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沉眠滿洲國:第四十四章(5-6)
屋裏的三人都明白結局已定,南玄三與其說是在等待將死之人的後事交代,還不如說是悲情的送行。施恩誌苦笑道:有的時候還真有預感,明明相信有你在那守著就出不了事,進到這屋後還是鬼使神差,寫了幾條相關的事情,防著真回不了騎五團。不過誰都看不明白,是我怕忘了說不全乎,本來也就是打算和你哥倆交待的,現在倒可以當成遺書了。說著他從上衣兜裏掏出了一張紙,上麵稀稀拉拉的大約十幾個字。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就說比較麻煩的事吧:那車上有箱大煙土是十坨,最好是能弄回來給老佟還回去,如果太費事就隻好別管了。施恩誌把紙攥在手心,看著南玄三:宋大哥的事不提還真不行,你們哥倆是哥倆,我們哥倆也是哥倆,這次又等於是我把他給出賣的。請你們看在他為了這件事燒香拜佛了十幾年,誠信悔罪,就別傷到他家老婆孩子吧。還有一件事要說仔細:當年闖到啞巴豆家,是我和老宋先走了,那個帶頭禍害人的齊排長,在關裏被炮彈崩得粉身碎骨了。我所知道另外四個參與的人,死在了關裏倆,一個跟馬占山二次反水,死在綏棱羅圈甸子,剩下的一個在關裏受重傷,再就不知道下落了,肯定是殘了,八成也是活不成了。
這個不用你記掛,既然把老佟連累了,就該我倆想轍解決;另外我倆壓根也沒想禍害你和老宋的家人。你這時能把齊排長和那四個人的消息告訴啞巴豆,他更得感激你。南玄三指著施恩誌手裏的紙團,對施恩誌非常誠懇的說道:那上麵寫的事情都別拉下,即使給啞巴豆家人報仇,咱們還是兄弟,如果不是為這過不去的坎,你現在讓我們哥倆去把矢村幹了,我南玄三不答應你便罷,而答應了不做,就還是那句話:和你一個死法!
我車上那些貨的來路,我的參謀長樊守同都知道,你告訴他一定要替我把這欠賬還了。另外我給他訂了門親,還沒來及告訴他,就是茶館胡掌櫃的二丫頭二秀,三條大黃魚的聘禮都下了,本打算過來駐紮的時候再讓他見麵相親,到八、九月份就辦喜事。麻煩你和兄弟先去和胡掌櫃碰個麵,等樊參謀長過來,就帶著他去相親吧。
施恩誌是不忍心八仙姑一家在溫林沒個靠山,滿心火炭似的指望了自己一回,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胡昆如果知道八仙姑被自己睡了,還沒能借上力,八仙姑以後的日子也好過不了,這個女人對自己不錯,不能辜負了。想了想又繼續說:另外告訴胡川濱他兄弟倆,以後萬事都聽樊參謀長的。你隻要對樊參謀長和胡傳濱說,讓他們將來有機會到三間房去看看我,他們就都能相信你的話了。你也主動告訴樊參謀長,以後押運私貨你們哥倆能幫他,我在江城弄了批軍火,讓他盡快出手把債都替我還上。
我們哥倆能不能替你還一些債,當然不能通過樊參謀長,我倆和你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們彼此之間的恩怨。南玄三仰視著高出他半頭足以把他裝下的施恩誌,真誠的緩緩說道:我倆能盡力的去做,我想你也能相信,我們還不至於再禍害你的朋友和債主去。
南哥,我施恩誌這點好歹還知道,但還是不用了,這樣或許能讓我走後少欠你一點。我走之後你們要是覺得有欠我的,那咱們來世再見的時候,還能是哥們。身著上校製服的施恩誌,給南玄三和啞巴豆各自鞠了一躬,對啞巴豆說道:南哥那句話說得好,就當老天爺不是他媽的個好玩藝,禍害咱們兄弟了。從此互不相欠、各不記仇怨,來生能相見,咱們就能是真正的兄弟。
施恩誌現在有九成把握,自己的貨至少會被南玄三和啞巴豆吞掉一部分,能拿錢給他哥倆,特別是能給啞巴豆做些補償,倒也是少了份虧欠。等江防艦隊司令部的那批軍火出手,應該能補上張參謀長和霍海仁的錢,無債一身輕走的倒能好受點,老婆孩子在江城吃房租,也都餓不著了。
不差這兩分鍾,你的老婆孩子怎麽安排呢?我倆不對老宋的老婆孩子使勁,就更不會傷到你的家人。南玄三知道事情快結束了,還想能為施恩誌做點啥,報仇帶搶劫總覺得心裏不太舒服,畢竟這不是一般的仇家:三年五載的過去關照一趟,我們哥倆還能做得到,女人和孩子又沒作啥孽。
幸虧我沒牽沒掛,要不就又害了一家,施恩誌想不清楚為什麽不想告訴南玄三自己有家,他倒是不怕南玄三和啞巴豆會對他家使壞,就和相信他們不會禍害宋術飛的家人一樣,大概還是不想再欠什麽債吧:南哥,隻有一樣,兄弟實在是堵得慌:這次就是你和兄弟直接闖到我的團部尋仇,我施恩誌也不會賴賬,也會拿命抵給兄弟一家,也不會把你倆牽連上。可我他媽的今天算是落在小日本手裏了,會死在小鬼子手裏我一點都不意外,但我本希望那是我再起兵戰敗的時候,我就他媽的一個無怨無悔。可現在我不明不白死在了一個中尉憲兵隊長手裏,真他媽的丟人丟大發了。
南玄三顯得早有應對:我知道你想說啥,不就是今晚我聯手日本人截你的道,比去告密還惡心嗎?!說實話除此之外我心裏沒啥過不去的。論報仇打你黑槍都不為過,現在我們仨麵對麵的就是讓你死個明白,好歹也算是兄弟一場了。我們接下來還得去找姓宋的,不能在這和你耗上幾個回合,隻能是一錘子的買賣!
啞巴豆也忍不住梗起了脖子,指著施恩誌說道:要按你那麽算,我哥還是朝鮮人呢,我不自己單獨和你玩,那麽不也是丟人嗎?!你就想說你是中國軍人,可你不也歸順滿洲國了嗎?!即便你還有反水的心思,敢跟日本幹就覺得你自己多爺們了?!我倒是也沒少聽到日本人禍害人的,可你們濫殺中國平民百姓的惡行又能比日本人好多少?
這就是眼下中國的悲哀!所以我覺得死得可恥。施恩誌如同認命般的歎了口長氣,走到啞巴豆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喃喃的說道:沒等同仇敵愾,先是手足相殘。兄弟,對不起了!回身衝著窗戶跪了下去,衝南分成兩氣磕了六個頭,抬起頭對啞巴豆說道:咱倆家離得真不太遠,大概也就不到一百裏地,我剛才是給我爹媽和爺爺、奶奶磕了三個頭,也是給你爹媽、爺爺、奶奶和全家,磕了三個頭。等你回家上墳的時候,千萬可別忘了,再替我和宋大哥也磕一回吧。
啞巴豆知道施恩誌這是在臨終告別,哭著叱罵道:我連我家在哪都不知道了,還說去上墳?!
都他媽的是我做的孽,記住了:你家在阜新的葦子溝。施恩誌把啞巴豆家的地址說的很慢,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兩遍,在第二遍重複的時候加了句:離屯子北一裏地緊接著槍就響了。
南玄三正聽著施恩誌與啞巴豆最後的這段對話,內心刺痛而悲涼。行走江湖半生的他崇尚快意情仇,況且這是啞巴豆的複仇!但卻沉重於英雄末路的結局,那是對施恩誌的惻隱之心。今天施恩誌麵對突如其來的討債沒有抵賴、求饒之態,決絕赴死以還血債,讓南玄三認定這施恩誌的確算條漢子!可惜了.槍聲一響,南玄三一閃念:完了!本以為他還會有話說的。
南玄三一步跨近倒下的屍體:原來槍是在襖袖子裏,所以並沒看到他拔槍的動作。啞巴豆愣愣地看著腦袋冒血的施恩誌倒在地上,忽然喊了聲:施哥!下意識的就要往上撲,被南玄三一把拉住:你瘋啦!屍首一下都不能碰。
你他媽的著什麽急呀!啞巴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此刻倒沒有強烈的複仇快意,就感覺得心裏太憋屈。兩名持槍憲兵闖了進來,南玄三雙眼血紅,用日語罵道:八格牙路,統統的給我滾出去!
南玄三背著身和施恩誌把話挑明時,一直故意不看他的手,就怕被他誤解是自己在提防著他,不想讓施恩誌是在被逼視下才無奈舉槍自戕,南玄三覺得這才是對男人和對軍人的最大敬重。後麵的對話過程中,他把眼光落在施恩誌的肩膀,南玄三自信:真的要是施恩誌打壞主意,或者自己和啞巴豆改了主意,有把握控製住局麵。但站在他左側,真就沒看到他右手什麽時候已經握槍在手了。
南玄三哈腰撿起了施恩誌寫了十幾個字的那張紙團,揣進了自己的衣兜裏。又從另一個兜裏掏出那張放在卡車手摳裏的準運證,打開又順著卷了個紙卷,用煙盒上的打火機點燃了。
正偷空在宿舍裏眯會的矢村被槍聲驚動,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南股長,這是怎麽回事? 看著施恩誌的屍體和南玄三手上點著火的紙卷:這都是為什麽?!
畏罪自殺了!他身上竟還藏著一把槍。我得給死人燒張紙,就當讓他帶錢去了天堂。天堂裏再好,沒錢也是白扯。南玄三把快燒到手的準運證扔到地上,看著它徹底燃盡,對湊到施恩誌屍體前的矢村說道:什麽都不要碰,到時候鶴城得來人勘驗,現場挪動就不好說了。讓憲兵去拿個白單子,把人先給蓋上,勘驗完了以後再裝殮吧!這個結局也好,是軍人也是爺們,認栽。
可豆股長這是為什麽?矢村大惑不解的看著傷心至極的啞巴豆:你們是好朋友嗎?!
南玄三強擠出點笑容,哈腰兩手拽起了啞巴豆:行了,你有點出息吧,咋還弄出動靜了。
啞巴豆突然衝著矢村吼叫了起來:我們要是好朋友,還會幫你嗎?!矢村的話確實是刺激到了他,但往下還有好多事沒做,不想在這屋呆下去,扭頭往外走:軍人,這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我都後悔,就不該到這裏來!。
矢村按照南玄三的要求,在施恩誌自殺的審訊室外布了雙崗,不許任何人進入。隨後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對悶悶不樂的南玄三和啞巴豆說道:今晚的攔車行動我現在還沒有向中田隊長報告,是不是有些遲了。泡好兩杯茶水,先端給了啞巴豆一杯,又把另一杯茶水,送到南玄三的跟前:南股長,施團長畢竟是滿洲國軍的高級軍官,畏罪自殺倒也少了許多麻煩,可死在了審訊室裏。
南玄三笑的很難看,雖然一切進展順利,但施恩誌說出第二遍阜新的葦子溝的時候,是扭頭直勾勾的看著他,這一瞬間的眼神交流還在衝擊他的內心:矢村君應該是在疑惑,是不是我倆給他的槍吧?!槍肯定是施團長自己的,他的部下肯定會有人認識這把槍的。等你報告時,要求帶上鶴城警務廳刑警科的人一同勘測現場,指紋也能辨別出來。現在該做的是我說話算話,讓你拿到這份功勞,又能麻煩最少。
寬慰著矢村,南玄三一點一點的幫著給他分析著:如果你的行動能被施團長的袍澤和朋友理解,剩下的就是你在知道施團長販運軍火後,履行職責的作為了。為了不驚擾溫林民眾,冒著嚴寒在野外設伏扣押,這首先就是難能可貴,也是為了最大限度減少對施團長和警備軍的不良影響。按中國話講是給足了麵子,既尊重施團長的職級,又為保障安全,委婉的暗示他把配槍交給了司機,在現場我特意看了,那槍還在司機手裏呢。意外的是:在等候鶴城相當級別長官來審理的過程中,他焚燒掉什麽之後就自殺了。誰也怪罪不著你不是?現在咱們就是要把情報來源說清,你就全贏了。
矢村聽得很仔細,也覺得南玄三言之有理。南玄三一直在玩蓋蓋搖,隻是要矢村充分相信他,結果至少到現在為止,矢村還找不出明顯的疑點。盡管一個上校自殺他也覺得非常突兀,也察覺到是被南玄三牽著鼻子走,南玄三肯定有沒和他說的事情,或許是要在最後完成前,才會把底牌都亮給他吧。
第六節:
南玄三對殺施恩誌的整個計劃是從周六白天開始啟動的,首先就是要把憲兵隊的注意力引到騎五團的走私卡車上來,於球子就是突破口。為了能讓矢村在周六下午密捕於球子,南玄三還是決定讓小扒廚出麵,借口讓於球子趕著馬爬犁,跟他去叢林鎮接妹妹一裏香回溫林。這不僅是沒有更合適的辦法,還為了能讓小扒廚看住他,防止於球子對矢村胡說八道。
南玄三隻要於球子對矢村說出看到車上有裝槍和彈藥的箱子,總共有十幾個,還不能說出有藥箱子。車上的貨物不說不行,都說了更不行,這必須得在抓捕後嚇唬得恰到好處。
於球子早就對一裏香垂涎三尺,不過隻是望梅止渴,一裏香不會看上他,她身邊的蔡包子也惹不起。現在好容易蔡包子蔫退了,自己等騎五團駐進來腰杆也就硬實了。
現在小扒廚求到頭上是賞臉,去接一裏香更是巴不得的。小扒廚是南玄三的紅人,挨了一刀又被晉升,也成了刑警股的大手,蔡包子都老遠就躲著他。雖然傷剛好利索還沒上班呢,走到街上和當初南玄三啞巴豆巡街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丁慎石很懂人情世故,也知道小扒廚這一號,滿口的答應了於球子出城。単馬拉的小爬犁,是丁慎石給拿錢,讓於球子拴的,就當騎五團的一年租金了。於球子到冰凍開化前,還得買個小膠輪車換上。丁慎石也算是嘉獎於球子,施恩誌對他安排在胡昆家的住處非常滿意,這都得力於於球子。
小扒廚坐著馬爬犁,出了南門剛過電燈廠的南兵營還不到十裏地,就被設卡的日本憲兵給截住了。為了保密起見,三個憲兵把馬爬犁藏在巡邏休息的馬架子裏,到今天的半夜裏他們要在此負責監視騎五團南兵營的動靜。
於球子和小扒廚待遇還很高,坐在憲兵隊卡車裏,腦袋還都給蒙上了被拉回了憲兵隊。剛進到憲兵隊,矢村就對小扒廚說:根據密報,於球子是個探子,懷疑他也和於球子是一夥,隻給他們兩個小時的時間考慮,如果不說實話,連夜就送到鶴城憲兵隊,等到了鶴城再招,也得當苦力去了。
倆人被關進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小黑屋子裏,小扒廚以被牽連者的憤懣和無辜,先是怒不可遏的大罵憲兵,放言南股長不會和矢村善罷甘休;繼而狐疑滿腹的詰問起於球子,斷定矢村不敢對他無故抓捕,邏輯縝密的認定於球子就是奸細。
小扒廚按南玄三的授意開始威逼恫嚇、巧言忽悠,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初還嘴硬的於球子開始鬆動,警察的直覺告他隻需要最後一擊,於球子就會崩潰:矢村肯定抓住了你的啥把柄,你還自覺不騷的以為能瞞天過海。憲兵隊要真是吃幹飯的,讓你一個掄大鏟的就給糊弄得找不到北,關東軍憑啥也來闖關東?!都他媽的早就坐船回家了。
小扒廚以相當內行的口吻對於球子描繪,看於球子眼神都發直了:就是你給誰當點子,鬼鬼祟祟的被人盯上了,又發現你偷著幹了啥,隻要是可能牽連到反滿抗日,即便你嘴硬,到鶴城憲兵隊還弄不出子午卯酉,就得再給扔到鶴城監獄,從那就去勞工的幹活了。你這樣的倒還挺吃香,勞工就喜歡手藝人,修完了啥秘密地方就直接埋在那了。
鶴城憲兵隊也就是三、五天,一般就是皮開肉綻不會要命,最遭罪的是拔指甲和拔牙,不給人家惹急眼了不會上烙鐵。送到鶴城監獄是修養,等到不耽誤走道幹活,也就移交給勞工大營了。
這都是正常程序,中間能不能出點偏差。小鬼子講理也不講理,關鍵得看鶴城憲兵隊了。比警察講理的是不抓住你點啥把柄,一般不會撩扯你,最少你是賊眉鼠眼的遭人懷疑了;而不講理的是隻要被他給下了笊籬,不弄出點啥絕對沒完,不會像警察,訛你倆錢放入。
究竟是死冷寒天抓你的人無能,頂風冒雪扯蛋;還是呼哧氣喘打你的人蠢驢,他累個孫子樣,你還不疼不癢的不服?!明明手裏握著你的把柄,人家能都白白的遭罪受累?!誰也不能背這黑鍋。
鶴城憲兵隊打你個半死,要是最後還啥都沒弄出來,跟著丟人的就一大堆,挨嘴巴的都不會是一個。說小日本子心眼小,這話或許不假。要不咋有傳說他們有炒人心吃的,就沒聽說有燒人大腸下酒的。他們也相信中醫,缺啥補啥的道理都懂。聽說還有炒人三樣的,估計也不是空穴來風。
於球子實在聽不下去了,身子一軟就躺倒在冰涼的地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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