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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腳醫生【小說】

(2021-12-15 05:28:10) 下一個

赤腳醫生【小說】

 

作者:勞柯[平靜幸福]

 

 

俊寶是我們村的赤腳醫生。不過這是過去的說法,現在不是了。現在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在衛生所上班的國家發工資的醫生,他還說等退休了還有退休金。每一次說到退休金,俊寶那張黑黑的臉上就會閃過花一般的笑容,然後他會補充說:“終於熬到要退休了。”

 

‘退休’這個詞在農民的眼裏是國家工作人員專用的。農民的一生都在勞動,等幹不動了,生命也就結束了,所以沒有‘退休’這種說法。當俊寶把‘退休’這個詞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所有聽到的人都會投來羨慕的眼光。

 

有人問:“寶大爺,等你退休了還給人看病嗎?”俊寶就擺擺說:“不看了,不看了。”那人就擔心起來,說:“那我們去哪裏去看病啊?”俊寶說:“去哪裏? 去衛生所啊!所長說了,讓我先教幾個徒弟,以後就是我徒弟給大家看病了。”

 

俊寶說的衛生所其實還沒有成立。國家下發紅頭文件,說是不準赤腳醫生單獨行醫。縣裏就想了一個辦法把幾個村裏的赤腳醫生合起來開衛生所。縣裏沒有錢,就把這些衛生所承包給村裏的有錢人。各個村裏的赤腳醫生都反對,村裏的衛生所也就遲遲不能成立。

 

按照縣裏的精神,我們附近五個村莊要成立一個衛生所,負責人叫漢生。漢生就去俊寶家說:“寶叔,我知道你老是個明白人,不會像其他村莊那幾個醫生反對衛生所。成立了衛生所,你老就事為國家工作,等退休還有退休金。”俊寶就問:“真是為國家工作吧?不是給漢生工作?”漢生說:“這是國家政策,成立衛生所就是給國家工作,為附近村裏的人做好事。”俊寶就說:“如果是為國家工作,我看這事成。”漢生說:“還是寶叔是個明白人,等衛生所成立了招幾個年輕人做你的徒弟。”

 

俊寶就到各村去遊說其他醫生,聽說是為國家工作,其他醫生雖然有些半信半疑,但也沒有辦法,那是國家政策,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加入衛生所。

 

有了醫生的支持,又有國家的紅頭文件,漢生就向村裏和鄉裏打報告。村裏的支書叫漢臣,原本和漢生一起做生意,後來做上的村裏的支書,就全力支持漢生做生意。村委會討論漢生的報告的時候,漢臣先說:“這開衛生所可是一件好事,村裏應該給他們提供一些優惠的條件。”村長說:“要不這樣吧,把南坑那幾畝荒地批給衛生所,這樣也物有所用。”其他的委員就點頭。

 

漢臣就帶著漢生和俊寶去鄉匯報。漢臣對鄉長說:“我們村裏決定為衛生所提供優惠,這鄉裏也應該給些優惠政策吧。”

 

這幾年比不得前些年,那個時候村裏窮,村裏每年都要鄉裏要救濟糧。這些年村裏富了,鄉裏的財政要靠村,村裏的幹部和鄉裏幹部的關係也就反了過來。

 

鄉長說:“國家不是有撥款嗎?”漢生說:“國家的撥款買醫療設備都不夠,怎麽會有錢蓋房子。”說著就拿出一個單子給鄉長看。鄉長看不懂,就把單子給俊寶看,問:“我們需要這些設備嗎?”俊寶看了看單子,有好多外文字母,自己也半懂不懂,他先看了看漢生,漢生說:“寶叔可是鄉裏知名的醫生,我們聽寶叔說說。”

 

俊寶又看了看單子,點點頭說:“從長遠的角度來看這些都需要。”漢臣說:“鄉長,你看這專家都這樣說了。你就批準漢生先先從信用社貸些錢。也不多,也就三十幾萬。”鄉長說:“我同意不難,不過還要信用社的主任同意才行。”漢臣說:“這個我們會去辦的,你就先給開個證明吧。”說著就把紙和筆遞給鄉長。

 

得到了村裏和鄉裏的支持,漢生就在南坑的南麵圈了幾畝地蓋起了房子。開始施工以後,俊寶每天都去看。有時候他還會和建築工人討論,有的工人就問他:“張醫生,這房子真的要用作衛生所嗎?”俊寶就說:“這個當然,鄉裏和村裏都同意。”有人就小聲地說:“那個安瓶廠一開始還說是要建小學呢!”俊寶說:“這個不一樣,這是和鄉裏簽了合同的,簽合同的時候我就在現場。”俊寶說完這話的時候,突然想:‘蓋學校的事是不是也簽過合同。’想到這,俊寶的心有些不安起來。

 

 

俊寶一直想辦一個正兒八經的衛生所,前幾年他向縣裏申請過幾次。那個時候所有的醫院都不景氣,即使是鄉裏的正規醫院,一天也看不到幾個病人,領導們都說鄉村裏沒有必要再建新的衛生所,俊寶的申請都給退了回來。因為這個他有好幾次都不想再幹醫生這一行,有一次他甚至把針管都砸了,發狠說:“從此再也不給人看病了。”

 

不過幾十年下來,俊寶從來沒有停止過給人看病。

 

無論什麽時候,也不管天氣狀況如何,隻要有人敲門,他就會好不猶豫地背上藥箱跟來人走。俊寶常說:“世界上有兩個人值得尊敬,一個老師,另外一個就是醫生。”說到這些的時候他總會看看自己的藥箱。藥箱已經背了很多年,黑色的表麵泛著黃黃的白。

 

這兩年好了,如果在前幾年,聽俊寶這麽說,他老婆就會搶白他:“人家當然尊敬你啦,在你這兒看病不要錢。”俊寶就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這個職業就是好。他們早晚要還的。”他老婆就會‘啪’地一聲把賬本摔在他麵前,說:“你看看,還有多少五年前的賬。誰的脖子有那麽長,可以等五年,沒錢就不要看病,病可以等五年嗎?”俊寶就會低著頭看賬本,上麵都是諸如孫五家的在某某日看病欠兩圓等等。

 

我們村的人都喜歡找俊寶看病,除非俊寶說這病他看不了。不過一般的頭疼發燒俊寶都能治好。到醫院裏看病要出掛號費,讓俊寶看病是不需要掛號費的,如果病不需要吃藥,那麽看病是不要錢的。另一方麵到醫院裏看病是要先交錢的,而到俊寶這裏看病是可以欠賬,可以欠幾年。俊寶賬本上十幾年前的賬都有。

 

欠賬這件事情使俊寶的老婆非常惱火,使俊寶非常無奈。大家都是一個村的抬頭不見底透頭見,來看病怎麽能先交錢?看完了病,拿好了藥,病人說自己現在沒有錢,緩幾天可不可以。你說俊寶能過說什麽啊,隻有點頭的份。

 

有好幾次俊寶因為沒有錢進藥使得他無藥可賣。那裏有個習慣,欠錢的人大都會說:“這錢我年前肯定還上,不能再欠你一年。”每到春節,俊寶都會拿著賬本各家要賬,有的好說話的就會把錢還了,沒錢也會說幾句好話,有的當時就會橫眉立目。

 

在俊寶大兒子結婚那一年,俊寶把十幾年的陳年舊賬都清了。那一年的大年初一,俊寶起來發現大門上被人塗大便,滿院子都是臭味。他沒有說什麽,用水把他大便洗幹淨,不過那年初一他也沒有出門,心裏一直在想是不是要賬要的急得罪了人。

 

到傍晚的時候,有人喊他去看病,他想也沒想就去了。回來他老婆問他有沒有給錢,他說:“他們說隻欠幾天。”他老婆一聽就發火了,說:“你又不是雷鋒,雷鋒有國家養著,他們都不給我們錢,我們怎麽生活。”俊寶說:“不是不給,是欠著。”他老婆說:“欠著,有幾個主動還的,去要還得罪他們。你看我們這年過的,一大早給人塗了一門屎。”說完就嚎啕大哭。

 

不過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的農民有錢了,看病再也沒有欠賬的。俊寶的日子也好了起來。不過還是和過去一樣,看病不拿藥仍然免費。這幾年俊寶也開始顯老了,頭發白了一大半。俊寶常說:“這醫生越老越有人信。”俊寶說的沒錯,不但我們村的人都到他這兒看病,鄰村的人也來。

 

 

聽說俊寶小時候的理想並不是做赤腳醫生。俊寶和現在村支部書記漢臣是高中同學,也是他們那個年齡段村裏僅有的兩個高中生。漢臣學習一般,而俊寶卻在班裏名列前茅。那個時候大隊的支部書記是俊寶的叔叔,在俊寶高中畢業那一年,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大隊裏將要推薦俊寶去上大學。

 

可是就在那一年國家恢複的高考,俊寶和漢臣都沒有考上。沒有考上大學的俊寶在家裏睡了好幾天,他對他的叔叔說:“我去當兵吧。”其實在當時的農村,當兵也是一種出路。可是俊寶的父親和叔叔都極力反對他去當兵,他叔叔說:“這好鐵不打釘,好兒不當兵。怎麽能去當兵呢? 這樣吧,你到大隊的衛生部去做學徒吧。”

 

俊寶就到大隊的衛生部裏跟著一個老醫生學醫。三年以後,大隊被解散分成行政村,俊寶也就成了村裏的赤腳醫生。而漢臣卻去當了兵,並且在部隊裏入了黨,三年以後轉業回來成為村裏最為年輕的黨員,村支部成立的時候,順理成章地成為其中的一員。

 

村裏離鎮上的醫院遠,當時村裏的人無論得了大病還是小病,總要先讓俊寶看看。俊寶也是隨叫隨到。有一年流行豬和雞瘟病,村裏的豬和雞都死了一大半,鎮醫院把治這種病的藥放在俊寶那裏,俊寶就用就用大針頭學著給豬打針,用小針頭給雞打針。自那以後村裏的人也都認為俊寶不但可以給人看病,也可以給牲畜看病。

 

俊寶的藥箱裏有各式各樣的針頭,有給人用的,也有給動物用的。記得當時無論什麽生病了,看到的人總要問:“讓俊寶叔看過了嗎?”我們村基本上隻有一個姓。當時俊寶在村裏還算是年輕人,不過輩分高。這也是俊寶從小覺得受人尊敬。

 

那個時候每年春節前幾天,俊寶總是一年中最忙。春節前後不但得病的人多,而且俊寶還要給各家各戶寫對聯。村裏沒有幾個人會寫毛筆字,人們到鎮上買了紅紙,然後就會放到俊寶家,俊寶也是來者不拒。對聯都是書上的抄的,都是些老對聯,比如:鞭炮聲中除舊歲,春風吹過又一年。每一年都差不多,不過農村人也不在乎,隻知道到春節的時候在大門上貼上紅紅的對聯就高興。有好幾次我看到有幾家的對聯都是倒著貼的。

 

漢臣也會寫毛筆字,不過聽說他沒有俊寶的字寫得好,找他寫對聯的人都是他親近的人。後來漢臣當上了村裏的支部書記,蓋起了新房子,每到春節對聯也不要自己寫了,都是鎮上買的現成的,燙金的大字。路過的人都說:“這字多氣派啊!”

 

後來村裏的人也都舍得花錢買現成的對聯,不過俊寶從來都不買,每年春節還是貼自己寫的對聯。和鄰居們燙金的大字相比,俊寶自己寫的對聯確實有點寒磣。

 

俊寶的叔叔是因為不想執行計劃生育政策而主動辭職的。辭職的時候他還向鎮上推薦俊寶進村支部。鎮上的領導征求俊寶的意見的時候,俊寶說:“我給人看病很忙。”漢臣就成了新支書。當時的村支書最主要的任務是向鎮上要救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職位。俊寶和他退休的叔叔也許永遠不會想到沒過幾年漢臣成為村裏最富有的人。

 

 

俊寶雖然不是村裏的幹部,但在村委會剛成立剛成立那會他被邀請參加所有的會議。村委會開會主要是討論三件事:提留,公糧,和計劃生育。提留和公糧是季節性的,而計劃生育是全天候的,討論計劃生育當然少不了醫生。

 

時間久了,村委會裏就有人提議讓俊寶做婦女主任,俊寶連忙擺手說:“不行,不行,我一個男的怎麽做婦女主任?”那人就提議說:“讓嫂子做怎麽樣?俗話說久病成良醫,這嫂子和你這樣的名醫生活久了,也早就成良醫了吧!”

 

俊寶就沒再說話。從那以後,俊寶的媳婦就村裏的婦女主任,村委會的正式成員,俊寶也就再也不用參加村裏會的會議了。

 

雖然村上的計劃生育名義上歸村婦女主任有關,但實際上還是支部書記漢臣說了算。誰家懷孕了,誰家該流產了,如果漢臣不說,鄉裏的計生辦是不可能知道的。剛開始實行計劃生育的時候,村民沒有摸出門道,著實有一部分人隻要了一個小孩。後來就有人找漢臣幫著隱瞞,當然自己就要表示一下。

 

漢臣不幾年就成了村裏最富的人,村裏隻有一個孩子的人家也越來越少,有兩個孩子的家庭比較普遍,有三個孩子也不足為奇,雖然按計劃生育的政策一個家庭隻能要一個小孩。

 

你要超生,我幫著隱瞞,拿點好處在村民們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即使有學識的俊寶在當時也認為這是合理。十幾年後,突然有人告訴村民這叫受賄,大部分村民都驚詫地說:“這是在做好事,怎麽就變成了受賄。”

 

計劃生育的好處都讓漢臣一個占了,其他村委會的成員當然有意見。村委會開了幾次會議研究了以後,終於想起另外一種生財的辦法。 超生的人鄉裏都沒有戶口登記,故而被稱為‘黑人’,鄉裏收農業稅的時候按有戶口的人數收,而村裏在征收的時候按村裏的實際人口收,這個差額就是好幾百人。

 

俊寶的媳婦可以分到多收的農業稅。

 

每一次她把這部分錢拿回來的時候,俊寶總要說:“這錢我們不能要。”俊寶的媳婦就反駁說:“為什麽不能要,別人都有,我忙前忙後也應該有一份。”俊寶雖然算不上怕老婆那種,但也不想和老婆吵架,說過幾次,他媳婦不聽,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在俊寶和他媳婦都是五十幾歲的人啦。他媳婦也早就從婦女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來,用俊寶的話說,雖然沒有退休金,那也叫退休。村裏也沒有婦女主任這個職務,隻有三大員:支部書記,村長,和會計。村長和會計已經換了幾撥人,而支部書記一直沒有換,村民在背地裏都說漢臣就是村裏的皇上。說歸說,村民民有事還是要找漢臣。雖然國家規定農民們免了農業稅,漢臣仍然是村裏富有的人。

 

俊寶很少到漢臣和漢生家,第一次商量蓋衛生所的時候,他去過一次。回到家,俊寶對他媳婦說漢臣和漢生家收拾地象宮殿。當然皇上的宮殿到底是個什麽模樣,俊寶不知道,雖然故宮已經對外開放很多年,俊寶從來沒有去過北京,也就不知道真實宮殿的模樣。

 

衛生院不出一個月就蓋好了。五間前出岔,坐北朝南,另外還該了三間西屋做藥房。從附近村莊裏請來三個赤腳醫生,加上俊寶總共四個醫生。其實那三個醫生也不是請來的,國家有政策,要想給別人看病,必須符合最基本的衛生條件,把診所開在家裏是不可能的,沒有辦法,他們也就被請到漢生開的衛生院。

 

俊寶就這樣當了院長。因為這個院長的名頭,俊寶著實激動了幾個月。剛開始的時候院裏什麽事他都要問,時間不長他發現自己什麽事他都問不了,心裏稍稍地鬱悶了一下,不過隨後他轉過彎來想:這衛生院本來就是漢生的,當然什麽事都要漢生說了算。俊寶也就 心甘情願地做這個名不副實院長,不過他從來沒有給自己的媳婦和孩子們提起過這事。

 

有一天看到俊寶早下班,俊寶媳婦就對他說:“你去把院子掃一下,一會孫子來了要在地上玩耍呢。”俊寶白了自己媳婦一眼,往椅子上一坐,說:“我忙了一天,能不能讓我休息一下?”

 

那天俊寶媳婦火氣也很大,聽俊寶這麽說,她大聲地嚷著:“你忙什麽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院長是空頭的。今天又沒有事做吧,心裏煩是不是?心裏煩就去幹活,快去把院子掃一下,我這兒做晚飯呢。”

 

俊寶從椅子上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地說:“誰說我不忙,醫院裏什麽事我不要問?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麽呀!”俊寶媳婦也不甘示弱,說:“說那麽大聲音幹嗎?怕別人聽不到是不是?空頭院長把人丟在家裏就足夠,還要丟到大街上去不成。我可是做過婦女主任的,知道漢臣和漢生的為人。會讓你管事,打死我我都不相信。”

 

聽媳婦這麽說,俊寶一下子象泄了氣的氣球,一下子軟了下來。坐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開始想,過了好一會,他抬起頭來突然說:“空頭院長,空頭院長還有人請我吃飯?”“你就吹牛吧,反正我們家裏也沒有牛,不會被你吹死。”

 

“明天中午我不回來吃飯了。”俊寶氣哼哼地走到院子裏拿起掃埽開始掃院子。

 

俊寶這一次可沒有吹牛。明天一個賣藥的公司來人請他吃飯。當然不同的賣藥公司已經來了很多次,每一次請吃飯都是漢生去。明天漢生正好有別的安排,醫藥公司來了人又不好撥人麵子,漢生就對俊寶說:“寶叔,明天要請我們吃飯,我沒有時間,你就陪他們去吧。”

 

俊寶以為漢生在客氣,趕緊說:“還是你去的好,我笨嘴笨舌不知道說什麽好。”漢生說:“讓你去,你就去。他們請我們吃飯是想讓我們買他們的藥,你也不用說什麽,反正買不買你也做不了主。”俊寶想了想就答應了,反正長這麽大也沒有人請自己到縣城裏吃過飯。

 

第二天上午衛生所裏不忙,俊寶隻看了一個病人,是個七個月的小孩。孩子有點發燒,俊寶告訴孩子的爸爸說:“六個月以後孩子容易發燒,是在建立自己的免疫係統,沒有什麽大事,回去一兩天就好了。”孩子爸爸不信,說:“張醫生你給孩子開點藥。”俊寶說他不過,就給孩子開了點維生素,其實也就是補充補充營養。把藥方給孩子爸爸的時候,俊寶反複強調:“一定要和糊糊混在一起吃,小心嗆著孩子。”
 

 十一點剛過,來接俊寶去縣城吃飯的車就來了。看到是一輛白色小轎車,俊寶心裏有點不爽,心想:‘辦喪事的時候才用白色的東西,怎麽來一輛白車接我。’心裏雖然這麽想,俊寶仍然滿臉堆笑地和司機握手。

 

司機姓王,他讓俊寶叫他小王。俊寶估摸了一下司機的年齡,看上去比自己的小兒子還小,就不客氣地稱他小王。

 

縣城離村有十幾公裏,平時俊寶去縣城辦事騎車要一個多小時。坐小王的車,隻十分鍾就到了。車子在一個叫‘澳門豆撈’的飯店前停了下來。據小王說這是剛開的飯店,也是縣城裏最好。小王還補充說:“這裏幹淨,全是西式管理。”俊寶不住地點頭。

 

剛到門口,一個服務生就朝俊寶他們倆個鞠躬,俊寶趕緊回禮。服務生幫他們拉開門,說:“請!”,剛進去有個服務小姐就有朝他們鞠躬,這一次俊寶沒有回。服務小姐說:“您好,二位。請問你們需要大堂還是包廂。”小王說:“206 包廂。”服務小姐問:“是李主任定的嗎?”小王點點頭。服務小姐說:“請二位跟我來!”

 

李主任已經到了,看到小王和俊寶進來,他趕緊站了起來。小王介紹說:“這是張院長,這是我們李主任。”俊寶就和李主任握手,李主任讓俊寶上座。坐下以後,俊寶開始打量著裝潢豪華無比包廂,心想:“這才想皇宮吧,比漢臣家好多了。”

 

就聽李主任說:“張院長,請你點菜。”說著用手指了指放在俊寶麵前的菜單。俊寶一愣,說:“好,好!”他打開菜單一看,眼花繚亂,卻不知道點什麽,或者更確切地說不知道怎麽點。他突然想到自己聽說城裏人和向下人吃飯不一樣,怕自己鬧笑話,趕緊合上菜單說:“還是你們來吧。”

 

看俊寶執意不點,李主任就對站在身邊的服務員說:“來個鴛鴦的底,然後上最好的菜,還和過去一樣。至於喝的,先來三瓶五糧液吧。”服務員說聲好的,就出去了。不一會的功夫,就端來一個鴛鴦鍋,放在桌子的正中間,點上了火。一會而就進來一個男服務員,端了好幾托盤的菜,小心翼翼地把這下菜放在鍋的周圍,服務小姐把酒打開,給他們三個倒了酒,然後說:“我就在門外,有什麽吩咐,請你按鈴。”說著就走出了包廂,輕輕地關上了門。

 

小王說:“張院長行醫快四十年了,可是附近的名醫生。”李主任連連點頭說:“聽說了,有張院長這樣醫生,你們衛生院必然是最好的衛生院。”俊寶連連擺手說:“哪裏,哪裏,我不過是個赤腳醫生。”不過被別人這麽一誇,腦門上開始涔出細細的漢,人也有些飄飄然了。

 

小王把切地象紙一樣薄的牛肉加到鍋裏燙。李主任舉起酒杯說:“來,張院長,有幸認識你,我敬你一杯。”俊寶連忙擺手說:“不,不,我不能喝酒。”俊寶的酒量不大也不小,不過由於幹醫生這一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喝過酒。

 

看俊寶客氣,李主任就朝小王使了個眼色,小王趕緊站起來說:“張院長,我給端起來吧。”這下俊寶有些慌神,趕緊拿起酒杯,說:“我自己來。”李主任就把酒杯靠近,‘啪’,和俊寶碰了一下杯,然後說:“先喝為敬。”說完一揚脖子,幹了一杯。俊寶也把這杯喝了下去。

 

小王給他們倒上了酒,然後就過來敬俊寶。俊寶知道躲不過去,就有幹了一杯。李主任拿起筷子,說:“羊肉熟了,吃羊肉。”說著夾了一片放在俊寶麵前的碟子上,“張院長,請!”

 

兩杯酒下肚,俊寶感覺到心裏熱熱的,人也不客氣起來。小王又往鍋裏加了一些菜,然後又倒滿了酒,三人又共同喝了一杯。就這樣一來一往,三瓶五糧液不一會功夫就見了底。李主任又要了三瓶,這一次簡單,每人一瓶,也省得再倒酒。

 

三個人喝得正酣,突然有手機響。李主任和小王都拿出自己的手機看,扭頭對俊寶說:“張院長,你的手機在響。”俊寶就滿口袋裏找手機,好不容易拿了出來,手機就不響了。小王說:“張院長,你要不要打過去。”

 

俊寶把手機放在桌子上說:“沒什麽大事,應該是衛生所打過來的。我這一出來,就給我打電話,也不讓我清閑…..”俊寶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俊寶接通電話,拉著長長的嗓音說:“喂……”還沒有‘喂’完,隻聽電話裏漢生焦急地說:“寶叔,出大事了,那個孩子死了。”“什麽?”俊寶渾身一哆嗦,酒勁全無。站起來說:“快點送我回去,家裏出事了。”

 

說完,俊寶抬腿就往外走,一個趔趄,他一頭倒在地上,額頭瞬間出了血。小王就伸手扶他,俊寶也顧不得額頭,大聲地說:“快點送我回去,家裏出事了。”

 

小王飛快地開車,俊寶不停地把腦袋伸到窗外嘔吐,稀稀拉拉地從縣城一直到家。看到俊寶從車上下來,一大幫人都圍了過來,“張醫生回來了,張醫生回來……”隻見早上那個小孩爸爸掂著一塊磚頭跑過來,邊跑邊哭:“還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被漢臣一把抱住。

 

漢生跑過來拉住俊寶說:“你怎麽到這裏來啦,不是說要到家裏商量吧?”俊寶的酒勁也完全過去了,他急吼吼地對漢生說:“我給那孩子開的是維生素,不可能吃死人的啊!”漢生說:“什麽可能不可能,人都死了,屍體就在醫院門口,還不快回去。”

 

“不可能死人的,不可能死人的。”俊寶繼續搖頭。漢生生拉硬扯地把他塞進車裏,對小王說:“快點把他拉到支部去,家屬正在氣頭上。不要再鬧出什麽人命來。”小王連連點頭,邊說好的,邊開車衝出了人群。

 

小王把俊寶拉到漢臣家,然後對他說:“張醫生你就在這兒好好地待著,別去醫院了。我要回去了,李主任還在飯店裏等我呢。”俊寶也不理小王的茬,隻是不住地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維生素也能吃死人。”

 

小王剛走,俊寶就看到自己的媳婦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邊跑邊罵:“天殺的,你醫死了,法辦你,槍斃你。”等跑到跟前,看到俊寶正在不住地搖頭,“你怎麽還在這裏,還不跑...”一口氣沒有上來,俊寶的媳婦猛烈地咳嗽。

 

看到自己媳婦咳得直不起腰來,俊寶突然恍然大悟:“是嗆死的,這和我沒有關係。”

 

不知道什麽時候,漢臣和漢生都來了。漢臣說:“誰都知道小孩是嗆死的,如果不是嗆死的,你還能在這裏嗎?早就給抓進去了。就是因為他們知道是嗆死的,才沒有報案。和你沒有關係,你也太天真了。人都死了,想想怎麽賠吧。”

 

漢生接著說:“一會他們村也來人,還有那個孩子的爺爺也來,千萬不要說是嗆死的。大家心裏明白,他也不會給我們要很多錢,這事越快解決越好。”

 

聽漢臣和漢生這麽說,俊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幹巴巴地看著他們。聽說不要報案,俊寶的媳婦不停地給漢臣鞠躬:“謝謝大侄子,謝謝大侄子...”漢臣斜了她一眼,說:“你來幹嗎,回去準備準備,快去預備點錢。還不知道他們要多少。”

 

 

一直到天黑以後,孩子的爺爺和他們村的支部書記才來。漢臣從飯店裏定了一上等酒菜,不過五個人誰也沒有食欲,每個人的臉都陰沉地可以擰出幾公斤的水。在他們來之前,漢臣已經告訴俊寶不要說話,不說硬話,也不說道歉的話。每個人心裏都明白孩子是怎麽死的,就看他們要多少錢了。

 

水都沒有喝一口,五個人就開始談錢。錢是不能說出口的,漢臣就和對方的支書把手放在桌子下麵比劃。比劃了好一會,兩個人才停下來。漢臣就又給俊寶比劃,然後輕聲地俊寶說:“一萬五。”漢生聽到,張張嘴,剛想說話,被漢臣瞪了回去。

 

那邊支書正和孩子的爺爺在桌子下麵比劃,隻見孩子的爺爺直搖頭。漢臣知道不成還要加錢。

 

支書就轉過來繼續和漢臣比劃,告訴漢臣對方要兩萬五。漢臣比了一下,說俊寶隻出一萬五。支書又給俊寶比兩萬,漢臣比一萬七,兩個人又比了好大一會,最後決定在一萬八。漢臣又給俊寶和漢生比,還沒有比完。隻見那個爺爺用手直拍桌子。漢生就給漢臣比一分錢也不能加。

 

支書又給漢臣比還是兩萬五,漢臣給支書比一萬八。兩個人一來一往,比劃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決定在兩萬,兩個人在桌子下握了手。支書轉過身來給孩子的爺爺比兩萬,還沒有等孩子爺爺反應,他輕聲地說:“就這些了,不可能再加了,我已經盡力了。”孩子的爺爺再也忍不住了,把頭放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嘴裏不停地叫著孫子的名字。

 

看到他這樣,漢臣和漢生都鬆了一口氣。對方支書不停地勸他說:“還好,弟弟和弟媳都還年輕。”說完架著孩子的爺爺往外走,漢臣和漢生趕緊站起來相送。

 

等他們走遠了,漢臣對漢生和俊寶說:“兩萬,後天見錢,見不到他們就報案。”還沒有等俊寶說話,漢生說:“我把錢都砸在醫院裏了,現在醫院看死了人,還不知道以後生意怎麽樣呢?我手裏現在沒有閑錢,最多隻能出五千塊。”

 

漢臣就轉頭對俊寶說:“寶叔,你就出剩下的部分吧。”俊寶說:“錢我倒是有,不過那是給你二弟結婚用的。”漢臣說:“凡是用錢能夠解決的問題都是小問題,如果他們拿不到錢報了案,那派出所不還不是先把你抓起來,到那個時候就不是錢所能解決的問題了。”俊寶還想說什麽,漢臣擺擺手說:“你們都回去,後天十點以前把錢送來。”

 

俊寶回去把錢的事給自己媳婦說了,對於醫院不出錢,要他們出錢這個事他媳婦一點都不感到驚訝。他隻淡淡地說:“明天我去取錢,孩子結婚怎麽著也要到年底,還有大半年時間呢。”

 

俊寶隻是咳聲歎氣,說:“我陪了錢,人家就認為我們對孩子死有責任,以後叫我怎麽給別人看病。”聽他這麽說,俊寶的媳婦氣的直哆嗦,但她並沒有發火,隻是淡淡地說:“自己沒有沒有蹲大牢就是萬幸了,還想繼續做院長?”

 

 

錢是俊寶媳婦送給漢臣的。事情雖然解決了,不過因為這個事情俊寶兩個星期沒有去衛生所上班,他本來以為漢生會來叫他去上班,可是他錯了。漢生一直沒有來,再後來他聽說漢生自己做起了院長,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不但失去了院長的職位,而且失去了做醫生的資格。

 

他很想找漢臣和漢生去理論,這衛生所的建立也有他俊寶的一份功勞,不能想把自己踢出去就踢出去,何況孩子的死和他沒有關係。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自己媳婦的時候,他媳婦狠狠地刺了他一下:“自己省省吧,別去自找丟人了,在這個村他們兄弟倆個說了算。”“難道就沒有個說理的地方!”坐在椅子上的俊寶直直地看著門外的大榆樹,榆樹上知了在瘋狂地叫。

 

俊寶拿起一根長長的竹竿去院子裏趕知了,趕走了一隻又來一隻,仍舊瘋狂地叫。知了都長地一個模樣,俊寶也看不出新來的是不是剛趕走的那隻,不過這使他非常生氣,使勁地舞動竹竿,直到他把竹竿打成兩截也沒有把知了趕跑。

 

俊寶的媳婦看了看斷成兩截的竹竿,不冷不熱地說:“有氣發在竹竿上算什麽本事!”俊寶說:“我這就找他們去說理,憑什麽不告訴我一聲就把我撤了。”他媳婦說:“你去,你去,看你怎麽灰著臉回來。”俊寶用力踢了一下竹竿,氣哼哼地朝大門口走去。

 

他剛走出大門,就看到漢生開著摩托從右邊過來。俊寶就喊:“漢生,漢生,我有話給你說…”漢生臉都沒有扭一下,從俊寶麵前‘呼’地一聲過去。揚起的塵土使俊寶趕緊閉上了眼睛,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漢生已經絕塵而去。

 

天氣確實很熱,不一會,俊寶滿臉都是汗珠留下的痕跡。他用手抹了一下臉,心裏一邊罵漢生,一邊猶豫著是不是還要到衛生所裏找他理論。這時聽到有人對他說話:“這天真熱啊!”

 

“是啊!”俊寶回頭一看,是鄰居劉二好。劉二好四十幾歲,爺爺是村裏的大地主,現在村上姓張的都是他爺爺佃戶的後代。解放前姓劉的統治這個村莊,解放後曆屆支部書記都是姓張的,一統治就是六十年。漢臣當支部書記將近三十年,從來沒有發展一個劉姓黨員。不過劉二好是黨員,具體是在那裏入的黨,俊寶不知道。劉二好年輕的時候出去闖蕩,回來以後就成了黨員。

 

雖然現在已經不講什麽家庭成分,俊寶也很少和他這個鄰居打交道。見麵也就是打聲招呼,幾十年來,俊寶隻去過劉二好家一次,那一次是給劉二好的父親吊喪。劉二好在外邊做大生意,發了財,房子蓋地和漢臣一樣氣派。

 

劉二好說:“寶叔,要不要到我們家坐坐?”俊寶一愣,看看劉二好。劉二好接著說:“到我們家涼快涼快,早就想請您老喝酒,不過聽說您不喝酒。”

 

俊寶繼續用手擦汗:“那是過去,幹醫生這個行當怎麽能喝酒。現在不是醫生了,就可以喝酒了。小時候和你爸經常在一起喝酒。”

 

“怎麽啦,寶叔不幹醫生了?”劉二好吃驚地問。“是啊!給撤職了。”俊寶說著又抹了一把臉。

 

 

俊寶扭頭看了一眼坐落在自己房子後麵的劉二好的豪宅。兩處院落僅一路之隔,卻有著天壤之別。俊寶突然很想到劉二好家看看,是不是和漢臣家一樣裝修地象宮殿。他向劉二好點點頭,意思是自己同意到他家去坐坐。

 

劉二好說:“正好你孫子剛放假,從杭州帶了外國酒和煙。一定要你嚐嚐。”劉二好的兒子去年考上了大學。俊寶聽人說是個很好的大學,不過俊寶沒有聽說過那個大學。除了北大和清華,俊寶其實也不知道什麽大學。

 

俊寶和劉二好的家在村子的最西頭,在往西就是一個大水坑,屬於沒有人家願意要的地方。俊寶的家原來在村子的中間,是他父親和他叔叔分家的時候搬到了這裏,當時他叔叔還是大隊支書,他叔叔對他父親說:“我是支書,你要的宅基地不能在太好的地方,你看大水坑那片地怎麽樣。”他父親雖然有一萬個不願意,不過還是搬到了水坑邊。

 

劉二好家解放前在村子的東頭,是個很大的院落。俊寶也是聽人說的,等到俊寶記事的時候那個院落已經被分的亂七八糟了。劉二好的爺爺被掃地出門搬到了現在的地方,一氣之下不久就死了。劉二好的父親雖然沒有享受到做地主的快樂,卻完全承受了對地主惡霸所有的批判。大隊裏不管什麽事,總要把劉二好的父親拉出來批鬥一番,鬥他都是姓張的。在俊寶的記憶裏,漢生有一次把大他二十幾歲的劉二好的父親臉打地象發麵蒸出來的巨大饅頭。

 

當然現在再也沒有人敢批判劉二好,不過俊寶心裏總有些疙瘩,雖然他從來沒有打劉二好的父親。現在要到劉二好家坐坐,俊寶心裏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剛走進劉二好家的堂屋,俊寶就感到一股冷風吹來。愣了一下,問:“這裏怎麽那麽涼快?”劉二好說:“剛剛裝的空調,聽說城裏的人家都裝了,城裏人可真會享受。”對於空調,俊寶也是在醫院裏知道的。醫院裏每個房間都裝了空調,那是國家的要求。不過因為怕費電,漢臣也很少讓用,沒有想到劉二好家也裝了空調。

 

俊寶說:“這家夥可費電了,我們農村人可享受不起。”劉二好說:“是啊,也就天熱的時候開一下。”說完,他對坐在電腦前的兒子說:“你去廚房冰箱裏把你帶來的外國酒拿來讓你爺爺嚐嚐。”劉二好從桌子上拿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俊寶,說:“寶叔,你嚐嚐這煙。”

 

俊寶接過來一看,比平時自己抽得煙粗至少三倍,而且看上去像是用牛皮紙卷的。俊寶說:“這外國煙怎麽這個樣子,還是第一次見。”

 

劉二好說:“我兒子說這叫雪茄,我原來在外邊跑的時候也見過雪茄,不過也不是這個樣子。聽說洋人的個頭高,難道他們的嘴也大。”說完就打著打火機,俊寶把煙含在嘴裏,湊近打火機,不停地吸,費了好大勁才點著。

 

俊寶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就從鼻孔裏冒了出來。他不住地搖頭:“這洋煙好是好,不過我們抽不慣。”劉二好也給自己點了一根,也抽了一口。他兒子正好把酒拿來,看到他們兩個人從鼻孔冒煙,就說:“這雪茄本來就不應該吸進去的。”俊寶看看他,心說:‘抽煙不抽進去,那有什麽味道。’

 

劉二好也沒有理會自己的兒子,倒了兩杯酒,雙手捧起一杯遞給俊寶,說:“我兒子說這酒叫伏特加,無論多大的杯子都要一口幹才有味道。”俊寶一手接了過來,說:“難道比我們的二鍋頭還有勁。”說完一揚脖子喝了進去。

 

俊寶感到一股涼颼颼的東西通過了自己的喉嚨,隨後急速地熱了起來,象喝了一口剛出鍋的米湯,燙得他不住地搖頭,胃裏也開始汩汩地響,額頭上有涔出了密密汗珠,劃過他的臉,匯集在他胸口,俊寶感覺到自己有點胸悶。

 

“這酒,倒是有點勁道。”俊寶邊點頭邊說。

 

十一

 

當第三杯酒下肚的時候,俊寶和劉二好的臉都紅了,脖子也變粗了。雖然劉二好把空調打到最大檔,兩個人的臉上還是不住地冒汗。俊寶聽到門外的知了又扯著嗓子叫了起來,他感覺到渾身燥熱,後背就如有一隻螞蟻再爬,他伸出手去抓,卻更加癢了起來。於是他不停地晃動著肩膀。

 

劉二好問俊寶:“寶叔,這醫生當了幾十年,說不幹就不幹了?可惜啊!”俊寶搖搖頭說:“大侄子,你可能不知道,不是我不想幹,是漢臣和漢生兄弟兩個不讓我幹。上個月鄰村死了一個小孩,硬說是吃了我藥死的,其實我給孩子開的是維生素。維生素,你知道吧?不是藥根本就吃不死人。硬按到我頭上,不但賠了錢,還賠了名譽。”

 

劉二好氣憤地說:“天下哪有這樣的狗屁事,寶叔的醫道可是遠近聞名的。”俊寶說:“我本來想找漢生理論,無奈這個村還不是人家哥哥說了算。當了三十幾年支部書記了,再在咱們村還不是一言九鼎。”

 

劉二好接過來說:“這事我應該和寶叔商量商量,你可是我們村有名望的人。你說這國家領導人,縣長,鄉長都換了好幾茬了,這漢臣怎麽還是支部書記,再怎麽著也該下台了。”俊寶說:“村裏的人都要求他啊,想要第二胎就要他幫你瞞著,你還要給他送禮,還要說他好。”劉二好說:“這是受賄啊,欺上瞞下。”

 

俊寶說:“其實這個理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是大家都得到了好處,誰又會去告發他,再者說了,鄉裏人還不是和他穿一條褲子。”俊寶說完就去拿自己放在桌邊上雪茄煙,發現已經滅了。劉二好趕緊把打火機打著了給俊寶點煙。

 

好不容易才點著煙。劉二好又遞過來一杯酒,兩個人碰了一下杯,然後又一飲而盡。

 

劉二好用手抹了一下嘴說:“聽寶叔這麽說,這個漢臣不但貪汙而且受賄。”“貪汙,這個我不知道,我們村那麽窮,也沒有什麽好貪的啊?”俊寶邊思考邊說。

 

劉二好看了俊寶一眼,抬頭喝了一杯酒,說:“他貪汙的事,我很清楚。”劉二好指了指桌上的酒杯,示意俊寶喝下去。俊寶端起酒杯又一口幹了。劉二好接著說:“小事咱就不說了,就說這大的。二十年前這裏修京九鐵路的時候,占我們村那麽地…..”“一百畝。”沒有等劉二好說完,俊寶就搶過來說:“你嬸子當時是婦女主任,她告訴我的。”

 

劉二好又看了一眼俊寶,接著說:“你知道一畝地國家補助多少錢嗎?”俊寶搖搖頭。劉二好接著說:“二千塊,這可是二十萬,二十年前是巨款啊。這些錢都跑哪裏去了?”俊寶說:“不是村裏種了很多蘋果樹,說鐵路款都用到樹上去了。”劉二好說:“寶叔,你怎麽那麽糊塗啊,那是幌子,一棵樹能有多少錢,種兩千棵最多花兩萬塊錢。其餘的十八萬,全讓漢臣貪了。”

 

俊寶聽二好這麽說,一下子楞住了。劉二好接著說:“二十年前二十萬和現在兩百萬差不多吧。”俊寶繼續楞在那裏,等劉二好說完了。他喃喃地說:“他貪了那麽錢,竟然還要私分農業稅。”

 

劉二好也一愣,問:“這是怎麽回事,我還沒有聽說過。私分農業稅比貪汙還要厲害,寶叔,你有證據嗎?”俊寶有些激動,說:“有,不但有證據,我還有證人。”說到這裏,他想到自己媳婦往家裏拿錢的事。

 

“還有呢。”劉二好接著說:“不是村東頭又修了高速公路嗎?這一次國家給的錢更多,他不敢一個人拿,聽說村裏三大員都有一份。”

 

“貪汙我們買地的錢,該殺!”俊寶惡狠狠地說。

 

十二

 

俊寶本來酒量就小,幾杯洋酒下肚以後,就感到有些天旋地轉。隻見劉二好的嘴一張一合,具體說些什麽,俊寶已經聽不清楚。院子裏的知了還在拚命的叫聲和著空調發出的嗡嗡聲,俊寶感覺自己滿腦袋都是蒼蠅,他就用手去打自己腦袋,說:“怎麽這麽多蒼蠅?”說完站了起來。

 

這時,就聽劉二好說:“寶叔醉了。”俊寶擺擺手:“沒醉,蒼蠅太多,蒼蠅太多。明天就去告官。”劉二好朝四周看了看,有點驚訝地說:“蒼蠅?我們這兒什麽都好,就是夏天蒼蠅多。”他又朝四周看了一下,接著說:“就我們兩個不行,我再去找些人。很多人心中都有怨氣,就是沒有個領頭,既然寶叔領頭,這就會成功。”

 

俊寶把手抬起來說:“明天,明天…”劉二好說:“就明天,聽說鎮上要看人大代表會,明天上訪就是好時候。”俊寶把手放下,說:“就明天。我要回去了,你嬸子還等我呢。”說完俊寶就往外走。

 

俊寶滿身酒氣的回到家。看到他這個樣子,他媳婦沒有一點好氣地說:“能耐了哈,去哪裏喝酒喝成這個樣子?”俊寶也不回答,一頭倒在鋪在堂屋地板上的涼席上,嘴裏嘟嘟囔囔:“劉二好,劉二好…”他媳婦有些吃驚地問:“你去劉二好家了?”俊寶也不回答,頭一歪就呼呼地睡了過去。

 

俊寶是被很多人的說話聲吵醒的。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不過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知了還沒有開叫。聲音是從自家院子裏傳來,他抬頭看了一下,發現院子裏站了很多人,他猛地打了冷戰,心想:又出了什麽醫療事故。

 

就聽有人說:“寶叔醒了,寶叔醒了。”就有很多人湧到了房子裏。俊寶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朝四周看了一下,發現都是劉姓的人。他的心裏就有些納悶:這些人怎麽突然到我的家裏來了?

 

隻見劉二好從人群中走出來說:“寶叔,人都來了,就等你主意了。”俊寶看看劉二好,說:“我?”一個“我”字 還沒有說完,俊寶就想起了昨天的事。“大侄子,這也太急了一點。”

 

不知道劉二好有沒有聽到俊寶的話,隻見他對他身後人群說:“寶叔就是我們的代表,你們到了鎮上,什麽事都要聽寶叔的。”所有的人都點頭,又亂哄哄地說些好聽的話。俊寶就有些身不由己,感覺今天不到鎮上就會對不起所有的人。不過他還有另外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平生的第一次:被很多尊重,飄飄然的領導感。這種感覺使他有些熱血沸騰,仿佛刹那間成了這些人的救世主,這些人的依靠。

 

俊寶大聲地喊:“他娘,自行車呢?。”俊寶的媳婦沒有答話,她第一次發現向來唯唯諾諾的俊寶突然之間有那麽大的號召力。俊寶繼續說:“他娘,自行車呢?今天我要和二好大侄子去鎮上,做大事。”“什麽事啊?要去那麽多人。”俊寶的媳婦小心地問。

 

劉二好接過話說:“好事,嬸子。你老放心。”轉過頭來又對俊寶說:“寶叔,車都備好了,要開三輛機動三輪去,我們要做出氣勢來。”其他的人就不住地點頭說:“是,是!”“是應該有氣勢!”

 

俊寶也點頭,不過他點頭的方式和其他不一樣,而是和電視裏領導人一樣,那種點頭的方式就是:隻要他俊寶點頭了,這事情就這樣定了。

 

點完頭的俊寶就帶著眾人走出了自己院落,坐上三輛機動三輪車,浩浩蕩蕩地朝鎮上開去。落下吃驚的俊寶媳婦。

 

十三

 

村裏到鎮上有七八裏的路程。俊寶到鎮政府的時候太陽剛剛出來。按往常鎮裏的人還沒有上班,不過今天有些不同,雖然天還早,鎮政府大院裏已經人來人往。

 

今天鎮人大要開會選出新的鎮長,雖然縣上已經提名現任代鎮長為唯一的候選人,而鎮長和書記仍然很緊張,因為來開會代表的人數達不到法定的人數,而且這一次縣上還要派一名副主任來。鎮上人代會的代表本來是村民直選的,不過村上和鎮上為了省事,過去都是隨便拉些人來開會,根本也沒有什麽代表,這一次會議也不是正常的會議,一時卻也湊不起那麽多人。

 

當鎮長和書記正在討論應該怎樣應付今天的會議時,有人來報告說張醫生帶一幫人來上訪。鎮長就問:“大概來了多少人?”報告的人就說:“大概有二三十人。”鎮長和書記相對看了一下,笑了。

 

俊寶被請到了鎮長的辦公室。雖然俊寶見過書記和鎮長,他們也都認識俊寶,但當俊寶一個站在書記和鎮長麵前的時候還是有些緊張。鎮長和書記熱情地上前和俊寶打招呼。俊寶很局促地在沙發上坐了。

 

還沒有等俊寶說話,書記就說:“你們村的事我們都知道,我和鎮長正商量著怎麽解決你們村的問題,這不你就來了。”俊寶趕緊點頭,卻不知道怎麽說,停了好大一陣俊寶說:“國家征用我們地建鐵路,賠款...”鎮長打斷他的話說:“張醫生真是好醫生,處處替村民著想。我們正要開會討論這個問題。”俊寶有說:“還有農業稅的問題...”書記說:“要不把這個問題也加入今天討論的問題吧。”鎮長點點頭說:“書記說得對,張醫生,你們也不要回去了,就參加這個會議。”

 

俊寶就不知道怎麽回答,看書記又看看鎮長。書記和鎮長都對他微笑著點頭,俊寶也點頭。就聽書記說:“小陳,你把張醫生他們先請到會議室吧,弄點熱水。”“好的!”門口的年輕人答應著就走進來,對俊寶說:“張醫生,你隨我來。”

 

俊寶就從沙發上站起來,書記就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張醫生啊,還有一件事情,在討論你的事情以前,我們要先選鎮長。其實也很簡單啦。就是等選票發下來在鎮長的名字前麵劃鉤就行了。”  被書記這麽親近地拍肩膀,俊寶激動地隻顧點頭。

 

看到俊寶出來,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問怎麽樣。俊寶說:“書記和鎮長說要專門開會研究我們這個問題,還邀請我都參加。”說完,他又指了指小陳說:“這是陳幹事,他要領我們去會議室。”大夥就跟在小陳後麵,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

 

會議室很大,已經布置妥當。小陳把他們安排在最後幾排,並招呼人給他們每個人都倒了茶。俊寶他們他們就坐在那裏喝茶。茶水加了好幾次,會還沒有開始。就有人等不耐煩了,過來問俊寶什麽時候開會。俊寶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八點吧。”說著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剛好七點半。

 

俊寶不停地看表。到七點三刻的時候,開會的人就陸陸續續進來了,有幾個人俊寶還認識。當他看到鄰村的王支書時,突然有些尿急,就問工作人員廁所在哪裏。工作人員說廁所在會議室的外邊,走出會議室往左拐就可以看到廁所。

 

俊寶就急吼吼地往外走,好不容易找到廁所,剛走到門口就見漢臣從廁所裏走了出來。俊寶吃了一驚,把所有的尿憋了回去。漢臣說:“寶叔怎麽在這裏啊?”俊寶愣愣地站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上廁所。”漢臣懷疑地看了他一眼,說:“快去啊?”

 

廁所裏人很多,似乎他們都相互認識。俊寶直愣愣地站在小便池前,卻怎麽都尿不出來,過了好一會,才擠出那麽幾滴。

 

他走出廁所的時候看到漢臣正和鎮長在會議室門口說話。看到俊寶經過,漢臣沒有再和他打招呼,隻是白了他一眼。俊寶感覺像是被毒蠍蜇了一下,渾身瞬間麻木,手腳都不聽使喚。他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自己的褲襠裏流了出來。

 

十四

 

俊寶倒在會議室的門口。當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才發現自己病了,而且看上去病锝還不輕,因為他看到一大幫穿白大褂的人都圍著他,他還聽到自己媳婦的抽泣聲。

 

俊寶剛剛睜開眼睛,就聽有人說:“醒了。”俊寶就到聽到有人急速地打開門,對門外的人說:“病人醒了,已經脫離危險了。”俊寶 就聽到媳婦的聲音:“讓我進去看看。”就聽開門的人說:“現在還不行。”說完俊寶就聽到了關門聲。

 

俊寶想抬起右手,告訴那人讓他媳婦進來,他這才自己的手已經不聽使喚。他想說話,可是剛一張嘴就有一大口口水流了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嘴歪了。

 

俊寶努力地想活動自己的手腳。就聽有人說:“病人的左腿有知覺,剛剛動了一下。”俊寶就感覺到有人摸自己的左腿,邊摸邊問:“感覺到我在摸你嗎?如果感覺到,你就眨巴眨巴眼睛。”俊寶就眨了眨眼睛。

 

就聽摸他腿的人說:“他這個病如果恢複的好,應該還能站起來。過一會讓他的家人進來吧。”就聽有人小聲嘀咕:“聽說還是個赤腳醫生,自己的血壓 高到這個程度,都不去看看,要是稍微注意一些,也不至於得這樣病。”“自己把自己看成這個樣子,應該是個庸醫吧。”“聽人說一個孩子到他所在衛生院看病,吃了藥就死了,一幫庸醫。”

 

俊寶的血壓一直很高,有的時候甚至高過兩百五。不過他從來都沒有把血壓高當回事,他認為那是遺傳。在他的記憶裏,他自己的父母的血壓都很高。

 

醫生和護士們費了好大一會才收拾好離開了房間。自己媳婦,叔叔還有鎮長就走了進來。媳婦一進門就哭。叔叔已經八十幾歲了,瘦得象幹柴。還沒有等俊寶的叔叔說話,鎮長就對躺在病床上不能說話的俊寶說:“張醫生你好好養病,你病倒在工作崗位上,黨和人民不會忘記你。我已經告訴了鎮醫院的院長,無論如何都要把張醫生的病治好。”

 

俊寶的媳婦還在哭。俊寶想象她抬一下手,但他費了好的勁,手都沒有動一下。就聽自己的叔叔說:“先別哭了,像想想這醫藥費該怎麽辦。這住一天院可要上千塊。”

 

鎮長擺擺手說:“老支書,醫藥費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和漢臣商量過了,村裏出一部分,鎮上出一部分。”

 

聽鎮長這麽說,俊寶媳婦抽噎地點頭對鎮長表示感謝。俊寶叔叔也點頭說:“是啊!俊寶從小就聰明,治病救人幾十年,沒想到最後落到這個地步。”

 

俊寶的鼻子一酸,兩顆淚珠就順著自己的鬢角往下流,劃過了白發,流到了耳廓裏。他叔叔就從兜裏掏出手巾給他擦淚。俊寶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淚也就更加多了起來。

 

俊寶在醫院裏住了十天。出院的時候他的左胳膊和左腿都能動了,也能說話,隻是有些口齒不清。醫生告訴他會家以後要堅持鍛煉,不出半年生活就可以自理了。

 

俊寶就問醫生:“我還可以站起來嗎?”剛說一句話,口水就滴滴答答地流了出來。醫生說:“會的,記住要堅持鍛煉。”俊寶就點頭表示感謝。

 

家裏的條件沒有醫院裏好。俊寶也不能動彈,他媳婦也弄不動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天氣又熱,不幾天整個房子裏就臭氣熏天。

 

俊寶媳婦開始的時候還好好照顧,給俊寶動動胳膊動動腿鍛煉。時間久了,俊寶的媳婦就有些煩,俊寶也就不配合,於是兩個人就吵架。開始的時候還是小吵,後來俊寶就天天地罵,他一罵,他媳婦就走開,俊寶就罵地更凶。

 

俊寶什麽都罵。看到有人從路口走過,俊寶就大聲地喊人家說:“你知道嗎?年輕的時候你嬸子跟所有認識的男人都睡覺。你看看我兒子長得沒有一處像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

 

就這樣俊寶一直從夏天罵到冬天。開始的時候還有人過來勸他,慢慢地也就沒有來了。認識的人都說俊寶瘋了,和病前完全是兩個人了。

 

俊寶的兩個兒子回來過年,俊寶仍然天天罵自己的媳婦,兩個兒子實在受不了,又拿他沒有辦法,就把俊寶的叔叔叫來。仰麵朝天躺著罵地正凶的俊寶並不知道自己的叔叔來了,他叔叔樣起手就是一巴掌,俊寶的左臉登時熱辣辣地疼。

 

俊寶停下了叫罵,一下子坐了起來。俊寶先是一驚,隨後也顧不得疼就笑了起來:“我可是坐了,我可以坐了。”俊寶的叔叔也一驚,隨後叔侄二人相對笑了起來。

 

“寶叔,好事,好事!你退休的事情總算批下來。鎮上說你是病倒在工作上,又做了一輩子醫生。過了正月就可以領退休金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劉二好站在門口興衝衝地說。

 

這時,一輛警車從大路上呼嘯而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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