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高坎的靈魂
我生前叫高坎,四年前在一次車禍中喪生。我沒有去成天堂,因為我生前既不信仰上帝也沒有偉大的業績;我也沒有被關在地獄,因為我生前作惡不夠多。於是我成為一沒有家的靈魂,人間稱我這樣的靈魂為孤魂野鬼。
沒有去過天堂,我當然不知道天堂裏的樂趣,但是我想天堂既然有至高無上的上帝,那些在天堂裏生活的靈魂總得受上帝的約束。我卻無比的自由,來往於天地之間,無間無形,無蹤無影。時而化為小鳥飛翔於天空之上,時而化為小魚遨遊於大海之中,時而化為野獸看動物之樂趣,時而化為家禽看人類之殘酷。
四年來我從來沒有把自己化為人,三十年的人生經曆使我對做人一點都不感興趣。如果哪一天上帝想起我讓我在人和豬之間選擇轉世的話,我寧願選擇豬。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二號,明天就是高坎死的日子,我突然很想看看今年有沒有人給我燒紙錢,其實這些紙錢對我一點用都沒有,我不吃不喝還不用賄賂天堂裏的官員,根本用不著。高坎死後,我就離開那個被撞得血肉模糊的軀體,而那個沒有靈魂的軀體被運到殯儀館,燒了,成為灰,灰被裝在一個盒子裏,盒子被埋在拉斯韋加斯的南部一個叫公墓的地方。
那盒子灰現在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不過它和章悅有關係。
冬天你見過蚊子嗎?如果你見過,那肯定是某個靈魂變的。我化成了一隻花身尖頭的蚊子,沿著拉斯韋加斯那條美麗的大街由北向南飛去。
我看到了王烏,他現在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這幾年王烏的身體發福了不少,胡子和頭發都老長老長的,不過再長的頭發也掩不住頭頂正中央那塊斑駁的頭皮,他禿頂了。
我落在那塊沒有毛發的地方,就如落在一個巨大無比的南瓜上。王烏不可能發現我,因為我即使化成了蚊子,也沒有重量,更何況我是靈魂。
王烏走進了一家心理醫療所。
那個心理醫生是個矮小的瘦子,一臉的花白頭發使我一下子想到沒有進化完全的猴子。猴子招呼著王烏坐在專門為病人設置的椅子上,王烏一下子塞滿了整個椅子,氣喘籲籲。
猴子裝模作樣地打開了筆記本,看了看王烏。
“我不行了。”,坐在椅子裏的王烏有氣無力地說。
“你結婚了嗎?”猴子問。
“結婚了。”
“有小孩嗎?”
“沒有!”王烏突然睜大了眼睛:“我不行,有小孩麻煩就大了。”
“喔,我明白了。”猴子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你從來都沒有行過。我非常抱歉聽到這些,不過這應該不是心理的原因,按我的經驗應該是生理的原因。”猴子如釋重負。
“誰告訴你我從來都沒有行過?”王烏急了,“過去行的時候沒有要孩子,現在想要孩子了,發現不行了。”
“對不起,原來是這樣。”猴子不住地點頭:“你有外遇嗎?”
“沒有。”王烏仔細地打量一下對麵的心理醫生。
“那你做的時候心裏放鬆。”猴子終於拿出專家的模樣。
“放鬆就什麽都沒有。”
“那你就使自己緊張。”
“緊張一下子就沒了。”
“這……” 猴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抬頭看了一下王烏,發現王烏正在看他。王烏確信他今天遇見了騙子。
猴子撓了撓頭說:“你的工作壓力大嗎?要不你辭掉工作看看。”
“什麽?辭掉工作!辭掉工作我怎麽生活啊!”
“嗯,這…….” 猴子想了想說:“你想哭嗎?哭是一種釋放壓力的方式。”說完,猴子眼淚汪汪地看著王烏。
“哭?哭一定能解決我的問題嗎?”
“這個我不敢保證。”
“既然不能保證,我為什麽要哭?”說著王烏站了起來,他決定不再和這個人浪費時間。
“說吧,今天要多少錢?”王烏問。
“時間還沒有到。”
“好了,我還有事。”
“你隻需要付我20塊,另外的200塊由你的保險公司付,不過你一定要打電話告訴你的保險公司。”說話的時候,猴子的眼裏仍然噙著淚水。
王烏把一張‘傑克遜’放在桌子上,朝門口走去。
“別忘了給你保險公司打電話,不知道你覺得我們兩個的談話對你有沒有幫助,我很希望能再次為你服務。”看著王烏走向門口,猴子大聲地說。
我沒有隨王烏走出猴子的房間,我想看看猴子接下來要做什麽。猴子先把錢收好,然後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裏麵夾雜著各種各樣的髒話,過了一會兒,猴子不哭了,看著門口,狠狠地說:
“你不行,老子也不行,你可以花錢給我說,我給誰去說呢!”
‘嗚嗚….’猴子又哭了起來。
這人活著也真夠慘的,除了各種各樣外來壓力,還要忍受難以啟齒的病。
我趕上王烏的時候,他正在接章悅的電話。章悅說飛機已經降落了,說她這次來的目的主要是讓女兒祭奠一下自己父親。其實在我看來,那隻不過一塊寫著高坎名字的小牌牌。
王烏說他到機場隻需要五分鍾的路程,從機場出來至少要半個小時,機場又不好停車,他要章悅拿到行李以後給他打電話,在接客道等他。
朋友總歸是朋友,要在過去的高坎,不要說四年不見,就是四天不見,他也會在大廳裏等章悅,然後看到章悅,跑上去,擁抱一下,親上兩口。
聽到章悅來了,我趕緊化作一縷清風,飄到了機場,在千百萬人中間輕輕吹拂她們娘倆的臉,然後變為兩粒花粉落在她們發稍。章悅明顯老多了,憔悴得讓人可憐。小姑娘除了臉色蠟黃以外,簡直是章悅小時候的翻版。
拉斯韋加斯的機場四年來沒有變化,到處都是供人賭博的老虎機,和那些激發人欲望的廣告。
章悅緊緊牽著自己的女兒,不斷的四處看著。
“媽媽,爸爸來接我們嗎?”小女孩問。
“不來,你王叔叔過來接我們。”
“爸爸為什麽不來啊?我想爸爸。”小女孩性格象小時候的高坎,執著。
“爸爸在天堂,來不了。”章悅的眼睛潮紅潮紅的。小女孩會說話以後,總是不間斷地問她爸爸的情況,每一次章悅的心都如刀割一般。
“我也要去天堂。”
章悅蹲下來,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女兒。其實我很想告訴她們,我沒有去天堂,我就在她們身邊,隻需要摸一頭發就可以摸到我,可是人間和陰間就差那麽一道坎,一旦過了那道坎,就萬劫不複。
高坎死後,章悅搬到另外一個城市。後來發現自己懷孕了,生了小高穎。
章悅在大學時代是公認的才女,寫得一手好文章,在班上考試總是第一名,高坎就是就是被章悅的文字迷住的。沒有人會想到,十五年後的章悅的生活會如此困頓。
章悅和我的女兒高潁走出機場的時候,王烏還沒有到。十一月份的拉斯維加斯依然燥熱,每個人人的臉上都涔著汗珠。
人類的悲哀在於無法預測將來,即使對下一秒鍾,他們也沒有辦法去控製將要發生的事情。巨大的災難以已經來到眼前,而章悅卻渾然不知。
小高潁病了,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突然倒在了地上,弱小的身軀在地上翻滾了兩下,就緊緊地抽搐在一起,她的一隻小手緊緊地摳著地,指甲間摳出了鮮血。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小高潁根本就沒有來得及喊上一聲疼就失去了知覺。而我,那個高潁父親的靈魂被拋得遠遠地。章悅還和過去一樣,遇到緊急事情總是手足無措,她愣愣地站著,被嚇呆了,幾秒鍾以後她突然大聲地叫了起來:“高坎,我們的女兒怎麽啦?高潁,你怎麽啦孩子?”便叫邊撲到在地上。
高坎已經死了,而他的靈魂看到了這一切的每個細節,聽到章悅的每一句話,甚至非常清晰的感覺到這對母女的痛苦與無助,我回答章悅,告訴她我就在她身邊,安慰她說我們的女兒沒有事的,可是章悅卻無法聽到我的話,人與魂之間就有那麽一到牆,無法逾越。
高坎沒有來,他的靈魂發誓永遠不再化為人。
一個美國人跑了上來,不斷地輕輕地拍著高潁的手;另外一個人拿出了手機撥打了911。不一會兒,救火車,救護車,警車都來了。當王烏和他的愛人趕到的時候,小高潁被結結實實地捆在擔架上抬上了救護車。
王烏和李欣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不僅因為高穎的病,而且因為章悅當時的形象。對於李欣而言,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把眼前這位麵黃肌瘦,形容枯鎬,象竹竿一樣的女人和那個叫章悅的人聯係在一起。可是眼前這位就是章悅,原來熠熠發光的烏黑長發象幹草一樣,臉上橫七豎八的爬滿了各種皺褶。
歲月催人老雖然是不可逆轉的,但它需要時間,十年,二十年,甚至於五十年;而生活的艱辛催人老不需要時間,在一秒以內就可以把一個生氣勃勃的生命摧殘成毫無氣息的幹肉。
李欣快步走了上去,輕輕的擁抱住了章悅,她想通過這動作給章悅安慰。這個小小的擁抱徹底的打開了章悅感情的閘門,她緊緊地抱住李欣,淚如暴雨一般。
章悅嚎啕大哭,這個外表堅強的人,在生活麵前徹底舉起了她倔強的雙手。
也許是被章悅的哭聲感染了,也許心中有莫名的 痛楚,李欣也跟著章悅哭了起來,抱著章悅的手越來越緊。
11月20日,你看到了嗎? 在拉斯維加斯機場,兩個女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放聲痛哭,那種無助的,痛苦的聲音充滿了機場的每一個角落,它震撼了上帝,使在場的每個人動容。
一個身材肥胖,頭發稀疏的男人無奈地在她們身邊走來走去,他的肩上有一隻噙滿淚水的綠頭蒼蠅,那就是高坎的靈魂。
高穎一直到晚上八點多鍾才恢複了正常。醫生說高穎的病是先天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會越來越厲害,不過現在不會危及生命,他建議一個月以後做手術。
“手術有危險嗎?”等醫生說完,章悅急切地問。
“這種病救治成功率在70%左右。”醫生說:“你們去登記一下,預約一個時間,今天穎可以和你們一起回去。”
想到還有30%的不成功的可能,剛剛因高穎恢複正常帶來的喜悅一下子消失了。
“把醫療保險卡給我。”收費的是一個胖胖的墨西哥裔中年婦女。
章悅從包裏拿出一張卡遞了過去。看了看卡,那個人有點懷疑地問:“你叫高坎?”
“不,我叫章悅”
“這是高坎的卡”,收費人看著章悅說。
“噢,我拿錯了。”說著章悅又拿出一張卡,並接過高坎的卡小心翼翼地放進包裏。
看到這一切,王烏和李欣的鼻子酸酸的,三年都過去了,章悅還保存著那張已經過期的毫無用處的醫療保險卡。
小孩的生命力是旺盛的,這是因為他們還不理解生與死,悲傷與痛苦。雖然經曆了那麽一場大病,被媽媽抱著,小高穎依然表現出無限的快樂。
“王叔叔好,阿姨好。”高穎擺著小手給王烏和李欣打招呼,然後抱著媽媽的脖子:“媽媽,我病了嗎?”
“女兒病了,現在好了。”章悅露出了笑容,親了一下高穎。
從醫院裏出來,王烏直接開到了一家新的湘菜館:洞庭春。王烏點了章悅最愛吃的辣子雞和小炒羊肉,可能是因為太晚的原因,餐館裏的人很少。菜很快上來了,可是沒有一個人有胃口。
王烏看了看李欣,又看了看章悅,又摸了一下高潁的頭,張了張嘴很想說些什麽,不過他還是沒有找到話題,這個總經理,出口成章的男人現在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他不知道現在應該安慰一下章悅,還是說些別的話題。
要在過去,他肯定在和高坎旁如無人的猛侃,而章悅和李欣在那個時候總是默默地坐著看這兩個口若懸河的男人,而今天,高坎已經不在,而他也得了那種難以啟口的怪病,一天到晚在為怎樣要個小孩兒發愁。
“高坎都去世那麽多年了,你也該找個對象了,在美國一個人過太困難了”,李欣對章悅說:“這樣也有利於小高潁的成長。”
“晚幾年再說吧,我心裏總是覺得少了很多東西。”章悅說著頭深深地底了下去:“現在高潁又病了,以後的日子還不知道怎麽過呢!”
“這個我們會盡力幫助你治好高潁的病,醫生不是說了嗎,沒有什麽大關係,隻要動手術就可以根除。”王烏說。
“謝謝!”章悅的頭仍然深深的埋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麽,抬起頭來看了看王烏,又看了看李欣,說:“你們倆個也不小了,也該要個小孩了。”
“是的,我們準備要呢!” 李欣說著露出一絲淒慘的,難以莫名的笑,用一種奇特眼光看了一下王烏。
“阿姨,你說我爸爸去世了嗎?”坐在一旁的高潁突然問道到,而三個大人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媽媽說爸爸去了天堂,阿姨說爸爸去世了,去世就可以去天堂,媽媽,我想去世,這樣我就可以在天堂裏見到爸爸”
我不知道假如你在場聽到這樣抑揚頓挫的童音會有什麽樣地感覺,作為一個靈魂,我已經沒有辦法控製我自己,親愛的女兒,我就在你和媽媽的身邊,雖然我曾經發誓不再托生為人,不再關心人世間的事,可是那種叫情的東西卻叫我永遠的無法實現自己的誓言!
我多想告訴我的女兒和我的妻子,我下輩子還要做人,帶給她們永遠的快樂!
《完》
修改於2020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