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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13):情書

(2023-07-02 20:54:32)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陳露躺在床上口幹舌燥,仿佛剛才灌的一肚子涼茶全都從毛孔裏蒸發出去了。他一翻身,盤坐在床沿上,總覺的一定要親手去摸摸他那三箱子寶貝,這覺才能睡得安穩。身旁的如夫人叫他折騰了半天有些醒了,不無惱火:“老爺如何不睡覺了?剛搓起了火,便不想了麽?” 陳露拍了拍她屁股,心不在焉的道,“如意,你等著,我去去就回。”

房頂上兩人相視一笑,其中一人身形明顯小了一號,他一挑眉,幾乎低不可聞的戲謔道:“就怕姨太太的這把火今兒晚上是熄不了囖。”

話音剛落便抱肩一滾,從屋簷處輕輕一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半人高的落新婦花叢之中。那大個子也不甘落後,輕巧的點過一片青瓦,穩穩當當的落在了落新婦旁的紫薇樹下。

陳露慌慌忙忙的套上白天換下來的那套中衣,衣襟袖口散發出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酒氣。他也顧不了許多,踢踏著布履,在不見星月的夜色裏沿著畫廊高一腳低一腳的往後院書房摸去。一不留神踢翻了拐角裏家貓的蓄水盆兒,那窩在畫廊屋簷上打盹兒的貓兒炸了毛,“噗”的一聲跳將下來,弓起身子來惡狠狠的朝他低吼。

陳露被這動靜著實嚇得不輕,看清楚原來是自家的黑毛時,摸著胸口歎氣道:“哎喲我的祖宗,你就別瞎摻和啦。明兒給你做頓可口的賠罪,成嗎?”

他顫悠悠的打開書房的青銅門鎖,來到供奉著祝融老祖的香樟木神龕之前單膝跪下,嘴裏念念有詞的行了個大禮。隨後,撅著屁股掀開身下一塊碩大的山羊皮墊子,在地板上摸索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揭開一塊一米寬的夾板。

就著供桌上紅燭的閃爍火光,依稀可以看見,這塊夾板是一個隱秘的地下室的入口。地下室如同一個葫蘆,葫蘆口雖小,但沿著陡峭的木頭梯子下到洞底時,卻別有洞天。 “葫蘆底”是個長方形,寬約三四米,進深卻足足有七八米,牆壁雖然並沒有特別修整,但是光光滑滑,還塗了一層厚厚的灰白色漿子防蟲祛濕。

地下室就像是一個廢舊物品儲藏室,靠木梯的一頭是一個小山似的竹簡堆,不少竹簡就那樣散落著,並沒有紮起,看字跡多是轉附本地的日誌。小山腳下有幾摞歸拾得整整齊齊的書簡,大約是經過主人篩選的精品。跳過竹簡堆,最裏麵靠牆的那一麵並排擺放著三個樣式簡樸的銅箱子,每個箱子約一米長,寬高各半米,箱子上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裝飾,隻在把手上墜著隻黑色大鎖。

陳露見箱子和鎖都完好無缺,背靠著牆根坐下,長出了口氣。

不知為什麽,他這一整天都有點魂不守舍,尤其是在田府多灌了幾口黃湯之後,更是疑神疑鬼、杯弓蛇影。晚上躺在小妾的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冥冥中有一股意念支配著他,一定要去趟暗室,去親手查看這三箱“命根子”。

書房外,兩個黑衣人隱身在夜色裏。身形較為健碩的那人低聲道:“火候差不多了吧?” 另外那人黑葡萄般晶瑩的眼睛忽閃了一下,點點頭,“嗯,收網吧。”

兩人好像兩隻狡黠的黑貓,一溜身鑽進了敞開的書房。

“陳大人,入夏了天氣濕熱,可是特特在地下室裏避暑?”清脆的聲音好像晴天裏打下來的一聲驚雷。

手握一條純金腰帶的轉附郡尹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他眼睛圓睜,嘴巴不自覺地張開,不可置信地盯著木梯頂端悠閑晃動的兩條腿。手裏的金器一不留神滑到了沒有鋪磚的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兩條腿的主人猶如一隻靈巧的金絲猴,攀著木梯三兩下便落在了竹簡堆旁。黑紗麵巾外兩隻明亮的眸子忽閃著露出一絲笑意:“陳大人好手段。這三箱子東西,隻怕是旁的郡尹一輩子都掙不來的吧......,陳大人的子孫後代可享福了。”

陳露此時六神歸位,聽這人聲音清脆圓潤,再觀其黑衣下嬌小纖細的身形,料定對方是個女子,頓時有了幾分輕視。他眼角餘光掃向手邊箱子裏一隻鑲金嵌玉的烏金匕首,心想,不知對方什麽來頭,不如先示弱,待有機會,近身肉搏不見得會輸給這女人。

對麵的“金絲猴”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一揚手,三枚鐵釘倏倏的穿過陳露頸邊、腋下,和兩股之間,“啪、啪、啪”的紮進他身後的泥牆之上。其中一枚擦著陳露脖子飛過,在他右頸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見的血痕。

這女人一把扯下自己臉上的黑巾,露出張好看的杏仁臉來。臉上兩道濃眉英氣勃勃,眉毛下一對葡萄般晶瑩透亮的眸子又讓她顯得格外生動靈秀。她輕拍了一下木梯,“成兄,你也別藏著掖著了,我看我們還是得和陳大人開誠布公。”

她話音剛落,又一個黑衣人應聲飄落。這人的身形明顯比“金絲猴”雄壯了不少,他也摘去了麵巾,臉上膚色黝黑,眉眼細長,卻是一副苗人的麵相。

“金絲猴”望著兩手微微顫抖的陳露,眼中寒光一凜:“我叫刁紫,這位是成嬰。我們是楚國江北城主熊鯉的人。你身為轉附郡尹,卻和田無雍勾結秦國,傳出去給你們齊王田述知道,便是通敵叛國的死罪,株連九族。你輔佐田無雍謀反篡位,傳出去給齊王和其他貴族知道,是欺君犯上的死罪,株連九族。你背著主子田無雍暗通秦間,傳出去給你主子知道,是不忠不孝的死罪,株連九族。”

陳露聽到這裏,早已是汗流浹背,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刁紫兩步上前,抬起他的下巴來,聲音卻柔軟了許多:“陳大人不必驚慌。我們是楚人,不會多管你們齊國的家務事。隻要你願意合作,我可以保你家人平安。事成之後,帶著你的嬌妻美妾和幾箱子寶物,遠走他鄉覓一處世外桃源,豈不快活?”

=====

公元前三百一十一年的初夏,注定了會是一個暗潮湧動的時節。

就當刁紫、成嬰,和阿旭、阿瑤、阿覓兵分兩路,在齊國轉附大展身手的時候,灌雲城主熊楓的耳目,漱玉,也重新回到了楚國的郢都,壽春。

楚王熊嵐剛剛率領一眾內臣,身著紅衣,在郢都城東北的大桐河邊迎著冉冉升起的旭日,獻靈茅、進鬯酒,舉行了隆重的迎夏祭祀大典。祈求祝融、老童、鬻熊三位老祖,和山河神靈,給楚地帶來豐收與希望。

這個迎夏季,楚國君臣們都心事重重。

秦相張宜的來訪,猶如風乍起,吹皺了一池春水。張宜借新王登基,以五座城池為獻禮,重提秦楚之盟。而這份禮物和新盟約的代價,則是要楚國與多年的老友、北鄰齊國割席。

內朝之中眾說紛紜,慕秦的,認為強強聯手機會不容錯過,而遲疑的,則對於秦人的誠意半信半疑。畢竟之前老王熊瑜在位時秦楚兩國紛爭不斷,且秦人對於南鄰越國的覬覦之心路人皆知,隻是顧忌楚越之盟才不敢放肆。即便如此,當年魚複一役也戰了個昏天黑地。如今又拿齊國做起了文章,豈不令人生疑?

這年剛滿二十歲的定南侯屈童,剛剛接替長安侯景皓,走馬上任了郢都大工尹一職。

楚王熊嵐把把大工尹的職權一分為二,事務部分交給“郢都天才少年”屈童來打理,而財務部分則交到了郢都縣尹周瑞之的手裏。財政兩分,相互製約。雖說隻是半個“大工尹”,屈童多了不少進入內朝聽政的機會。秦楚邦交,本不在工尹的職務範疇之內,屈童在朝上不便多言,但是近日以丞相昭由基為首的親秦派頻頻進言,實在是讓他有點忍無可忍了。

別的不說,秦相張宜此人,詭計多端、兩麵三刀。屈童當年與父親、白虎大將軍屈遠議論起他來,屈遠就曾明確表示,張宜此人如有機會抓住,必斬,如不能斬,至少也要割了他的舌頭,叫他沒法再舌燦蓮花,蠱惑人心。

如今秦國日盛,當務之急,就是要和鄰國合縱抗秦。如此淺顯的道理,內朝一班肱骨之臣竟然辯論得天昏地暗,這豈不是豬油蒙了心?不知道張宜除了明麵兒上的那五座城池,私底下還搞了多少小動作?隻怕如今郢都一半的貴族都幹淨不了。

今天內朝之上,又有人提起秦楚之盟,之前一直模棱兩可的熊嵐明顯口風鬆動了。屈童一時沒忍住,據理力爭了一下,頓時被昭由基的人唇槍舌劍攻擊得體無完膚,甚至連工尹局陳年爛穀子的壞賬都翻出來了。要不是同朝的俾將軍景陽給他找了個台階下,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

下朝之後,屈童心力交瘁地回到工尹局。委屈氣憤之餘,暗暗自責不該在沒有準備的情形下逞一時之勇。嘴巴是快活了,可是有用嗎?非但於時局沒有起到一絲一毫的作用,還被紮了一身的刺,抹了一臉的灰。唯一的一丁點兒收獲,就是看到,在朝裏還算是有那麽一個願意為自己挺身而出的人。

隻是,景陽今天的解圍,到底是因為和自己政見相近呢,還是看在屈景兩家私交的份兒上?

屈童正胡思亂想,忽然有人進來通報:大樂尹周麗的人求見。

工尹局和樂尹局素來走動的勤快。但凡周麗有什麽新鮮的點子都會來找屈童幫著琢磨和改進。迎夏禮上幾乎能占滿整個停鳳台的十三枚一組的編鍾就是屈童新官上任之後和周麗通力合作的結果。屈童剛收拾好心情,樂尹局的人就進來了。

來人身著樂尹局草青色的官服,一身素淨,僅在袖口、裙裾上各繡有一隻聞琴起舞的鳳鳥。這人二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瑩白如玉的鵝蛋臉上,雙眸如秋水般沉靜深邃。

屈童心裏一動:如此一雙動人的眼睛,本以為是妹妹屈寶嬋所獨有,沒想到這樂尹局的女官竟更勝一籌。雖然年紀稍長多了一絲疲憊,但沒了寶嬋的年輕銳利,反而有份洗淨鉛華、月落長空的磊落。

他心裏想的一多,方才覺察自己正直愣愣的盯著別人,忙行了個禮賠罪道:“屈童失禮了。敢問官人如何稱呼?”

對方微微一笑:“下官名叫漱玉,有要事稟報工尹,還請工尹屏退他人。” 見屈童臉上困惑,她又道,“樂尹剛從灌雲城主那兒得了一樣好物,要在陛下生辰上獻出,說須得屈工尹親自操持才行。” 屈童見她搬出“灌雲城主”的名號來,知道話裏有話,便讓屋裏的助手們都先回去。

屋裏隻剩屈童一人之時,這女官單膝下跪行了一個大禮,神色肅穆地說:“實不相瞞,我是公子霞舉的手下。灌雲城突生大變,有人讓我找大工尹相助,說工尹必有良策。” 說著,從袖子裏取出一塊飾物來。

屈童接過來細細端詳,隻見紅色的絲繩上串著塊亮晶晶的綠鬆石。這石頭晶瑩剔透,石身上粗粗刻了幾刀,行動時仿佛一條頑皮的鯉魚在上下跳躍。他心裏一動:這是熊鯉貼身的東西,從花田時熊鯉便帶著,多年來從未離身……,怎的竟在這女官手裏!

漱玉見屈童神色有所波動,馬上解釋說:“公子伯龍現在人正在灌雲,我這裏有一封他給工尹的親筆信。”

屈童將信將疑地從她手中接過竹簡來,解開絲帶,裏麵冷不防飄落出幾片已經幹枯了的玉蘭花瓣。

淡淡的朱砂色,在沒有了生命的花瓣上卻美得驚心動魄,讓人不由得忘記了呼吸。

打開的竹簡上,簡簡單單的寫著幾行俊秀有力的小字:

“昨夜雨打芭蕉,久不能寐。遂拾落花幾瓣,聊慰相思。見花如見君,思君不得言。”

屈童僵住了,短短三十個字默念了無數遍,翻過來調過去,揉碎了又合在一處,從嘴裏揉進了心頭。最終目光凝聚在最後“思君不得言”這句話上,漸漸的,眼神溫柔起來,眼眶裏有了一汪晶瑩的濕潤。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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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hropologi 回複 悄悄話 多謝十九鼓勵!
明兒放假囖,節日快樂!
FightCovid19 回複 悄悄話 安安寫的太好了!好美的文筆啊:)祝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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