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大原本不姓賈,姓姬。但是所有認識他的平輩人都叫他賈大,所有認識他的晚輩人都叫他賈大爺或者賈大叔,隨著賈大年齡的增長,叫他賈大的人越來越少,原來叫他賈大爺或者賈大叔的人也被更小字輩的稱為大爺或者大叔,也就有人開始稱賈大為賈老太爺。
每當有人稱賈大為賈老太爺時,賈大總是搖頭說:“賈老太爺不是我,是我舅舅。”
賈大排行也不是老大,而是老二。賈大有個哥哥叫姬發達,姬發達是前幾年去世的,從那以後賈大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賈大。賈大有個弟弟叫賈宏河,賈宏河和賈大不住在一個村,如果隔幾個月沒有賈宏河的消息,賈大就會騎著自己老掉牙的自行車去賈宏河家,但他從來不進賈宏河的院子,每一次都是隔著院牆喊:“宏河,宏河在家嗎?”賈宏河如果在,就會隔著院牆說:“大哥來了。”然後就跑出來,兄弟兩個就蹲在門口說話,說累了就會到旁邊的代銷點去買點酒。
賈大的父親叫姬老千,原本是個土匪,不過後來當了兵。有賈大那一年,姬老千‘架’了隔壁村一個富人的戶,敲詐了不少錢,後來被人告發了,在村裏混不下去就去當了兵。姬老千走了以後兩個月,賈大就出生了。剛剛出生的賈大血淋淋地就被自己的舅媽抱走了,他的舅舅給他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賈宏海。可是沒有人叫他賈宏海,從他記事起,似乎所有的人都叫他賈大。
賈大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在解放那一年,他的哥哥不知道從那裏弄來一顆人的頭顱和幾根人的腿骨,要賈大跪在這些零碎的骨頭麵前哭。賈大沒有哭,因為這個還被他哥哥踢了一跤。後來他哥哥把這些骨頭埋到了姬家老陵裏,還修了一個饅頭狀的墳。後來這個饅頭狀的墳在賈大母親去世的時候被扒開過一次,賈大和他的哥哥把那些零碎的骨頭都放進了母親的棺材裏,然後又把墳埋了起來。從那以後,每到清明和春節,賈大就會給那個埋著幾塊骨頭和他母親的墳填新土。
賈大的舅舅家原本和賈大的父親一樣窮,不過賈大的舅舅勤勞能幹,到他四十歲的時候已經置了不少田地,但賈大舅舅一直沒有小孩。賈大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姬老千就和賈大的舅舅商量說:“如果再生一個兒子,就抱到你們家去,抱養自己的親外甥總比抱養別人的孩子好。”賈大的舅舅就點頭。如果不是後來賈宏河出生,賈大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姓姬。
賈宏河是在賈大八歲那一年出生的。那個時候賈家已經是村裏的響當當的人家,賈宏河的母親是賈大舅舅的第三個老婆。賈宏河滿月就擺了一個星期的席,附近有臉麵的人物都來祝賀,賈大的舅舅就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笑得好幾天都不敢吃東西,一嚼東西腮幫子就疼。所有來祝福的人都尊敬地稱賈大的舅舅為賈老太爺,對於這個稱謂賈大記得特別清楚。
有了弟弟的賈大著實高興了好長一段時間,不過時間長了,賈大開始懷疑自己不是這個家庭的親生兒子,有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父親還沒有自己的姑姑親。他知道賈宏河的母親不是自己的母親,但他不知道誰是自己的母親。賈大的舅舅在世的時候,賈大的生活雖然因為賈宏河的出生而受到很大影響,但還過得去。賈大的舅舅去世不久,賈大就被自己的舅母趕去和長工一起生活。
賈大的舅舅是得鼻咽癌死的,醫生說得這種病的人大部分人過度地勤勞但不舍得吃好東西。賈大說自己的舅舅死得很慘,“渾身瘦得隻剩骨頭,但是臉卻腫得象麵盤一樣大。”很多年以後,當賈大描述舅舅去世的情形時,總是不住地搖頭。賈大是從和自己一起的住的長工嘴裏知道自己不是賈家的親生兒子的。有一次他看到那個長工喂牛的時候浪費了很多料,他就用少爺的口氣質問他。長工說:“你還真以為你是少爺,少爺沒有出生的時候你是少爺,現在不是了。”那天他的母親剛好來,他就問:“姑姑,我不是賈家的親生兒子,對嗎?”他的母親就抱著他哭,然後就和他的舅母商量。
賈大十歲那一年被自己的母親領回了姬家。到那個時候,賈大才知道自己姓姬。他的母親把他的名字改為姬宏海,不過所有認識他的人仍然叫他賈大。
賈大的舅母和他的表弟後來被掃地出門,搬到了長工住的土坯房。賈家的院落被分割成很多處,都分給了村裏的貧民。賈大來看過他們幾次,還把自己的小表弟接到自己家裏住過,他的母親總說:“我們是貧民,而他們是地主,可不敢往來。”後來賈大的舅母在鬥地主的時候死了,政府的說法是畏罪自殺,屍體被拉走的時候,賈宏河抱著自己母親的屍體被拖出很遠很遠。
賈大就不顧自己母親的反對又搬回去賈家和自己的表弟一起住。地主婆不在了,有人就商量鬥地主的兒子,他們就到土坯房裏去捆賈宏河,賈大就擋在門口對來人說:“我才是賈家的老大,紅河還是個小孩,他懂什麽啊。要鬥地主的兒子也應該先鬥我。”有人就說:“你是抱養的,不是正主,我們不鬥。”賈大就說;“我雖然是抱養的,但賈家把我當親生的兒子養,我小的時候是少爺,作威作福。”後來有人就把長工叫來問:“賈大在賈家的時候是不是作威作福?”長工就上前朝賈大身上吐了一口吐沫說:“你小子也有今天。”所有的人都撲了過去,不一會就把賈大捆了個結實,在胸前掛了一個沉重的木牌,拉著賈大到處遊街。有些民眾時不時地打他一拳或者扇他一耳光。那個時候,賈大的嘴角一天到晚流著血。
後來賈宏河結婚了。賈大拿出了所有的積蓄,給弟弟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雖然沒有賈宏河過滿月那麽隆重,但是凡是認識他的人都說:“你看人家賈大,這哥哥做得真好。”有人就會補充說:“他不是賈宏河的親哥哥,賈老太爺抱養的這個兒子真值。”賈宏河有個兒子叫賈福深,名字是賈大起的,賈大說:“福深是希望的意思。”每一次賈福深叫賈大為大伯的時候,賈大就笑,直笑到自己的腮幫子疼。
賈福深長大以後成了包工頭,全省到處蓋高樓。賈大就幫著他看工地,工地的人知道他是老板的伯父,就尊敬地稱他為賈老太爺,賈大就不住地擺手說:“不敢這樣稱呼,不敢這樣稱呼。”工地上人就笑,問他為什麽。他就說:“賈老太爺是我舅舅。”
賈大哥哥的兒子有的時候也會到工地上來看他,他就給別人介紹說:“這是我侄子。”有人就說:“你姓賈,你侄子怎麽姓姬?是不是表侄子?”賈大就說:“不是表侄子,是親侄子。是我哥哥的兒子。”那人就說:“我更不明白了,難道賈福深是你表侄子?”賈大就馬上搖頭說:“福深當然是我的親侄子,是我弟弟的兒子。”如果別人繼續再問,賈大就不再回答,隻是笑。
在賈福深的工地待的時間長了,賈大發現賈福深的行為和過去宣傳的資本家差不多,他就開始為賈福深擔心起來,有好幾次他勸賈福深說:“福深,你這樣做行嗎?這和資本家一樣啊,是我們國家打擊的對象。”賈福深就說:“大伯你想到哪裏去了,現在我們叫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不再打擊資本家。”賈大就說:“萬一上麵又要變天呢?”賈福深就說:“不會了,我們是共產黨說了算,你看我就是共產黨,象我這樣的共產黨有很多很多,怎麽會變天呢。”雖然賈福深這麽說,賈大心裏仍然不安。
終於有一件事情使賈大決定離開賈福深的工地回到老家。那一年幾個民工辛苦工作了一年到年底卻沒有拿到自己的工錢,那幾個民工就爬到一座剛剛竣工的樓頂,說是如果不發工錢他們就從樓上跳下去。這件事情可把賈大嚇壞了,他到處找賈福深,最後好不容易在附近的一個餐廳裏找到正在和別人談生意的賈福深。賈大說:“你快去看看吧,有人沒有拿到工錢,說要跳樓。”賈福深說:“伯父,你不要急,這個事情和我們沒有關係,工錢我已經發給了二包工頭,就是領他們來的人。”賈大說:“那他們怎麽沒有拿到啊?”賈福深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賈大說:“那你能不能再給他發一次?”賈福深說:“伯父,我們也是做生意的,怎麽可能再發給他們呢?讓他們折騰吧,等折騰累了,他們自己就下來了。”賈大沒有辦法就又跑回了工地,站在下麵喊,嗓子都喊啞了。後來賈福深來了,對著樓頂的民工說:“你們下來吧,下來我就重新發給你們工資,不過你們要記住了,這本來是你們經理的事情。”那些民工就謝天謝地地 跑了下來。
那一年春節過了以後,賈大就沒有再跟賈福深到工地上來。而且搬回老家和自己的哥哥一起住,姬發達愛喝酒,不過醫生說他不能喝酒,賈大就勸他的哥哥說:“你不要喝酒了,不喝酒可以多活幾天,你年紀也大了,幹嗎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哥哥就說:“讓我喝酒我還可以多活幾天,不讓我喝了,可能明天就不行了。”賈大勸不住自己哥哥,有的時候看姬發達一個人喝酒也挺悶的,賈大也會陪他喝上幾盅,久而久之,賈大對酒也上了癮,不過他從來沒有像他哥哥那樣喝醉過。
賈大搬回來以後,賈宏河也經常過來看他。每一次宏河過來他們三個就會喝上幾盅,每一次姬發達都會喝醉,喝醉了的姬發達總會拿過去的事翻騰,他會指著賈宏河說:“你父親,就是我舅舅,也是賈大舅舅,也是賈大的父親,對賈大一點都不好,讓他和長工一起住,不把他當人。你,我表弟,也是賈大的表弟,也是賈大的親弟弟,怎麽能讓賈大給你們家背黑鍋。”每當這個時候賈宏河就不說話,賈大就說:“哥,能不能少喝一點。”然後轉頭對賈宏河說:“宏河,你不要在意,咱哥脾氣,咱們還不知道,他一輩子就這樣。”
姬發達是喝酒喝死的。賈大因為自己哥哥的死一下子老了十歲,頭發和胡子都白了,本來直挺挺的身板也開始佝僂起來。姬發達的葬禮辦得那個叫大發,光流水席就拉了兩天,賈大的侄子村支部書記姬新程把村裏所有的人都請來。還有附近村的一些有臉麵的人,鄉裏的領導也來了幾個,至於親戚,凡是沾上邊的也都發請帖。還請了唱戲和吹笙的,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整個一喪事辦得和喜事差不多。
喪事辦完後的第二天,賈大就來找姬新程,賈大來的時候姬新程正在按著計算器算帳,看上去不象剛死了爹,倒象剛剛發了財。看到賈大進來,姬新程趕緊拿一把椅子讓自己的叔叔坐下。賈大說:“新程,你爸這事辦得也太大發了,比過去大地主出殯都大發,會不會影響不好。”姬新程說:“和去年後村孫書記的爸出殯相比差多了,他那一次,鄉裏頭頭腦腦都來了,光流水席就拉了三天半。”賈大說:“這和一個平頭老百姓的出殯相比太大發了。”姬新程說:“叔叔說的是那裏話,不和孫書記的爸比也就罷了,怎麽能和一般的老百姓相比。”賈大說:“這個不好,我就是老百姓,萬一哪一天上麵變了天,你這事別人就可以拿來說事。”姬新程說:“叔叔,現在是我們共產黨說算,象我這樣的黨員全國多的是,怎麽可能會變天呢。”賈大沒有再說什麽,就氣哼哼地走了。
姬新程是個孝順的人,自從姬發達去世以後,他就把賈大接到自己家裏,他這個家既是他自己的家也是村支部,自己買的所有的東西無論是公用還是私用,都開發票報銷。沒過幾天,賈大就跟姬新程說:“新程,公私要分明,不能拿公家的東西當自己的東西用啊?”姬新程說:“沒有啊,所有的東西都是公用的,就比如剛買的這肥皂,凡過來開會的人洗手的時候都要用。”賈大說:“既然是公用的,家裏的就應該從新買。”姬新程說:“家裏有肥皂幹嘛還要多花錢從新買呢?”賈大就不做聲了。
村裏的人都巴結姬新程,也都討好賈大,有人就叫他賈老太爺。每一次被人這樣稱呼,賈大就不住地擺手,嘴裏嘟囔著,剛開始時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麽,後來慢慢地有人聽到了,大意是說賈老太爺是他的舅舅,還說那是舊社會的稱呼,現在是新社會等等。
計劃生育政策雖然已經實行了很多年,但是農村人還是想多要個孩子。這要支部書記幫忙,鄉裏的人一年才能到村裏幾次,誰家懷孕了,誰家生了幾個娃,還不是村裏的人說了算。賈大看到好幾次有人拿著信封到他家來和姬新程低低地說話,臨走的時候總說:“這個事情還要書記你幫忙。”姬新程就說:“我會看著辦的,你們自己也要注意保密。”
賈大有一次問:“剛來的那個人鬼鬼祟祟地來幹什麽啊?”姬新程說:“他想要第三胎。”然後接著說:“叔叔,這一次可是做好事。”賈大說:“這和國家政策不相符啊!”說著賈大就坐在桌邊,剛剛那個人拿來的信封就放在桌子上,他就隨手拿起來看,發現裏麵全是錢。
“你怎麽收他的錢啊?”賈大氣憤地說。“不是我要收,是他硬放在這裏的,你想想叔叔,他要第三胎,我要去活動總得花錢……”還沒有等姬新程說完,賈大就猛地站了起來,說:“我還想什麽啊?這新社會怎麽和舊社會一樣啊……”話還沒有說完,賈大就感到有點頭暈,一個趔趄就撲倒在硬硬的地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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