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沉眠滿洲國:第三十三章(5-6)
第五節:
佟家的父親,對女兒極其刻薄,兩個大閨女出嫁的時候,每人隻陪嫁給了一掛兩匹馬的木輪大車。看著個頭不小,倒也很壯門麵,對小戶人家來說,可能是全部家當都不夠這一掛車。佟家分家前騾馬成群土地百坰,相比之下對閨女實在吝嗇的近於刻薄,出嫁的女兒都麵上無光。
佟累贅沒人要不僅是又醜又惡,還好吃懶做的啥都不會幹,要真的嫁給個沒點家底窮鬼,用不上二年就得餓死。趙大炮但凡有點本事,也不會接手這麽個玩意,倆人湊合到一塊可咋活?
佟老大自然想到這一層,但找到下家又實屬不易,也心疼妹妹,便琢磨著要陪嫁房子和陪嫁幾晌地。
哥五個已經分家,隻有佟策理沒成家,由佟老大代為經管。老兄弟還小,他名下的房子和地,一點不能動,佟老大背不起身後的罵名。剩下的那哥仨都不抻頭,也明確說不想管:有心無力。
也怪不著仨哥哥,是佟累贅把三個嫂子得罪了個遍。爹娘死還不到一年,這哥仨就都被佟老大打過,不打佟累贅就要上吊。真要是晚上一眼沒看住,天一亮沒準人就沒了,沒法向死去的爹娘交待。
嫂子們得罪了佟累贅,佟老大不可能衝著兄弟媳婦動手,隻好誰媳婦惹到佟累贅,誰家爺們挨揍受過,恨得幾位嫂子咬牙切齒。自家爺們挨揍挨得冤枉,混賬小姑子不講道理,竟然沒人主持公道。
其實即便相處和睦,拿自家地去陪送小姑子都沒人肯幹,現在暗自慶幸當初讓老爺們挨過揍。
關鍵是佟老大他爹在世時,就把分家的規矩清楚明白的給定好了:佟家分家是先給佟老大家的四個兒子,每人15坰地,又單獨給佟策理留下給40坰地。剩下的接近100坰地,才分到了佟老大的三個弟弟名下。佟老大一門四個兒子已經占60坰,再要跟那仨兄弟去商量,本來也說不出口。
要是陪送妹子,也隻能出自佟老大一門。佟老大的四個兒子兩閨女,隻有最小的兒子佟晉科沒娶媳婦。上麵三個成家了的兒子都不幹了,佟老大在商量之前,就有兒媳婦放風:不就是上吊嗎?!誰還不會咋的,她不吊我吊!
佟老大兩口子生怕趙大炮跑了,佟累贅就徹底臭在了家裏,著急上火也沒想出個好法子。正好老兒子佟晉科回來了,佟老大本指望老兒子讀書多,能夠明白事理,顧及血脈親情。
又把四個兒子都給聚攏到一塊,再心平氣和的商量一回。可那三個兒子不僅都煩這個老姑,更心疼自己的地,悶了半天誰都不鬆口,連他寄予厚望的老兒子,都不作通情達理的表態,佟老大要動硬的了。
不料老兄弟佟策理挺身而出說話了,他直衝著大哥:你這麽整指定不行,咱爸撂下的話,你不能給走板了。佟老大正上火,被佟策理當頭一擊的一句話,氣得直翻白眼。本來這裏就沒他什麽事,是他自己進屋了。
歲數再小也是四個兒子的叔叔,佟老大也不能攆他出去。關鍵的時候以為他站出來能替自己說句話,勸勸幾個侄子識大體顧大局。讀過大書的人,和老哥倆一唱一和的,就能把事圓過去了。
咱爸也沒想到你老姐那個女婿能死呀!佟老大青筋暴跳,但畢竟是老兄弟不是兒子。佟策理似乎就掐住佟老大不能跟他動手的軟肋,根本就沒被佟老大嚇唬住:現在說那些沒用,那要是他們四個早分家了,你還帶往回要的?!你當家出了事你得平,不能再從別人碗裏舀。
指著四個侄子儼然是長輩的風範,還拉聲帶調的:都是大老爺們,除了老疙瘩也都娶妻生子了,不過是沒單分門戶。我大哥找你們是商量事的,不是讓你們在這當悶葫蘆,還八竿子壓不出個屁來的。什麽是孝敬?孝是對長輩,敬是對道理。長輩說的有道理,立馬得應承;長輩說的沒道理,要和長輩說清錯在哪。你們這麽一聲不吭,不是在氣我大哥呢嗎?佟家不給講理嗎?!
佟老大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真都分完家,他就是個屌蛋精光,連碗都沒有,從哪舀去?!這他媽的還沒等分家呢,老子說話連放屁都不頂了,真要是分完了,恐怕連人都喊不回來了。
四個兒子不敢迎合,也不敢表現出幸災樂禍,但就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出來頂撞他老叔的。對老叔不陰不陽的責怪,倒比對他們爹說的話還當回事,一本正經的還都點頭應承。
叔侄倆這次回家來,正不知道怎麽和佟老大攤牌退學的事。按照佟晉科的主意,借口是佟策理惹禍,他是跟著受牽連,一起被學校開除了。佟老大即使發火,也不會對本是受到牽連的他,下手下得太重。
佟策理見大哥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也真怕氣他個好歹,那再商量啥都商量不明白了,便又把話拉了回來,口氣緩和:你到底都想給我老姐陪送些啥,先給出個準譜,大家心裏有底也好再商量。你這動不動就像胡子砸窯似的,啥都不說也沒個章程,就讓各家往外拿地,沒有這麽玩的。人家胡子綁票也得給出個價碼,不能讓苦主自己掂量著贖人的價碼。
佟策理不當家,當然說的很輕鬆:但有一件事得講理,不說咱滿人的老祖,就是漢人、朝鮮人,有誰聽說過還要晚輩陪送長輩的?
什麽晚輩陪送長輩了?沒分家那不都在我名下嗎?我陪送我妹子不行嗎?我這是看他們成家立業長大成人了,跟他們打個招呼,還都他媽的跟我來勁了!那個趙大炮什嘛都沒有,怎麽也得給你老姐一個院子,再給幾坰地吧?!就是陪送4坰,將來分家他們不過一家才少得1坰,這是自己的親姑,又沒給兩姓旁人。就把我留那個院子給她,我和你嫂子,以後就和你老侄過了,也用不上那個院子。就他媽的是挖祖墳,他們都不帶這麽上勁的。本來挺簡單個事,都他媽的喪良心。佟老大一邊隔著煙口袋使勁往眼袋鍋子裏塞著煙沫。一邊越說越氣的像是在罵街:就出1晌地,耽誤你們吃了還是耽誤你們喝了?!啥都不耽誤的事,你爸有難了,怎麽就不能伸手?!
你再沒完沒了的往裏擰,那都成煙沫子了。佟策理調侃完佟老大,又一本正經的說道:話不能這麽說,誰的就是誰的,隨便給人分割了,那不亂套了?!你當家當慣了,是覺得1坰地不算個啥,可1坰地能養活一大家子,多少人有1坰地就能不打光棍?有人能說你為了妹子,連兒子不不顧了,讚同你;沒準還有人會說你,連咱爸留下的話,說不聽就不聽了,那往下說,可就沒準得多難聽了。你要說沒分家就都是你的,那我那40坰也由你說得算,我上墳去和爹媽說去?!
老大對佟策理揮著煙袋子比劃著:我是說分給我的那60坰地,你跟著瞎攪合什麽?我啥時候說你那40坰地也是我說的算了?!
佟老大讓佟策理給攪合的什麽都沒法往下說,也什麽都做不了,便惡狠狠地威脅起了佟策理:那你就看著你老姐嫁不出去,趕明兒你娶媳婦後就讓老姐跟你過,省得我死了沒人管她,這總行了吧?!到時我也不管了,你接著她也能有個依靠。你是念過書的人,總不能不顧及一奶同胞的手足之情吧?!
我可管不了,咱爸走的時候,也沒把她交給我。當時你接下的,你就得擎著。這跟手足之情扯不到一塊,現在說的是咱爸咋交待的:你那60坰是他們四個一人15坰,就是說當人家頂門過日子,那地就該是人家的,到老疙瘩兒成親,你自己就是地無一壟,咋還有你的60坰了?!你要是說咱爸的話都不算數了,那你是大哥,就隨你便吧。
佟策理毫不示弱,看著佟老大氣得拿著煙袋指畫著他,一句話說不出來,反倒笑了:他們都不能喪良心,是不能不養你老。我也不能喪良心,是大哥有難我就得抻頭。自家兄弟的事,你咋都不該挪到他們小輩的頭上,也讓外人笑話咱哥五個:你這當大哥的喊一嗓子,連個回音都沒有?!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先答應讓我和老疙瘩去奉天講武堂,然後從我名下給她分地。
第六節:
佟老大猛然瞪大了眼睛,這才知道佟策理進來攪局是為啥。去當兵佟老大肯定是不願意:好鐵不打釘,幹不得腦袋別褲腰帶上的營生。他早就盤算好了,叔侄倆畢業後,就讓佟策理到綏肇縣國民學校去教書,佟晉科得在家安心的撐起門戶。出去當官的事想都不想了,當年老祖宗的官職倒是不小,不也就那麽回事。
佟策理幹不了莊稼院的事,雇長工他都安排不明白,他那地也得佟晉科在家幫著給經管。佟晉科讀那麽多書本來就多餘,陪佟策理也沒辦法,不讓老兄弟多念點書,怕被外人笑話。
佟策理這次回來沒兩天,就已經跟他說過兩次了,要帶著佟晉科去投考奉天的東北講武堂。佟老大一句話就給撅了回去:就你倆那個德行還上講武堂,去學挨揍還是學找死呀?!
瞪著眼睛的佟老大哭笑不得:這怎麽還把上講武堂的事給扯到一塊了?佟老大知道,佟策理這是要脅迫他,斷然封口:不行!
不行拉倒,那你就讓我老姐臭在家裏。這回有人要你不嫁,她不活活的作死你?!到時候老佟家的人都得背後講究你。佟策理一點都不著急上火,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反正我已經闖禍把老疙瘩也給牽連上了,我倆都被學校除名了,你要是不怕讓外人笑話,那我倆就在家呆著唄。
一邊的佟晉科心裏偷著樂,但不敢接話。佟策理起身走到佟老大跟前,軟磨硬泡:大哥,你這不就是別勁嗎?!我倆去讀軍校,是給咱老佟家長臉,你何必在這橫著?!把我逼急眼了,現在就要分家,你能不給分呢?!分了家我扔下地就走,你還管的著嗎?你老兄弟這不還是想要聽大哥的嘛。
佟老大又被佟策理給問的張口結舌,可就這麽個不著調的玩意,分了家挺門立戶都不夠惹禍的。
大哥,我跟老疙瘩能給咱老佟家混出個一官半職,沒準就能出個封疆大吏。佟策理邁著方步指著三個在一邊忍俊不住的侄子:你們都老實的,跟我大哥在家種地,我帶老疙瘩出去闖闖。
咱家老祖爺爺還是九門提督呢,不照樣給發配出來了?!腦袋都不知道握在誰的手裏。佟老大滿心矛盾,他說的是心裏話,讓兒子拿出地來,他也心疼。老兄弟這四十坰地,每年即使不種,租出去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分家時能拿出一半地租積累留給老兄弟,本家外人都說不出啥來。
今天的招都是佟晉科出的,佟策理從小不缺吃不缺喝的,對幾坰地既不在意,也沒有什麽概念。
倆人興高采烈的回到家,見到佟老大那張臉就開始犯愁,沒想到佟累贅出嫁的事來了。佟晉科趁機給佟策理出完連環計,拍胸保證道:等到我當家的時候,還給你10坰,加倍帶拐彎的。我給出10坰地都比你的還多,還和我裝大方。嫁的是我老姐,又不是你老姐,這事都由我兜著了。佟策理打小頂缸,都是唯恐被人小瞧,這樣彰顯本性的時候,豈會推三躲四,讓人說閑話?!
叔侄二人於民國十一年十月,考入了東北講武堂第四期,佟晉科入步科,與綏肇老鄉趙鎮藩編在一個分隊,同隊還有現在江城警察廳的王瑞洪和尹明凱;佟策理被分到輜重分隊,很讓他高興:衝鋒陷陣的死人太可怕,輜重兵不需要打衝鋒。他希望以後能當軍官,蹬皮靴挎武裝帶,後邊跟著倆馬弁,著實威風凜凜。
步兵操典,射擊教範,陣中勤務,陣中要務令,築疊教範,陸軍禮節,內務規則,衛戍勤務。從每天早晨5點起床,到晚9時點名就寢,一刻都不得著閑。犯錯就被處罰手向上舉,兩腿半分彎,做不好打手板子甚至罰跪,叔侄倆開始有些後悔了。
轉年進入冬季,佟策理終於沒能熬住軍營生活,胃腸功能紊亂,春節前被迫退學回了家。佟策理回家,氣得佟老大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念書念了來回折騰,一樣也沒念下來。自個跑回來,倒把自己的侄子送給了東北講武堂。
到年根底下,佟晉科從講武堂畢業,被分配東北憲兵司令部第一大隊,駐軍奉天。到扛著少尉的肩牌回家過年,佟老大才算吐出來了一口氣,又歎道:九門提督的後人,給胡子看家護院了。
佟晉科是堂堂軍官完好無損的回來,佟老大也不能再對他抄家夥了。佟策理借機控訴了多年頂替佟晉科挨罵受罰的內幕,特別是從師大退學轉而投軍校的真實過程,其實也是怕有個兵荒馬亂,老侄子命喪疆場。趁現在洗清,免得自己得落下一輩子的埋怨。
佟策理回家後身體仍常跑肚拉稀,多有不適。侄子佟晉科回家受些刺激更覺焦躁,懊惱二十多歲了,還無所事事。無意中涉足賭場,卻是輸多贏少,本來賭的還不大,可參賭的人都糊弄他是讀書人缺心眼,隻要會些小動作的,就都敢拿他練手藝。久而久之,一頂從不贏的帽子就扣在他腦袋上,還成了賭場上的吉祥物,設局的都願意拽上他玩。
佟老大知道真相後,覺得是兒子害了他老叔。要不然老兄弟現在也是師範學成歸來,成了十裏八鄉最有學問的了,更不至於弄出一身病。原本還想老兄弟畢業,請人到滿溝的文家燒鍋去提親,他家的大閨女,正在綏肇城裏的女子國民學校教書,佟策理這半途而廢,啥好事都涼了。
兒子一慣在背後搗鬼使壞的事,佟老大如夢方醒。回想起來,叔侄倆惹得那些禍,也不可能是號稱佟頭鬼的兒子,心甘情願的受佟策理擺布,這是他早就應該想到。至少在外人看,佟策理可要比佟頭鬼厚道得多,起碼都是兩人共同策劃的才對,隻要腦袋瓜子沒進水的,明擺著的賬不用想都明白。
歸根到底還是佟老大是一直溺愛老兒子,隻要有老兄弟站出來大包大攬,他也願意不了了之的本不想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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