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沉眠滿洲國:第四十三章(11-12)
第十一節:
估計時辰差不多了,看著眼神恐懼的女人,啞巴豆歎口氣把她往懷裏摟了摟,鄭重其事的說道:我姓王的說話算話,更不會賺女人的便宜,如果你幫我幹事,我就會保護你,沒人再敢欺負你。
他雙手捧住了大秀的臉,問道:你娘家裏麵的西院租給騎五團了,是萬老三帶人收拾的,你一定知道。院裏今天開進去一輛大卡車,車上裝的什麽知道嗎?
從上次胡昆請成功喝酒,這都快一年了,之後大秀就很少回娘家。她看得出來,受萬老三窩囊無用的牽連,再加上自己名聲不好,回家都不招爸媽待見。那次成功走之後,胡昆直接告訴她:你已經是出門子的人了,家裏以後來人,不用你跟著忙活。讓人家以為我多霸道,嫁出去的閨女,還得回家幹活。
大秀心裏明白,這是爸嫌棄她在外麵的名聲不好,連弟弟小胡子都明顯嫌她丟人現眼。可當初剛和六子混到一起,回家爹媽都是喜笑顏開的。後來又聽二秀說,爸媽商議寧願倒貼,也想把她嫁給成局長,但人家成局長是大城市人,對她一點意思都沒有,眼眶子高得快上天了。
當初嫁給萬老三,大秀一百個不願意,八仙姑勸她:他哥是個掌櫃的,咋不能給自家兄弟琢磨個買賣,這年頭就靠出大力,能趕上吃香的喝辣的?你先將就跟他過上兩年,以後也許當個老板娘,咋也對得起受的憋屈。
爸媽就是糊弄,從沒想過倒貼給自己找個好人家!大秀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好在和二秀還姐妹情深。
我都快一年不咋回家了,萬老三去幹活回來跟我說起過,我都沒過去。現在收拾出啥樣我也沒看見過。人都是勢利眼,爸媽也不例外,就我妹妹老實巴交的,沒那麽多花花腸子。大秀說起來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馬上就去給我幹一件事:看看院子裏的卡車上裝的是啥,肯定都是箱子,你能說明白是啥樣的箱子就行,箱子上有字能認得,最好也記住了。這事任何人不許知道,就是被發現了都不能說是我讓幹的,能做到嗎?啞巴豆盯著大秀問道,為打消她顧忌又解釋道:這事和你家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和騎五團的長官也是哥們,所以我才不好意思檢查,但拉啥我不知道,將來有麻煩我都沒法提防。
那就得快關城門的時候我回家,我家茶館關城門就收攤,唱二人轉的也都收了,夥計也不給續水了,但總會有在那嚤唧聊天的茶客。大秀做出聽話的樣子,繼續說道:我爸不能熬夜,晚上喝完酒就上炕,天放亮就起來了。關城門的時候,我家人基本就都睡了,就留下一個拉弦的老秦頭,幫著看著點等最後關店門。我到後院才好爬到車上去,老秦頭懂事嘴還嚴實,看見也不會說。真被誰看見了,我就說是沒上去過,上去看看裏麵長得啥樣。
啞巴豆高興了:過去的時候,拿著我的電棒。 我今晚一定把這個事辦成,我現在就回去,你就在這等著。大秀起身下地,給搪瓷缸子加上水,把暖瓶遞給啞巴豆放到了炕裏:我用不多大一會就回來,你自己先眯會。
大秀剛走到娘家門口,就從西門傳過來了敲擊鐵軌的聲音。四個城門在關閉城門前五分鍾,執勤警察都會爬上城門洞子頂上的城門樓子,用長把榔頭敲響懸空掛著的不到一米長的鋼軌。
進到茶館裏,最後的兩個客人,正好起身要離店。每年都是如此,過了陽曆年客人就少。老秦頭告訴大秀:今個一小時前就沒幾個人了,二人轉的戲就停了,大家都回到後麵歇著了。
大秀囑咐老秦頭:明天他們不問,就別說我回來過了。我進去跟二秀說點事。你在前麵等著,我會關門。從茶館的後門出去又關好門,站在門廳進院的門前,從門上不到一尺見方的玻璃窗口往院子望了望。
玻璃都快被凍霜糊滿,大秀用手掌按在玻璃中間的凍霜稀薄處,很快就有被融開的細細冰水向下流淌,被冰的發麻的手掌放到嘴邊哈了哈,再向院裏看去:除了一輛大卡車,院子裏什麽都沒有。衝著大門並列的兩排房,隻有一個屋子還掌著燈,後麵的兩個小院裏,也沒了燈光。
大秀暗喜,剛要推開門進入後院,就看到媽媽八仙姑從自家住的東院出來,帶著偷偷摸摸的架勢,四處張望著把自家的院門輕輕拉上,又過去推開了挨著的西院院門,看得出是躡手躡腳的加著小心。
八仙姑進院後,還回過身子把院門給輕輕地關上了。如果不是想要插門,加小心的關門也不用轉回過身來呢。
大秀早就知道老媽和郝樂鬆有一腿,或許全家沒有不知道的,和老爸一樣又都裝不知道。
萬老三和她說得清清楚楚,西院是租給騎五團了;啞巴豆告訴她今天騎五團來了長官,才要偷看卡車上裝啥。看來騎五團還沒等進駐溫林,老媽已經先進駐了騎五團。或許又是老爸默認的,但大秀真對老媽佩服的五體投地:下手穩準狠,當初郝樂鬆回來也是沒幾天就拿下了,還做的在外麵滴水不漏。
大秀對老媽八仙姑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以她的鬼道,進院關上門還得和她一樣的向外扒望一陣。不敢貿然出去,剛才捂玻璃的手凍得難受,便抄起了雙手入袖口,探頭靠近玻璃上,估計她媽進屋了也不會掌燈。大秀正猶豫著要進院去,不僅是怕啞巴豆在家等得著急,自己也著急回去趕緊熱乎。
最好是借著八仙姑剛進屋的那陣子往車上爬,那倆人在屋裏剛湊合到一塊,忙活著顧不上外頭。門廳裏有沒取暖,和外麵的溫度差不多,就是能避風而已。大秀感覺身上有些冷了,怕一會再凍腳了,再往車上爬都費勁,就要開門進院。
突然在西院的門又悄悄的開了,冒出了一個人:猛然間誤判剛進去的老媽回身一變成了個小老爺們,嚇了大秀一跳,定睛細看卻是於球子。大秀暗自替老媽驚了一身冷汗,於球子要是早出來幾分鍾,不就把老媽的磕磣事給撞破了嗎。
隻見於球子從西院出來,左顧右盼的東張西望,也像老媽偷人做賊似的緊張。大秀正琢磨自家的後院現在得有多麽詭秘,卻見於球子竟快步的奔卡車去了,閃在卡車後麵半天沒出來,那就肯定是上車了。是上去偷看還是偷東西,大秀拿不準,但覺得他不敢偷當兵的東西。不像是在工地當官的放水,他們鼓搗點啥出去賣了喝頓酒。用汽車大老遠拉來的,這還是長官跟著,肯定不會是喂馬的飼料,追查起來院裏就住著幾個人。
這時從車大廂棚子的前窗,大秀看到了裏麵微微光亮。於球子帶了手電筒?和自己的裝備一樣,下這麽大的本錢,應該不是偷看,指定是想偷東西!大秀推門出去,沒走兩步於球子就從卡車後麵走了出來,迎麵見到她還下了一跳,但他手裏什麽都沒有,連電棒都揣起來了。大秀衝於球子招招手,轉身回到了茶館裏,對坐在裏麵等她的老秦頭說道:你回去歇著吧,一會我讓於球子關門。指了指尾隨他進屋的於球子:他啥都會幹。
嘿嘿,弟妹咋還過來了?這麽晚蹭飯也不是個點呀。於球子很難為情,借開著玩笑緩解著尷尬。大秀笑眯眯的問道:爬上去都看到啥了?我著急回家睡覺,痛快的告訴我咋都不麻煩。
於球子心裏一愣,大秀從未有過的口氣讓他吃驚。胡昆現在和施團長混的像哥們,晚上請南玄三和啞巴豆酒,還特意把胡昆叫了過去。他以為是胡昆早就看出來他一直鬼鬼祟祟,特意把大秀找過來,在暗中監視他。來不及多想慌忙地說道:就五十個木箱子,估計是子彈啥的,有六個長的肯定是槍。還有二十個紙箱子,印的洋字碼,估計是洋藥。還以為能有酒呢,我都沒稀得打開。
大秀盯著於球子估計不能有假,假的說不出這麽順溜,除非事先就知道有人堵著他。可數子報的這麽準,應該是特意數著的。她衝於球子得意的一笑:你這麽偷偷摸摸的,真容易惹出大事來。就是酒和罐頭,人家還能白丟了?和當兵的耍滑頭擎等著吃虧吧!對張口結舌的於球子道:你來把門關好了。
於球子跟到門口去,看著奔十字街走去的大秀背影,暗指罵道:騷狐狸精,你還真成精了,是被劉大鼻涕在上麵打氣打多了吧?大秀扭扭噠噠的屁股,又讓於球子忍不住的多看了幾眼。大秀好像是知道他在後麵目不轉睛,屁股越扭還越來勁。於球子突然感覺不對勁:胡昆要想看住我,在他家院裏看的不更真亮嗎?
那大秀在這大冷天半夜的回來為啥?問得那麽詳細又為啥?於球子明顯的感覺大秀說話的口氣和以前不一樣,絕對不是抓住他把柄的要挾,有點像徐亞斌那樣居高臨下。可徐亞斌再是小半拉子出身,現在人家吃的也是官飯,又是金植的徒弟。剛才哪怕如果是小胡子用這口氣對他還說得過去。可自己平時沒少照顧萬老三,大秀憑什麽能這麽氣粗?是專門來監視自己,還是無意撞上不好說。懊惱的是自己做賊心虛,竟主動跟人家說的一點不拉。
於球子後悔得真想抽自己,徐亞斌和於慎石一再告誡要嘴嚴,咋到了關鍵時候就收不住呢?
第十二節:
施恩誌孤零零的一個人躺進被窩一個小時了,和剛鑽進被窩之前一樣,帶著自責心裏有點亂。溫林畢竟是上峰已經圈劃好的,屬於自己的勢力範圍。即使沒有正式進駐,騎五團已經聲名赫赫,連中尉協理員的丁慎石,單槍匹馬都能橫著膀子晃開,這就是滿洲國的滑稽和現狀。雖然遇到日本人還是戰戰兢兢,見到中國人反而耀武揚威。滿洲國軍人的威嚴,是至高無上的。
各級戰鬥部隊的軍官,都不經意的把自己和部隊與以前的東北軍撇清關係,不戰而潰是軍人職業生涯中的汙點,每每想起或提到,就會感覺到趾高氣昂的先天不足,口出狂言的心虛氣短。
但這些都不影響騎五團雄踞一方的威名顯赫,更不耽誤三教九流的頂禮膜拜。今天如果沒有自己的平易近人,南玄三換副驕狂不羈的架勢,他都毫不意外,也就和以往遇到過幾個不識抬舉的一樣,不過是擺樣子裝犢子的情理之中,但一般都是適可而止,或自作清高的敬而遠之,還真就沒碰上給臉不要臉的。
南玄三和啞巴豆的豪爽和懂事,不過是為酒宴上大吹大擂的錦上添花,讓大家盡興而散。車上的貨能引來憲兵的可能微乎其微,惹出麻煩不過也是在陰溝裏擱淺,連翻船都談不上。
南玄三和啞巴豆如果是膽小怕事之輩,施恩誌都不會因此給在江城的成功打電話,讓他來解除這微不足道的後顧之憂。不僅是麵子問題,也是不值得為幾乎不可能出現的麻煩去防患未然。而南玄三和啞巴豆今天的當仁不讓,意味著過了正月進駐溫林伊始,江鶴公路便暢通無阻了。有不方便自己或派兵幹的,這哥倆是最好的人選,佟策理幹不了的,這哥倆幹起來會得心應手。
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但也是超乎預料的結果,更重要的是這次在溫林停留的三個晚上,能高枕無憂的休息,買家那邊要求延遲交貨倒讓他不得已的在溫柔鄉裏休息三天,也本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施恩誌除了把對憲兵隊些許的顧忌放下,躺在床上還是高興不起來,他在為自己喝酒時失口提起彰武剿匪而懊惱不已。以往的酒席場合下,他都是避免說起這個話題的。
南玄三和啞巴豆不是組織內部的同誌,但從朋友而論應該是絕對可靠的人,施恩誌隻是覺得言多語失,實在是自己曆練不足,城府不深的痛點。施恩誌一反常態沒有了盼八仙姑推門而入的迫不及待,輾轉反側了一陣,從被窩坐起身來,點上顆煙抽了起來。
彰武剿匪是他軍人生涯中最見不得人的汙點,也是自入講武堂開始便揮之不去的夢魘。在東北軍經曆了兩次入關作戰和九一八後的大潰散,被拆了個七零八落的第二十八師,人員早已作鳥獸散。還能記得負責彰武剿匪的是56旅的人都不多,或許有些軍官和腦袋機靈一點的軍士,能夠從部隊駐防的角度回憶,大概會判斷出來。但要能想起來進入阜新境內和滅掉西邊亮那股綹子的具體是哪個營哪個連,除了親曆者以外,恐怕很難找出來能說得清楚的人了,但親曆者哪找去?
施恩誌痛恨自己:從戎十五年,進講武堂前就算是軍官了,前後長達十二年的曆練,遇到對脾氣的喝起酒來還是會忘乎所以,缺少軍官的內斂。這在兵營中養成的毛病,真就很難徹底改掉了。
王建伍曾告誡過他:彰武剿匪這段事要永遠爛在肚子裏,自己徹底忘掉!有了這樣的紀律約束,後來幾次喝酒憋得難受,也沒和關係一直不錯的尹明凱提起過,總算忍住了。
江城在民國十二年建成了極樂寺,宋術飛聽說那裏天王殿供的彌勒佛十分靈驗,連第二年將晉升少校都不要,跑到濱江給鎮守使張煥相當上尉警衛連連長,就是為了每月陰曆十五,能跑到極樂寺燒香敬佛。
施恩誌和尹明凱投靠他後,每次去極樂寺還特意要帶上施恩誌。施恩誌對尹明凱隻是說:老連長總覺得當兵這麽多年,槍下的死鬼都是無冤無仇,少有十惡不赦的該殺之人,心裏總是放不下有點魔怔,可還不想去吃齋念佛。
施恩誌從講武堂到濱江的第十九混成旅後,宋術飛才在一次專門找他喝酒的時候,直言當年剿滅西邊亮時,滅了那一家農戶滿門,他自己身上的刀傷還沒好便開始噩夢不斷糾纏至今。
都是怪我沒經過陣仗,當時不打老頭那一槍,或者跟打靶似的能沒打著,也就沒這事了。施恩誌更是同感但一直沒有說出口,不過是耿耿於懷,還不至於像宋術飛那樣痛心疾首。
宋術飛搖了搖頭,也並非寬慰施恩誌:除非是心事太重的或早有預謀想借刀殺人,才能在那種場合下反應過來,看著鍘刀砍下來之後,再響槍把人撂倒,鬧個沒來得及出手相救的假象,但那得和挨刀的有多大仇?隻怕是一直想打黑槍都沒得逞吧。自己倒進了一杯酒,兩眼無光的看著對麵窗外:那場麵不管換上誰,都會是舉手就來,一個新兵蛋子,能把槍打響就不錯了。換做今天的你,能保證一槍打掉鍘刀,還盡量傷人不重?是打刀還是打人,打人朝哪裏打,這些想都不用想抬手就有,如條件反射一般,那得是十幾年軍營和戰場上摸爬滾打熬出來的本事。
兵匪難分的誤傷難免,當時老頭舉刀抬手我本能地舉槍,西邊亮那夥人也穿著軍裝,老百姓把咱當叛匪了也沒啥可奇怪的。我就是在馬上心慌沒想到先鳴槍嚇唬住他。再說你又不是事先打好譜,就是奔禍害那家去的。大哥這些年燒香念佛,也算是夠心誠了,何必再和自己過不去?!施恩誌看著神色異常的宋術飛,也不知道怎麽勸慰才好:都過去了,想那麽多自己鬧心。
我聽槍響就知道誤傷了,可即便你打倒老頭,追究起來不過是禁閉。除非汲金純迫不得已,能給我個撤職,也根本追不到你一個新兵的頭上。我就算被撤職了,過個一年半載還得還回來,可能耽誤一次晉級升官。可當時我怎麽就能走火入魔的大開殺戒,還滅人滿門?
宋術飛就是要把這幾年的反思都倒出來,根本不接施恩誌的話:這事我琢磨了小五年,當時還真不是挨了那一刀給我搭錯弦的,是心裏頭怕誤傷毀了我炮頭的名望,生怕被別人笑話一到剿匪就能嚇得匪民不分,見人就開槍或是有殺良冒功的動機。至於挨了一刀連疼帶氣和再不想牽連到你,那都是事後自個給自個找由頭。主要根源還是原來在綹子時候的習氣,互不服氣的那幾個炮頭,那幾個人湊到一塊或許能損我兩句。可就為這些去弄死人全家徹底滅口,就是報複仇家也不該捎上雇來扛活的。
雖然上麵以為滅農戶是西邊亮所為,但同去的齊排長後來被崩個粉身碎骨,骨頭渣子都不剩,這不就是報應嗎?幹嘛一個炮彈能準準地落人身上,你聽說過第二個嗎?先奸後殺喪盡天良呀,但這都是我們做的孽。事後我是不想問、也是不敢問:光聽到屋裏女人的哭喊叫喚聲,屋裏到底有幾個女人,是不是還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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