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說國共內戰是中國曆史上最殘酷的戰爭一點都不過分,一場戰役下來的傷亡數字少則幾十萬,多則上百萬,兩黨的決策者們用數不清普通戰士的鮮血匯成他們勝利的紅旗。 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英明偉大的蔣委員長以絕對的優勢當選中華民國總統,但是戰場上的失利並沒有因為他就職總統而有所改觀。到那一年的冬天,國共兩黨的軍隊對淮河流域爭奪達到了白熱化,國民黨的軍隊被分割包圍在不同的城市。
到十一月,處於這場爭奪戰的曹州已經被隔離近兩個月。共產黨的宣傳車每天都在城外宣讀他們的政策,每天都以投降士兵的獻身說法勸那些守城的士兵投誠,駐紮城外陣地的士兵慢慢地都跑到了共產黨的部隊去,然後吃飽了飯,把自己帶來的槍對準前兩天還為之戰鬥的城市。
項玥多麽希望能有救兵,不住地給戰區司令發電報,回來的電報總是一句話:‘隻要守住城,就有辦法。’她沒有等到辦法,等到卻是曹州所在的戰區已經被取消了,戰區司令被共軍擊斃。聽到了這個消息,項玥癱坐在椅子上。看看做在她右邊的王團長說:
“你派人把朱先生和倪二爺請來,我想和他們商量一下。”
王團長站了起來,他眼睛裏布滿了血絲,說:“我親自去吧。”
項玥也站了起來,說:“那我們一起去吧,就到他那裏去討論吧。”她又回頭對王義木說:“你就在指揮部待著吧,我和王團長到朱公館去一下。”王義木點點頭,呆呆地看著他們走了出去。
項玥還沒有到,就有人報告朱金明說項長官和王團長來了,他早早地就站在門口迎接。這一段時間朱金明明顯地瘦多了,剛剛過五十他兩鬢都是白發。看到項玥和王團長走過來,朱金明尊敬地拱拱手,把他們請到了客廳。
項玥說:“ 朱先生,我想我來的用以你是知道的,就現在這種情況,我很您的建議。”
朱金明說:“項長官客氣。”他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轉頭看看了王團長。
“我決不投降,我要把曹州城戰到地無平地,人無活人。”王團長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可以看出是下了很大決心。
朱金明:“有王團長這句話,我還有什麽好說的。”說著,他對們喊:“快去把倪二爺叫來。”
倪二進來以後,隻聽朱金明對說:“項長官,王團長,現在我和倪二向你們保證我們支持國軍的任何行動,從今天開始,我的弟兄將服從王團長和項長官的統一指揮,如果有人不聽從指揮,項長官和王團長可以任意處罰,這也包括我和倪二。”
倪二接著說:“朱先生說的對,我倪二沒有意見。”
項玥和王團長都站了起來,說:“多謝二位先生,如果我們能夠打贏這次戰鬥,順利地帶著部隊離開曹州,二位先生功不可沒。”
朱金明說:“多謝項長官和王團長信任,如果不能擊退共軍的包圍,我朱金明與城共存亡。”
項玥說:“我和王團長先回去,請二位先生今天七點鍾到指揮部,統一部署突圍計劃。”
看著項玥和王團長的背影,倪二問朱金明說:“先生認為我們這次突圍有幾成勝算?”
朱金明好像沒有聽到倪二問話,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看著項玥和王團長的背影。
項玥突圍計劃的會議還沒有召開,共產黨的解放軍就開始了總攻。就在最後一次總攻會議上,姚青智仍然堅持還有和平的希望,但是的他的意見被否決了,除了他以外的指揮官沒有一個人認為和平談判是可行的,可是這些指揮官卻也沒有想到他們遇到了一個對手。
守衛曹州城的國民黨軍隊竟然如此的英勇,他們堅持了五個晝夜,擊退了解放軍一次又一次的瘋狂進攻。過去的五天,整個曹州城都在顫栗中度過, 到第五天的時候,曹州城內基本上沒有一處好的房屋,沒有一處完整的樹,城外的護城河裏堆滿了士兵的屍體,水也變成了黑色。
處在曹州的東門的朱公館已經被炸得不成樣子。朱金明呆在一個狹小的地下室裏,昏黃的蠟燭照得他的臉更加瘦長,倪二爺和馬二愣子站在他的身邊,這時一個手下跑了進來。
“朱先生,王團長,王團長犧牲了。”來人慌慌張張地說。
朱金明沒有說話,倪二爺說:“朱先生,我去吧,我去頂王團長的位置。”
那人說:“我們已經沒有兄弟可以指揮了。”
倪二還要說什麽,這是朱金明說:“好吧,你帶著這個兄弟出去看看,如果現在還有活命,就讓他們走吧。”說完,朱金明擺了擺手。
倪二爺就順著梯子爬出了地下室,就在這時,一個炸彈在地下室門口爆炸了,炸起來的灰塵一下子封住了地下室的出口,朱金明聽到倪二爺‘撲通’一聲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朱金明和馬二楞子,跑上前去一看,發現倪二爺脖子被割開了一半,血‘汩汩’地往外流,朱金明一把抱住他這個生死弟兄,倪二爺看了他一下,說:“大哥,你快點走吧,我…..”話還沒有說完,倪二爺就閉上了眼睛。
倪二爺死了,朱金明把他的屍體抱到了地下室的最裏麵。他坐了下來,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馬二楞子哭的像個淚人,哭完了,他說:“朱先生,大哥,我保護你出去,你快點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朱金明仍然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他對馬二楞子說:“楞子,你和那個弟兄在這個桌子前麵給我挖一個坑,我不走了。”
馬二愣子帶著哭腔說:“我馬二愣子跟著大哥,從來都是聽大哥的,現在情況萬分緊急,不是我怕死,我是怕大哥…..”
“別說了,愣子,都是大哥不好,把兄弟們帶上了死路,給我挖一個坑吧,不要太大。”朱金明說著,自己拿起了鐵鍬。
馬二趕緊過來,接過鐵鍬哭著挖了起來,朱金明讓讓馬二愣子挖了一個一米長,碗口深的細長的溝。等馬二挖好了,朱金明說:
“你們兩個出去吧,如果還有兄弟活著,組織在一起走吧,我不走了。”
臨出去的時候,馬二楞子還想勸一下朱金明,朱金明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什麽,馬二含著淚走出了地下室。
等馬二愣子走了以後,朱金明從旁邊的一個木箱了拿出幾個黑黑的圓圓的東西,把他們小心地放挖好的溝裏,並非常仔細地用土埋好,然後他坐了下來,發現自己很累,靠著桌子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這是他最近幾天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似乎看到剛剛起家時姚老太爺給他的錢,他還聽到了姚青蓮和他一起談論上帝,旁邊的姚青智不說話,一直在笑,然後他看到了大火,聽到了從小沒了爹娘,自己從小帶大的弟弟在大火中叫他:“哥哥,快了救我!”他大聲地喊著:“金亮,你怎麽啦?”
他醒了,聽到朱金亮在喊他:“哥,是你嗎?”
“是我,金亮你在哪裏?”朱金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他揉了揉眼睛,發現是朱金亮正站在地下室的入口處。
聽到朱金明說話了,朱金亮飛快地跑了過來,朱金明一下子清醒了,大聲地喊:“金亮,別……”
一切都晚了,朱金明後麵的話被幾聲沉悶的爆炸聲壓了回去,朱金亮踩他哥哥埋的地雷上。
抵抗了五天以後,曹州城最終還是被破了。解放軍想螞蟻一樣湧了進來,姚青智一進城就直奔指揮所,他仍然擔心著他的嫂子,可是指揮所已經被炸成一片廢墟,那裏有很多具屍體,姚青智擔心地一個個看,他很慶幸沒有找的自己嫂子。他又跑到了項玥的住處,在那裏他找到了已經去世的項玥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布滿了泥土。
項玥的右手緊緊地拿著一封信,信皮上寫著:“姚青智 弟收。”
姚青智用顫抖的雙手打開那封信,信紙上項玥那娟秀的字體,不過有些零亂,隻見信上這樣寫道:
“三弟,當幾年年前我我再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很想這樣稱呼你。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去天堂去找青蓮了。我原來信基督教,後來不信了,不過今天我認為天堂是存在的,因為現在我確實看到了青蓮,他在向我招手,我看到了他的笑,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的身影就在我的麵前。
三弟,我走了,沒有你們姚家留下什麽,卻因為信仰要了你二哥性命,我不知道如果我們勝利了,我會怎樣對你,我不想讓你做難。
三弟,我現在隻有一個要求,我不想被埋在萬人坑裏,如果你收到這封信,你能把我和青蓮埋在一塊嗎?
三弟,我至今也沒有活明白,人為什麽要這樣活著…….”
姚青智沒有把信看完就鋪到在地上,大聲地叫著:“嫂子……..”然後就泣不成聲。
解放軍進城三天以後,王本森和他的五個內弟才找到王義木的屍體,屍體的前半身躲在了一個石蛤蟆的背後,卻沒有了腿,兩手前伸,似乎在為他的生命做最後的掙紮。
看到王義木的屍體,王本森沒有哭,隻是愣愣地站著。王義木的五個舅舅卻哭得死去活來。站了半個時辰,王本森突然抱住王義木的屍體狂奔起來。
第三十一章
“所有的屍體都被拉到曹州東邊的萬人坑裏埋了,花十幾天的時間才把屍體打掃幹淨,有的被埋的時候還活著。”老人坐在我的對麵,一動不動老淚縱橫地說著。時間久了,他的膝下被淚水砸出一個象酒盅一樣的小窩。
老人姓李,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不是吳圓村的人,是解放以後搬過來的一個退伍軍人,他來的時候沒有妻子,卻帶著兩個小孩,兩個小孩都姓張,也沒有正規的名字,村裏的人都叫他們大張和二張。
我看了看老人問:“後來,後來姚青智呢?”
老人渾身一陣,接著說:“死了,被人砍成了三截。五二年,吳園發生了一次大的暴亂,張家五虎和馬二楞子組織的會道門,用大刀把駐紮在吳園七個解放軍都砍了,一截一截的,慘啊!”老人的淚又流了出來。
我拿了一把毛巾遞給老人,他接住了,卻沒有擦眼淚,任憑混濁的眼淚爬過他那滿是皺紋的臉,滴在地上的那個小酒盅裏,那裏已經盛滿了眼淚。
我沒有再問李存和張根的下落,因為我怕再使老人想起那最為痛苦的回憶。我扶著他站了起來,說:“爺爺,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到外地讀書,我會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不為別的,就讓我用文字把他記錄下來吧。”
我走的那天晴空萬裏,沒有人為我送行,陪著我是我已經騎了很多年,隻剩下兩個輪子的自行車,這輛車將被扔到火車站,任由它自己毀滅。出村的路要過一個叫‘姚家陵’的地方,那裏是姚家祖墳,最近的三座墳就是姚家三父子的,幾十年已經過去了,那裏已經沒有了墳,隻有幾棵柏樹,還有一個倒在地上的墓碑。到‘姚家陵’的時候我下了車,站在那個墓碑前麵,用手撫去了碑上的土,上麵寫著“姚公詳中之墓”旁邊有幾行小字:兒:姚青玉,姚青蓮,姚青智,兒媳:項玥, 立。
“八年抗戰,五年解放,拉來據去,張家完完,姚家死光,李家有後,荒唐啊,荒唐!”
唱歌的是我們村的一個老瘋子,從我記事起,他就住在姚家陵,見人就唱。
《完》
創作於:2008-2009,
修改於2020年12月10號
如果你讀完了這篇小說,請留下一個腳印吧。原創不易,讀者是作者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