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費薩維咖啡館Fishawy Cafe吞雲吐霧
開羅,開羅——入埃及記(八)
開羅三天,我們住在解放廣場。廣場得名於2011年埃及革命,那場運動把穆巴拉克拉下台,算起來,也就十幾年前的事。
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廣場,隻是一個稍大的環島,車流大得幾乎無法過街,除非像埃及人一樣視交通燈為無物,全民任我行——Walk like an Egyptian。這裏是開羅的心髒地帶,毗鄰尼羅河。埃及博物館,中央政府大廈,開羅美國大學都在附近。這裏的別墅和新古典主義大廈混雜在一起;繁華如紐約第五大道的Qasr Al-Ainy大街,半夜仍然車水馬龍;而一街之隔,便是塵土飛揚,臭氣熏天,攤販似過江之鯽的垃圾城。城市天際線,清真寺的尖塔和吉薩金字塔頂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處。這是一座階級壁壘的城市 ,一座精神斷代的城市,一座在曆史重負下蹣跚前行的城市——開羅,al-Qāhirah" ——曾經的征服者,也曾被征服。
大街上,商鋪裏,路邊攤旁,隨時有人吆喝兜售。麵對這些精明狡黠的阿拉伯商人,我有時搞不清這些究竟是天方夜譚式的惡作劇呢還是他們作為第三世界的本來麵目。但每每算下來,也就幾塊美元,實在是便宜,於是釋然。離開的最後一天,我們本打算去尼羅河旁大道看河,結果被封了,不讓進。瞎轉一氣,轉得穀歌地圖也懵圈。突然看到一個大大的紅色M,果然是地鐵,於是決定搭地鐵回酒店。這就是開羅,一進地鐵站,地麵上的喧鬧突然消失,整潔的地鐵,耳目一新。地鐵上,有一位女孩,說她是大學生,想跟我們練習英語口語,與我從前在中國一樣。她會說的就很流利,但也突然卡殼,結結巴巴,漲紅的臉,一連串sorry。從她那兒得知,普通埃及人的收入隻能維持基本生活,滿大街的黑車司機,隻想掙點外快補貼家用。我們邀請她來美國加拿大旅行,她睜圓了眼,但欣喜瞬間熄滅。恐怕這輩子都不行,她搖搖頭說,令我想起我曾經做過的美國夢。
埃及博物館。我們酒店步行到此僅需五分鍾,一座棕黃色新古典主義風格建築,與古埃及格格不入。愛奧尼亞柱,羅馬式的拱門,過去現在未來三女神。若不是噴水池裏一根小方尖碑,旁邊兩尊人麵獅,說是希臘或意大利某考古博物館,沒人會覺得不妥。法老們若有知,隨便拿幾根神廟大柱,放幾塊金字塔的大石頭,也比拿這些子孫後代的浮躁來裝點自己的門麵強。
甫到,剛開門,沒啥人。最喜歡這種寧靜氛圍,可心無旁騖地逛。上次去希臘考古,我第一個入館,無端生出覺得自己是館主的榮耀。
大即美,古埃及,啥都大。偶像崇拜,逼迫人們仰視,不用跪,心中自然生出敬畏。看著看著,不小心,又引發了司湯達綜合症,這次的主要症狀:合不攏嘴;外加頸椎脫位,就沒這麽一直仰頭看過。
與其他著名博物館不一樣,這兒沒把這些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當回事。傳說博物館中庭和展館下方七米的深處,分布著許多走廊、展廳、交叉道和胡同,多達6.5萬件文物就被安置在這個迷宮裏。擺在館內供參觀的,九牛一毛而已。在其他博物館尊享隔離帶、防彈玻璃罩的文物,這裏隨便一放,跟擺地攤樣。就連圖坦卡蒙黃金麵具,也隻有玻璃罩著,可以幾乎零距離端詳。
到此一遊的人,大多衝圖坦卡蒙黃金麵具而去。館內為數不多的不許拍照的藏品,但據說給管理員一點小費,就可以拍。鎮館之寶,每間博物館都有至少一件,前麵總是堆滿烏泱烏泱似懂非懂的遊客,打卡拍照,忙得不可開交,全然不顧鎮館之寶自己的感受。
算上圖坦卡蒙,我已經見過三具這樣的黃金麵具。眼前這具堪稱是古典主義的典範。說古典主義,有的小瞧了。我們好像喜歡給啥都排個名,於是心裏便暗自給這三具跨越千年仍金光曜曜的麵具比較打分。另外兩具分別是:金沙的黃金銅人頭,希臘考古的阿加門農黃金麵具。比了半天,結果排名不分先後。實在要生拉活扯,覺得圖坦卡蒙出自達芬奇,迷一般的表情,細致入微,特別喜歡麵具額前的眼鏡蛇和禿鷲;金麵銅人像畢加索的立體主義,兩隻斜眼,可以放在臉的任何部位;阿加門農,簡直就是克林姆特的模特,冷峻嚴酷,特洛伊要阿加門農知道他們不是好惹的。
原以為可以按博物館的標號與參觀路線一路看下去。不出所料,跟在其他博物館一樣,很快就遺失在無邊無際的館藏海洋中。太多了,梅梅已經不耐煩,幹脆坐下說,你慢慢看。我知道這是她信息負載的訊號。索性信馬由韁,有一搭無一搭,瞎看一氣。
滿屋子的埃及神祇與法老們都不苟言笑,板起撲克臉,像文藝複興前的耶穌,拜占庭的聖母——神性有餘,血色不足,厚重得令人喘不過氣。轉到羅馬廳時,頓覺得輕鬆自在,因為我能理解,能用已知的藝術語法對話所見。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模樣,熟悉的表情——我頑冥不化的歐洲愚忠。
意外來自“美杜姆雁群圖”。第一眼就驚呆了。一直覺得古埃及文物並非藝術家的作品,而是圖案設計師的勞動成果。法老的國度不屬於藝術家,而是工匠之國。古埃及不需要帕提農神廟雕刻那樣精致的情感表達,不需要十人中隻有一人才能感知到的高深內涵,需要的隻是十個人看了十個人都會發出感歎的簡單明快的信息。正如麥克盧漢名言“媒介即信息”所揭示那樣,石材雕刻和象形文字,決定了信息必須簡單易懂:王權神授,永生不朽,法老即天下。原來古埃及人會畫畫,五千年前,他們就具備熟練的繪畫技巧,用簡潔清晰的線條呈現出尼羅河畔雁群的樣子,類似現代的工筆畫,按圖索驥,拿它還可以找到現實生活中的大雁。
古埃及人既然會畫——要知道,一直到古希臘,都沒有像樣的繪畫——也會雕塑,不是這些法老出資給自己的雕塑,正統英雄主義的理想化雕塑,而是作為藝術品的雕塑。這就是整個博物館,三號展廳,那有我最喜歡的Nefertiti或Akhenaten的雕像,一尊雌雄莫辨,透露著古埃及性感的雕塑。少見的窄麵長臉,像現代超模的麵孔,我傾向這是Nefertiti——娜芙緹緹,在埃及,她的名氣比Cleopatra還大,滿大街都是她的胸像。這麽美麗的女體,怎麽可能是男人。這是一次古埃及的藝術偏離嚐試,是無名藝術家的有意識創造。一些學者將其風格描述為“表現主義”,並可能與當時宗教革命之間存在聯係,古埃及文藝複興,或文藝革新。
逛博物館是個體力活,我們出館後,梅梅說,回酒店休整一下,打個盹吧。好啊,我滿腦子都是古埃及,也需要清空一下,出埃及記。我附和說。
剛進哈利利市場。就聽到有人說,你看上去像個埃及人。我知道他啥意思。一月下來,太陽親得我的皮膚厚顏無恥,沒錢吃飯跑單,臉紅都沒人看得出。
從摩洛哥到埃及,阿拉伯市場一路逛下來,已經輕車熟路,哪怕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購物中心,非洲最大的集市。我們對他們常用的套路早已了然於胸。第一:親密無間。套近乎,爹親娘親,不如你親,不如你的錢包親。各種花式昵稱:倪奧、兄弟、姐妹,我最喜歡中國,加拿大好地方……。第二:先揚後抑。報價天文數字,喊的是價,還的是錢。你以為買到便宜,然後在不遠處,總有更便宜等著你。第三:天花亂墜。埃及第一,世界第一;獨此一家,絕無第二;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信你就天真了。第四:死纏爛打。這招最厲害。有攤的,追不了多遠,畢竟屬於靜止幫。而流動幫 ,遊走的流動商販,鍥而不舍,不達目的誓不休。在馬拉喀什的尤索福神學院外,梅梅問了一下皮帶咋賣,被追了幾條街,追得哭笑不得,隻好買下。不用說,肯定買貴了。
要不,我們也在哈利利擺個攤,反正我已經曬得暗無天日,再學幾句阿拉伯語,學不會,新疆話也湊合,學陳佩斯那樣賣羊肉串。賣不完,咱自產自銷,保證你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我對梅梅誇耀說。
阿拉伯語、英語、漢語、法語……聯合國的翻譯人員應該到這兒培訓,每個商販都是語言天才和雄辯家。狹長街道裏,全是攤位,一家緊挨一家。擺滿五花八門稀奇古怪的紀念品。金字塔模型、古埃及神像、紙莎草畫、水煙、香精、香料、銀茶具、銅盤子、神燈、阿拉伯長袍、圍巾、首飾……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義烏世界。
來都來了,肯定要去坐坐馬赫福茲在此經常進出的咖啡館——費薩維Fishawy Cafe,猶如薩特的花神在巴黎。記得馬荷福茲說,每當他坐在咖啡館裏,抽上一口水煙,靈感就四處湧來。店內有歌手彈烏德琴,阿拉伯音階在半音上彎彎繞,逡巡在阿拉伯的窗台與門飾,同樣的細密繁複。
1798年,拿破侖的人清點過這裏的咖啡館,一千三百五十家,二十七萬人口的開羅,每二百人一家。坐下,點了這幾天喝慣了這種麵上浮著咖啡渣,固執不溶於水的阿拉伯咖啡,還吩咐侍者給我們來兩槍Shisha,梅梅取名為西夏煙,馬赫福茲曾經在這兒抽過的阿拉伯水煙。梅梅喜歡芒果味,我要了草莓。小哥手腳麻利,放上炭火,加滿煙絲。俄頃,可以啦,小哥笑眯眯說,悠著點。用力一吸,壺裏水翻騰,發出咕嘟咕嘟響聲,煙霧順著管子來到嘴裏,頓覺異香撲鼻,一股近乎三月桃花的清香味道立即口鼻腔孔散發開來,再細品,煙霧帶著草莓的微酸,微微有點涼。便覺舒適鬆弛,有可能是尼古丁的作用。半躺在阿拉伯長座椅,開始吞雲吐霧起來,那管得上周圍人聲鼎沸,小販不厭其煩的兜售。問梅梅她的芒果味道如何,她說安逸,唇齒甜香,比平時抽的香煙絲滑多了。抽到快沒煙時,小哥過來,添了塊炭。慢慢來,他說,味道會越來越好。
鄰桌有幾名阿拉伯男子在敲打手鼓、彈奏烏德琴,還有幾件叫不上名字的樂器,一位年輕人隨著伴奏唱歌。很多轉音,轉音時他會搖頭,轉音越多他搖得越猛,聽起來很複雜,至少我唱不出。他們邊唱邊笑,一首接一首,也不知當地民謠還是流行歌。歌聲中總有種揮之不去的,阿拉伯調調才有的淡淡憂傷。如同每日五次全城同時響起的祈禱——呼愁,用帕慕克的話說。
我們一直坐到抽完西夏煙的最後一口才離開。夜色暗湧,燈火通明,整個哈利利像一盞巨大的阿拉丁神燈。
跋:
至此,一月的北非遊接近尾聲。這些文字有的邊走邊寫,通常是梅梅逛街時,或回到酒店裏臨睡前;更多是回來後整理而成。合計十八篇,共五萬言。
寫著寫著,偶爾會出現些奇緣奇遇,令人心慕神往。比如紅海曆險,梅梅與眼鏡蛇共舞,阿斯旺的小島。我承認有些情節不免時空錯位,但細節卻完全真實。這也是旅行文學的時空觀應該具有的真實幻想(realistic fantasy)與願望達成。
旅行文學幾乎涵蓋世界每個角落,我們這次走過的摩洛哥,就有英國人寫的我認為迄今最為出色的摩洛哥旅行劄記:“諦聽馬拉喀什”,盡管喬治奧威爾也有散文名篇:“馬拉喀什”。埃及就更不用說,福樓拜的“旅行到上埃及”,理查德波科克的“古埃及之旅”,何偉的“埃及的革命考古學”,幾乎成了除攻略每天拜訪的老朋友。大師前輩的旅行文字,日月星辰般,照亮我們的旅程。
最後,附梅梅對北非兩國遊的觀感,以此作別摩洛哥與埃及。
小結一下,我對北非人的印象不錯哦,一點不像小紅書和自媒體渲染的那樣,騙子多小偷多,反而我認為很安全,我個人感覺沒有安全隱患,他們行為有規矩,不出格,對我們也很友善,我們兩人夜晚在普通的街上走,也不覺得害怕,有天晚上大約九點多鍾,在小街上我們在ATM機上換錢(一大紮,因為兩百美金換一萬埃及鎊,來往的人都知道我們在換錢,小街上的人也沒有特別關注我們,也沒有跟蹤或者鬼鬼祟祟的行為,更沒有讓我們有壓力,一切都正常,令人感歎,為什麽自媒體和很多人太極端地抹黑他們,隻有唯一的一點感覺不適應的是,他們拉生意的方式,太纏人磨人,如果改進一下就更令人接受(也許這是他們一直以來做生意的習慣,表示理解)。我這方的感受,物價低,他們討生活太不容易,特別是埃及,出租、馬車、船、價格低到不忍還價,所以通常我們都會自覺自願地給他們三分之一多的小費,一倍的小費,或者更多,天氣這麽熱,(生意也不好做,競爭強烈),心裏覺得好受一些,真心話。這次旅行,是我們第一次對穆斯林國家的近距離接觸,可能因為他們有宗教的約束,行為舉止沒有見到過分的地方,他們窮,落伍了,但感覺人品並不低劣(至少到目前為止我的感受),至於那些極端份子另當別論。
另外,我也在反思,是不是我的同情心太泛濫。傍晚我們參觀了兩個神廟後,正去尼羅河邊,準備找一個靠河的餐館吃飯,我看著一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坐在馬車上招攬生意,天氣非常熱,馬兒也被曬得狠,時間接近六點了,那個男人走過來對我說,上來坐馬車嘛,我隻要一塊錢(美元),我的心被捅了一樣痛,我們本來沒有打算再坐了,因為今天已經坐了好幾趟了,隻是前幾次都比他貴一點點,三塊錢(美元),一塊錢,怎麽養活馬,還有錢賺嗎,我說好的,我們坐上去的一瞬間,我眼淚止不住地刷刷流了下來,看著這兩父子艱難地討生活,我們應該珍惜現在擁有的。我們坐過去一趟後,說那我們再坐回來吧,這樣就可以給他兩塊錢,然後我說再給你小孩兩塊錢,給你多一塊錢的小費,他好感激我們。坐了帆船上岸,招攬馬車的車夫們還是很多,車夫吆喝,坐馬車吧一塊錢。上午坐十多分的馬車,通常是兩塊錢或者三塊錢。一美元換50埃磅,摸著良心說,我還能忍心去和他們討價還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