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沉眠滿洲國:第四十一章(7-8)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剛吃過了早飯,趙鎮妹敲門送來一大籃子的罐頭,推說家裏還有事,便沒有進門,但是關照張效鳳盡量不要出門:海仁的一個哥們昨天晌午在南馬路被殺了,海仁得信就過去了,天都黑了才回來,還特意帶回來些罐頭,聽說戒嚴還得三兩天。凡是在家門口小鋪能買到的,就將就兩天,沒事別遠走。警察憲兵在路上看誰不順眼,不搜個臭夠不帶撒手的。
黃文剛知道這是霍海仁給他報信:沈掌櫃的已經被殺了。黃文剛暗自讚歎北極熊做事漂亮,確實具有戰鬥力,真是不枉都在蘇聯的特訓一場。
對霍海仁這組的特偵,羅昌城並不認識沈掌櫃的,崔哲珠報來的隻知道有一個家是住在南馬路,好像是老巴奪煙廠的一個小工頭。那是第二次去錦州受訓時,霍海仁搭羅昌城的車,到南馬路捎上了那個叫滿福利的中年人。
霍海仁這組的特偵裏,如果在埠頭這麵沒有成員,沈掌櫃的從馬迭爾出去奔傅家甸,南馬路應該是他的第一站。沈掌櫃是剛離開了乘坐的帆布棚子或者洋車,或許他和那個特偵還沒碰到麵,下車進到居民區離開了車夫的視線,就被北極熊解決掉了。這個時機和速度,都達到了最快、最隱秘解決的要求了。
索普和黃文剛在中央大街街口,差點麵對麵相撞的時候,沈掌櫃的應該已經離開了馬迭爾旅社。而黃文剛坐上黃包車奔成功家的時候是12點20分,趙鎮妹特意說的是晌午,那就該在一點之前,時間完全能對得上。崔哲珠和黃文剛分手僅一個小時左右,北極熊就完成任務了。
霍海仁回家在院門口和警察嚷嚷的時候,是12點50分,這和黃文剛在馬迭爾分手也不過一個小時多一點,肯定是沒和沈掌櫃的在馬迭爾吃飯。黃文剛判斷這是霍海仁聰明所在:讓沈掌櫃盡快單獨行動,不僅為黃文剛安排的殺手提供了便利,事後調查時,作為可能是和沈掌櫃生前接觸的最後一人,相聚時間越長當然越不利。回家在樓下的嚷嚷,也是告誡黃文剛不要輕舉妄動。
沈掌櫃的乘洋車過去,最多也就12點40分。霍海仁得到沈掌櫃的死訊出去,天快黑的時候回來,應該是在4點半之前。1點到4點半這段時間裏,先去憲兵隊核實他倆分手的時間,再去正陽街去吊唁一番,3個多小時應該是夠了。如果照相館發生了什麽事,羅昌城那邊雖然不在霍海仁應該向黃文剛通報傳信的範圍內,但霍海仁就不可能回來的這麽快:羅昌城的老板鳩尾田一定會退到後麵,把霍海仁和岩崗推在前麵,與憲兵隊和警察局交涉。不處理利索也得擺脫幹係,否則是不會讓他回來的。
黃文剛對外麵的擔憂,通過間接的判斷,總算都有了著落,剩下就是考慮自己出逃的問題了。短時間需要在成功家藏身,也給了他從容安排和準備的充裕時間,他現在需要的是平和心態。
黃文剛躲在屋裏總是心緒不寧,竭力控製著自己的焦躁不安。張姨看出來他的坐臥不安,以為是恐慌,就當講笑話一樣,把成功、霍海仁一起打了大佐,關啟慶又讓曹署長和和尹署長把大佐給安撫好,都對黃文剛說了個仔細:經緯警署的警察,現在大概都知道了小光是公安局局長,更沒人往這個院子裏鑽了,來這條街上轉悠的警察都很少。段長大院比滿洲國前,更不受警察的騷擾。
撤掉戒嚴後,門口隻剩下個警察在轉悠,不知道是防止裏麵的人躥出去,還是不讓閑雜人員來滋擾。至少不像其他院子,片警借著機會還在搗亂和搜刮,挨家挨戶沒完沒了的敲門,連應景帶嚇唬的不放出點血來就糾纏不休,弄得人心惶惶煩不勝其煩,居家過日子都鬧心。
張效鳳晚飯後,特意包起來凍餃子,讓黃文剛也能伸手有點營生幹,省的憋悶壞了,閑聊時對他說:今兒在街頭小鋪打醬油的時候,屋裏幾個人有鼻子有眼的白話,就像是親眼看到的一樣:是在晌午,有個老毛子的奸細,還是個咱中國人,把一個特務給紮了好幾十刀,一刀兩眼的身上都成篩子了,棉衣被血給浸透,結結實實的貼在身上給凍成了盔甲。
沈掌櫃的被殺,趙鎮妹早晨有過了通報,黃文剛倒不感到意外,民間傳播中的加油添醋,是國民的嗜好,也是傳播人炫耀消息靈通、高人一等的基本技巧,黃文剛自然更不會感到新奇。
即便沒有他在中央大街的逃脫,沈掌櫃的作為特偵被暗殺,也會首先列入涉諜的偵破範圍,所有與案情有關的一切信息,都該是嚴格保密的,怎麽會把確定蘇俄間諜作案的結論,如此快的傳播出來?!
無能的中國警察,最常用的卑劣手段是:靠故弄玄虛來提高身價,靠血腥暴力來查詢線索。甚至不惜在普通刑事案件中,都大肆抓捕造謠惑眾者,在震懾民眾的同時,也借機搜刮。現在隻有一種可能的判斷:沈掌櫃的被暗殺,是他特偵身份暴露了出來,刺殺的手段也與普通鬥毆、民間仇殺明顯不同!
黃文剛借著周末中國警察和特務的鬆懈,於12月16日離開江城,在成功家住了整整兩周。進到成功家的當天晚上,黃文剛便在書櫃中做了記號,給成功在《橋梁設計》中,留下了一封簡短的密信,匆忙之間安排的也算周全,那封密信內容隻是預防在這暴露的應急之舉。
最初密信的內容隻涉及成功一人,也沒對他何時離開或者在這殺身成仁做任何的安排。但隻要被堵在了這屋裏,黃文剛當然不會束手就擒,如果實在沒有脫身的可能,也不會做無謂的抵抗,直接自我了斷。
不給抓捕人員造成傷亡,事件的影響就越小,為成功帶來的麻煩也才能最少。必須給成功留下周旋的充分餘地和口實,以便在關啟慶和溫慧池的營救下,即便離開警務廳也能夠保全生命。
緊急狀態下,最簡短關照張效鳳帶給成功的話,包括如何能強化張姨記憶,不至於在驚恐中遺忘,黃文剛都已經想好了。成功回家看到的《橋梁設計》中密寫留言,其實已經是第三次更換了。
給成功留在熱水鍋爐中的密信,也反複斟酌和修改,拖拖拉拉的耗時整一周,文字幾易其稿。遺漏事項自然不會,也要極力避免語言簡潔的詞不達意,導致成功理解歧義而留下麻煩甚至是禍端。
趁著張姨外出的時候,將銀行存單分別藏入了昱燦房間的匿藏點和竹椅子裏。昱燦房間匿藏點的存單,存放和取出都很麻煩,這是成功將領導灌木叢行動兩年的經費,短時間內也用不上。
當完全控製了張效鳳的第二天,驚魂稍定的黃文剛,就有了以成功取代自己的念頭,把身處險境又意外陷入安樂窩之中的情緒紛亂竭力平抑,他是有這個心理能力的,時間的充裕讓他覺得有必要作出當機立斷的抉擇。
本來王建伍應該是替代他最理想的人選,也有效力共產國際的共識,但接觸過少很難達成具體行動默契。在滿洲活動多年,能存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暴露的危險太大,王建伍底子的潮濕,無法徹底烘幹。看似隔離做的天衣無縫,其實潛在危機無處不在,黃文剛自己的突然暴露,就是有力的例證。
除非都是死人,否則就沒有永遠的秘密而言。如果自己沒能逃出滿洲,或回到蘇俄被雪藏。安德羅耶夫隻要動點腦筋再下點力氣,王建伍和羅昌城一樣,都不難被他找到。屆時歸自己節製的成功星期天行動小組,也就無法獨善其身的被保存下來。經營資本被喪失殆盡,雪藏等同於無期徒刑。
掌握並指揮目前這樣的體係,對安德羅耶夫來說都可以說是龐大而嚴密,經費充足又可謂兵強馬壯。王建伍更容易耐不得寂寞,擅自與滿洲省委聯絡或展開行動,就有可能破壞掉整個計劃。王建伍畢竟沒有受過嚴格的間諜訓練,對休眠無法真正理解,容易短視缺乏戰略的高度。
若成功完全取代自己,隻是將灌木叢行動合並到星期天行動,以成功的星期天小組為為核心,添加了北極熊和大車店的羽翼,這是最有利的。既能讓成功不被安德羅耶夫掌握繼續休眠,又能對其他人員提供有力的保護。讓黃文剛猶豫的障礙是成功非中共黨員,對蘇俄又有極大成見乃至仇恨,更不認可共產主義的理念,但從抗日的角度來說,成功是可靠的。
黃文剛用星期天行動的代號,取代了灌木叢行動,巧妙的堅守著別爾津的原則。成功的星期天行動,就是一個縮小版的灌木叢行動。黃文剛有意無意的也一直是拿它當試驗田,幹幹淨淨不摻雜進一絲隱患。但即便是別爾津和安德羅耶夫不知道這是黃文剛布局的網絡和領導的行動,也不會把二者聯係到一起。何況除了別爾津和黃文剛以外,連安德羅耶夫都包括在內,沒人知道灌木叢行動,安德羅耶夫不過知道個代號,不知道具體行動內容。
接替自己來統掌全局,更增加了成功的責任,反倒減少了他動搖的可能,特別白玉香對成功來說是個死結。黃文剛還不知道白玉香已經被金植轉手給了溫慧池,但他堅信成功若反叛,無論如何都無法麵對由他親手擺上祭壇的白玉香成功變節的可能幾乎為零,就是他來統籌全局最有利的前提條件。
黃文剛很是不舍把隨身的左輪手槍和衛生間洗漱櫃的中的花口擼子做了調換。左輪槍是他從蘇聯回國前,別爾津送給他的禮物。當下江城肯定是布下了天羅地網,難以再隨身攜帶它闖過重重檢查。但這把槍離身,黃文剛更是感覺忐忑不安。自從進入滿洲後,凡是覺得危險的活動他都會攜帶它。天涼的時候,他都把左輪槍塞在左臂的衣袖中。藏在身上鼓鼓囊囊的,比馬牌擼子都容易被發現。
出逃的路途險惡,隨身隻帶一支槍都是在冒險。若沒有槍在身上,對黃文剛來說就像沒了魂,盡管他自以為還沒狼狽到猶如喪家之犬的地步。把自己的馬牌擼子又和藏在書櫃頂蓋的花口擼子做了調換。把兩支花口擼子和五個彈夾,猶豫不決中都先放在了茶幾上。
拿起茶幾上鋁製豬腰型飯盒,走進成功父母的房間,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開始化妝。這隻豬腰型飯盒原是藏在客廳的陽台門前大木桶花盆裏的一個小油布包中。黃文剛以前每個月都用一次的那套易容用品,都已經被他燒掉了。
張效鳳很是驚詫,她一周都要往花盆裏澆兩回水,從來不知道土裏還埋著這麽個飯盒。成功藏在衛生間和書櫃上的兩把槍和倉房陽台上空酒壇子裏的四個手雷,倒是對她交待過:危險不能亂動。
黃文剛在程家的秘密應該還有很多,他打開鎖著的昱燦屋裏書桌抽屜,用鐵絲比鑰匙還麻利。張效鳳想著都有點後怕,把落在地上的花土和花盆上的油布都收拾好,也跟著來到了屋裏。
黃文剛的化妝術很高超,張效鳳驚訝的目瞪口呆。根本認不出眼前的這個比自己年齡還大的男人,就是曾騎在自己身上,年僅28歲的黃文剛。隨手拿起了在寫字台上董祿存國民手帳,上麵的照片和眼前這個老男人一模一樣:你弄成這樣,一會咋吃飯呀?胡子不都得掉下。
啥都不耽誤,隻要不當眾洗臉。黃文剛抱著張效鳳親吻了一下:上床都不礙事。
張效鳳手腳麻利的把書房清理幹淨,帶著卷在報紙裏的垃圾,趕緊回到了廚房去下餃子。兩人吃完餃子,還不到五點鍾,張效鳳見黃文剛臉上的化妝和胡子,確實沒有什麽變化。
張效鳳把廚房收拾利索,黃文剛就讓她換好了衣服,再被黃文剛修理下眉毛,在成功父母住主臥的立櫃鏡子中一照,張效鳳看到了鏡子中的一個大戶人家太太,不認識般的端詳了半天。
一切準備就緒,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倆人麵對麵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靜靜的喝著茶水,張效鳳不想再打擾黃文剛,出門就可能不能再回頭,需要思量明白的事太多了。
默默的走到了黃文剛身邊,點燃了一顆香煙,放在了黃文剛的嘴上。擺脫了他握住的手,走進成功的臥室,把三個信封都放在了床頭櫃的抽屜裏。又把黃文剛放回成功床頭櫃裏的兩支花口擼子和五個彈夾,都拿了出來,放在了客廳的茶幾上,一件一件邊往自己的懷裏塞邊對滿臉疑惑的黃文剛說道:我知道你怕帶槍被查出來,這兩把槍都由我帶著,遇到事這是保命的。在你遇到要命的檔口,我就把槍給你。若從我身上給查出來,你就別管我,我就說是害怕遇到壞人防身用的。他們能把我一個老娘們怎麽樣?我又不是胡子!最多關我一陣,還不得放了我,還能養活我一輩子?再則說了,笆籬子(監獄)我又不是沒見過?看著目瞪口呆的黃文剛說道:三丈遠的距離打樹上的鬆塔,那時候比劃的是大匣子,子彈緊吧隻讓我打了十個子,學了一個時辰打中四個。
黃文剛的眼睛有些濕潤,半天沒說出話來,想了想從張效鳳懷裏掏出了手槍:等穿好大衣我給你往裏塞,到時候我自己掏的時候也方便。將張效鳳的大衣拎起,邊幫著她套上邊說道:一旦被查出來,你也可以說是偷了東家的錢,想出去做點買賣,順手就把槍也偷了,想到奉天再給賣了。張效鳳會打槍是黃文剛最擔心的,現在他能確定:一旦他遇到危險,張效鳳真能拚命。
到時不用你過來掏,反倒會耽誤事。張效鳳對幫她掖槍的黃文剛說道:要麽是我先開槍,再扔一把給你,要麽就是我擋在你前麵,他們愣神的功夫,你就能先下手為強了。
一切都看我的眼色再說,我沒讓你動手,千萬不能拔槍。黃文剛竭力控製著,這時候再想勸她根本不可能,控製著眼淚沒有流出來,心裏很慚愧:這個傻娘們,怎麽連自個的命都不顧忌。
黃文剛倒是覺得:張效鳳被捕或者被擊斃,不可能查不到她的身份,她身上的槍直接推給成功,反倒能減少麻煩。但從自己的董祿存國民手帳,就能追到鬆花警署,繼而追到溫林公安局。盡管成功有把握將戶口推得一幹二淨,但張效鳳和成功的關聯,又會把矛頭指向了他。
咱倆拆不開的時候,要留了活口,不都得牽連上小光嗎?!張效鳳聽完黃文剛的分析,反倒束手無策了,無論如何不能牽扯到成功,這是她潛意識中的底線:不能把小光給饒進去。
一是不能同時栽進去,所以你不能不聽話。二是咱倆能有銷毀國民手帳的時間。黃文剛把五個槍梭,都放在了張效鳳的拎包裏:你那個打火機,放在外麵兜裏,要掏著方便些。
五點半天已經全黑了了下來,黃文剛和張效鳳像買賣家的一對兩口子,離開了成功的家。下樓在一樓樓門口,遇到了三樓的鄰居,張效鳳低著頭加上樓道裏黑,也沒能被認出來。張效鳳挽著黃文剛,特意走到了麵包街和中央大街的路口,才喊了一輛帆布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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