農子弟也是一大福音。所以紅旗學校當年是北京最熱門的中專。其錄取分數線遠高於普通高中。

 

為什麽自己報考的普通高中均未錄取自己,紅旗學校卻發來了錄取通知書。李文媛百思不得其解。

 

母親得知李文媛沒考上高中後表現出很失望的神色。李文媛努力給母親做解釋,紅旗學校是北京最好的中等專科技術學校。學製四年,畢業後享受大專待遇。分配到工廠,和大學畢業生一樣都任技術員。隻是比大學畢業的技術員低一級而已。讀書期間,不僅學費全免,還享有食宿補助。

 

李文媛詳盡的解釋終於使母親有所釋懷。母親覺得,也許是女兒懂事了,也許是班主任老師好心,知道她們家生活拮據,特地在填寫誌願時悄悄為李文媛加報了紅旗學校。母親在心裏歎了口氣。女孩嘛,不上大學也罷。紅旗學校畢業好歹也算是大學專科畢業生,也算是技術人員了。自己也算是對得起李家,對得起孩子在九泉之下的父親了。

 

得到母親的認可,李文媛去紅旗學校報到那天,心情還是很輕鬆的。紅旗學校在北郊。新建的校區占地寬廣,一排排嶄新的教學樓,宿舍樓,大片綠色的草坪和寬廣操場似乎都在彰顯著國家無線電事業的廣闊前景。李文媛注意到校園裏來來往往的不少新生,衣服都洗得看不出本色了。領口、肘部和褲子的膝蓋處還有針腳細密的補丁。多數同學的家境似乎都不寬裕。但每個人的眉梢眼角都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喜悅。顯然同學們都知道,紅旗學校將是他們社會地位躍升,嶄新生活的開始。

 

在教學樓前的樹蔭下,擺放著兩張辦公桌。四五位老師正忙著接受新生的錄取通知書,發放資料,介紹情況。報到的新生排成了兩列長長的隊伍。排到李文媛時,她恭恭敬敬地把錄取通知書遞了過去。收通知書的老師見到李文媛的名字,明顯地愣了一下。她用手扶了扶眼鏡,抬起頭來說:“這位同學,很對不起。這份通知書發錯了,我們學校沒有錄取你。”

 

老師的聲音雖然很溫和,但對李文媛來說,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她機械地接過老師遞還給她的通知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戴眼鏡的女老師回過頭去喊道:“張主任,請您來一下兒。那位李文媛同學來了。”

 

一位瘦瘦高高的女老師匆忙趕了過來。她把李文媛領進了教學樓內的一間辦公室。請李文媛坐下來後,那位老師親切地問:

 

“李文媛同學,您在報誌願時沒有報我們學校吧?”

 

李文媛老實地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是招生辦搞錯了。發錯了通知書。你到招生辦問問就知道了。他們也許能給你找到一個補救的辦法。”

 

李文媛,一個尚未踏入社會,隻有十六歲的女孩子,哪裏知道招生辦在什麽地方。她乘公交車風塵仆仆地趕回師院附中,找自己的班主任老師幫忙。時間臨近開學。所有的老師都已回校。班主任老師聽完李文媛的敘述頗為詫異。她帶著李文媛到教導處辦公室一連打了幾個電話,總算找到了招生辦的相關人員。接電話的是招生辦主管政審的林主任。

 

林主任聽完班主任老師的陳述,問道“安老師,現在那個學生是否就在你身邊?”

 

林主任的語氣很嚴肅,班主任老師不安地看了看站在自己身邊的李文媛。

 

“是的。”

 

老師心裏的直覺告訴她,事情似乎並非是發錯了通知書那麽簡單,否則不會由負責政審的主任來回答問題。老師側轉身子,拉大了手裏電話機與李文媛之間的距離。

 

“安老師,我現在把實情告訴你。但你一定要保密。你就告訴你的學生,她考試沒考好。成績低於最低錄取線。”

 

班主任老師心裏一沉,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話筒。

 

林主任在電話裏告訴班主任老師,李文媛中考成績很優秀。在整個海澱區都是名列前茅的考生。但國家近幾年來有規定,直係親屬被殺,關,管的學生,不得接受初中以上教育。李文媛的生身父親是1951年在廣州被鎮壓的國民黨潛伏特務。所以李被直接取消了高中錄取資格。

 

由於招生辦人員工作上的疏忽,李文媛的檔案沒有被直接挑撿出來,放在一邊。而是和高中錄取落榜生的檔案混在了一起。按招生程序,高中落榜生檔案將轉交給中專類學校再次挑選。紅旗學校的招生人員看到落榜檔案中居然有李文媛這樣的高分學生,以為是高中錄取的疏漏,立刻像撿到寶貝似的把李文媛的檔案收入囊中,生怕動作慢一步會被別的學校搶走似的。

 

1965年中考閱卷時間晚,各校把錄取的學生檔案拿回去之後,立刻先按姓名寄發了通知書。在而後登記編纂學生名冊時,紅旗學校才發現李文媛檔案的社會關係一欄中加蓋有招生辦“該生不宜錄取”的長方形藍色圖章。李文媛的生身父親是當年被鎮壓的國民黨潛伏特務。設立紅旗學校是要為國家新生的無線電事業培養人才。無線電事業在當年具有一定的保密性質,對從業人員的資質有較高的政治要求。紅旗學校的招生政審條件遠比一般學校嚴格。紅旗學校不能,也無法破格錄取李文媛這樣的學生,隻能迅速把有關情況向招生辦政審組通報。鑒於錄取通知書已發出,招生辦要求紅旗學校在該生來報到時,告訴她通知書發錯了。請她到招生辦來。

 

班主任老師聽完林主任的解釋,一陣刺骨的寒意從心底升起。班主任老師自己也屬於家庭出身有問題的人。父親是前國民政府四川省的參議,至今還被關押在獄中。隻是自己比李文媛早出生了十多年。1953年考大學時,國家建設急需人才,還沒有設立嚴格的招生政審製度。自己僥幸得以上了大學,畢業後僥幸當上了中學教師。李文媛不過隻比自己小十四歲。如今連讀高中,上中等技術專業學校的機會都沒有了。

 

班主任老師雖然從心底同情李文媛,但剛剛經曆過四清運動,要不是校長愛才而力保,自己險些被清理出教師隊伍。今天同樣涉及到政審,林主任要求對李文媛保密。班主任老師也隻能硬著心腸告訴李文媛。她中考發揮失常,總分低於錄取線。

 

李文媛大哭著離開辦公室之後,班主任老師的心情也抑鬱到了極點。李文媛是她最喜歡的學生。不想今天卻遭此不幸,自己想伸手幫幫她,卻也做不了什麽。連實情都不敢吐露給她。直到開學後,林佳玉來探詢李文媛的消息時,班主任老師實在忍不住了,悄悄把林佳玉帶到後操場,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班主任老師知道林佳玉對李文媛有一份癡情,她希望男孩子能給李文媛帶去幾分安慰與幫助。林佳玉從來沒去過李文媛家,不知道具體地址。班主任老師還特地到教務處,從學生登記表中查到了李文媛的具體家庭住址。

 

李文媛落榜的消息徹底擊垮了母親。勞累一天回到家裏,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徹底擊垮了她對女兒的期望。精神支柱的崩潰使她天旋地轉一下子就昏暈了過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母親躺在床上,拉著兒子的手泣不成聲地說道:

 

“平平,你是媽唯一的希望了。明年如果你也考不上高中,媽就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

 

母親的話深深刺痛了李文媛。她衝出家門,躲在小空場的樹蔭下大哭了一場。她恨自己不爭氣,她恨自己辜負了母親的養育之恩。在那個高度封閉的社會中,李文媛做夢也沒有想到,升學夢碎,不是自己不努力,不是自己考試發揮失常,而是這個國家,這個社會製度,剝奪了她繼續接受教育的機會。

 

李文媛的母親出身天津買辦之家。丈夫是國民黨海軍軍官。一九四八年底平津淪陷前,母親隨全家逃到廣州。李文媛的父親與姑父也奉命到廣州潛伏。一九四九年秋廣州淪陷,李家避難到香港。李文媛的母親已有身孕,和丈夫一起留在了廣州。

 

在一九五零年底的大規模鎮反運動中,李文媛的父親、姑父和姑姑先後被捕,於一九五一年初被處決。李文媛的母親帶著兩個孩子逃離廣州,一路輾轉到北京,經朋友介紹在香山慈幼院(後來的立新學校)當了一名音樂老師。四清運動清查每個教職員工的個人曆史。李文媛的母親出身買辦家庭,丈夫又是被鎮壓的國民黨潛伏特務,教育局便以沒有正規學曆為由,取消了李文媛母親的教師資格。李文媛的母親從音樂教師淪為學校裏的清潔工。為供養兒女讀書,李文媛的母親咬牙接受了屈辱性的安排。為了彌補工資大幅度的減少,李文媛經常主動加班承擔額外的工作任務。一天勞動十二三個小時是常有的事。

 

女兒失學對李文媛母親是個巨大的精神打擊。精神支柱一垮,積勞成疾的身體也就隨著垮了下來。母親臥床不起,工資收入銳減,家裏生活陷入窘境。李文媛到師院附中谘詢落榜生的就業出路。老師告訴她,這一屆落榜生的分配去向是蘭州生產建設兵團。兵團職工算農業工人,工資每月26元。母親知曉後,堅決不許女兒報名。女兒再不成器,也是自己的心頭肉。再苦再難,也不能讓剛滿十六歲的女兒獨自一人遠赴西北戈壁沙灘墾荒。母親抱著女兒大哭一場,表示即便窮死,餓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就在這艱難的時刻,鄰居趙大媽給李家送來了米麵和生活費。雖然身處困境,但出於自尊,李文媛的母親謝絕了趙大媽的饋贈。

 

“李家妹子,”這是趙大媽平常對李文媛母親的稱呼。“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居家過日子,誰還沒個困難的時候。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困難的時候鄰裏互相幫個忙也是應該的。這些就算我借給你救急的。將來你身體好了,或孩子們工作了,你再還我嘛。”

 

趙大媽家就住在李家的隔壁。趙大媽原是揚州人。祖上是鹽商,家裏光土地有三百多畝。土改時,趙大媽的丈夫作為當地的大地主而被鎮壓,家產全部抄沒。生活無著,趙大媽以投親靠友為名,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逃離家鄉,輾轉來到北京。趙大媽知道,在改朝換代的混沌時刻,越大的城市越安全。她憑借自己一手製作鹹菜的絕活,進了北京一家醬菜廠。混跡於社會底層的販夫走卒之間,趙大媽在風雨中總算平平安安地帶大了三個孩子。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新中國對社會的管控日趨嚴謹。戶籍製度的精細化使趙大媽逃亡地主,反革命分子遺孀的身份無所遁形。但趙大媽多年來在醬菜廠當技工,也算是進行了脫胎換骨的改造。趙大媽平日和廠裏同事以及小區鄰裏的關係都維持得不錯。派出所和醬菜廠方麵也就沒有過多地計較趙大媽本身的曆史問題。四清運動開始,偉大領袖再次強調階級鬥爭,各單位重新開始複查每個人的曆史。趙大媽預感到風暴即將來臨,便以身體多病為由,在醬菜廠辦理了病退手續。

 

趙大媽逃離家鄉時,曾私下攜帶了一批金銀細軟。多年來通過悄悄變賣細軟,總算把日子熬了過來。隻是三個孩子因為家庭出身問題都隻能讀到初中畢業。趙大媽倒也想得開,初中畢業就初中畢業。認得幾個字,能過日子就行。她通過關係安排女兒進供銷社當了售貨員。安排小兒子在木器廠做學徒。隻有大兒子趙林不甘於命運的擺布,在社會上遊蕩了三年,自己找了份據說還不錯的工作。

 

作為近鄰,趙大媽與李文媛的母親同病相憐,平日裏就很很談的來。如今趙大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李文媛的母親無法推卻,隻能含淚接受了趙大媽的一番好意與饋贈。

 

心情鬱悶導致母親的病遲遲不見好轉。李文媛知道自己的失學,自己的不成器是導致母親抑鬱的主要原因,因此每天服侍母親吃完藥睡下後,自己就會躲到屋外,坐在門廊下的小凳上發呆,省得母親見到自己的身影而傷心。

 

趙林還在擦拭他那輛一塵不染的自行車。自從李文媛失學之後,趙林好像也不去上班了。天天往李家跑。送菜,送糧,幫著買藥,熬藥,買煤,劈柴……。趙林比李文媛大三歲。兩人可以算一起長大的。但自從趙林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開始,李文媛對他的印象直線下降。首先是他自暴自棄,不僅沒去找工作,反而一天總和附近的小混混們在一起。趙林身高體壯,自幼喜愛武術。上初中時曾拜師學藝,拳腳功夫很不錯。趙林為人講義氣,特別維護鄰裏孩子們的利益。很快就成為了白堆子一帶赫赫有名的孩子王。據說連李文媛的弟弟李小平都背著母親偷偷和趙林學武術。李文媛覺得趙林不求上進,自甘墮落,居然淪落為白堆子一帶小混混們的頭兒。心裏就更不願意搭理他了。

 

李文媛坐在門廊裏的小凳子上,有意轉過頭去,不看正在擦車的趙林。轉頭之間,她突然發現遠處的土溝路裏,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推著自行車向這邊走來。土溝路坑坑窪窪,那人小心翼翼地推著自己嶄新自行車,生怕有所磕碰。李文媛心中一震,她一眼就認出,來人正是林佳玉。失學之後,李文媛沒有勇氣再到師院附中赴約。林佳玉如今居然找上門來了。

 

淚水湧上眼眶,李文媛慌亂起身,壓低聲音對趙林說道:“快,告訴他,我家已經搬走了。”

 

快?告訴誰……?趙林一頭霧水地站起身來,淚如泉湧的李文媛已閃身躲進了趙家屋裏。趙林轉過頭來,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小夥子推著自行車,從土溝路走上了門前的空場。趙林冰雪聰明,立刻明白了。這眉清目秀的小夥子肯定是李文媛的同學,李文媛心中的白馬王子。怪不得這兩年她對自己越來越冷淡。男孩子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白襯衣藍褲子幹淨整潔。家境顯然還不錯。如果兩人一同上高中,升大學,倒也真是一對兒金童玉女。年長幾歲,經曆過失學痛楚的趙林早就弄明白了,家庭出身是他和李文媛這類反革命分子的子女難以逾越的障礙。在當今的社會主義製度下,他們永遠都不可能獲得繼續讀書的機會。

 

“快。告訴他,我家已經搬走了。”李文媛哽咽的吩咐,是在與男孩子做徹底的切割,是授權趙林騙走男孩子。趙林大大方方迎著林佳玉走了過去。

 

“您是找人嗎?”趙林很熱心地問。

 

麵對一大片陌生的,沒有明顯號碼標識的平房,林佳玉正感到茫然。趙林的出現無異是“雪中送炭”。

 

“這裏是白堆子平房區吧?”

 

“對。”

 

“麻煩您一下兒,我要找李文媛,住在一排六號的李文媛。”

 

“李文媛?”趙林點點頭。“我知道她們家。她們家上個月剛搬走。”

 

“搬走了?”林佳玉心裏空落落的。好不容易找到白堆子,李文媛家居然搬走了。一個十六歲,還在學校讀書,沒有任何社會經驗的林佳玉麵對一臉真誠的趙林,沒有產生絲毫懷疑。他滿懷希望問趙林:“那您知道,她家搬到哪裏去了嗎?”

 

“聽說搬到東郊酒仙橋那邊去了,具體門牌地址我不清楚。”趙林一邊思索,一邊回答到。

 

“謝謝您。”林佳玉得到了地址,禮貌地向趙林道謝,推車轉身離去。

 

第二個周末,林佳玉還真橫穿整個北京城找到了東郊的酒仙橋。到地方之後,他才發現,酒仙橋地區的居民多達上萬戶,比白堆子不知大了多少倍,沒有具體地址根本無法找到人。

 

望著林佳玉遠去的身影。趙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輕鬆。他知道,已經失學的李文媛現在切切實實地就要回到自己身邊了。

 

晚上,李文媛剛服侍母親吃過晚飯。趙大媽就帶來一個好消息。

 

趙大媽說,平穀縣後裕村的勞動力富裕。他們組織了一個建築工程隊進城務工,現在和平門市公安局十三處的宿舍承擔房屋修繕工作。趙林在建工隊當瓦工。目前隊裏還缺一名小工。不知李文媛是否願意幹。農村大集體的建工隊財務靈活,實行計件工資,小工幹得好一個月也能掙六十多塊錢。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北京城裏,國營廠剛參加工作的學徒工,月工資隻有十六元。三年學徒期滿轉正後,工資隻有三十二元五角。一個大學畢業的技術人員實習期工資隻有四十六元。實習期滿轉正,工資也隻有五十六元。對於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六十多元可以算很高的工資了。養活一家三口富富有餘。

 

李文媛聽到有這樣的工作機會,立刻就表示願意去試試。但臥病在床的母親卻很清楚,建築工地的小工很辛苦。一天到晚搬磚瓦,扛水泥,拌沙灰。一個小夥子都不一定能吃得了那份苦。自己的女兒才十六歲………。

 

“李家妹子這你就不用擔心了。”趙大媽大大咧咧地說:“我家趙林在那裏幹了一年多了。上上下下都很熟。他一定會照顧媛媛的。”

 

李文媛的母親覺得,趙大媽說的不無道理。兩家是多年的鄰居。趙林喜歡文媛是公開的秘密。趙大媽更是巴不得文媛成為她家的兒媳。既然趙林給文媛特地找的工作,應該錯不了。女兒失學找不到工作,整天照顧病人,情緒低落。人已經瘦了一圈。看到女兒躍躍欲試,一點兒都不在乎吃苦受累的神色,李文媛的母親動搖了。自己臥床不起,總不能說怕女兒吃苦受累,不讓女兒工作,一直接受趙大媽的接濟吧。

 

母親點頭應允後,趙大媽特地囑咐李文媛明天安心跟趙林去工作。家裏的一切會由她來照料。

 

第二天,趙林騎車帶著李文媛來到工地。李文媛注意到,工地裏十六、七個人,除了趙林年輕,其他都是三四十歲的大叔,大嬸級的人物。也許都是同一個村的鄉親,工地上的人們彼此很熟悉,大家互諒互讓,有種濃鬱的家庭氛圍。大家都歡迎李文媛的到來。幾位負責幹小工的大嬸們完全把李文媛當作了自己家的孩子,手把手地教她幹活,爭先恐後地替她分擔各種苦活累活。一天下來,李文媛從心裏感到一種家的溫暖。

 

趙林天天騎車送李文媛上下班,,和她一起勞動,教她學騎車。不知不覺間李文媛對趙林的看法也有了改變。多年來接受“正麵教育”,李文媛一直認為,所謂“流氓”都是些無一技之長,好逸惡勞的街頭混混。但現實生活中的趙林完全不是這種類型的人。他不僅精通各種瓦工手藝。砌磚,砌瓦,抹砂漿都是一把好手。而且每當有苦活,累活,爬高下低的風險活,趙林都當仁不讓地搶著上。趙林深得工地上所有大叔大嬸們的敬重和喜愛。正是出於對趙林的喜愛,隊裏所有人也格外照顧李文媛。他們都把李文媛視為趙林的女朋友和未婚妻。當一起幹活的大媽,大嬸們,拿趙林和她開玩笑時,李文媛雖害羞,但也沒有反駁。

 

李文媛知道趙林一直喜歡自己。但她近幾年來並不喜歡趙林,心裏甚至有些排斥他。李文媛心中的夢幻是考高中上大學,為祖國勇攀科學高峰。她夢中的白馬王子是文質彬彬的周佳玉。而不是“街頭的混混趙林”。如今升學夢碎,自己已經淪落到社會底層,變成了建築工地上的一名小工。在人生最灰暗的時候,不離不棄,一直守護著她,照料著她,和她一起同甘共苦的是趙林。趙林無言的付出融化了李文媛心中對他的排斥與反感。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柔情漸漸在李文媛心中滋生。

 

每天和趙林一起上班下班,李文媛很快就習慣了在建工隊的勞動生涯。她學會了騎自行車。每天騎著趙林給她“借”來的自行車,早早地就趕到工地。兩人一起收拾現場,為大家準備工料。工地最苦最累的活是拌沙灰。每到需要拌沙灰時,李文媛總是搶先換上長筒靴跳進沙灰坑。強調自己年輕,需要多鍛煉,是李文媛當仁不讓的理由。

 

李文媛不僅勤快,而且嘴甜,一天到晚張叔李嬸不離口。那親切的呼喚,甜美的聲音直暖到每個人的心底。工間休息,李文媛總是最後一個休息。她跑前跑後,把熱乎乎的茶水送到每位大叔大嬸手裏成了她的專職任務。

 

工地上,大家都是從家裏帶飯,每天李文媛都主動把大家的飯盒收集起來,用大網兜送到隔壁院公安局的食堂去加熱。當然作為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女孩,李文媛並沒有注意到,為什麽“平穀縣大峪村的農民”,每個人在北京城裏都有自己的家。中午李文媛和趙林都會用小推車取回網兜,把熱氣騰騰的飯盒送到大叔大嬸們手上。

 

半個月不到,李文媛就成了工地上所有大叔大嬸們最疼愛的“閨女”。第一次拿到工資時,李文媛激動得手都在顫抖。這是她人生中第一份勞動所得。足足有六十八元二角之多。這是一份足以給媽媽買藥,供弟弟讀書的勞動所得。

 

當李文媛把工資交到母親手上時,母親潸然淚下。自己臥病在床,十六歲的女兒用柔弱的肩胛挑起了維持全家生活的重擔。母親情不自禁抱緊了自己的女兒。

 

 

第二章

    

           生而為奴

 

十月下旬的一天,趙林沒有和李文媛一起上班。據說是找領導匯報工作去了。在工地勞動多日,李文媛早已注意到,雖說關叔是名義上的建工隊長,劉嬸是副隊長。但每遇大事他們都要找趙林商量。似乎趙林才是真正的領導。趙林平常話不多。他沒有跟李文媛解釋。李文媛也就沒好意思細問。

 

趙林沒來,工地上的人們各司其職,一切工作照常進行。上午十點多鍾,一輛小汽車停在了院子門口。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租汽車在北京很罕見。普通百姓根本分不清什麽是出租車,什麽是公務車。一般習慣性地把所有小汽車都當成了領導的座駕。從小汽車上下來的正是趙林和一個胖老頭。

 

“周書記來看大家了。”

 

消息在工地傳開,大家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圍了過來。“書記”坐在一根大木料上,很親切地和大家聊起了家常。“書記”似乎和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很熟。關叔家小孫子生了病;李嬸家孩子逃學剛挨了打;張大媽老母親關節炎犯了;趙大媽的兒媳婦生孩子了;孫大爺家屋頂漏雨…… 他似乎什麽都知道。逐一進行問候之後,書記吩咐趙林分別給予各人具體的補助,或安排人員上門幫忙。

 

李文媛在一旁聽著,深感“書記”關心群眾,真是報紙上所宣傳的“焦裕祿”式的好幹部。“書記”轉過頭來,看到了站在人群外麵的李文媛。李文媛肌膚白皙, 年輕貌美,在一群飽經風霜的大叔大嬸中間,格外顯眼。“書記”眼前一亮,不覺愣住了。

 

“這是誰家的姑娘?”書記目光炯炯直盯著李文媛。“我怎麽沒見過。”

 

“周書記,別這麽死盯著人家看,弄得人家小姑娘都不好意思了。”劉嬸親切地摟住李文媛的肩膀,有幾分嗔怪地介紹道:“這是小李,李文媛。咱小趙的女朋友。”

 

小趙的女朋友!劉嬸的介紹猶如夏日裏的冰水頓時就澆滅了“書記”心中的綺念。

 

“書記”轉過頭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趙林道:“小趙,你找了這麽漂亮的一個女朋友,也不跟我說一聲。”

 

趙林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是我家的鄰居。初中畢業找不到工作。我讓她到工地上來幫個忙。”

 

“編,編,趙林,你接著編。………”

 

趙林的欲蓋彌彰引起了全場的一片嘩然。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明明是未婚妻幹嘛非要強調說是鄰居。周書記你可千萬別信小趙的鬼話。………”

 

人們七嘴八舌的調侃弄得趙林頗為尷尬。李文媛更是羞得連脖根都紅了。

 

“書記”笑著問李文媛道:“小李,我們趙林安排你在工地幹什麽啊?”

 

“跟我們一樣,幹小工。”劉嬸搶著代李文媛答到。

 

“人家小李幹活不惜力。什麽髒活累活都搶著上。”劉嬸像誇自己家閨女似的誇讚著李文媛。

 

“書記”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轉頭對趙林說:“小趙,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的女朋友,這麽年輕的小姑娘,你怎麽讓人家幹小工呢!這要讓外人知道,人們豈不是要說我周某人不講義氣。”

 

趙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說道:“她剛初中畢業,什麽也不會。先在工地上鍛煉鍛煉。”

 

“那不行。”“書記”斷然否定了趙林的說法。“初中畢業,寫寫算算應該沒問題。這樣吧,你讓小李在工地當會計好了,先把材料進出賬目管起來。省得孫會計天天兩邊跑。”

 

“書記”的話還未落音,在場的大嬸大叔們全都鼓起掌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還是書記英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讓人家扛麻袋,拌沙灰。小趙確實該罰,一點兒不懂憐香惜玉。

 

大家善意的起哄與調侃弄得李文媛更為羞澀。但事情也就這麽定了下來。第二天,李文媛就在工地辦公室接手了材料進出賬冊,並跟“周書記”專門派來的孫會計學習了基本的會計知識。當然在記賬閑暇時,她還會跑到工地上幫大嬸們幹活,為大家服務。

 

第二個月發工資時,李文媛居然得了一百零九塊錢。趙林告訴她,是“書記”讓他按助理會計給李文媛發的工資。

 

從小工變成了工程隊的會計,李文媛當然很感謝趙林。工地大叔大嬸善意的調侃打趣,也使李文媛在心中逐步接受了趙林。上大學既然已經成為了心中永遠的痛。那麽麵對現實,努力工作掙錢,為母親看病,供弟弟上學,也就成了李文媛最大的心願。在這人生轉折的艱難時刻,是趙林幫助她走出了絕望與痛苦,是趙林引導她走上了人生新的道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趙林無微不至的關懷, 趙林深情的凝視也常使李文媛心動不已。李文媛在心底已經把趙林當作了自己未來的人生伴侶。未來的生活似乎充滿了希望。

 

但李文媛並不知道是,這一切僅僅是生活中的表象。其實“平穀縣大峪村建築工程隊”並不是一群來自平穀縣的農民。趙林也不僅僅是個職業的瓦工師傅。

 

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在建政之初,為了鞏固新生的政權,曾大力取締各種民間社團,諸如一貫道,青紅幫等,並對其骨幹分子進行了“殺、關、管”等嚴厲的鎮壓。但“存在的必然有其合理性”,並非都可以一禁了之。這些民間組織,是社會底層民眾,社會邊緣人群,掙紮求存,守望相助的需要。因此在鎮壓過後不久,各種各樣的地下民間組織就開始慢慢複活。“周書記”就是北京城區一個地下民間組織的首腦。

 

在這個龐大的地下民間組織中,有形象色色的社會邊緣人。有三輪車夫,有街頭擺攤修自行車的殘疾人,有出賣苦力的臨時工,有從事倒買倒賣的小攤販,…………。當然也有各色失學失業流落街頭,靠盜竊,靠撿破爛為生的年輕人。這些人為了生存,“抱團取暖”,互幫互助,最終形成了以“周書記”為首的龐大地下團夥。所謂“平穀縣大峪村建築施工隊”就是團夥中的一支隊伍。建工隊裏沒有一個來自平穀縣的農民。隊裏的大叔,大嬸們都是居住在東西城區的居民。他們家裏的頂梁柱,兒子或丈夫,因各種原因被捕入獄。家裏生活無著,不得不外出謀生。“周書記”派人把他們組織起來,請幾個老師傅帶隊,以平穀縣農民進城務工為名,承接城區各種房屋修繕工程。

 

所謂平穀縣大峪村建築施工隊雖然是假冒的,但各種證明文件俱全。“周書記”的團夥能在北京存在,自然有他們的生存之道,有通過各種手段收買拉攏的,位於政府各層級的“保護傘”。因此,“平穀縣大峪村建築施工隊”不僅有完備的證明文件,在大峪村和當地公社還有正式的備案與存檔。

 

趙林本是白堆子一帶籍籍無名的失學青年。但趙林學過武術,身手矯捷。他為人仗義,經常為白堆子一帶受欺負的孩子們出頭。在一次與西單一夥街頭混混的衝突中,趙林一人就徒手幹翻了對方九人,贏得了“西單鐵拳”的盛譽。“周書記”的地下團夥要生存,自然要網羅社會底層的各色人才。這樣,趙林很快就被網羅入“周書記”的團夥,負責建工隊的工作。趙林心靈手巧,能吃苦耐勞,在建工隊很快就掌握了一手漂亮的瓦工手藝,並贏得了全隊上下的愛戴。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新的生活之路似乎充滿了陽光。不料在工程進入收尾階段時,卻發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意外。市局十三處的處長心血來潮,出於對部下生活的關心,親自到宿舍修繕工地視察。陪同處長視察的一位預審科副科長注意到,在房上鋪瓦的一位老師傅,是他過去審理過的一樁盜竊案涉案嫌犯的父親。另一位正在拌沙灰的大媽,是一樁持械傷人案中案犯的老伴。這些人都是東城燈市口一帶的居民,如今怎麽成了平穀縣進城務工的農民?

 

副科長不動聲色地陪處長視察過後,就命人對施工隊人員進行了背景調查。市局十三處是管理社會治安的權威機構,人員當然十分精幹。他們很快就查出,這支平穀縣進城務工的施工隊純屬假冒。隊裏大多數成員都是東西城一帶違法犯罪人員的家屬。

 

調查結果向處長匯報之後,處長勃然大怒。市局十三處的職責就是維護社會治安。如今違法犯罪人員家屬非法組建所謂農民施工隊,包工居然包到了十三處頭上。這要傳出去,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處長下令密捕施工隊全體人員,但被部下勸阻。部下指出,現在抓人,十三處還得花錢另雇一批工人來做工程收尾。不如晚幾天等工程收尾後再抓人。這樣連賬都不用結了,可以省下一筆工程款。

 

處長從善如流,接受了部下的建議,下令對施工隊全體人員進行嚴密監視。市一級公安機關的偵緝人員當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監視這樣一群毫無戒備的“犯罪嫌疑人”自然是小菜一碟。在不到一周的時間內,所有嫌犯的住址和底細都被摸查清楚。其中包括在此期間內到訪過工地的“周書記”和孫會計。

 

整個工程完工前兩天,處長下達了準備行動的命令。處長準備將這批人秘密逮捕後,直接押送西北勞改農場。

 

準備行動的命令下達後,“周書記”在公安局的內線立刻獲知了消息。但情況緊急,十三處已布下“天羅地網”,所有涉案人員想脫身都不容易。無奈之下,“周書記”隻好托人直接遊說十三處處長。當然所托說客也是公安局內有一定地位的官員。該官員直言不諱地告訴十三處處長,冒充農民進城務工,並非什麽惡性治安管理事件。事情可大可小,處理可輕可重。如果大規模捕人,萬一走漏風聲,讓市局領導知道,後果不堪設想。非法包工包到十三處宿舍區,十三處事前居然毫無察覺。這不僅是失職,更顯示了處領導層成員的無能。處長本人前途堪憂。不如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批評教育了事,放過這些可憐的家夥,罰他們給處裏上點兒供就算了。說客鞭辟入裏的分析,說得處長動了心。

 

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國還是一個實行計劃經濟的封閉國家。除高級官員享有特供外,社會上所有商品都是憑票限量供應的。金錢,特別是巨額金錢,對個人意義不大。一是沒處消費,二也沒什麽東西可買。當年行賄受賄大多以實物為主,金錢為輔。“周書記”答應從內蒙弄幾噸羊肉和黃油給十三處全體人員做福利。

 

市公安局治安處處長位高權重,在體製內外予求予取,並不在乎這些具體的東西。但處長有個特殊的嗜好,喜歡漂亮女人,特別是年輕稚嫩的少女。他到工地視察時,曾驚豔於李文媛的年輕與嬌豔。處長直接向說客表示,如果能讓李文媛陪他睡一次,他可以考慮放過整個施工隊。

 

內線傳來的消息使“周書記”等人錯愕不已。對方要錢,要物,甚至要漂亮女人,“周書記”都可以托人搞到。但沒想到處長指名要李文媛。在江湖上行走,重的是義氣。講究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出賣朋友的女人救自己的難,這是江湖上人們最不恥的行徑。但現在時間僅剩一天,不答應的話,連討價還價的時間都沒有。

 

“答應他。咱們沒時間了。”

 

趙林現場做出決斷。他雙拳緊握,雙眼血紅。

 

“……周叔,關叔,大家待我和小李不薄。我們不能辜負大家。……咱們……咱們……就答應了他吧。………”

 

趙林說的是現實。“周書記”和關叔都很清楚,如果不答應,十三處采取行動,所有人被密捕,直送西北勞改農場。沒有具體的罪名,沒有明確的刑期,所有人隻能終老於勞改農場,永遠都沒有再回北京與家人團聚的機會了。家裏的老小沒有了生活來源,也隻能再次流落街頭。現在要救大家,唯一的辦法隻有犧牲李文媛。

 

“………不過這事兒不能事先告訴小李。我怕她……我怕她接受不了。……”趙林臉色慘白:“……我以後……,以後再想法兒跟她解釋吧。………”

 

周知道趙林是個有擔當的男子漢。沒想到在此關鍵時刻,他居然能舍棄一切,讓自己最心愛的人為大家犧牲。周叔一時說不出話來,緊緊握住了趙林顫抖的手。

 

第二天,修繕工程完工。十三處總務科派員驗收,並與會計李文媛結清了工程款。為慶祝雙方合作愉快,關叔在阜成門內順城街劉嬸家,特備酒菜,請十三處相關人員吃便飯。周叔,趙林,李文媛作陪。十三處處長也穿便衣到場。

 

飯桌上,大家觥籌交錯,都誇李文媛年輕,漂亮,能幹,紛紛向她敬酒,很快就把李文媛灌得酩酊大醉。

 

當李文媛再次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床上,一個同樣赤裸著身體的胖子就睡在自己身旁。陰部和乳房異樣的痛楚使李文媛明白發生了什麽。她掀開被子,一時不知燈的開關在哪裏,在一片昏暗中也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極度的委屈使李文媛痛哭失聲。哭聲驚醒了正在夢中的十三處處長。處長大驚失色,翻身起來,忙用手捂住了李文媛的嘴。

 

“別哭,小李。”,處長氣急敗壞地說:“這院子臨街。半夜三更,你要哭得把警察引來了。咱們倆都得進派出所………。”

 

作為一名高階警官。十三處處長當然知道,午夜時分北京大街小巷是有軍警巡邏的。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候,任何一點兒異常的聲音都會引起巡邏人員的警覺。如果李文媛的哭聲引來巡邏的軍警,自己半夜三更和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女睡在一起,那就說都說不清楚了。

 

處長摟住李文媛又哄又勸,終於哄得她不敢再高聲啼哭了。李文媛也知道了,此時此刻,如果哭聲引來警察。自己也就徹底身敗名裂了。

 

少女無助的抽泣,少女赤裸的身軀在自己懷中顫抖,處長的性欲再次被激發。他翻身把李文媛壓在身下,開始了又一輪蹂躪。李文媛既不敢高聲哭喊,又掙不脫那胖大的身軀。隻能含著眼淚,忍著痛楚,聽任那胖男人在自己身上為所欲為。

 

有過前一次的發泄墊底,處長再次蹂躪女孩子的耐力格外持久。待處長徹底盡興,像死豬一樣睡去後,天已經蒙蒙亮了。李文媛借助窗外的晨曦,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她穿好衣物,打開房門哭著衝了出去。小院裏,一夜沒睡的劉嬸正在準備早飯。看到李文媛衝出房間,劉嬸想叫住李文媛。但李文媛根本沒有回應,哭著衝出了院子。

 

劉嬸知道事情不妙。她立刻叫醒關叔和趙林。三人出門分頭去追。但三人跑遍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沒找到人。劉嬸突然意識到,孩子受了委屈大多會去找媽媽。她叫趙林快回白堆子看看。一語驚醒夢中人,趙林立即騎上自行車,飛也似的往白堆子方向趕去。

 

剛到小區入口,趙林就迎麵碰上了李文媛的弟弟李小平。

 

“趙哥,快去追我姐。她哭著往玉淵潭那邊去了。………”

 

原來,滿腹委屈,傷心欲絕的李文媛衝出劉嬸家,原也不知該去哪裏。不知不覺間就跑回了白堆子。天底下所有的孩子受了委屈,都自覺不自覺地會去向媽媽哭訴。

 

十六歲的女兒夜不歸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母親在床上坐著,一夜未眠。擔心,焦慮使她一夜之間最少蒼老了十年。看到女兒衝進家門,披頭散發。眼睛紅腫,母親的心一下子沉進了深淵。她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自己的女兒也太不爭氣了。

 

“啪。”

 

李文媛尚未撲進母親懷中,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掌。

 

“跪下!”

 

母親嘶啞的聲音中充滿了哀傷,充滿了對女兒的失望。

 

母親重重的一掌使李文媛愣住了。周叔和趙林合夥出賣自己,自己被一個胖男人糟蹋了一夜。如今連母親都不能原諒自己。這天底下還有活路嗎?在那一瞬間,李文媛傷心絕望到了頂點。她轉身衝出家門,直往玉淵潭方向而去。

 

跑到玉淵潭,李文媛已經筋疲力竭了。清晨的湖麵結著薄冰。湖畔的斜坡上也有一層晨霜。李文媛腳下一滑,險些摔倒,急忙抓住湖畔的柳樹才穩住了身子。人自殺時需要勇氣,需要一鼓作氣。一旦發生意外,中途受阻或略有停頓,自殺的決心和勇氣就會銳減,就會動搖。望著冰冷的湖麵,李文媛知道自己跳進湖中必死無疑。但自己死後,病中的母親誰來照顧,上學的弟弟誰來撫養?一念至此,李文媛抱住柳樹哭得撕心裂肺。

 

趙林趕到湖畔,循著哭聲找到了李文媛。他扔下自行車,衝過去就想扶住李文媛。回頭見到趙林,一個曾對自己海誓山盟,又無情地把自己出賣給一個胖子蹂躪的男人,李文媛痛徹心肺。她猛力一掌推開趙林,悲憤地喊道:

 

“…… 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李文媛的悲憤,李文媛連看都不願再看他一眼的決絕,徹底擊垮了趙林。他雙膝一軟,直接跪在了李文媛麵前。

 

“媛媛,……我………我……對不起你!……”趙林淚流滿麵,聲音都哽咽了。“……媛媛,……求你聽我再說兩句。如果我說完,你還不能原諒我,我一定以死謝罪,當著你的麵跳進湖裏去……!”

 

趙林跪在冰冷的堤岸上,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與全部經過。可怕的真相使李文媛震驚了,聽著聽著她不覺呆住了。

 

“………媛媛,我知道你過去看不起我,覺得我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是個流氓。今天你應該明白了,我和你一樣,也曾是學校裏最勤奮的學生。我也曾渴望上大學,渴望攀登科學的高峰。但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剝奪了我們讀書的機會。………

 

“我們的父親被殺,我們生下來就低人一等。我們天生有原罪。我們是生而為奴的人。我們的家庭出身注定我們一輩子隻能在社會底層,在貧困中掙紮。………

 

“……如果我們不想一輩子生活在貧困中,不想一輩子做奴隸,做牛馬,我們就得奮鬥,就得鋌而走險。我們生而為奴,不具有做人的資格。為了生存,我們就不得不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屈辱。我們要努力活下去……

 

“………媛媛,你救了大家。我從心裏感謝你。在我趙林心目中,你永遠都是聖潔的。媛媛,我愛你,我趙林一輩子都愛你。嫁給我吧!媛媛,現在就嫁給我。我願陪護你一輩子。……”

 

趙林真情的表白使李文媛心碎了。她再次淚流滿麵,渾身無力地順著樹幹滑了下去。趙林上前抱住了她。兩人哭做一團。

 

聽說女兒跑到玉淵潭,要跳湖自殺,趙林已經追了過去。母親坐臥不安,心中悔恨交加。天寒地凍,湖麵都已經結薄冰了,女兒跳進去,還有活路嗎?

 

看到趙林和李文媛一同走進來時,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趙林首先給李文媛的母親跪下了。

 

“媽!……”趙林的聲音哽咽了:“……昨天……昨天……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媛媛。您要打就打我吧。您別怪……別怪媛媛。………”

 

李文媛也給母親跪下了。

 

“孩子,起來。我……我……誰也不怪,……”

 

母親的聲音嘶啞,眼含熱淚,轉頭對一直侍立在床邊的兒子道:“……平平,快扶你姐和趙哥起來……”

 

聽母親原諒了自己,李文媛站起來身就撲進了母親懷中,放聲痛哭。

 

趙林出麵承擔責任,給不知真相的母親造成誤解,誤以為是趙林一時衝動,昨晚與女兒偷嚐了禁果。

 

母親心裏明白,女兒遲早是趙家的人。既然趙林認錯,叫自己為“媽”。母親的心中的憂慮,母親的心結也就舒緩了許多。她把趙林叫到床前,將女兒的手放到趙林掌中。

 

“趙林,今天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你……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這是母親的囑托,也是對二人關係的認可。

 

“媽…………。”趙林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拉著李文媛重新跪下,鄭重其事地給母親磕了三個頭。這古樸的象征性的儀式,是承諾,是誓言,也是對母親養育之恩的感激。

 

 

第三章

 

         老地主

 

風波過後,趙林一躍成了周叔的心腹。趙林臨危不亂的幹練,趙林和李文媛在危機時刻“舍己為人”的俠義風範,是周叔信任趙林的根本原因。

 

風波過後,十三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處理方式,等於變相為“平穀縣大峪村建築工程隊”做了背書。北京市任何一級治安管理和工商管理單位再質疑“平穀縣大峪村建築工程隊”的合法性,就是對十三處治安管理權威性的挑戰。不過李文媛已不適合繼續擔任工程隊的會計。周叔和趙林都意識到李文媛的嬌美過於“引人注目” ,尤其是在一個“農村來的施工隊伍”中。李文媛的退出,李文媛的“銷聲匿跡”,也將有助於消除十三處處長心中的“不安全感”。

 

位於城西八裏莊的“紅星城鄉供銷社”是周叔地下團夥的財務中心,各類合法,非法物資的集散地。周叔委派趙林為供銷社副經理,負責協調各團夥間的關係,處理突發事件。李文媛則被安排為供銷社會計的助理。這是一份職在監督,無需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麵的閑差。這也是周叔對李文媛所做犧牲的酬傭。

 

自上海《文匯報》去年11月10日發表了姚文元《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一文後,文化界,教育界內文化批判的狂潮一浪高過一浪。黨內高層的明爭暗鬥也日趨激烈。但這一切暫時還未波及到民眾的生活,還未波及到社會的經濟運轉。

 

1965年底到1966年初這段時間,是李文媛失學後,生活最穩定的時期。工作輕鬆,收入豐厚,李文媛專門帶母親進城,到協和醫院進行全麵體檢。一位婦科專家確診,母親患的是“腰椎結核”,一種罕見的深部結核,需要服用特效藥,臥床靜養一段時間。

 

李文媛去立新學校為母親辦理了“病退”的手續,以便母親安心養病。周叔則托人從香港買來了治療腰椎結核的特效藥,並通過關係安排李文媛的母親住進了白堆子附近的海軍總醫院。

 

經過二十天的住院治療和服用特效藥,李文媛母親的病情得到了控製,不再發低燒。出院時,醫生建議適度加強營養,臥床靜養,估計三個月左右即可痊愈。其中,醫生特別強調,一定要讓病人保持心情舒暢。加強營養,臥床靜養都沒有問題,關鍵是如何保持精神舒暢。

 

最後還是趙林心細。他想到李文媛的母親曾在立新學校擔任過音樂教師,一定喜愛音樂。他托人為李文媛的母親弄來了一台德國留聲機和一些經典名曲的唱片。舒緩的樂曲喚起了李文媛母親心底最美好的回憶。

 

………少女時代的無憂無慮,父母的慈愛,家的溫暖,………年輕時的戀情……。李文媛的母親在樂曲聲中,回憶起自己在家中的客廳裏,為自己的戀人,一位年輕英俊的海軍軍官,彈奏鋼琴曲《藍色多瑙河》的甜蜜時光。…………

 

美好的年華,溫馨的往事雖然早已隨風而逝。但在風雨中,自己畢竟含辛茹苦養大了一雙兒女。也許現在就是苦盡甘來的時刻了。

 

然而,無論是母親也好,還是趙林和李文媛都沒有意識到,一場政治風雨正在文化藝術界開始醞釀。這場可怕的風雨即將席卷全國,帶來一場空前的浩劫。

 

四月初,春暖花開。河南的內線傳來消息,信陽地區有一批上好的煙膏要出售。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鴉片煙膏在北京地下黑市中是與黃金等價的緊俏商品。

 

在共產黨建政之前,也就是二十世紀上半葉,華北地區軍閥混戰,政權更迭頻繁。藏匿一些金銀細軟是有錢人家應對戰亂的重要手段。1949年共產黨建政之後,社會秩序趨於穩定。雖然共產黨通過土地改革運動,三反五反運動,公私合營運動等一係列手段剝奪了有錢人的資產,確立了財富和生產資料的公有製。但民間私人隱匿的財富基本未被觸動,數量實際上是相當可觀的。

 

大躍進失敗之後,共產黨不得不適度放寬了對城鄉經濟活動的控製。控製的放鬆,市場的活躍催生了形形色色的地下交易。不少人悄悄拿出隱匿多年的財物在黑市上拋售,換取所需的各種生活物資。北京前朝的遺老遺少眾多。他們許多人過去曾有過吸食鴉片的嗜好。在共產黨的嚴厲管控下,這些人不得不被動戒煙。如今社會管控鬆動,黑市交易盛行。他們之中有些人煙癮複發,鴉片就成了黑市交易中的緊俏商品。上好的鴉片煙膏在六十年代初的黑市中一度與黃金等價。

 

河南的消息引起了周叔的高度重視。賺錢是地下黑社會組織的第一要務。周叔決定派趙林攜款前去一探虛實。趙林辦事幹練,有勇有謀,處變不驚,最適合辦理這類有一定風險的業務。

 

攜巨款出門,為安全計,需結伴同行互相照應。但男性結伴而行,容易引起外人,特別是公安部門的注意。趙林提出帶李文媛一起去。一來春暖花開,氣候宜人,趙林想帶李文媛去河南散散心。二來男女同行,更安全,更不易引起外人的注意。……

 

周叔批準了趙林的計劃,並指示手下為趙林和李文媛製作了幾套不同的出差證明,以應對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趙林出京後的第一個身份是河北徐水衛生局供銷社的副經理,和會計一道前往河南,收購麝香。

 

趙林帶李文媛出京。一路遊山玩水,順利地抵達了信陽。根據內線提供的路線,他們坐長途汽車轉道羅山,住進了縣政府招待所。第二天,來接應的內線就把二人引領到東灣鄉的一戶人家。

 

這位張姓人家的戶主解放前是東灣的大地主。1948年初,張家已在中原野戰軍任團參謀的大兒子寫信回來,要求父親將家裏的土地低價賣給或送給租種土地的農民,以避免即將到來的風暴。張家這一善舉在當地得到了廣泛的讚譽,贏得了“開明士紳”的稱號。在而後的土地改革運動中,雖然依據政策張家還是被劃定為地主,但畢竟躲過了一場批鬥,躲過了在土改中家破人亡的慘禍。

 

張家老爺子過去有吸食鴉片的嗜好。在巨變到來前,他特地熬製了兩壇上好的煙膏密藏起來以應對變局。

 

中國帝製兩千多年的統治模式都是“皇權不下縣”。所以農村的社會結構在曆次改朝換代的動蕩中都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共產黨執政後,通過“土地改革運動”,徹底改變了中國農村的基本社會結構。最富有活力的士紳階層,也就是共產黨所劃定的“地主”,“富農”分子均被列為階級敵人而遭受到無情的打擊和嚴格的管製。在嚴格的管製之下,張家老爺子不敢再吸食鴉片,也就徹底斷了煙癮。

 

如今,社會管控鬆動,自由市場,地下交易活躍,張家老爺子便想到“廢物利用”,將存儲多年的煙膏出手,換錢改善生活。

 

趙林和李文媛以收購麝香為名,在張家拜會了老爺子。達成交易意向之後,張老爺子的堂侄,那位引導趙林李文媛前來的內線,帶趙林悄悄溜出後門,前往另一秘密場所,驗貨、交款,具體商定今後交易的價格與方式。

 

李文媛留在堂屋陪老爺子。老爺子還不到六十歲,眉梢眼角已布滿了歲月的滄桑。自從李文媛進屋後,老爺子就一直在盯著她看,仿佛李文媛身上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吸引著他。兩人在八仙桌兩側坐定。老爺子的眼圈紅了,大顆大顆的眼淚直落在胸前。

 

“大叔,您怎麽啦?哪兒不舒服嗎?”李文媛起身關切地問道。

 

“孩子,你坐,我沒事兒。”老爺子忙用袖子擦幹淚水,強忍著悲痛道:“我隻是想起了我女兒。………”

 

“您女兒?………”

 

“……是的。孩子,你長得太像我女兒了。……”

 

老爺子說著說著眼淚忍不住又奪眶而出。

 

“大叔,您女兒怎麽啦?”李文媛柔聲問道,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李文媛的關切,李文媛溫柔的聲音觸動了老爺子的心事。他哽咽著斷斷續續地對李文媛講述了自己家的血淚往事………

 

老爺子的大兒子,解放前在河南大學讀書,1947年參加共產黨,解放後在鄭州鐵路局工作。老二,老三兩個兒子成年後,也參加了鐵路局的工作。女兒最小,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在解放前後的風風雨雨中,在父母和哥哥們的嗬護下,女兒從未吃過什麽苦。她皮膚白皙,亭亭玉立,十六歲就成為了附近十裏八鄉名聞遐邇的美人。

 

1960年女兒初中畢業,大哥本想接妹妹去讀鐵路技校。但當時全國各地都在鬧饑荒,各行各業大蕭條。各級政府正在千方百計地疏散城鎮人口,各類技校都暫停了招生。女兒隻能先留在家中陪伴父母。

 

當地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兒子,一個靠著父親的權勢,好吃懶做無惡不作的二流子,看上了張家女兒的美貌。書記溺愛兒子,立即派人上門提親。張家女兒根本看不上這麽一個不務正業的混混。老爺子便以女兒還小,不到結婚年齡為由,婉拒了對方。

 

在大躍進的年代裏,人民公社是農村地區黨政合一的行政管理機構。大隊黨支部書記在地方上就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書記提親竟然被一個地主分子拒絕。黨的威信何在?書記的顏麵何存?一怒之下,書記通過關係,強行在民政局給“小兩口”辦理了結婚證,並把張家女兒的糧食配給份額劃到自己兒子名下。

 

當年搞大躍進,各地浮誇成風,整天爭放糧食高產的“衛星”和“特大衛星”。地方層層虛報糧食產量,導致了中央糧食征購的指標翻倍增長。地方政府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糧食征購任務,紛紛派幹部率領基幹民兵挨家挨戶搜查“隱匿的糧食”。當農民所有的糧食,包括口糧在內,都被搜刮一空後,饑荒就開始蔓延。在民兵的槍口下,信陽地區不準農民外出逃荒,不準到外地給社會主義製度抹黑。農民隻得靠樹皮草根,靠政府按人頭配給的一點少得可憐的“救濟糧”度日。

 

斷絕救濟糧的配給,農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書記用斷糧的手段逼張家的女兒“過門”。不料,張家有三個兒子在鐵路局工作,常捎各種食品回家,張家兩口人的口糧配額勉強可以維持三口人的生活。

 

一計不成,書記又生一計。指派張家老爺子為隊裏放牛。牛不小心吃了隊裏的青苗,書記就以地主分子故意破壞生產為名,把老爺子抓到大隊部,吊在房梁上打。同時派人到張家傳話,媳婦不進書記家門,就不能放老爺子下來。

 

父母疼愛自己一場。不能孝敬父母,也不能眼看著父親因自己拒嫁被如此折磨。萬般無奈,女兒隻得哭著拜別母親,進了書記的家門。

 

女兒被逼進了書記家,終日以淚洗麵,茶飯不思。書記的兒子卻如獲至寶。他獸性大發,換著花樣不分晝夜地蹂躪女孩。無休止的蹂躪與糟蹋,使心情抑鬱的女孩兒很快就病倒了,並於六個月後病亡。女兒夭折,老伴傷心過度哭瞎了眼睛,三個月後也隨之而去。……………

 

老爺子說著說著實在說不下去了,淚水有如泉湧。李文媛也哭成了淚人。她原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命苦的女孩。沒想到還有比她命更苦的人。被十三處處長糟蹋的那一夜使李文媛深知被人糟蹋,被人無休止蹂躪的痛楚。張老爺子的女兒竟被人不分晝夜地糟蹋了幾個月。女孩被蹂躪致死,家人卻無處申冤。這真是人間至慘的悲劇。……

 

趙林和老爺子的堂侄回來時,見兩個人都哭成了淚人,不覺詫異萬分。知曉相關情況後,趙林的眼圈也紅了。他拉著李文媛給老爺子跪下了。

 

“老爺子,從今天開始,文媛就是您的女兒,我趙林就是您的女婿。您老放心。咱們惹不起人家,咱們難道還躲不起嗎。我們回去就想辦法,我們一定會把您接到北京養老。我們會像您的親生兒女那樣孝敬您,照顧您。……”

 

趙林的話說到了李文媛心坎裏。她跪在地下重重地給老爺子磕了三個響頭。

 

“爹!……”李文媛含著眼淚,發自肺腑地呼喚道。

 

“起來,起來。孩子們,你們都起來吧。我老頭子謝謝你們了。………”

 

老爺子涕淚橫流,扶起趙林和李文媛,激動得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老爺子挽留趙林和李文媛吃飯,挽留他們在家住兩天,等著和哥哥們見個麵再走。但趙林覺得重任在身,為安全計,不宜久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叔把大事托付給自己。自己應該先把首批煙膏安全帶回北京。然後再顧及自己的私事。

 

分手前,老爺子退還了全部貨款,說是送給李文媛和趙林做見麵禮。他們一年四季在外邊奔波,掙錢養家不易。趙林推脫不掉,便爽快地將貨款一分為二。收下一半,給老爺子留了一半。

 

在回去的路上,趙林和李文媛的心情久久不能平複。快到縣城時,心情平複下來的趙林才開始觀察四周的情況。觀察結果使趙林頓感不妙。身後似乎有人跟蹤。這在去時是沒有的現象。趙林不動聲色地帶李文媛到縣百貨公司和商業街轉了一大圈,還在商業街的一家飯店吃過晚飯,才姍姍回到了招待所。這時趙林已經確定自己是被跟蹤了。而且進縣城後,跟蹤的人居然還換了兩批。顯然這些人不是村裏的民兵,而是縣公安局的專業人員。

 

縣政府招待所有近七十間客房與辦公室,是個四方形的大院。大門和辦公室在院子東北角。院子四邊都是客房,中間空地是操場,還可以打籃球。趙林所住客房在院子南側,與大門和辦公室成斜對角。趙林進入房間後,假裝休息喝茶,依在窗邊觀察情況。趙林注意到,跟蹤他們的人就坐在招待所辦公室門前聊天。從那裏不僅可以遠距離地監視他們房間裏的動靜,還可以監視招待所大門的人員出入。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多數房間都亮了燈。仔細觀察周圍環境之後,趙林確定了脫身的計劃。現在兩個人一起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是趙林先走。隻要他帶走煙膏、貨款和相關偽造的介紹信,李文媛就可以推說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是在徐水被臨時雇來幫忙收購麝香的。公安局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一般不會過度為難一個“上當受騙”的女孩。

 

趙林把情況和自己的計劃對李文媛作了簡要說明後,兩個人便提著房間內的三個暖瓶出門打開水。打水處位於大院西北角的鍋爐房旁邊,燈光較暗,霧氣騰騰。夜幕降臨,打水準備洗漱休息的人很多。熱水龍頭前已經排起了隊。趙林和李文媛裝做聊天在一旁等候。等到一個衣著與身材都與趙林差不多的男子提著暖瓶來打水時,李文媛立刻跟了上去,排在了他的身後。男子打完水,手提三個暖瓶的李文媛客氣地請他幫幫忙。單身在外的男子遇到漂亮小姑娘求助,一般都是很樂意幫忙的。那男子不僅幫李文媛接滿了她手中的三個暖瓶,還自告奮勇地幫她提到了房間裏。李文媛十分感激,親手給他削了個蘋果。享受到如此“暖心的服務”,該男子心花怒放,以為自己走了桃花運。他一邊吃蘋果,一邊滔滔不絕地做起了自我介紹。

 

兩人似乎“相見恨晚”,從工作,生活一直聊到當下最流行的電影。一個多鍾頭後,該男子越聊越興奮,身體有意無意地向李文媛靠了過去。李文媛知道再談下去,局麵就有失控的可能。現在已近晚上十點,想來趙林應已走遠。李文媛突然站起身,拉開了和該男子之間的距離。她提醒對方,天不早了,該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了。

 

雙方聊的正熱鬧,這突如其來的逐客令猶如一盆冷水直澆到那心存綺念的男子心底。他呆在那裏,半天都沒回過神來。李文媛麵無表情地再次催他離去。那男子很失望,但也隻能悻悻而去。

 

男子出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負責監視的公安人員立刻覺察到情況不對。他們迅速闖進該男子的房間,對其進行了身份核實與盤查。公安人員這時才發現上當了,真正的嫌犯似早已“金蟬脫殼”了。

 

公安人員闖入了李文媛的房間。經過搜查,一無所獲。公安人員把李文媛帶到了招待所辦公室盤問。李文媛堅持說,她是徐水盤龍鎮人。在徐水縣城碰到了那個叫李建的人。李建說,他是縣衛生局供銷社的人,要到河南民間收購麝香,一時沒有幫手,特地聘請她臨時幫忙。今天傍晚李建出門會朋友,說是也許會晚些回來。

 

負責審訊的是廣東東莞公安局的偵查員。今年四月,東莞破獲了一起販毒案。案中所涉及的煙膏據說是來自信陽羅山縣東灣,一個張姓的人家。東莞公安局立刻派出一組偵察人員趕到羅山。並委托當地派出所派員監視張家。今天趙林李文媛到訪張家,便被盯上了。

 

東莞公安人員反複盤問了近兩小時,李文媛始終就是那幾句話。時間已過午夜。沒有任何證據,雙方商量後,決定由東莞公安人員先把李文媛帶到縣公安局拘留。羅山方麵的人員作為本地人繼續在招待所留守。

 

午夜,縣城裏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兩名偵查員,一前一後,押著李文媛前往縣公安局。由於李文媛是個小姑娘,態度又很老實。兩名偵查員多少有幾分憐香惜玉,沒有給她戴手銬。公安局距招待所不遠。兩個大男人押送一個小姑娘,難道還怕她跑了不成?

 

出招待所,剛拐了兩個彎,路邊胡同裏就閃出一條黑影,一拳打倒了走在後邊的偵查員。前邊的偵查員聽到異響,立刻拔出了配槍。但還未等他轉過頭來,黑影便已飛身上前,一拳打倒了他。

 

借助昏黃的路燈燈光,李文媛認出,打倒公安人員的正是趙林。趙林對自己拳腳的力度有絕對的自信,他連看都沒有看被打倒的兩名公安人員,拉起李文媛就閃進了路邊的胡同。拿起自己丟棄在胡同暗處的挎包,趙林帶李文媛快步出了縣城。

 

在羅山通往信陽的公路上,趙林截停了一輛夜行的卡車。他對司機說,家裏母親得了急病,他們需要盡快趕往信陽火車站。趙林遞給司機十塊錢作為酬勞。當年十塊錢可是一筆大錢,抵得上司機一個禮拜的工資。而且要搭車的又是兩個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司機爽快地請他們上了車。

 

車到信陽火車站時,天還沒有亮。趙林立即買了兩張前往武漢的車票。列車開出河南省界後,趙林便帶李文媛在大悟下了車。趙林知道一般重案,要案隻會在省一級範圍內發通緝令。出了河南省界,他們基本就算安全了。趙林帶李文媛轉乘汽車到九江,然後乘船直抵南京。南京有趙林認識的關係戶。

 

安頓下來之後,趙林向周叔報了平安,並通過內線得知,當晚兩名公安人員被重拳擊中太陽穴,當場一死一傷。河南省公安廳第二天就在全省範圍內發布了通緝令,並派人一直追查到武漢。但至今還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北京方麵目前尚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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