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東方亮西方也亮的文學天空
朋友在Youtube做了一期“素食者”書評,侃侃而談,聽得食指大動,隱約看到卡夫卡加繆們從墳墓中睜開眼,探頭探腦。視頻的那些花團錦簇的美妙畫麵,歐菲利亞的花溪,她死魚般瘮人的眼神,令我好奇心死灰複燃,立即入坑,重拾很長時間不讀的fiction類。諾貝爾啥的,當然隻是藥引。
第一:版本之辨
先把文章寫好看,再說其他。文字不好,任你吹上天,不好看就是不好看。無法一窺韓文,隻好選中文版與英文版。先讀中文版,山寨味撲麵而來,就這,諾貝爾文學獎? 不至於吧,諾文那幫老家夥,眼神不濟,但口味還是刁鑽的。於是翻開英文版,切!方知中文的敷衍草率。無奈,這篇“素食者”閑話,隻好以英文版為準。信達雅,無信,無達,雅也白雅。中文版扔一邊,活該向隅,一點不冤枉。
讀至妙處,還是忍不住對照中文版。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都啥呀?你可以生硬,可以沒有文采,可以塞私貨,但你不能圖省事,大刀闊斧,格殺勿論。無肉的骨架,再好看,也隻是一具骷髏。
例如:
其一:
英文版:The loneliness of this cruel season began to make itself felt, seeping from the black opening of the ventilation fan above the bath, leaching out of the white tiles covering the floor and walls.
中文版:我從浴缸上方黑色的換氣口、地麵和牆壁上的白瓷磚,感受到了一種殘酷季節的寂寞感。
我譯:在這個冷酷的冬季,孤寂開始肆意,從浴缸頂上黑洞洞的通風口滲出,蔓延在白色瓷磚地麵。
其二:
英文版:For the few moments immediately after I opened my eyes the next morning, when reality had yet to assume its usual concreteness, I lay with the quilt wrapped about me, absentmindedly assessing the quality of the winter sunshine as it filtered into the room through the white curtain.
中文版:我躺在被子裏悵然若失,迷茫地望著冬日晨光透過灰色的窗簾照進房間裏。
我譯:次日清晨,我睜開眼睛,仍處於似醒非醒的片刻,現實在尚未成形為平時模樣。躺在被子裏,冬日陽光透過白色窗簾,我心不在焉地琢磨著陽光的性狀。
其三:
Her gaze roamed intently over the rapidly working mouths of the other guests, delving into every nook and cranny as though intending to soak up every little detail.
中文版:她的視線卻一直追隨著其他人的嘴唇和一舉一動。
我譯:她的目光專注,遊走於其他人忙碌咀嚼的嘴巴,沉浸在每個嘴角與嘴縫的一舉一動。
繼續閱讀中,每當文學美妙蓬勃盎然之際,好奇驅動對照中文版,無一例外地接連失望:那些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繁枝茂葉細節,被毫不留情地砍伐。
雖然母語閱讀令人愉悅並更全神沉浸 ,但正因為英文非母語閱讀造成的疏離,反而營造出強烈的“元閱讀”效應——放下書,想想,然後再讀。出乎意料的是,開始的磕磕碰碰很快被久違的文學樂趣代替。讀到“Mongolian Mark”時,我決定改變這篇文章的標題為:“素食者”——東方亮西方也亮的文學天空”,原本準備吐槽的標題是“素食者”——東方不亮西方亮的文學遊戲”。
第二:解構與結構
我不認為這是一篇為韓國或中國讀者所坦然接受的文本樣式。
初始的閱讀經驗是準備迎接似曾相識卡夫卡探頭探腦,卻沒有等來那道“美麗的傷口”,而是更陰鬱更暗黑,密集隱喻紛至遝來的東西方皆有的個人意象,但恣肆之際,有時會進入一種無法控製的失序狀態,如同“英惠”的夢境,雜蕪而暴躁。不知譯者是否有意繼承了作者的言說方式,大量的動名詞從句、故意而為的生僻詞匯、打破語法的倒裝句,特別從過去完成為主營造遠鏡頭的遙遠距離感的第一篇,到第二篇的中景現在完成時,再至極具壓迫感的近鏡頭現在時的第三篇,從頭至尾透露出一種笨拙的詩意,謹慎地挑戰著古典傳統。作者試圖借這些意象質疑現實,叛逆卡夫卡式的直線寓言敘述方式,但可能隱藏過深,似乎不及卡夫卡那種當頭棒喝的震撼。
戴著情色與肉欲麵具的後現代文學才是其本來麵目。如果認為這是一出關於男人霸權與女權之聲的對抗,最後依然男權勝出的政治話語的警世之書,我覺得對不起韓江苦心孤詣的“主角解構”——三段主角分別是丈夫、姐夫、姐姐,而實際上“素食者”敘述以斜體字體描述的夢境的主體“英惠”才是主角;以及主角解構的文學意義所揭示的人類的精神困境——我們與其他生命形式比如植物一樣,一生都困在原地,囿於一隅。
所有動機源於一場血色夢境,盛開於交纏肉體的花朵,結束於分不清可行走的人與不可行走的樹木間的區別。各種濃度的陽光貫穿文本始終,植物依賴光合作用與肉食動物吃肉都是生命需求,本質都是能量轉換,並無二致。
“蒙古胎記”最好看,最具文學妙趣。兩具肉體成為綻開的花朵的載體,讓我想起那些揮之不去的畫:漂浮在溪水上的奧菲利亞、Lucian Freud變形的人體、Edward Hopper孤寂的午夜城市……
第三:變形記
隱喻的所指浮現在文字之上,但能指喻體並不哭天喊地呼叫讀者注視,尋求及時的解讀,而是散落在文字密林中。這是“素食者”文學意圖,也是文學應有的尊重。
與卡夫卡開篇就直接了當的甲蟲變形不一樣,韓江的變形采用漸變的方式——由彼及此、由遠到近的慢鏡頭方式:人-動物-植物。
從人到動物:一位天真美麗的東方女孩,發出母獸般的嚎叫!“An animal cry of anguish burst from her lips, ‘...get away!” 。父親,一位典型東方父權形象的代表,暴力逼迫女兒張嘴吃肉,不惜用拳頭。此處想起張楚的“姐姐”。但我並不同意因此得出英惠逃離了父權獲得自由的說法,她反而離自由更遠,仍然無法真正自由做主自己的身體與意誌。於是才有第二章“蒙古胎記”——鮮花盛開的肌膚,情欲噴薄而出,動物原始性衝動,破除親屬性禁忌——上演的一出逆人類進化的戲劇。韓江的文學才華在此也如夏花般燦爛。美好的情色,春水橫流,花樣軀體。一種腫脹而充盈的閱讀體驗。“小黃書”的說法其實也不無道理,除非道學先生來讀。但非往黃色上靠,那就叫“大黃書”吧,要黃就正大光明地黃。 “Her legs were covered with scattered orange petals, and she spread them wide as though she wanted to make love to the sunlight, to the wind. ”,美不勝收。
從動物到植物:精神病院,姐姐仁惠的視角,英文現在時態,大段內心獨白,接近“零度寫作”的冷靜敘事。這些文學特質無不在模擬著植物的性狀,而變形也沿著同樣的軌跡來到第三部分:從第一章的素食者到拒絕進食,再到Flaming Tree——發光之樹,一場耀眼華麗的變形記。
寓言終於在此獲得意義:這是一個作為表象與意誌的世界,一個普世之光中眾生平等的世界。
最後一起共賞本書的結尾,一段可以媲美“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結尾:
Quietly, she breathes in. The trees by the side of the road are blazing, green fire undulating like the rippling flanks of a massive animal, wild and savage. In-hye stares fiercely at the trees. As if waiting for an answer. As if protesting against something. The look in her eyes is dark and insistent.
我譯:她悄無聲息地吸了一口氣。路旁,樹在燃燒,熾熱的綠光漣漪般蔓延,狀如一頭巨獸的側腹斑紋,原始而狂野。仁惠狠狠地盯著樹叢,仿佛在尋求答案,也仿佛在抗爭著什麽。黑色的目光堅毅而絕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顧城說。我想說:光,既照亮西方,也照亮東方。這大約也是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用意之一。
高見!
這篇評論真是文學生分析,非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