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外信
性情中人，分享真性情。看似古舊書，說的是千秋話。
在經濟上有種狀態叫“塌方式經濟危機”…經濟塌方後若再有大規模饑荒，離揭竿造反就僅剩“三餐之遙”…
最近幾年，大暴雨加洪水特別凶猛，靠著自媒體的視頻，常能看到山崩穀塞，大橋斷裂、道路塌方，百姓遭受滅頂之災等畫麵。五十多年前，在我下鄉的西南偏遠山區，災難年年有，但凡下暴雨之後，可以預料接下來會出現水災和塌方。大家都見怪不怪、自救互救，並不指望政府出手。
塌方的犧牲者
1969年和1970年的夏天，滇南河穀的雨水又多又急，許多連隊都被洪水淹了。常常聽其它隊的人說，在半夜的傾盆大雨中，聽到房子一棟棟一排排倒塌的聲音，這時候得趕快逃生，因為接下來就到了自己的住房……。
可能因為天天聽到壞消息，有一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我所在連隊的山溝裏麵突然衝下來一股山洪，山邊的房子都倒塌了，山穀間的南溪河變成了寬闊的湖泊。老工人聽我說這個夢之後，反倒顯得十分欣喜，說夢都是反的。果然，那年大部分生產隊淹了水，我們隊卻始終安然無恙。
說安然無恙也有點言過其實：我們隊挨著鐵路，路基兩側都淹了水，洪水上漲時，離我們住的的茅草房隻有一尺之遙，出了門觸手可及，我們打好行李，隨時準備逃跑。當時，比路基低的倉庫和廁所都被淹沒，隊裏臨時在香蕉地裏劃出男女的方便之地，要求大家去方便時要帶上鋤頭，掩埋好汙穢之物。
更可怕的是，鐵路邊的橡膠林地在暴雨後發生滑坡，
連山帶樹都傾倒在鐵路上。最慘的是，有一對北京鐵道學院畢業的年輕夫妻（丈夫是北京人，妻子是上海人），分到山腰機務段。二人天天拿著鐵錘沿著鐵路、在鐵軌上敲打著，檢查有無螺絲或者枕木鬆動。因我們也天天走鐵路去林地割膠，總在鐵路上麵對麵，也就彼此都認識了。
他們工作極端認真負責，大雨山洪之後還堅持在山間鐵路上執勤，竟沒發現路旁的山體已經在移動，塌方發生時，那位身懷六甲的年輕妻子動作遲緩，被深埋在土中，腹中7個月的嬰兒與母親一起喪命。活下來的丈夫痛不欲生。無辜而勤勞的人，總成為首當其衝的犧牲者，實在令人唏噓！
搶修塌方戰略鐵路
當年許多連隊都被洪水淹了，大概我們連隊受到的水災損失比較輕，至少上級領導沒有太聽見我們的叫苦聲，於是常常派放我們去配合鐵路局，清理鐵路沿途的塌方。那時因鐵路塌方，火車停開了20多天，抗美援越物資不能送達越南，上麵十分焦急，把搶修塌方鐵路當成政治任務來完成。
那段時間，隻要聽見火車在隊裏停車，隊長吹起尖銳的哨子，我們立刻拿著鋤頭爬上平板火車。有時候口中還哼唱著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歌曲“聽吧，戰鬥的號角發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鋤頭…”。我們從來不知道要去哪裏，隻要車一停下來，必然是被塌方的泥石流阻斷，我們就立刻跳下車開挖。排除了一地的塌方之後，再上平板車跟著走到下一處泥石流。
塌方泥石流的體積有大有小，大到整片山直接傾倒在河裏，甚至讓南溪河變窄。我們沒有任何先進的挖掘工具，就是隨時帶著一把鋤頭，一鋤一鋤把汙泥濁水挖開，拋下鐵路旁，直到鐵軌、路基和路旁的空地完美地展現出來。
泥石流最邊沿部分至少也有半米多深，
把褲腿卷到大腿根才能踩到地，好處是揮動鋤頭時，不用太彎腰。但是每挖開一處塌方，都累得全身像散了架子，高溫下又十分幹渴，隻能奔下陡峭的河岸，捧起渾濁的河水痛飲。
終於等到中午，等午飯送來的空隙，趕緊下河去洗淨手上腿上的汙泥，當時我滿腿長滿膿瘡，用河水洗去淤泥之後，發現原來那一腿紅腫連成片卻沒成熟的膿包，在汙泥濁水的催動下，這時候都顯山露水地各自獨立，冒出了許多黃色膿頭。能加快出膿，當然也讓疼痛的期間縮短，當算好事。
胯下辱與揭竿而起
有時候我們實在累得不行，在等火車的間隙，就枕著鐵軌躺下。可是剛躺下沒多久，發現遠遠走來一隊人馬，有十多人，還有自己認識的男同學，當時隻有鐵軌之間是唯一可行的通路，除非任由他們從自己身上跨過，否則就必須爬起來給他們讓路。
人累到極致，能多躺兩分鍾的誘惑如此之大，在羞恥心和極度勞累之間，多數人都選擇躺著不動，任由別人從身上跨過，忍受“胯下之辱”。
我找到了遮羞的方式，把草帽往臉上一蓋，反正來者不知道我是誰，隨他們跨吧。馬上有不少橫臥鐵軌、滿身泥濘的人，都學著我在臉上蓋上了草帽。在痛苦中的人，比平時更需要懂得“自欺欺人”。
這也證明“人窮誌短、賤民不知恥”。頭腦複雜的文化人多數被當政者痛恨，若再自認有使命感，動不動給當局提意見，更是自己“找死”。讓假清高的知識分子閉口很容易，隻要讓他們衣食不繼，耗盡體力或受盡羞辱，立刻就都給“擺平閉嘴”了。
我們當年才讀了六七年的書，也被算為“知識青年”。年輕人難免不知天高地厚，小小年紀就喜歡開口發表“異見”，自然要被修理加羞辱。隻是當你被毒蟲咬得遍體鱗傷，加上在熱帶高溫下的強體力勞動，且荒山野嶺無處可逃時，必須要“識時務”。若不能跟著大隊出苦力、爬火車，就被拋棄在荒山老林中，生死未卜。
在無可救藥的疲勞之下，我們首先放棄了羞恥心，絕不能浪費每一分鍾“躺平”的機會，毫無羞恥地在眾目睽睽下橫躺或側臥在鐵軌上、受了無數人的“胯下之辱”。
古人早就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管子.牧民》，意思是當百姓的糧倉充足，豐衣足食，才會顧及到禮儀，重視榮譽和恥辱。人富足了，才會有更多追求、也變得知書達理。反過來如果連自己的溫飽問題也解決不了，高尚的“道德”也無立足之處。
賤民隻要有口飯吃通常會安於本分。不過若真發生“塌方式經濟危機”，這裏說的“塌方”不像爆炸、地震、龍卷風等災難，通常是在一個積累之後再爆發的過程。若能早些預防或采取對策，是可能避免的，隻怕是對一切預兆視而不見。一旦“以食為天”的賤民，因塌方失去一日三餐，恐怕他們就不會甘受“胯下之辱”，而會“揭竿而起”了。
從胯下受辱到揭竿造反或許隻有“三餐之遙”。但願“聖上”能記得他也曾是賤民中的一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