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叫的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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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中的生死別離

(2022-11-09 06:42:34) 下一個

      今天是父親離世一周年。去年拿到緊急人道主義簽證已是父親過世的次日,因為疫情隔離和種種擔憂,到現在我都還沒回去看看。一年裏,隻夢到過父親一次。一開始每個月的十號,都會寫一段話,記下一些思念;十月份卻拖到月底才寫。悲痛不再刺骨,歸心也不再似箭,然而內心深處,一直有個溫柔親密的角落,為父親留著。

      父親生於1937年,山東寧津縣後劉村的一戶貧寒農家。因為學費難籌,父親二十歲才上大學,在北師大讀俄語專業。大學中,父親曾做過演講,“從叫花子到大學生”,謳歌新時代給予的恩惠。父親的文采很快被組織注意到並賞識有加,發展為黨員。這些政治烙印鮮明的東西,父親講過,我沒興趣、也沒留下什麽印象。多年後看《我們仨》,讀到錢媛在北師大當教師,這才在通話時問父親,有否上過其課。父親打開話匣子,“那沒有,不是一個專業啊!不過我跟一個老師去英語教研室找過錢媛,他們討論…..”那一刻才因著錢鍾書的光環,複原了父親作為年輕學子的情景。或許要自己也人到中年,才忽然醒悟父輩也年輕過,也和自己一樣有過夢想和崇拜。父輩的見聞閱曆,未見得就比自己遜色。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過一趟北京,找冰心給山西小學語文雜誌題詞。我一點兒都不記得有否見到過冰心前輩,但她的題詞後來還看到過。

      父親大學畢業時,填的三個誌願一模一樣,“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於是分配到山西教育學院教書,在那裏認識了母親。母親是父親的第一屆學生,畢業後回家鄉太原。父親憑著文采,贏得了母親的心。分居幾年後,父親調到山西教育科學研究所工作。父親對政治運動毫無興趣,靠著貧農出身、黨員身份,在文革中做逍遙派也沒受到什麽攻擊。父親醉心的是做學問,一生研究了兩位教育家,中國的陶行知、前蘇聯的蘇霍姆林斯基。父親譯的一本《給女兒的信》,在第五屆全國中學生讀書評書活動中被評為“全國中學生最喜歡讀的作品之一”,有一個銅質的雕像做獎品。說實話,這本書我現在才看出味道,體會出作者的智慧和愛心,尤其難得的是那份尊重、關愛、娓娓道來、希望把人生經驗傾囊而授、但絕不強迫的態度。青少年時期,我迷的是三毛、金庸;《給女兒的信》不入眼的,沒可讀性。那時尚年輕的父親樂嗬嗬地許願,“等俺退休了,寫本小說給你看!”遺憾的是這部小說從未動筆。父親臨終前特意囑咐,把雕像留給我,說明這個獎,是他看重珍愛的。沒有哪個作者不希望讀者多多益善,正如一個博主珍惜自己的百萬粉絲吧。

      父親曾經悄悄告訴我,他翻遍了教科所的藏書,把有價值的借回來,一本本仔細讀,還翻譯了兩百多篇論文,三十多部論著,總計三百多萬字。之所以悄悄地,因為父親不好意思,擔心別人也想借、卻被他捷足先登了。美國的圖書館是這樣操作的,一旦你借的書別人也要,係統會提醒,借期一滿(比如書籍類是三周),必須歸還。國內怎麽樣就不曉得了,至少有心的話,可以在借書卡上查出書在誰手裏,私下催一催。我懷疑父親的內疚是否有必要,這個年代,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了。

      父親的遺囑裏,特別提到他翻譯的《教材學》一文,希望整理發表,可以填補國內空白。2022年三月初,老媽把52頁原稿一頁頁拍照,我一頁頁輸到了電腦裏。­也算是和老爸的一次神交吧,我似乎能看到他在書桌前正襟危坐,一筆一劃地抄寫一萬六千字譯文的情形。人生不隻是眼前的柴米油鹽,還有詩和遠方。人的一生,總要留下一點印跡。父親是有胸懷的,我以他為榮。

      我赴美留學、生老大時,父母來陪伴了近一年。在丹佛,我們一起參加了唐崇榮的布道會,父母在回應調查表裏,表示願意接受神。關於信仰話題,父親思索最多的是創造論和進化論。以樸素的思維,父親質疑進化論。用他的話說,一個小螞蟻怎麽可能進化成大象?多少萬年都不行。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這或者是父親信主的切入點。

      父母回國後的二十多年,沒參加過什麽教會活動。然而我回國時,父親喜歡聽我講聖經裏反映的人類曆史,以及弟兄姊妹們的見證。2021年三月底,父親接受胃癌切除手術的前一天,父母二人一起接受了洗禮。在生死邊緣,唯有來自神的救恩和應許,是實實在在的,可以抓緊並依靠的。我們大得安慰。

      手術後,父親頑強地堅持了八個月,從未喊痛、很少抱怨。一開始我還以為有時間,計劃著2022年回去過春節。十月中下旬父親再次住院,才開始匆匆申請緊急人道主義簽證。父親的健康狀態急轉直下,那時在入境城市要三周隔離、目的地至少一周隔離,已經來不及了。我心中淒然,隻能等著、禱告著。父親彌留之際,曾問母親,女兒到哪裏了?母親騙他說,已經在上海隔離中啦,你堅持住,等她回來啊。父親歎息說,太累了,等不了了。每次想到這句話裏麵包含的父親的失望,我就會悲從中來。疫情三年了,這樣的遺憾不知道有多少,還要重複多少。

      我小時候,父親經常開一個玩笑,模仿革命烈士死不瞑目,說一句“你要把革命進行到—到—底”,然後頭一歪,一動不動,睜著眼睛,等我去摸一下,這才閉眼。我經常抗議說,“你不許死!你敢死、我打死你!”往往不合作。父親等一會兒,會催促說,“快來給我合上眼睛啊,我這兒死不瞑目呢!”我有時過去摸一下,有時就對著他吹一口氣。父親閉上眼睛,哈哈一笑,結束遊戲。不知道這個遊戲是否我的專屬?哥哥們也玩過嗎?最後階段,我讓母親轉告特別想對父親說的三句話,就有這句,“你不許死!你敢死、我打死你”。聽母親講,父親聽到後笑了,說這是女兒小時候的事。

      今年年初熱播的電視連續劇《人世間》,最讓我羨慕的是周父臨終前,三個孩子都趕到了。一家人躺在一個大炕上,聊聊以往的故事,說說笑笑,輕鬆平和,彷佛日子就會這樣延續下去。沒有生離死別的痛苦,隻有天倫之樂、歲月靜好。如果我趕回去了、見到最後一麵,我就希望這樣,平平和和地在一起,親親父親的臉,暖暖父親的腳,輕輕地給他按摩一下身體。我要說,“別怕,老爸,經過一個長長的隧道,你會看見光,聽到好聽的樂聲。我們的神,在盡頭等你呢。在那裏,神要擦去我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舊事已過、都是新的了。而且最好的,在天堂裏,我們永遠沒有別離。老爸,我們會永遠相親相愛地在一起。”

      父親走了一年了,本以為今年可以回國的,到陵園祭奠一下。種種障礙,又得拖到2023年了。不過沒有一天忘記你呀,老爸。你惦記的那篇教材學論文,已經發表了。我天天和老媽通話,很多家人也陪伴著老媽。一個孫女結婚了,最小的孫兒也上大學了。你的一生沒有遺憾了。

      人一生的年月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其中可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就如飛而去。

      我隻是用智慧的心,數算自己的日子,完成當做的工。等時候到了,可以了無遺憾地去天堂會合你。父親啊,在珍珠門前等著我,就像詩裏所寫,那一刻,看著女兒撲向你的懷抱,你和我,都欣喜若狂!

父母1967年的結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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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天涯閒人 回複 悄悄話 偉大的父親.好文章,真情實感蕩氣回腸.謝謝分享.
老人與史 回複 悄悄話 一對金童玉女,叔叔很有古代先賢的氣息,兩耳不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心胸開闊
estar 回複 悄悄話 怎麽20年也沒把父母接來。我移民到手三年後就給父母申請了移民。在我身邊照顧著以後沒有遺憾
喵喵叫的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iqiao' 的評論 : 不知人間疾苦無奈的孩子才能說出來的話
aiqiao 回複 悄悄話 記憶
aiqiao 回複 悄悄話 “你不許死,你敢死,我打死你!” 很美好的
喵喵叫的苗 回複 悄悄話 多謝告知。如果我爸知道還有人記得那本書,一定非常高興,謝謝你。
常有理 回複 悄悄話 中學時讀過《給女兒的信》,謝謝你爸爸!
shaoning 回複 悄悄話 是的,耶穌說:“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和你分享一首歌,rend collective的joy of the Lord,youtube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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