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
我是個書生,我雖然隻讀過幾本書,但大家都叫我書生,可能隻是因為我長得象。1679年的春天開始時,我安排我的父母出現,讓他們準備我進京所需的物品。與我預料的一樣,他們認為書童會讓故事無法預料而被否決。經過長久地討論,在1679年春天,白晝越來越長時,我們有了一個彼此都滿意的安排:在路途中,我會被賦予奇遇。我們把奇遇分門別類為悲劇,喜劇和待定三種。三種都令人神往。
1679年的春天臨近夏天時,我作為一個書生啟程,赴京趕考。
官道用一種謹慎的態度歡迎我,它在陽光下發出與我的長衫同樣的顏色。當我踏上它時,我明顯覺得它抽搐了一下。我回頭想與父母揮手道別,但他們因該站在那裏淚水漣漣的東南方除了一望無際的天空,什麽都沒有。
行進很順利。按故事安排,景色在適當時候應該從我身後包袱裏跳出來,在前方布置出一些樹木,橋,水和煙霧彌漫的山,如果運氣好,還會有騎牛的小孩。當然,它們是否在我身後消失,我不知道。官道似乎沒有盡頭向天邊延展,好像走了半月或一月。我發現我完全記不清與數字有關的東西。沒有一點跡象表明我會遇到奇遇出現的必要條件比如深穀或流星。我很沮喪。春天的氣息開始被替代為後背漸漸增大的包袱發出的味道,我原本與官道一樣的顏色的長衫也呈現出可疑的深淺不一。
我必須插敘一個細節:我的飲食和起居。食物和睡眠才能保證繼續前行,盡管我讀過的很多書對此語焉不詳。客棧恰好可以滿足這兩點。我喜歡客棧,它給人一種飄渺不定的感覺。我於是來到一個客棧。客棧充滿很多不同形狀而且非常響亮的聲音,灰塵在四處孜孜不倦地飛上飛下。我選了一張方桌,要了一碗水,但應該裝水的碗裏沒有水,卻有三隻在我讀過的所有書籍都沒有記載過的蟲,它們有三個頭,每個頭有三張嘴。我決定讓惡心停止,起身離開。出門時有人打架,空氣中有鹹腥的味道,像一本我看過很多遍沒有書名的書散發出的一樣。
三天後,我對著溪水洗臉,有風吹過,水起皺,我看到我本來就模糊的臉變成三個,每個臉又有三張嘴。我知道,我可能錯過了一個奇遇。
我於是來到一個客棧。客棧充滿很多不同形狀而且非常響亮的聲音,灰塵在四處孜孜不倦地飛上飛下。我選了一張方桌,要了一碗水,但應該裝水的碗裏沒有水,卻有三隻在我讀過的所有書籍都沒有記載過的蟲,它們有三個頭,每個頭有三張嘴。我用手指挑起一個蟲,彈出。蟲在空中飛,飛得很慢。我從沒有見過在飛得如此慢的蟲。蟲落在鄰桌一個人的後腦勺。我看到頭皮從容地破開,一些白色夾雜紅色的東西流出,蟲繼續緩慢地向頭的另一端行進,象我在後院讀書看到過的一種很多腳的蟲。在焦急的等待中,終於有一束光緩慢來到我的眼前,這束光象沙子隨風舞動的瀑布從一個優雅而整齊的孔洞那頭透過。他仍在咀嚼,發出含糊的音節。我知道他遲早會伏到在桌上,那隻蟲也應該最後從洞中鑽出,然後掉在這個人眼前,如果碰巧他沒有分清蟲和碗裏的東西,蟲就可能進入他嘴裏。 我不明白是蟲自己做的這件事,還是我的手指讓蟲做的這件事。我離開時,客棧很安靜,讓我想起有一年郎中用一根針紮進我的耳朵後的安靜。客棧裏的人迅速往兩邊分開,象我在麥田散步看到的那樣。
我用溪水洗幹淨手指,從口袋裏掏出了另外兩隻蟲,它們有三個頭,每個頭又有三張嘴。我盡量象在客棧那樣彈出,我還沒來得及看見它們是如何飛的,就已經軟綿綿落在地上。這時螞蟻來了。我無聊地看螞蟻對著蟲忙碌。當我的視線順螞蟻上樹而上樹時,在左前方,一張臉,應該是一張臉,我找不到更好的詞,雖然我是書生 。臉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臉在不停變化,像搖動的雲也像旋動的水,更像清晨糾纏繚繞的霧。我慢慢走近。傾城傾國從書上的詞第一次實實在在出現在我眼前。我感覺她在對我笑,我的心髒似乎比我更原意看到這樣的笑。我開始痙攣,好像一種神秘的液體充滿我。我也對她笑。你好,我說。我不期望臉回答,一張不停變換的臉是不會說話的。臉用一種優雅的方式飄動,好像蜘蛛在自己的網中穿行,一幅新鮮發亮的布匹在夜空中搖動。布匹上有我在很多書上見過的隻有黑與白的景色。黑的是我熟悉的我的茅屋,白的是我沒見過的午夜月光透過薄雲的九根光柱緩緩落在地麵形成的九宮格。後來我隱約覺得我在黑與白的起伏凹凸中有了一個自從踏上去京城的官道後睡得最好的夜。
書生在去往京城的路上行走了七個不同的季節,他已經被不同地方的灰塵塗改成另外一個人。
他在那個雲霧繚繞的清晨醒來時,他發現用來睡覺的包袱比平時濕潤得多,發出刺鼻的騷味,一灘麵目模糊的液體在不遠處召喚他,書生用食指探索了一下,一種熟悉的黏稠覆蓋了他,他的臉紅了一下,但隨即發青。他覺得此時的感覺與他在家中書齋裏翻開一直想讀的編號為第三十六的書時相似。那本書是在他父母一再叮囑不能看的第二十三個春天後,終於被翻開,但裏麵除了蠟燭投下的陰影外,什麽都沒有。他擔心父母知道後會對他責罰,在半月的心神不寧後,書卻不見了,等待中的焦躁在父母一句我們不會罵你因為故事是這樣安排的中釋然,盡管因此整個書齋的書在翻開後隻有蠟燭投下的陰影。許多年以後,我在另外一個相似的清晨想起這一切時,我雜亂的眼光卻再一次看到這本書。
書生決定再次啟程,雖然我感到身後有濕潤的眼光變成霧水澆灌他的後頸,他顫抖了一下,還是邁開了步子。
我忘了交代,我叫書生。我既然是一個書中的人物,我可以做一些平時不能做或不敢做的事情而沒有無法接受的後果,就像夢。在選擇去青樓找歌妓和回家寫字看書時,我還是決定回家,準確地說,我的書齋。
我麵前出現了書桌,書桌上出現了筆墨,我伸出右手拿起了筆。筆被變幹的墨水黏得很硬,墨水也成了一層發黑的灰,我把筆尖在兩排牙齒間擠壓了一下,它在濕熱液體的浸泡下舒展開來,筆毫一根根彈出,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把書齋裏的書震得亂翻,有的甚至翻到了我從未讀到過的頁,而那些書頁上筆跡顯然不是我的,一排排鳥的腳印清晰地在光亮的紙上使我的眼睛驚惶失措。直到一個女子被風搖晃到眼前。她是我父母在我十二歲時用他們意味深長的眼神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一直翻到十五歲,除了覺得我第一批毛發酷似上麵全是手抄的樹丫或雞走過的爪印一樣的痕跡外,我看不出父母為何把它當禮物。三年後發現無論怎樣變化,這些古裏古怪的毛發其實隻有二十六個。它們在一個夕陽西下時候引導我的手把書最後一頁用剃刀撥開,這兩頁紙很不高明地用幾粒米飯黏在一起,一位女子,我的禮物,出現在這個相似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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