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脊一樣的公路上,一輛森綠色的敞篷捷豹絲歡快地穿行著。
微鹹的海風撩起駕駛少年半長的黑色發絲,親吻他裸露的脖頸,再鑽入領口,將淺藍色的條紋襯衫鼓成了一麵招搖的帆。
少年略顯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舒展的笑意。
很久沒有這麽撒歡了。
陽光下散發著美玉般藍綠色光澤的海水充斥著視野,餘光裏能看到龍脊兩側的峭壁猶如兩排閃著土鏽色寒光的鈍刀,筆直插入海水。而麵前蜿蜒盤桓的公路仿佛一條通向世界盡頭的天梯,在幽遠的天幕上,詭異的融入了碧水和青天的交點。
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縮,皮膚表麵如同植入了一團會咬人的藍色電流,從小臂快速遊到後脖頸,刺得他頭皮發麻。兩扇肩胛骨之間黝黑的肌膚上爬滿了興奮的汗珠。
“想要開去世界的盡頭”這樣的念頭在腦海裏上下翻騰著,他腳下下意識地往油門上踩了下去。捷豹“嗷”的一聲騰空竄了出去。
甫一落地,遠處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枚黑點。這黑點最初僅有黃豆大小,卻以驚人的速度脹大著,靠近著。當黑點漲到拳頭般大小時,少年可以清晰地認出,這是對麵以同樣高速向他疾駛而來的一輛黑色野馬。
“這家夥是瘋了麽,”他嘴裏不滿地嘟囔,腳下卻並沒有減速。
龍脊在高速行駛車輛的碾壓下發出沉悶的低吼。這條並不寬敞的公路是半月島上唯一的交通渠道,路盡頭隨著半島邊緣一起緩緩地漫入海中,猶如名副其實的“世界盡頭”。
一轉眼,黑色野馬呼嘯在僅四五個車身之外。
“要躲他嗎?”稍一分神,捷豹的車身歪出路麵,在青藍色的天幕中劃出一道美麗而絕望的拋物線,以幾近直角的角度一頭紮入了尚覺凜冽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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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的時候,身下的床單幾乎被汗濕透了。
他下意識地捏了捏床墊,還好,這是貨真價實的席夢思,既不是冰冷黑暗的海溝,也不是野蔓叢生的荒島。房間不大,床頭一隻藤編的床頭櫃,上麵擺放著一小瓶水生綠蘿,和一隻手掌大小的粉色海螺。床尾是和床頭櫃相呼應的藤編衣櫃,而牆上淡黃色雛菊的圖案則給布置簡單的房間增添了一點趣味。
這是誰家海邊別墅裏的客房?
他抓起海螺深吸了一口,大海鹹腥的味道撲麵而來,瞬間把他的思緒拉回了黑暗刺骨的海水。他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寒噤,用毯子把自己緊緊裹住,毫不猶豫地按下了牆上的紅色按鈕。
不過五分鍾時間,門上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請進!”他舔了舔嘴唇喊道。不知道為什麽,聲音幹澀聲線發扁,且喉頭有一絲甜腥味。
門“吱呀”扭開了,探進來一隻碩大的光禿禿的頭顱。這頭顱上一對碩大的眼睛與他對視了片刻便慌張地垂了下去,略微佝僂的瘦小身子上一絲不苟的穿著黑色製服,腰間係著一條白色圍裙,左臂上打著條潔白的手巾。
這光頭利落地打開房間一角的可收縮支架,將一隻金色的托盤放在支架上。自己緊巴巴的縮在牆邊一言不發。
熊墨衣的視線被托盤上蒙著熱氣的白色液體吸引住了,喉頭滾動了一下,道,“額,先生,可以麻煩你把牛奶拿過來嗎?” 說罷,掀起毯子來指了指硬邦邦的兩條腿,一臉無奈。
光頭聞言,飛快地抬起眼來向他下身瞥了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頓時臉上憋得通紅。他見熊墨衣疑惑的神色,隻得指指玻璃杯,又指指熊墨衣,雙手在胸口直擺。
這男人難不成是個啞巴?熊墨衣心想。
猜想之際,門又被推開了。一個又尖又高的女人聲音奪門而入,“人醒了?”隨著聲音進來的是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女人,這女人腦後梳著個光光的髻,身上也著黑色製服,但領口和袖口都滾了道金邊,明顯比光頭男人要精致的多。她迅速的向熊墨衣打量了幾眼,便把目光投向光頭男人,臉色和語氣裏帶著明顯的厭惡和不滿,“阿九,你愣在這裏做什麽,醫生說過的,客人醒來了要補充營養,你不服侍客人難道等我來做啊?” 說著似乎還不滿意,興衝衝的走到光頭身邊不知是在他胳膊上推了還是擰了一把。
這女人發號施令完畢後,轉向熊墨衣,淡淡的說,“客人請稍候,我通報沈小姐去。”
熊墨衣接過光頭托盤裏的牛奶,咕咚咕咚幾口灌下肚去。見走廊裏聽不到腳步聲了,才試探道,“你叫阿九是嗎?剛才那個是這裏的管家?她說的沈小姐是不是沈理樹?”
光頭男人這會兒沒有那麽拘謹了,大膽看著熊墨衣,結結巴巴的說,“我,阿九,小姐,梨梨,這裏,半月島。”
聽到這裏,熊墨衣心裏大概有數了。沈理樹昵稱沈梨,這裏,是沈家在半月島上的度假別墅。就房間布置的簡易程度而言,自己所在的可能是這套別墅的附院,甚至有可能是借住了工作人員的宿舍。
光頭見熊墨衣發呆,臉上流露出一絲焦慮,結結巴巴的問道,“少,少爺可還好?”
熊墨衣笑了,“什麽少爺,被我家大人放逐了,沒人要了。還好沈梨收留我,”說著翻身坐起,收起兩條腿來輕輕按著,“你看,剛才還麻的一動不能動呢,現在好些了,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幫我一起按按?”
阿九眼裏亮晶晶的,雖然身體語言還有點別扭,卻依然順從地坐到了熊墨衣的床幫上。他人雖然瘦小佝僂,手勁卻意外的大,沒按兩下,熊墨衣便齜牙咧嘴的沒了正形。
“別別別,別停,我就愛你這手法,多按幾下兒我就能下地走路了,”熊墨衣眼裏含著淚水哀嚎。
阿九見他這副樣子,樂了,“少爺不哭,阿九開心。”
兩人逗弄了一會兒,熊墨衣覺得雙腿不像方才那麽針紮似的酸痛了,試探著腳尖觸地,一手扶牆,一手扶著阿九,慢慢的站了起來。他心中狂喜,“阿九,我好像能走了!你扶著我,我們出去透透氣。”
兩人通過員工通道的一扇角門來到屋外,一推開門便被一股青草和不知名鮮花的芳香包圍。“果然,”熊墨衣暗想,“我住的是沈宅附院。這樣的院子既和主宅相鄰又不互相打擾,一般用來安置員工和不被重視的客人。”
他心裏雖然有點訕訕的,但很快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放眼望去,草坪的對麵是峭壁和濤聲不息的大海,而別墅的主宅,一座大理石裝扮的歐式庭院,就坐落在峭壁邊上,仿佛大海濤聲都是它的後花園。
熊墨衣心中暗暗讚歎,卻聽身後一串急急的腳步。尖尖的,氣急敗壞的女聲打破了草坪的寧靜:“阿九!你有沒有腦子的,客人還沒有痊愈就出來吹海風,吹出問題來反正不是你負責對吧?”
熊墨衣被年輕管家的語調激怒了,剛要分辨,卻見她換了一副臉孔不鹹不淡的正色說,“海風清涼,請客人回屋。”
“阿雯,沒事的,出來透透氣也好,”隨著清脆的話聲,一張小巧卻飛揚的臉龐現了出來,蜜色的肌膚,淺金色的短發,小鹿般細長而有力的四肢,在碧藍藍天下顯得格外有活力。
女孩微微上揚的眸子捉住熊墨衣的視線,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幾秒。
“沈小姐,”黑衣女管家微微頷首,“好的,那我讓阿九去推輪椅出來。”
沈梨的身後迅速聚集了四五個少男少女。他們每人都和沈梨一樣身上熱騰騰的散發著熱氣,為首的男孩人高馬大,身著草綠色的polo,染著一頭和沈梨一樣的金發,他親昵地繞住沈梨的脖子,點了點熊墨衣的方向,問道,“這誰啊,熊少?”
熊墨衣少了阿九的支撐,本來就覺得有點不支。此時麵對對方高高在上的咄咄目光,覺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好在這群人裏的小胖子,胖子李群,算是個故人。李群顛顛兒的跑到熊墨衣身邊,看見寶貝似的看著他,“熊少,你真的回來啦,我們都以為你家動真格的,要把你給流放了呢。”
熊墨衣順勢把手搭在李群肩上借力,尷尬地笑笑,“我爸真動真格了,我運氣好,這不,托的梨梨的福,搭她家的船出來的。”
李群給點陽光就燦爛,嘟起嘴來作勢在他腮上親了一下,“沒關係親愛的,別管誰家的船,出了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行,我還等你一起混呢。”
李群的母親在圈子裏是出了名的愛貼燒餅,見了誰都愛抱一抱親一親的,結果兒子遺傳了她,吃得開。而且年紀輕輕就男女通吃。
這時阿九推著輪椅出來了,李群當仁不讓的把熊墨衣安頓到輪椅上,一副生人勿近的護犢子樣。
熊墨衣對於李群的關愛覺得有點啼笑皆非,然而此時,這,似乎是最好的安排。他當然感受到了沈梨追隨而至的目光,抬起眼來望住那小鹿般的女孩,笑笑說,“梨梨,我沒事,你別擔心。”
沈梨的臉上現出安慰的神色,尖尖的下巴楊上去,嘴角浮起了笑意。
“假如世界可以像她一樣明媚,那該有多好,”熊墨衣心想。
沈梨身邊的男伴此刻心情卻並不明媚。那人高馬大的綠polo陰陽怪氣地問道,“熊少,聽說熊老板被請去喝茶了,你如今是打算回哪個家呢?大媽家,還是二媽家?”
熊墨衣的臉上頓時陰沉了下來。
李群馬上打哈哈:“顧啟明,顧少,你怎麽說話呢你……”
熊墨衣打斷李群,異常嚴肅的盯著顧啟明,“你說我爸進去喝茶了,這是真的嗎?”
不等顧啟明答話,沈梨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轉向熊墨衣道,“墨衣,晚上你來我家一起吃晚飯。我讓我爸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