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遼寧沈陽,一位美麗正直的女子被虐殺。她是張老師的姐姐。
在小學時,我遇到過幾位好老師,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音樂課的張誌惠老師。張老師的姐姐張誌新,正是那位美麗勇敢,被極左派虐殺的女子;她的冤案被揭露出來時,連中共的元老都為之唏噓,歎息“太殘忍,細節不易公開”。
之前,我並不知道張老師正是張誌新的妹妹。
啟蒙音樂老師
1960年代上小學時,張誌惠老師還很年輕,她從來不靠“師道尊嚴”震懾孩子,而是用她純淨的麵容,與她像孩子一樣純潔的心態來和孩子交流。
張老師很美麗,淺棕色的臉上,有一雙無邪的大眼睛,一張微笑的小嘴。她的頭發蓬蓬鬆鬆,帶著卷卷,紮起兩個短短的小辮子。夏天時,她穿著合體的連衣裙,平底的涼鞋,就像一個可愛的卡通人物。
她上課時,沒有很刻意的程序計劃,總是一邊彈琴教唱,一邊不時到黑板前,用彩色粉筆畫出音樂所表達的意境。孩子們雖然很愛搗亂,但是也被她的快樂情緒所感染。
每次看到她拿著歌譜,手中攥著一大把彩色粉筆走進教室,孩子們心中就充滿了盼望和猜測,很想知道她要在黑板上畫些什麽。
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她手指下流淌的琴聲、與黑板上流淌的伏爾加河,寬廣的綠色原野、鮮花,森林、交織切換,帶我走入如夢如幻的音樂仙境……。
那些年是“困難時期”,童年的我,卻感受到和平與美好。張老師的音樂和黑板畫,奠定了我生命的底色。盡管她彩色粉筆下的畫麵,與我後來“接受再教育”的土地沒有絲毫相像,卻讓我在痛苦的歲月中,也能感受和欣賞熱帶雨林“單純無邪”的美麗韻律,盼望著與自然一樣美好平靜的人生。
活在“平行宇宙”
有位少數民族畫家說:“新疆的的賽裏木湖是不能畫的,水太藍,草太綠,畫得越真實越像假的”。張老師就是這樣的人,她像賽裏木湖一樣秀色天成,純淨平和,從來不化妝卻比化妝的女子更美。她很少與同齡人對話(搭不上嘴),大人可能以為她“心裏藏事”,孩子反倒更懂她。我成年後才明白,心靈單純的人,在孩子中才是放鬆自如的,在成人中反倒不自在。音樂就是張老師的語言,她上課從來不訓人,總是鼓勵孩子們。
她像活在“平行宇宙”中,對身邊的暴烈革命感知甚少。與她格格不入的人當然不少,不過,一旦真接觸和了解她,又覺得無聊。她空具成人的外表,心境卻如同孩子,隻是在音樂中顯得比孩子們更資深些。
我沒有學過唱歌,都是跟著張老師的鋼琴與畫麵,自然而然地就唱出美妙的旋律,而且都是一遍就跟著她的琴學會新歌。音樂課,是我童年最熱愛的課程。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張老師,是我最懷念和喜愛的人。
當年,用孩子的眼光,我已感受到她“鶴立雞群”,對其它方麵則一無所知。
張老師的家人
小學五年級之後,音樂課取消了。張老師也和一位從英國回來的博士結了婚。
文革中,受衝擊是不可避免的,但她似乎過的還算平穩,她太單純幼稚,不管“革命”或“反動言論”她都不會說。以“整人為樂”的革命者,也覺得整她“太無趣”。
那時我的父母和周圍的叔叔阿姨,不是被關就是被鬥,都戰戰兢兢地“苟活”著,時不時聽到某人“自殺”的消息,便慶幸自己的父母親人還活著。沒人知道張誌新的事,更不知道張老師是張誌新的妹妹。
直到改革開放之後,看了人民日報的爆炸性報道之後,我才知道,在遼寧被極左派殘忍殺害的烈士張誌新,是張誌惠老師的姐姐;又知道她家有七兄妹。其中一個妹妹是國家級交響樂團裏的樂手,與我叔叔是同事(文革中還在演革命樣板交響樂)。
張家子女的特殊氣質,來自家庭的滋養,他們的父親張玉藻,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有很高的音樂素養。母親郝玉芝曾就讀於濟南女子師範學校。
“四人幫”倒台後,我專門去看過張老師,她不像原來那麽活潑,除了彈琴,依然不喜歡說話。再往後,我就出國了。1995年回國探親,小學同學聚會時,又一起去她家,在一群人中,她第一個就問到我,我應聲時,她可能有點失望,我已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個癡迷音樂的小女孩了。不過張老師還是非常興奮地彈起琴,我們一起唱小學音樂課的那些歌。
張誌新的丈夫
張誌新的丈夫曾真,早先是我父母的同事,後來他們調去了沈陽。關於張誌新的殉難,我父母也是從報紙上知道的。大約是1979年的暑假,我父母給了我曾真叔叔的聯絡方式,我奉父母之命,專門去沈陽見曾真叔叔,帶去我父母的問候。
我的大學哲學課老師(她也坐過監獄,認識張誌新夫婦)對我說過:曾真受的罪也很大。為了養活一對兒女,他不得不和張誌新離婚,卻活在“反革命家屬”的陰影下。他被送到窮苦山村落戶,因胃穿孔在公社醫院做手術,術後直接被趕回家。東北天寒地凍,家裏沒柴禾,孩子不會燒炕。曾叔叔躺在冰冷的炕上,連口熱水都喝不上。他們還常常被“革命者”拉去批判,小孩子也被逼著批判母親,寫保證書與母親劃清界限。
張誌新被平反時,逼迫害死張誌新的幹將們根本不認錯,說他們是執行命令,按上級指示辦事,沒有法律責任(他們當然也沒有良心);又發動輿論,說曾真叔叔才是出賣張誌新、害死她的元凶(多麽卑鄙可怕的嫁禍於人)。
還好此時他們的女兒曾林林已長大,上了人民大學,立刻激烈反擊這夥人。
林林也曾經寫下回憶文字:“爸爸領著我和弟弟……頂著呼嘯的風雪回到家。爸爸將家裏僅剩的一個窩窩頭掰成兩半,分給我和弟弟吃,說:‘吃了早點睡覺。’我靜靜地躺在炕上。爸爸獨個兒坐在小板凳上,對著燈發愣,他瞅了瞅炕上,以為我和弟弟睡著了,就慢慢地站起來,輕輕地把沈陽家裏帶來的箱子打開,翻出媽媽的照片。看著看著,爸爸禁不住流淚了。我翻下床,一頭撲進爸爸的懷抱,放聲大哭。爸爸拍著我,說:‘不能這樣,不能讓鄰居聽到。’……這一夜,我們不知流了多少淚,卻不能大聲哭。”
1979年我奉父母之命去看望曾叔叔時,對曾真叔叔的攻擊正甚囂塵上。本想代表父母說些安慰的話,問詢一下他的狀況。但是曾叔叔心態平和,根本不想提過往的悲慘,也不想自證清白。他看見我很高興,問候了我父母,又帶我在沈陽街上溜達了一圈,請我吃了一頓飯。雖然飯菜很簡單,我卻感到他心情很好,很享受回歸到正常人的生活。
印象中曾叔叔個子不高,有點駝背,不愛說話,但是為人和善低調,寵辱不驚。那時他已被“落實政策”回到沈陽,補發了薪水,孩子上了大學。一個曾經到過地獄門口的人,根本不在乎被潑髒水的多少了。對經曆過嚴酷摧殘的人,與其喋喋不休地訴苦,不如享受當下。
遭天譴的凶手
在中國現代史上,張誌新的鮮血,是民族無法抹去的凶兆和恥辱。她是如此美麗、知性,有音樂天賦,卻為理想而放棄音樂,且勇敢地以卵擊石。很多年,都不想提張誌新,害怕撕開舊傷口。寫這篇的這幾天,也數次在午夜被噩夢驚醒。
每想到她,都忍不住要問:暴政壓頂,男人都跪了,為什麽不跪的單單是她?
中國曆史上,大範圍殺戮,多發生在男性群體之間。 可文革中的暴民與酷吏同舉紅色招牌,濫殺無辜,之後又“甩鍋”和“嫁禍於人”。以至於殺人者不認罪、不受罰,繼續栽贓陷害,且振振有詞。
後麵鏈接中的文字說“張誌新的確是因言獲罪,因思想獲罪。可她卻不是因言致死。她是被迫害成一個精神病患者以後,活活地給殺死了”。遼寧省檔案館對此也有記載(感謝記錄真相的人)。http://www.hxzq.net/aspshow/showarticle.asp?id=1264
監管者明知道她已精神失常,不但沒有把她送去精神病院,還公開鼓勵刑事犯人對她施暴,最後以反革命罪誅殺了她。在張誌新被綁赴刑場之前,為不讓她喊口號,他們把她按在地上、活生生切斷氣管。有一位女管教員因受不了這個場麵,慘叫一聲當場昏倒,後來此人也被判刑入獄。施暴者還威脅兩個年幼的孩子,逼他們簽字按手印承認母親是反革命罪人。他們保存下孩子的筆錄,為的是當自己被清算時,可以反咬受害者家屬。
在柏林牆接受命令擊殺越牆者的士兵,後來受到了清算,因為他沒有抬高槍口。而在中國,有些下層獄吏比上層的人更殘忍變態,若任由他們不認罪,虐政定會重演。
四十多年過去了,真正的“愛國者”張誌新,正被國人遺忘。
百年前魯迅寫過“紀念劉和珍君”,說“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汙……”。龍應台當年發問: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我們更該自問: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羞愧?
下麵鏈接,記錄了那段血跡未幹的曆史。也感謝那些為正義發聲的人:
http://dangshi.people.com.cn/BIG5/n/2014/0919/c85037-25696024.html
http://news.sina.com.cn/cul/2005-04-06/5508.html
http://www.abccntv.com/archive/3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