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畢致忠過得度日如年。母親、兒子都對他不理不睬,他也不想辯解什麽,隻覺得人生勞苦愁煩,很沒意思。正巧公司在DC有個會議,他可去可不去的,這時自告奮勇去了,離開家眼不見心不煩一陣子再說。
周三是會議倒數第二天,晚上同事們約了一起吃飯。會議結束後畢致忠回酒店換衣服,這才發現手機上好幾個missed call,全是魯茜茜打來的。他一邊收拾材料,一邊撥回去。才響了一下,就接通了,傳來魯茜茜火急火燎的聲音:
“你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媽出事了!”
畢致忠隻覺得耳邊嗡的一聲,心都仿佛涼了一截,急忙問道:“怎麽回事?”
魯茜茜道:“媽摔了一跤,不過還好啦,沒什麽大礙。我們現在在急診室等醫生,媽已經精神好多了,血也止住了,希望醫生能很快過來…”
畢致忠隻覺心砰砰跳著,心慌得快要把持不住。他坐到床上,追問道:“怎麽摔的跤?哪裏出血?你仔細說說。”
魯茜茜歎口氣道:“我其實也不太清楚,兩個孩子混蛋!好像他們為什麽事吵起來了,兩個人拉拉扯扯的。你媽以為他們要打架,就上去攔到中間,要把他們分開。方方那個臭脾氣你也知道,倔勁上來不管不顧的,不知怎麽一甩手,害老太太摔了一跤。我剛才還和媽說,她就不應該插手,讓他們打去,打死一個少一個,都不是好東西!越大越不懂事了!”
畢致忠打斷道:“先不說這些,媽怎麽樣?”
魯茜茜道:“按說家裏都有地毯,不至於怎麽樣。可趕上這寸勁兒,老太太撞到一把椅子上,胳膊擦破一塊皮,腰腿都有點兒扭傷,當時一下子動不了。方方嚇壞了,立馬撥了911,然後才給我打電話。我從實驗室直接趕到急診室的。唉,等了一個多鍾頭了,醫生還沒來。我和媽都後悔不該來急診,在家休息休息、養養就好了。美國ER原來這德性,活活把人急死!還不知道得花多少錢呢,也不知道保險cover 不cover…”
畢致忠打斷道:“這個時候,錢是小事。讓我和媽說句話。”
魯茜茜那邊模糊地交談了兩句,魯茜茜說道:“媽說了,她沒事,讓你別擔心。她挺累的,不想說話…”
畢致忠心中一沉,母親已經連著幾天不理他,連這種時候都不肯說一句話,他可是把母親得罪狠了,這個心結不知如何才能打開。他心中歎息,嘴上說道:“拜托你了,好好照顧媽。我馬上請假、改機票回來。等到了機場再和你聯係。”
魯茜茜一疊聲地說不用,畢致忠道,“我已經決定了,你別管。”猶豫一下,又道:“孩子怎麽樣?你把他們也安頓一下,別孩子們也出什麽事。”
魯茜茜道:“他們能出什麽事!兩個兔崽子!等我回家好好收拾他們!尤其是方方!從那天因為加衣服的事開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簡直是蹬鼻子上臉了…”
畢致忠打斷道:“行了,你就別添亂了。你冷靜點兒,什麽事都等我回去再說。”
魯茜茜嘟囔道:“等你?你那套我還不知道,溫吞吞的無為而治,孩子就是給你慣的——”
畢致忠聽得刺耳,不等她說完就掛斷了。
畢致忠匆匆和同事打好招呼,趕到機場,辦了改票手續,得九點才有航班。過了安檢進了候機場,他又打電話回去。魯茜茜越發惱火地抱怨,已經三個多鍾頭了,還是沒見上醫生。她找護士抱怨了幾次,碰一堆軟釘子:“請耐心等待,有人比你更急迫地需要醫生。”魯茜茜氣得發狠,急診室這德性,要在中國早被砸了。她恨不得馬上離開,婆婆也感覺沒事了,但已經折騰這麽久,沒有不見醫生就走的道理。畢致忠耐著性子聽她嘮叨了半天,魯茜茜終於說了幾句有意義的信息,孩子已經安頓好了,婆婆認為他不必趕回來。好好的,何苦耽擱了正事。
畢致忠難得感到一絲和平的曙光,請求和母親說句話,魯茜茜那邊靜了一會兒,搪塞道:“媽好像睡著了,算了吧。你反正今晚就到家了,回來再說吧。”
畢致忠失望地掛了電話,心想母親一把年紀了,有必要慪這個氣嗎?等回去見了麵,如果母親還是這幅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該多麽難堪。這麽想想,又有點後悔如此急著趕回去自討沒趣。
還有兩個小時才登機,畢致忠買份快餐吃了,想打電話,又改變主意發短信問問情況,魯茜茜告知仍然在等。畢致忠也覺著焦躁起來,等是多麽討厭的一件事。他應該積極地做些什麽。
畢致忠考慮一下母親平時相熟的朋友,然後撥了電話給陳師母。
很快師母溫和的聲音傳來,“您好,請問哪一位?”
畢致忠忽然覺得鼻子發酸,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慈祥的母親一般。他克製了一下,才答道:“師母您好。我是畢致忠。這個時候打給您,不知方便嗎?”
師母和藹可親地回答:“方便,我們剛吃完晚飯。有什麽事請講。”
畢致忠躊躇了片刻,想到母親好強、家醜不外揚的個性,但終究還是直說道:“師母,您什麽時候有空,來看看我母親好嗎?她今天摔了一跤…沒事,不嚴重。其實主要不是身體的問題,我媽最近心情不太好,我想請您勸勸她。”
師母沉吟了一下,問道:“能不能講講她為什麽心情不好?是和茜茜有矛盾嗎?”
畢致忠道:“那倒不是。唉,其實,是我得罪了她老人家。”畢致忠心中湧上一股感激之情,自從上次魯茜茜告狀告到牧師那裏,陳師母一直很留意他們的婚姻。畢致忠聽說過師母每年都找幾次機會和魯茜茜共進午餐。雖然不知道她們具體聊什麽,但魯茜茜確實溫柔、順從了許多。這次邀請母親來,畢致忠隱隱擔心過婆媳相處問題,沒料到出狀況的卻是自己。
師母沒接話,畢致忠覺得也沒什麽好隱瞞,索性直說道:“前些天,我媽指出方方圓圓的一些毛病,批評我沒教好孩子。我…我一時沒控製好脾氣,也指責了我媽的一些做法。也許…有些話說得太過分了,我媽好幾天都沒理我。”
師母笑笑說道:“真的嗎?致忠,你說話向來有分寸的,真不敢相信你會和母親生氣。找個機會好好和媽媽道個歉,說幾句貼心的話就過去了。你母親那麽愛你、以你為榮,做父母的,不會真和孩子生氣的。”
畢致忠默默聽著,不知該怎麽表述問題的嚴重性。
師母繼續道:“我會勸勸你母親,在兒女教養上,父母是第一發言人。方方圓圓是神給你的產業,將來交賬的也是你、不是她。做奶奶的可以提意見,但是否接受,決定權在你手裏。這個話你們做小輩的不能說,我來和你母親講。她不應該越俎代庖,這個沒話說;但換個角度,你母親把你教得這麽好,她又一直做老師,她的意見你多聽聽、能接受的就接受,至少表示重視和感激,也是件美事。你覺得呢?”
畢致忠回答道:“師母,這就是問題的症結所在。我不認為我母親的教育方法很好。您知道我有個弟弟,我媽非常偏袒他。隻要我們之間有什麽爭吵,一定是我的錯。我父親倒是公平講道理的,可惜他經常出差,過世又早。我和母親相處的模式一直是有距離的、小心翼翼的。我努力想達到她的標準,可她總能找出一堆毛病。她太強勢太容不得異議,我表達一下自己的意見,就成了不服管教、故意傷她的心…”畢致忠覺得像是什麽東西堵在胸口,說不下去了。
師母聽他中斷、等了幾秒鍾,接過話說道:“致忠,你發現沒有,好像很多家庭,都是第二個孩子比較乖巧可愛,第一個比較叛逆難管教,你想過為什麽嗎?”
畢致忠想,致信圓滑會哄人不假,但自己叛逆難管教嗎?當然不是。不過用在方方圓圓身上,倒的確合適。
師母繼續道:“其實原因很簡單。帶第一個孩子時,父母沒經驗,會犯很多錯。尤其華人父母,很容易過分嚴厲。到了老二,大家都比較放鬆了,情形就好很多。這個時候,父母也更容易把愛表達出來。還有呢,就是我們有個觀念,把老大管好了,下麵的弟弟妹妹有樣學樣,不會差到哪裏去。無形中對老大又會苛責一點。我和你母親是一個時代的人,我比較有發言權,我相信你母親對你、你弟弟,是一樣寶貝的;之所以讓你覺得她偏袒,很可能是這個傳統觀念的影響。致忠啊,你已經成年了,又是聰明人,你仔細想想就會明白這個道理。你母親多麽以你為榮,多麽愛你,她對你們兄弟的愛,都是百分之百。這一點你不要懷疑。至於一些具體事情,她是否會特別照顧小的,這個有可能。致忠啊,你身為長子,獨享父母的愛好幾年;而弟弟一出生,你已經在那裏了,他什麽都得和你分享,對不對?從這個角度講,大的讓著小的,也是公平了,對不對?”
畢致忠奇道:“師母,您平時講的,可是小的要順從大的!”
“這兩者並不矛盾啊。我們經常提到的仆人領袖,就是很好的例子。一個領袖的權威,並不是高高在上、發號施令建立的。相反,他像仆人一樣服事別人,用愛和關懷贏得大家的愛戴,別人自然而然地敬重他、願意聽他的領導。兄弟姊妹相處,也是這樣的關係。”
畢致忠皺眉道:“您說的這種情況,適用於理智情感成熟的大人吧?具體到孩子,尤其很小不懂事的時候,父母不應當要求小的聽大的話麽?孩子間有什麽爭吵,不應該問清緣由、判斷誰對誰錯嗎?總不能對錯不分、就以大的要讓著小的為由,把一切責任推給老大,對不對?”
師母讚同道:“沒錯,公義一定要堅持的。賞善罰惡,這個原則永遠不變。不過致忠啊,神要我們行公義、好憐憫,也說明除了對錯之外,還要有情、有恩慈。兩個孩子吵架,如果很小不懂事,恐怕這個時候隻能委屈一下大的,畢竟他大一點,對不對?還有,別忘了父母也是罪人,也有糊塗的時候、煩躁的時候,不能像神一樣能事事作出公正的判斷。如果你是那個受了委屈的長子,體諒父母的軟弱吧。其實很多家庭裏,父母子女之間、配偶之間、兄弟姊妹之間,都有許多的傷害。我們隻有靠著神的愛去原諒去包容,彼此認罪悔改。”
畢致忠歎道:“師母,這些我都明白,也在努力去做。可您剛才說到點子上了,要彼此認罪悔改,要一起努力才有效果。如果一個人始終認為自己絕對正確,容不得絲毫異議,這讓別人如何去原諒呢?”
師母道:“是很難,但別忘了我們在基督裏,凡事都有盼望。愛是恒久忍耐,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我經常提醒自己,隻愛那些可愛的有什麽功勞呢?外邦人不也這樣做嗎?神甚至要求我們愛仇敵、為逼迫我們的禱告,那麽相形之下,愛一個不太可愛的人,就不是太難的事了,對不對?尤其這個人還是我們的家人、或者弟兄姊妹,就更應當用包容盼望的心,與之和好。無論他有什麽錯,基督的寶血已經把過錯都遮蓋了;他也是神的兒女,神的心肝寶貝,我們又怎能跳出自己的位置,去論斷他、不原諒他呢?”
畢致忠聞言心中震動了一下,母親、魯茜茜都信主很久了,但在他心裏,從未覺得她們也是神心愛的女兒。他總以為母親的獨斷專行、魯茜茜的冷淡遊離,都是神不喜悅的。她們充其量也就是得救而已,神會寶貝她們嗎?自己在教會盡心盡力地侍奉,在家中努力做好兒子好先生好父親,難道不更合神心意、並有資格指出她們的問題、幫她們改進嗎?隨即心中一個聲音響起:“驕傲才是最大的罪”。畢致忠想到浪子回頭裏麵的那個哥哥,難道自己竟是問題的症結所在?所有的不滿竟是自己的自義在作怪嗎?
師母繼續說道:“還有一點,致忠,我想提醒你,如果你母親對方方圓圓有什麽不滿,你不要急於替孩子辯解。相反,要感激母親有這份心、願意多這個事,要尊重她的意見。你和茜茜工作都忙,母親在家管好孩子,補上你們的缺口,這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嗎?”
畢致忠答道:“可是我們的教育理念太不一樣了。我母親很傳統,要長幼有序、要孩子對長輩敬畏有加。而我隻想和孩子做朋友,隻是必要時給些引導,日常小事不必管得太多…”
師母道:“這二者並不一定矛盾啊!你所謂的和孩子做朋友,也是良朋益友,並不是沒大沒小、打打鬧鬧的玩伴,對不對?我們說對孩子要因材施教,其實對父母也適用。一個軍人父親,可能要反省是不是太嚴格了;一個藝術家母親,可能要多花點心思強調紀律和規矩。這也是為什麽神要建立家庭,一個人難免片麵;而夫妻兩人互補,就很好平衡。你剛才說的尊敬長輩、但又和孩子做朋友、平等相處,這些方麵都顧及到、才是健康的親子關係。”
畢致忠琢磨,自己太隨和了嗎?和兒子沒大沒小了嗎?是不是自己和魯茜茜對孩子都太放任了,才引得母親要幹涉、要做個嚴父來平衡?他意識到自己的確是排斥嚴父的。他隻想做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而魯茜茜又不是母親的類型,那麽母親指責得不錯,他們的確是過於溺愛了?
師母又道:“你們家有奶奶在,更多了一雙眼睛觀察。而且必須肯定,你母親很有責任感。她發現問題就指出來,這不容易啊!很多爺爺奶奶隻享受和孫兒的美好時光,隻知道寵愛,然後害得父母不好管教,那才頭痛呢!你應該感激母親的意見。就算她老輩人嚴厲些、也要支持。具體事且不說,讓孩子學習順服長輩,單單這個順服的功課,對孩子一生的成長就大有好處,你說對不對?”
畢致忠點頭道:“您說得對。我就應該先學習,多聽聽我媽的。”
師母笑道:“你是家裏的頭,最後的決定權在你手裏。這是神給你的權柄,你沒必要為了迎合誰而改變。而且我說句過來人的話,你如果在教養孩子上有主見、有自己的一套,你母親理解了,她也會尊重你的方式。關鍵要多和母親交流,讓她明白你怎麽想、為什麽這樣做。良好的溝通是解決所有家庭問題的關鍵。還有啊,有時候人老了,像小孩一樣,要哄一哄的。你表示重視她的意見、而不是對著幹,她滿足了,也許就不再找你麻煩了。以我的經驗,沒有哪個人不需要別人的認可和鼓勵。你和孩子做朋友很好,你也應該和母親做朋友啊!你們意見一致了,教養孩子也更有效果,豈不是一件美事?”
畢致忠看看表,登機時間差不多近了,結束道:“師母,真是謝謝您了,花這麽多時間幫我解開心結。”
師母道:“不用謝,隨時歡迎你、或者你母親打電話來聊聊。我想最後分享一點,神要我們做的,是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神同行。今早靈修時,神讓我看見,很多時候我們是說公義、好批評,存驕傲的心,按自己的意思行。致忠啊,我們真的要從自己做起,多多到神麵前來親近祂。和神的關係對了,其他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畢致忠掛了電話加入登機的隊伍。一路上反思師母最後的幾句話,他意識到自己對母親,的確從沒想過憐憫這個詞。從小到大,母親是嚴厲的、不怒而威的、讓他又怕又愛的;然而他也人到中年,人情事故也經曆了不少;一個四十多歲就失去丈夫的女人,怎麽可能沒有艱難?他早早離開台灣,這些年來和母親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母親的孤獨、心事,他何嚐去認真了解過?是不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交流方式,已經局限到指責/辯解上?否則天下太平、大家相安無事,都無話可說?從這個角度看,母親對孫子的挑剔批評,竟是她需要交流的信號?畢致忠心中歎息,自己太遲鈍了,以後需要把母親當做一個普通人來愛,她早不是幼年時無所不能的母親了!她當然有她的軟弱和偏激,但指責方方圓圓,除了希望孩子成才,除了愛之深、責之切,還有什麽動機?她何苦做這個惡人?怎麽自己竟想到母親是針對自己,歪到哪裏去了?畢致忠的心結打開,整個人似乎都輕鬆了許多。想到為了躲清靜故意出差,他格外內疚起來。他是母親最親的人,在家庭氣氛緊張的時刻一走了之,讓母親多麽難做,真是太自私、太不孝了。
到達Dallas,畢致忠在機場再次聯係,魯茜茜已經回家了,母親身體根本沒什麽大礙。畢致忠更加放下心來,隻想回家,好好修複所有的關係。師母說得不錯,他是家裏的頭,最近出這些狀況,是他沒做好,是他的錯。
到了家,魯茜茜開的門,見麵第一句話就是:“孩子已經睡了。你別吵他們,天大的事也明天再說。這麽晚,明天還得上學呢!”
畢致忠愣了一下才明白魯茜茜的用意,這一路他根本沒想如何處置孩子,魯茜茜的擔心純屬多餘。他點點頭,答道:“知道。媽怎麽樣?”
魯茜茜道:“啥事沒有!今天算買個教訓,不是要命的事,絕不能往急診送!等了差不多五個鍾頭,醫生來兩句話,就把人打發了!這要真有問題,急都把人急死了!”
畢致忠追問道:“醫生沒做任何檢查嗎?”
魯茜茜翻個白眼,道:“護士做啦。血壓、心跳、體溫,常規那一套!醫生就問問,有沒撞到頭部,就算有,也就是繼續觀察。如果頭暈嘔吐,再送醫院。That’s it!藥都沒開一片,連擦傷都幸虧我隨身帶著邦迪。這美國醫生太好當了!換成中國,家屬就不幹…”
畢致忠打斷道:“辛苦了,你趕快休息吧。明天我在家,我來照顧。”
魯茜茜打個哈欠,道:“那太好了。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方方還難得,知道熬一鍋粥,媽回來喝了兩碗,鍋裏還有,要不要給你盛一碗?”
畢致忠道:“不用了,我在機場吃了東西。你去睡吧,我看看媽就上來。”
畢致忠輕手輕腳推門進到臥室,母親躺在床上,整個人顯得小小的,臉色有些蒼白。畢致忠覺得心酸,走過去在床前坐下,問道:“媽,我回來了。您感覺怎麽樣?”
畢張淑怡哼了一聲,冷冷道:“不怎麽樣,可也死不了。”
畢致忠不知如何回答,默默坐了片刻,又問:“您傷在哪裏?讓我看看好不好?”
畢張淑怡仍然眼睛都不睜,道:“用不著。一點點皮外傷,不必大驚小怪。”
畢致忠連著碰釘子,知道母親還是滿心不快,愈發溫和示好道:“明天我休息,在家陪您。您哪裏不舒服,我再帶您去看醫生。”
畢張淑怡道:“免了吧,美國醫生我是不要再看了。今天下午——我受夠了!你給我改機票回台灣吧,越快越好!”
畢致忠雙手抱住頭,沉默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道:“媽,您別這樣!我知道您還在生我的氣,但回台灣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這些天我也很鬱悶,這個會我根本不必去的,我臨時專門要求去,就為了躲兩天清靜…”
畢張淑怡睜開眼睛瞪了兒子一眼,哼了一聲。
畢致忠道:“是,我自我中心,隻考慮自己,不管別人死活,我錯了,對不起。不過我今天急忙趕回來,就是想通了一件事,回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在方方圓圓的教育問題上,您是對的。我很多地方做錯了。我誠心誠意向您道歉,從今以後,我一定——”
畢張淑怡奇怪地打量兒子一眼,打斷道:“你倒說說,我怎麽對了,你怎麽錯了?”
畢致忠終於聽到母親語氣正常地說話,臉色也緩和了,揪著的心總算放鬆了一點。他思索了一下,說道:“我一直希望和孩子做朋友、平等相待,不用國內長幼尊卑的那一套,這個大原則我現在都堅持,也堅信沒有錯。但在貫徹中,我沒有變通,該嚴厲的時候太放任自流。打個比方吧,小時候我和致信吵架,您看我一眼,我就知道收斂了,不敢再任性鬧下去。您或許過於嚴厲,但效果達到了,這就算成功吧,細節可以慢慢調整。可是方方,我聽過幾次他用侮辱性的語言稱呼老師,我告誡過他不可以這樣,可是他仍然我行我素。我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就那麽算了,這就是失職。我早該反思一下,如果和藹地勸說不聽,是不是該選擇嚴厲些的方式…”
畢張淑怡道:“當然應該了!好好說不聽,就得重重打一次,才能讓他長個記性。方方脾氣是越來越壞了!今天下午圓圓不知道說了句什麽,方方一下子就紅了臉,衝過去揮起拳頭就打,簡直像個瘋子!我們家從沒見過這麽火爆的脾氣!才十幾歲就這個樣子,長大了還不得動刀子殺人,太過分了!”
畢致忠納悶道:“方方平時不至於這樣啊?明天我要問個清楚。您就是那個時候過去拉架才摔跤的,是嗎?”
畢張淑怡道:“是啊,我在廚房看見了,大聲嗬斥他不許動手,方方理都不理。等我趕過去,兩兄弟已經在地毯上又滾又打。我上去想把方方拉起來,他猛地往起一站,不知怎麽我就摔倒了。”
畢致忠聽得驚心,道:“方方太不懂事了,圓圓哪裏打得過他,您又一把年紀,這麽發起渾來,怎麽了得?”
畢張淑怡道:“你知道就好!今兒我摔一跤還算小事,他這個樣子碰上壞人呢?和圓圓打出事呢?有可能一輩子就毀了!平時他對人帶搭不理、沒禮貌,你們覺得是小事;教育孩子就得防微杜漸,等發展成大事,你們後悔都來不及!”
畢致忠附和道:“您說得對,糾正要從態度開始,到糾正行為已經晚了。我回來的一路上就在想這個問題。您從小教我們要尊敬長輩,所以我所有的教授、上司,都對我很好,這裏麵實在有您的功勞。神也要我們順從當權者,因為權柄是祂賜下的。這也是您教育成功的地方…”
畢致忠第一次對母親說如此吹捧的話,有些不好意思,但悄悄看過去,母親絲毫沒有異樣,聽得似乎還很高興。他接著道:“當時我覺得您太嚴厲,對我不夠公平,但回過頭來看,養成對長輩尊重謙恭的態度,最終得益的是我自己;就算小時候吃些虧,神也用後麵的獎賞補平了。我有幾個同學、同事,其實很聰明,但說話做事很衝,不會與人相處,最後都不得誌,吃虧就在任性兩個字上。我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是太放任了。方方對老師出言不遜,雖然是背後,但當麵也好不到哪裏去、肯定談不上尊重;連茜茜讓他加件衣服,每次都要生一場氣…方方的態度是有問題,一定得扳過來!這對他今後的人生大有益處,我以前就事論事,看得太短淺了。”
畢張淑怡讚許道:“說得好!你能看到這點,我也放心了。明天你把兩個孩子叫到一起,問清楚怎麽回事。不管怎樣,方方對弟弟那態度,像仇人似的大打出手,絕不能有下一次!我把家法找出來,你狠狠打一頓,一定讓他學到教訓!”
畢致忠遲疑了一下,道:“好,就按您說的辦。您還需要什麽嗎?”
畢張淑怡道:“你也累了,趕快休息吧。我不需要什麽,就是渾身酸痛,明天你給我買個熱水袋來。”
畢致忠站起來,道:“我幫您按摩一下。”
畢張淑怡驚訝道:“你還會按摩?”
畢致忠道:“茜茜做實驗經常肩膀疼,我常幫她按按,她誇我專業水準呢。”
畢張淑怡翻身趴在床上,囑咐了一句,“別碰我胳膊。”
畢致忠隔著被子,小心地給母親按摩一遍全身。他很久沒接觸過母親的身體了,雖然看著就知道瘦,但摸上去,才感覺簡直就是皮包骨頭,心中不禁生出更多的憐惜。他依次按摩了背、腰、腿,最後坐到床尾,讓母親翻過身仰躺著,把腳放在自己腿上,給母親按按腳。他皺眉道:“您怎麽腳這麽涼?被子不夠暖和嗎?”
畢張淑怡睡意上來,打著嗬欠道:“人老了,火力不夠了。經常睡到天亮都暖和不過來。”
畢致忠歎道:“熱水袋都沒用,給您買床電熱毯吧。”
畢張淑怡道:“沒必要,熱水袋可以了。電熱毯上火,我還怕觸電呢!”
畢致忠把母親兩隻腳抱在懷裏,先捂了一會兒,感覺暖和了,才兩手去捏捏搓搓。恍惚中仿佛回到童年時,他、致信、母親躺在大床上,母親對他們說,好孩子,給媽媽捶捶肩膀。他和致信搶著趴到母親身上,用小拳頭捶一捶,爭先搶後地問,媽媽,舒不舒服?母親笑著說,你們撓癢癢呢,還是捶肩呢?使點勁!他們兩個就使勁捶,一個捶肩膀,一個捶背。那時母親多大年紀?三十?四十?現在他比那時的母親都年長好幾歲了。想起詩篇裏寫的,我們一生的年月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可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就如飛而去。
畢致忠心裏感慨,母親七十了,她算強壯嗎?能到八十嗎?還有多少餘下的歲月呢?若是她老人家願意,為她調整身份留在美國吧。若不願意,他決心要每年回去一趟,多陪陪她。想起前幾天還和母親慪氣,覺得自己太愚昧了。母親是愛他的,他毫不懷疑,即使母親偏心致信一些,現在看來完全小事一樁。他內心深處,不也偏袒方方多些嗎?人之常情。而且,他也是愛母親的。接到電話時他心裏翻騰的難受,一路上揪心的感覺,那一刻,他才體會到什麽叫血肉相連、母子連心。
畢致忠心裏慶幸一切有驚無險,怨恨、驚慌全過去了。現在母親和自己都好好的,而且似乎因為這場慪氣,關係還親密了許多。他靜靜地陪在母親身邊,為她捏捏腳,非常的知足快樂,享受這平凡卻珍貴的親情時刻。
母親傳來均勻的鼾聲,畢致忠又坐了一陣子,才輕輕把母親的腳放下,拉下被子蓋好掖好,然後輕手輕腳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