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愛的孩子---第三章 要不要逛mall

        劉曉君放下電話，結束了與莊勵的聊天。夜深了，房裏靜靜的。她不想去洗漱，隻是閉著眼睛，靠在床頭，半天一動不動。她不知道是滑稽還是悲傷，腦海中重複響起一句歌詞“蒼天把凡人作弄”，簡直太貼切了！莊勵居然抱怨女兒不打扮、不逛街？！她抱怨的，恰恰完全相反！悠悠太愛打扮了，太愛逛街了！過去一段時間，每個早上曉君喊她起床時，悠悠都要問，今天天氣怎麽樣？我可以穿這個嗎，或者穿那件？甚至坐在桌前吃早餐，都會突然起意，跑上樓去換件衣服。曉君有次發了脾氣，命令女兒以後每晚睡覺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準備好。早上時間多緊張？曉君總是拖到最後一分鍾才把孩子喊醒，五分鍾後吃飯，十分鍾後出門，悠悠去等初中的校車，曉君開車送洋洋去小學學校。費盡苦心，不就是讓孩子多睡一會兒嗎？時間掐得那麽緊，哪裏經得起這樣的浪費？之所以這麽折騰，就是因為衣服太多了。之所以衣服多，就是因為逛街逛多了。而為什麽逛街逛得多，全是王施喜的錯！

        去年九月，王施喜自個兒回了趟國。沒什麽原因，就是那時天氣好，加上機票便宜。來美十幾年了，除了送外賣，他還做過不少工作。組裝電腦、賣中國禮品、自己在mall裏開個小店，等等。每樣都有弊病：餐館太髒、工作時間長；做電腦收入太低，而且那點可憐的工資還得交稅；自己開店把租金、本錢刨了，利潤除以工作時間，一小時也就差不多最低工資；自己還得進貨操心，不值得！最終受朋友啟發，他跑去加州學了按摩，並考了按摩師的執照，在機場的一個Spa找到工作。王施喜對這個工作比較滿意。不僅環境好、工作時間規律，又是沒本生意。雖然沒有基本工資，但做一個服務拿一份錢，還不時有現金小費，無需交稅的。最棒的是可以近距離觀察美國各色人等。迄今，王施喜已經見過若幹體育明星、電影明星、電視台的播音員、政府要員等等，給了他不少談資。偶爾有朋友乘飛機，他利用工作牌，把他們從特別通道帶進去，那叫一個輕車熟路，得意洋洋！大有成就感！比起在實驗室或餐館悶頭苦幹、不見天日的高級或低級打工者，他覺得這份工作夠勁！幹得爽，滋潤！

        但也有弊病。比如有時按摩師人多為患，需要排隊依次服務，王施喜懶得爭，就隔三岔五給自己放放假。反正沒有基本工資，隻要提前打好招呼，休息多久都可以。於是王施喜就回老家南昌，悠哉悠哉地休息了五個星期。一天中午和朋友吃飯，朋友的朋友又在附近，電話這麽一約，王施喜就稀裏糊塗地和一位億萬富翁同桌吃起飯來。富翁講他老婆想去美國生老三，可惜沒有門路。王施喜頓時拍著胸脯、“兄弟給你搞定”，一切包在他身上。結果他前腳回美，兩周不到，富翁夫妻就尾隨而至。一切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劉曉君都不知該如何反應，一付擔子就強加到了身上。

        第一印象還不錯，富翁挺個大肚子，但個子夠高，還不顯得腦滿腸肥。見麵第一句富翁的問候是“劉博士，你好。”劉曉君不知道裏麵是否含著諷刺意味，心想，胸有詩書萬卷不亞於你的腰纏黃金萬貫，點點頭，也問了好。土豪太太居然甚為清秀，打扮也還簡樸，沒有劉曉君預想的縣長夫人逛巴黎的寶氣加土氣。

        日子旋風般地過了兩周，天天晚餐啟用平時當作書桌的大餐桌、喝酒吃肉的、海闊天空聊到八九點；王施喜還請了兩天假，陪他們逛“奧特來絲”。土豪太太雖然繡花枕頭，但對各個名牌、各種精品屋還是有研究的，奧特來絲就是由她口裏蹦出來，曉君琢磨一下才反應過來是outlets，國內連這個都有，驚訝！

        起初土豪夫婦並不看好北卡，根本就是一個大農村嘛，高樓大廈還沒有南昌多，聲明還要去加州看看。曉君非常高興，對他們另擇寶地實在是求之不得。然而住了一周，土豪聲稱就是這兒啦，環境好、樹木多，天然氧吧。而且私下和王施喜講定了價格，每個月付三千美金。孩子生下來雇個月嫂。王施喜隻有一個字，好！

        曉君卻不滿意。好什麽好！土豪在南昌的飯桌上表示做過調查，赴美生子的費用是15到20萬人民幣。土豪太太住五個月，每月三千，不過一萬五美金，合人民幣也就九萬塊。土豪就這出手？真是應了豆腐西施說的，“愈有錢便愈小氣，愈小氣便愈有錢。”曉君認為自己不是愛財，而是覺得這個價錢不值。她一個月工資五千美金，不過朝九晚五、每周五天而已；這麽一大活人天天在家晃蕩，加上周六周日，這點錢，算什麽東西！又不是朋友家人，自己生活搞得亂七八糟、去遷就一個外人，圖什麽？說到底隻是成全王施喜的發財夢。王施喜一天到晚“我們窮人如何如何”的掛在嘴上，處處節省，讓曉君也覺得生計艱難，尤其將來兩個孩子上大學的學費得三十萬美金，不知如何張羅；看在錢的份上，也就默許了土豪太太來家生子。但土豪居然腆著臉拿這點錢打發，而且連他自己調查的最低價都不到，曉君就覺得吃了虧。為這點小錢，不值得！可氣的是，王施喜還把他們當貴賓款待著，簡直就差插香拜把子，從來不提錢的事。人家怎麽說，他怎麽好。曉君覺得對方步步算計、處處存著心機，表麵上稱兄道弟裝得親熱，骨子裏就把他們當窮人打發，花最小的代價充分利用。她恨不得直接告訴土豪，這點錢她看不上，請到加州去吧。然而土豪根本不給她機會，一切都私下和王施喜談妥了。王施喜又一副兄弟之間不談錢的樣子，她想起來就一肚子火！

        土豪住了兩個星期走了，土豪太太留下來，儼然一副出了錢、該當你們伺候著的主子相，什麽都坐等。每晚除了五個人的飯，還要加上王施喜、劉曉君第二天帶的午餐，加上土豪太太一個菜。很多時候王施喜上晚班，做飯的任務落在曉君身上，她著實頭疼。美國蔬菜就那麽幾樣，每天四個菜，花樣變都變不過來。而且每天下班回家，準準的一個碗、一個菜盤留在水池邊，土豪太太留給她晚飯後一起刷。曉君看見就覺得添堵。每到周六，土豪太太就一臉熱切地問：“今兒有什麽安排啊？去哪裏轉轉？”曉君恨不得一句話堵回去，“沒什麽安排！就在家呆著！”

        劉曉君起初以為是家裏沒書看、土豪太太才成天惦記逛街，就給土豪太太從學校的圖書館借中文書。土豪太太說對民國人物有興趣，曉君借了些“民國四公子”、“胡適傳”、梁實秋、周作人散文之類的給她看。過了些日子，曉君問她看完了麽，土豪太太說看完了。曉君拿去還之前，自己順手翻翻胡適傳，一下被吸引了，大為驚奇。和共產黨的宣傳不同，原來胡適是如此溫良恭儉讓的一位君子。而且許多文人從政的理念、後期在美國做大使的經曆，讀來極有趣味。曉君和土豪太太交流感受時，土豪太太一臉茫然。曉君奇怪問她：“你不是讀完了嗎？”

        土豪太太說：“奧，我看看相片就夠了。”

        曉君還道是傳記類文學枯燥了些，問要不要給她借些小說。土豪太太答道：“不用了，我從來不看小說。”

        曉君奇怪道：“你從小到大，從來沒讀過一本小說？”

        土豪太太說：“沒有啊！”神情和從來沒上過月球一樣自然。

        曉君不信地追問道：“那你閑得沒事時，看些什麽？”

        土豪太太說：“不看什麽，有時看看微信。”

        曉君無言以對，心裏想，I 服了you！上帝給了她美麗的外表，和一個有錢的老公，有兒有女，現在又要生個老三，外人看起來多麽完美的生活！福氣都讓她一人占了。原來內裏是這麽乏味空洞的。土豪太太連那些電視連續劇都沒興趣，唯一熱衷的好像就是研究名牌、買奢侈品。

        有一次土豪太太講她移民匈牙利的事，曉君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手上做著飯。土豪太太忽然話題一轉，問道：“不曉得我拿到匈牙利身份，能不能買上一個愛馬仕的包？”

        曉君奇道：“這兩者有什麽關係？”

        土豪太太得意道：“這你都不懂啊？愛馬仕的包要預定的，排隊都排兩年以後了。大陸的都沒資格排隊。我拿到匈牙利身份，馬上排，估計也得排個兩年。那還得運氣好才行。”

        曉君問道：“你辦匈牙利移民，就為了買個包包？”

        土豪太太一副“你不懂”的神情：“那當然。”

        曉君心裏嗤之以鼻，這種人，淺薄到家了。一起生活了幾個星期，土豪太太除了自己的一些家長裏短、各式名牌，就沒說過別的。曉君有時心裏琢磨，這種人生再多孩子，有什麽用呢？她能教導孩子的，恐怕就是要多賺錢，別人就不敢欺負你；或者就是如何瞅準商機，打折的時候買名牌向別人炫耀。這些東西，怎麽可能做為人生的全部呢？

        逛街購物是女人的天性，曉君理解、讚同、也絕無標榜自己脫俗的意思。在美國使用信用卡積分，基本以百分之一的比例償還。曉君一般是用信用卡買食品，幾個月積分夠了一定數額，換個二十元的代金券，去mall裏逛逛花掉。還有就是家附近的Talbot店，專賣女裝。每年二月、八月換季，櫥窗打出70% Off的廣告，曉君去淘些衣服。平均下來，一兩個月逛次mall足矣。偶爾孩子需要什麽，買菜附近的Target、Sam’s Club就可順便解決。

        土豪太太一來，真是購物革命。每周二周四王施喜休息，就會帶她出去轉轉。到了周六，仍然要去逛。美國的減價害人不淺，今天這家減價，明天那家促銷，每次土豪太太都能淘到金，購物熱情有增無減。洋洋迷著電腦遊戲，對逛街毫無興趣；悠悠在家沒人玩無聊，平時又一向曉君陪她的，就跟著去了兩回；但逛街形成習慣，也會上癮的。幾個月下來，逛街儼然是周六的必修課，悠悠儼然是購物的小行家了。到了mall裏，就兵分兩路，曉君陪土豪太太，悠悠自己去她喜歡的店。什麽Forever 21, American Eagle, Aropostle， 都是針對年輕人的口味，時髦、價廉、質量平平。給她二十塊錢，能打發兩三個鍾頭，最後在約好的地方會合。每次曉君看著悠悠提著幾個塑料袋，喜孜孜地走來和她們會合，心裏就不是滋味。減價常常有，這件需要搭配，那件需要退換，形成一個沒完沒了的循環。幾個月下來，不僅土豪太太要求，連悠悠都眼巴巴地盼望周六的逛街了。

        曉君想起聖經裏的話，你的時間、金錢在哪裏，你的心就在哪裏。悠悠才十四，應當是專心學習、沒事兒了去遊泳、跑步、和朋友們hang out的年齡，每個周六穿梭於商店間挑減價衣服，成何體統！養成這麽個習慣怎麽行？簡直是誤人子弟、貽害千年！

        伴隨著對衣著服飾的注意，悠悠也開始在意身材、健康。不知她從哪裏得來的信息，小小年紀就一套套的理論。買食品悠悠會盯著營養表研究半天，吃飯時每口要咀嚼十次以上才吞咽，飯後半小時之內不能散步或洗澡，因為要保證血液在腸胃中以便消化。每次劇烈運動後要有十分鍾散步的緩衝期，不可馬上坐下來…凡此種種，不厭其煩。經常一家人晚飯吃完了，曉君碗都洗完了，悠悠還在慢條斯理地咀嚼，曉君忍不住問：“你這個吃飯速度，中午在學校裏怎麽吃得完？午餐是不是大部分倒掉了？吃快點兒，至少比你在長身體的時候、餓肚子健康！”秋高氣爽的夜晚，晚飯後曉君想去散散步，悠悠又總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曉君表示自己去，悠悠又撒嬌要她等著。曉君哭笑不得，反駁道：“我才不等呢！再磨蹭都天黑了。中國古人早總結了，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你那半小時理論才提出來幾年，有什麽證據支持，趁早算了，甭聽那一套！”悠悠就現出一副“不懂科學、和你無法交流”的神情，曉君心想，我和你才無法交流，真是煞有介事、無聊兼可笑！

        以前曉君看過一個笑話：嬰孩為什麽可愛？因為要騙人來愛、來照顧啊。年輕人為什麽可惡？因為父母可以說，你長大了，滾出去自立吧！曉君有時真的感慨，她和王施喜都這麽不拘小節、馬虎慣了的人，怎麽會養出這樣的女兒呢？當初那麽貼心可愛的寶貝，怎麽現在都覺得陌生了呢？

        曉君一直記得悠悠剛一歲的時候，才會說話。一個晚上她和王施喜抱悠悠出去散步，碰到一個國內來的訪問學者。大家彼此介紹一下姓名。悠悠在爸爸懷裏靜靜地聽著，大人們介紹完，正要開始聊別的，悠悠忽然清楚地一字一句說道：“我叫王悠珃！”聲音大大的，仿佛在抗議這些大人們忽略了她。那是悠悠第一次完整說出一個句子，而且說的那麽落落大方，王施喜、劉曉君都又驚又喜又自豪。連那個訪問學者都誇，這孩子真聰明，口齒真伶俐。

        從科羅拉多大學畢業後，曉君找到北卡州杜克大學博士後的位置，一家人開了三天車，橫穿大半個美國，到達北卡。他們先在大學附件的一個小區租了個town house，住了十個月。小區裏很多的中國學生學者，也有很多小孩子。悠悠簡直如魚得水，隻要外麵有孩子玩，她鐵定要出去參與，不玩到最後一個不回家。王施喜也鼓勵她出去玩，他的理論是，小孩最好的玩具就是小夥伴。美國為什麽一堆問題兒童？什麽自閉症、憂鬱症，就是沒人玩悶出來的！他們一家在那裏住了十個月，悠悠就當了十個月的孩子王，經常領頭瘋跑、或者出主意玩遊戲，悠悠的名頭叫響了整個小區。王施喜和小區的一家人合辦了Sam’s Club的會員卡，過了兩三年，曉君還看到杜克華人網址上的一則尋人廣告，尋找曾住在Louise Circle的王悠悠的父母，討論續卡的問題，可見當時悠悠的名號之響亮。

        進入小學、初中，悠悠漸漸像換了個人，不僅沒有小時候的豪爽潑辣，而且是走向另一個極端，非常在意自己的形象，小心謹慎得過了分！一次聖誕節教會組織一個兒童合唱，悠悠負責彈琴。但彈琴的孩子太多，悠悠被安排到右側一架不起眼的鋼琴上。但麥克風、表演的三角鋼琴、合唱的孩子，都集中在舞台左側。節目完畢，悠悠氣得脹紅了臉，滿眼淚水。曉君驚問其故，悠悠抽抽搭搭半天，才說：“I made a fool of myself on the stage! I should not have gone in the first place!”  曉君隻道她沒彈好而難過，安慰說，沒關係啦，就算彈得不好，大家反正也沒聽到。悠悠瞪了她一眼，好大的委屈。曉君一下子醒悟過來，悠悠是巴不得出風頭、博個滿堂彩的！

        類似的情形還出現在排球隊上。因為好朋友要打排球，悠悠也興致勃勃地參加了。第一次比賽，曉君看了沒兩眼，就灰了心。首先是個頭比美國孩子差一大截；其次悠悠好像怕失誤，球不落到她手裏，根本不會跑過去搶。總體表現就像一隻綿羊在一群小獅子裏，那個軟弱被動、可憐兼可氣！第二年曉君堅決要求她不要打排球了，悠悠還不聽，一副做什麽都應該堅持到底的神氣，恐怕心裏還瞧不起母親經不起一點失敗、動輒放棄。她再一次參加球員選拔，但根本沒選上。曉君沒說什麽，但心裏想，我要是教練，都要奇怪你那個水平，自己還不清楚嗎？還要要求繼續參加？真是自討沒趣！

        曉君不由想到，這個莊勵真是奇怪，女兒排球打得好，不肯打扮，多好的事！她以為是在中國嗎？打扮漂亮就有人追？美國真正popular的，全是體育明星！曉君去觀看了一兩次體育比賽，就深刻體會到了。難怪書讀得好沒用，那些全是個人的、私下的。而體育比賽向全校、以及整個地區公開，那種成就感、一隊勝負都扛在自己肩上的使命感，全場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神聖感，絕對的時勢造英雄！別說小姑娘們會追捧star player，曉君都覺得他們陽光開朗、可愛至極！曉君想，莊勵覺得女兒醜小鴨，太偏頗了。不定多少男孩子把Melissa當作夢中情人呢！競技場上真功夫奪得的仰慕，是膚淺的一個漂亮臉蛋可以達到的嗎？真不知莊勵怎麽想的。太落伍了！虧她還嫁了個美國人！

        轉念想到悠悠，曉君有點替她悲哀，誰都有爭強好勝的心，但沒有那個本事，怎麽辦呢？隻能認了，接受自己。畢竟人不可能事事拔尖。可悠悠聽不進去。悠悠是完美主義者。音樂、體育方麵表現平平，她似乎就靠學業來彌補。她一直保持著全A的成績，任何一個project 都要做到盡善盡美。

        不久前悠悠的social study，要求做一個關於二戰的課題。悠悠花了很多時間，模仿一對新婚夫妻因戰爭分別後的兩地傳書。大男孩講述前線戰爭的殘酷、戰間的無聊寂寞；女孩講物資的匱乏、如何在後院種菜、如何應召到兵工廠上班。一開始還切題，後來居然講到baby出生，如何彼此思念，洋洋灑灑寫了二十多頁。曉君讀完覺得怪怪的，問老師要求寫多長呢。悠悠聳聳肩，說沒有要求，想寫多長就多長。曉君追問道，你們同學大多數寫多長呢。悠悠說，不知道。曉君繼續追問，讓她問問幾個走得近的朋友，最後得到答案平均大概五六頁。換做洋洋，如果老師要求寫篇短文，六到八個句子，洋洋鐵定是數著句號，湊足最低限，立馬筆一扔，完事大吉。精益求精當然好，可也得有個時間精力的平衡。有必要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嗎？Don’t overdo it! 那二十多頁的書信，曉君看來一半可以精簡的。而且那些額外的功夫呦！悠悠特意去買了淡黃色的信紙，為了“做舊”；女孩的信還要剪個花邊，仿製老式的精美信劄；十幾張老相片，婚照、嬰兒照，等等，全是要花時間精力去搞的。難怪悠悠每天伏在桌子上幾個鍾頭，就搞這些可有可無的東西。曉君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悠悠皺著眉不置可否。曉君也說得訕訕的，好像不教孩子好似的。“甭費那麽多功夫，差不多行了！”這是她真切的想法，但說出來，顯得那麽不求上進。

        最極端的一次是數學課上教的比例。老師要求隨便找一幅畫，放大二十倍畫到另外一張紙上。悠悠找的是一個麥片廣告。一碗牛奶，裏麵滿滿的麥片，每個麥片圈圈形狀不一，中間還夾雜了一些草莓。曉君一看，就心裏叫苦，真虧了悠悠會給自己找麻煩！她要在廣告上橫豎打格子定位，然後在大紙上同樣打格子，把一個個麥片拷貝過去。先用鉛筆畫的，然後悠悠要用黑色馬克筆描一遍，再把麥片塗成淺褐色，草莓塗成紅色，等等等等。當時已經十點多了，曉君催她洗澡睡覺，悠悠沮喪地抱怨做不完project, 明天得交了。曉君不客氣地命令她去洗澡，媽媽代勞。悠悠老大不情願地上去了，臨睡前還不放心下來檢查。曉君三下五除二描了線，塗色就是一手抓三支筆整個塗了塗，不是悠悠希望的一個一個麥片塗。雖然粗糙了些，畢竟很快完成了，悠悠也沒發脾氣。後來心平氣和時，曉君對悠悠說：“做什麽事得抓重點。那是數學作業，不是美術作品。隻要展示出你掌握了老師教的知識就足夠，不要在無關緊要的細節上浪費時間。”悠悠當時態度良好地表示接受。可下一次做什麽project，她又會死腦筋地在一些瑣碎上精益求精。

        曉君有時懷疑，這孩子是智商不夠呢？還是通過這些手段轉移注意力避重就輕呢？悠悠其實在數學上沒什麽天賦，所以就通過繪畫來為自己加分？悠悠上小學時，曉君每天都檢查她的作業，尤其是數學。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悠悠背加法法則，什麽交換律： a+b+c= a+c+b。曉君隨手出了道題目98+76+2=？悠悠認真八百地列算式加起來。曉君打斷問道，剛才你背的定律怎麽不用呢？悠悠兩眼茫然，不知所以。曉君於是仔細講了要把76和2交換位置，先用98+2得出100，再加76. 這些定律光背得滾瓜爛熟沒用，關鍵是應用。悠悠恍然大悟，說老師從來沒教過。曉君實在不敢相信，美國老師有這麽差嗎？她懷疑悠悠上課沒用心聽；或是聽了，但沒把兩者聯係起來。

        過了些日子，曉君又出了類似的題目，悠悠又笨笨地一個個依次加起來。曉君看著她一筆一畫地抄那些數字就心中火起，問道，以前講的加法交換律呢？這題是這種做法嗎？

        悠悠看媽媽的臉色，也不高興了，一言不發。曉君按捺住火氣，進一步解釋道，你以前學過的，a+b+c＝a+c+b，想想看，怎麽用在這道題上？悠悠消極抵抗道：“I don’t understand！”

        曉君終於爆發道：“我不明白你有什麽可不明白的！For God’s sake, this is not rocket science！你不需要明白！你給我記住會用就行！”

        曉君的母親是數學老師，曉君自己數學也很好。任何問題，隻要講一次，就能明白；隻要明白，碰上類似的題目，就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曉君最得意的一次，就是她已經上研究院了，寒假回家，母親讓她幫忙做一道題。四五年沒碰了，她居然做了出來，母親都誇不錯不錯。每次曉君見悠悠吭哧吭哧地做數學題，要點不掌握，用笨辦法；或者在一些皮毛上下足功夫、浪費時間，就氣不打一處來。有幾次輔導數學，悠悠還沒怎麽著，曉君已氣得要哭出來，就差大喊一聲，“上帝啊，我怎麽生了這麽一個笨蛋！”這種話又不能說，曉君真的由此體會什麽叫氣得吐血、憋出內傷來。

        值得慶幸的是，上了初中，悠悠不讓曉君輔導了。說是老師建議的，初中就是要培養獨立學習的能力，不希望父母介入太多。曉君樂得從此躲個心情舒暢。但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是失望的。關鍵是悠悠小時候太出眾了，出眾得讓她長大後的平庸令人無法接受。現在又多出打扮、動作慢、過早關注飲食養生等諸多毛病，曉君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

        以前他們有個鄰居，非常注重相貌。為了養生，也確實什麽苦都能吃。常年早餐就是阿膠、紅棗、桂圓熬的粥，煮好凍起來，每早挖一大調羹，開水泡泡吃下去。曉君聞過一次那個味道，心裏說，別說僅僅美容了，就是增壽十年，我也不吃這東西。每次和鄰居在一起，不出五分鍾，話題絕對會轉向她最近又發現了什麽美容養顏藥膳方子。鄰居媽媽偶爾來探望，私下和曉君說過，實在是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換做旁人，她絕對不會與之做朋友。一天到晚就關心著一張臉，太膚淺太乏味！

        曉君此時心有戚戚焉。她想如果悠悠不是自己女兒，恐怕她也不會與之做朋友的。小小年紀，一堆莫名其妙的毛病，而且自以為是、裝模作樣，實在難以接受。

        此時曉君想，怎麽搞的，莊勵抱怨女兒，自己也抱怨女兒，是不是出現代溝了？是孩子的問題，還是我們這些父母的問題？神要做父母的，不惹孩子的氣，按神的心意管教他們。自己在惹孩子的氣嗎？這話聽著別扭，從來隻聽說孩子惹大人生氣，怎麽倒過來了？

        曉君想起聖經裏一句耳熟能詳的話，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耀。以前她不太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等有了孩子，她才醒悟過來。每次她看悠悠不順眼，心裏抱怨的就是這哪裏像我的女兒？比我當年差了十萬八千裏！

        而自己不過一介凡人。想想以神的全能聖潔，真不知麵對墮落的人類，該痛心疾首到什麽地步。神卻仍然能愛，並且為人類開一條通往永生的道路。這裏麵蘊含的愛和包容接納，不是人可以想象的。

        曉君去教會很多年了，無條件的愛、接納，聽了無數遍。可今晚和莊勵的談話，忽然讓她看到問題的症結所在。她想起剛才和莊勵的一段對話，本來她隻是做一個好聽眾的，但當莊勵說道：“…他們父女倆聯合起來成天惡心我！十三四的小姑娘，成天回家一身臭汗、曬得烏漆麻黑，穿些沒腰身沒曲線的運動衫，張口閉口的比賽、團隊，不敢正視問題、我真是氣都氣死了…”

        曉君終於忍不住開口說句公道話：“你怎麽能這麽說呢？一個女孩如果長得醜，她就不要活了麽？她就得天天琢磨怎麽梳妝打扮、才算正視問題？誰不希望自己漂漂亮亮，大家喜歡、自己也得意，三千寵愛集一身，當然好啦！可相貌是上帝給的，自己控製得了嗎？孩子沒有自怨自艾、關起門來不見人，而是在球場打出一片天地，贏得尊重，你當媽的謝天謝地還來不及，怎麽能這樣抱怨呢？”

        莊勵反駁道：“我沒不讓她打球啊！可打球不是生活的全部，不是她逃避現實的方式…”

        曉君打斷道：“你設身處地為孩子想想，她看看你，就知道自己不好看。既然相貌上沒優勢，就通過其他努力來展露頭角，有什麽不對？你從小美麗、嬌滴滴，八百米達標都得作弊，照樣有男生排隊來追；Melissa好好鍛煉，健美、靈巧，就算相貌平平，照樣有人愛。沒準就因為運動，認識個誌同道合的男友呢！我以前的鄰居，就是兩口子成天一起跑步騎車、參加鐵人三項，不挺好的？運動總是好事，尤其青春期，有益身心一輩子！現在不常看到長得不咋的、但身材絕佳的模特嗎？沒準兒將來孩子因為打球拿個全額獎學金、或者被星探挖掘出來呢！”

        莊勵冷笑道：“算了吧！她還做模特，別給我丟人現眼了！”

        曉君對莊勵的刻薄無語了片刻，還是回應道：“你有天生麗質的資本，那是你的幸運；孩子接受自己的長相，流汗流淚地努力，而且是積極向上的努力，你卻冷嘲熱諷，太不厚道了。三毛說過一句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恕我直言，你是既沒有認真去了解女兒，心態也太不慈悲、太negative了！”

        回味剛才的談話，曉君忽然自問，悠悠何嚐不希望她自己數學學得出類拔萃呢？何嚐不願意做事大有效率，省下時間來玩、來多睡一會兒呢？悠悠在擅長的科目上下足功夫，精益求精，和Melissa的球場拚搏豈不是同出一轍？孩子在努力，父母卻瞧不上地譏諷、打擊，多麽荒謬！莊勵話裏透露出的排斥、絕望，原來自己心裏都有的。隻不過沒去深究而已。基督徒成天把愛掛在嘴邊，可自己連十月懷胎、親手拉扯大的女兒都愛不起來！還談什麽信仰！難怪王施喜嘲笑她是假基督徒！還有土豪太太，王施喜當初說，你帶她信主嘛！這是把羊送到你手上啦。曉君的反應是冷笑一聲，引經據典地反駁，財主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讓她下地獄去吧。

        在黑暗中，曉君覺得臉紅了，原來自己是這麽差勁的人。和莊勵的談話就像一麵鏡子，讓她看到身為母親，她對孩子的批評、指指點點多麽醜陋。她哪裏把孩子看作是神的祝福，神托付她十八年的產業？她的批評，歸根結底是驕傲在作怪。但她從小引以為傲的學習好，有什麽用？除了拿個美國博士唬唬人，所做的工作毫無高深可言。她馬馬虎虎的脾性，也未必是優點。為什麽以前就沒換個角度看問題，隻是一味地失望、不滿呢？

        曉君暗暗下決心，要對悠悠好點。要像小時候那樣，以她為榮。想起剛才她對莊勵的建議，“孩子大了，就是一個獨立的人。她喜歡的、追求的，很可能和你完全相反。一個稱職的父母，絕不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孩子，而要無條件地接納她、按她的本相接納她。首先是建立愛和信任的關係，然後才談得上對她有所影響、或者引導。”這些話，全是曉君在教會聽來的。莊勵因為外表對女兒排斥，任何人都看得出這是莊勵的問題；那自己呢？因為女兒笨點兒、教條點兒而看不慣，其實本質是一樣的。這些都是孩子與生俱來的特質，是神給她的恩賜，輪不到自己嫌棄，更別說去改變了。

        曉君歎口氣，心想，先從少逛mall開始吧。衣服不買那麽多，自然挑挑揀揀的餘地就小了。慢慢再灌輸給她，真正的美，是由內而外的。別說孩子了，連很多大人都沒弄明白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