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熊鯉(字伯龍):楚國先王幼子,分封長江下遊的江北兩縣花田、江門。
熊楓(字霞舉):楚國先王庶長子,分封東北毗鄰齊國的城邑灌雲。
刁雲:楚國富商,熊楓好友兼智囊。
眼前這人一襲素淨的月牙白深衣,隻在腰帶上搭配了一枚罕見的明珠作為裝飾。碩大的珠子在碧綠色的腰帶上發散著溫潤內斂的光華,如同它的主人一樣,讓人難以忽視其出塵的氣質。
熊鯉見這位刁雲“刁大人”方才三十出頭便在灌雲有口皆碑,下至鹽場的工頭,上至自己的兄長,都對他推崇備至,心裏不由得平添了一分好奇。好奇之餘,又少不得羨慕熊楓,有這等人中龍鳳肯做他的入幕之賓,為他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反觀自己,十四歲上在花田得了一個屈童,如今人家世襲了爵位,在郢都扛著半個大工尹的重擔,年少有為。卻是鞭長莫及,不要說留在身邊時不時指點一下江山,就連修一封家書,道道相思,都瞻前顧後,就怕讓人落了口舌,說定南侯是個“兔兒爺”,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全是靠的一身好皮囊,懂得在熊家人身下輾轉承歡。
十七歲上在越都會稽得了一個數百年道行的少康,兩人氣味相投,相見恨晚。本以為從此多了一個可以性命相托的良師益友,誰知恰逢越王暴斃,越國內亂,會稽一別音訊全無。消失得風過無痕,仿佛清晨第一縷陽光下蒸發的泡沫,又仿佛他熊鯉生命裏一個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幻影。
所以說,命運有時候真的無情,剛給點兒甜的,馬上就翻臉,叫你嚐嚐孤家寡人的滋味。
熊鯉心裏酸溜溜的感慨了一番,麵子上的功夫卻是做足了,打起十二分精神,和刁雲有來有往的客套了一番。
他早先還不明確兄長熊楓口中所說的這個“聚賢樓”到底是個什麽去處。現如今滿耳婉轉曖昧的絲竹,眼前嬌柔軟糯的姑娘們,和繞梁不絕、道盡了郎情妾意的小曲兒《春思》,都讓他斷定,這聚賢樓就是一個高級的“女市”。熊鯉早年越都為質的時候與會稽郡尹文鹿熟識,在會稽見識了不少形形色色的“女市”。有高端的,是越王無忌授權給文鹿開辦的,做的是外國使臣、大夫貴族們的生意,抽稅極高,賺的是花粉錢,用來充實國庫。低端的呢,則是老百姓自娛自樂,窮苦人家的女兒,和養不起老婆的老兵,你情我願,各取所需。
熊鯉常年居住郢都壽春,壽春風氣保守,頂多在驢市有唱曲賣藝的。但是賣藝歸賣藝,都是賣藝不賣身,最多公子哥兒們喝多了調笑調笑,如此明目張膽的買春賣春,在楚都還聞所未聞。
他心裏思忖著,餘光瞥見屋裏除了熊楓刁雲和幾位彈唱吹奏的姑娘之外,靠北的那麵牆前還齊刷刷的站著四五名穿戴利索、低眉順眼的玄衣少年。這些少年一身勁裝,可若說是聚賢樓的私家保鏢,卻又未免生的過於俊俏水靈了。
“你二人話、話也恁多了,”主位上的熊楓黑臉膛上泛起了兩抹紅暈,兩腿肆無忌憚的左右叉開,在酒意下大著舌頭,“男人話多了還有空做別的嗎?”
吹笛的那位圓臉藕荷色姑娘顯然是熊楓的老熟人了,識趣的收拾好家夥依偎在熊楓的身邊,嬌嗔道:“公子,公子久也不見,不知上哪裏快活去了。如今一來,隻顧著喝酒,我這支練了半個月的新曲子,隻怕是半點也沒入耳呢,” 說著花瓣似的小嘴撒嬌的微微撅起,眼裏拉扯起一縷但凡是個男人都難以抗拒的粘膩情絲。熊楓見狀,受用的將她一把擁入懷裏,笑道,“蓁蓁可是想我了?” 說著往她嘴裏塞入一瓣蜜瓜,兩人一陣繾綣。
熊鯉見大哥被這蓁蓁姑娘拿捏的服服帖帖,不由得暗自好笑。就見另外兩個女子也起身來到刁雲和自己的身旁。刁雲笑著微微擺了擺手,那兩人一個粉紫一個鵝黃便順勢貼到了熊鯉和成嬰的左右。幾人在蓁蓁的帶領下徐徐穿過宅子的畫廊。熊鯉暗自留了個心眼,隻見後院東西各有八間廂房,大多數廂房是兩層的樓中樓結構,雖同處一個院子卻相對獨立。正北的主樓比東西廂房都要來得高大,似乎搭了個演出用的戲台子。此時不少房裏歡聲笑語,紅燭搖曳,目測下來至少有八成的上座率。
蓁蓁卻並沒有在宅子裏逗留。帶著熊氏兄弟和刁雲、成嬰,還有那四個玄衣少年出了西北的角門,沿著條略顯清冷卻修護得宜的青石小徑向林中行去。一路上夜風送來丁香和不知名的花草香氣,這香氣糅合了姑娘們身上好聞的脂粉味,越發叫人沉醉。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來到一個緩坡。坡底一片靜謐的池塘,塘中粉色、黃色,和白色的睡蓮們如同嬰兒在暗綠色的蓮葉上恬靜的酣眠。幽黑的池水中一簇簇不過手掌長的暗紅色錦鯉在蓮葉和短劍般的水草間悠閑地遊動著,對於訪客們愛理不理。池塘對岸整齊的修著一排簡樸的木屋,總有六七間屋子,從打開的窗子裏可以看到,屋子和屋子之間僅有白色的紗帳相隔,五根均勻分布的粗壯柱子支撐著屋頂,而另一麵竟然空空如也,連堵牆都沒有。與其說是木屋,倒不如說是一排加長了的亭台水榭。
蓁蓁回頭衝著粉衣和黃衣的姐妹嫣然一笑,便攜著熊楓自顧自的去了最東頭。
黃衣女讓刁雲挑選屋子,刁雲依然擺了擺手,把目光謙讓地投向了遠道而來的貴客們。
熊鯉進得屋來才知道裏麵大有乾坤 —— 屋子的另一麵是一汪汪或相連或獨立的溫泉,泉水上空在春夜裏飄著一片淺淺的白霧,仿佛女子的媚眼如絲,在提醒著人們:春宵苦短,莫要辜負。
熊鯉折騰了一天,好不容易有和刁雲獨處的機會,毫不猶豫的指著一身素白深衣的刁雲對黃衫女道:“我與刁大人投契,我倆自去一處,你們不必相陪。” 成嬰聞言,明白主子有私房話要和刁雲說,便一邊一個摟住粉黃二女,眉開眼笑的放浪道,“姐姐們可憐,帶我開開眼吧。”
此時木屋裏僅剩下刁雲熊鯉二人。刁雲淺淺一笑,帶領熊鯉來到最西首。他並不含糊,三兩下便鬆了腰帶,除去深衣掛在木頭架子上,隨手又開始解中衣的衣帶。熊鯉本來沒想真要泡什麽溫泉,被他這番舉動打了個措手不及,臉上竟微微的燙了起來。
不一會兒,刁雲已經脫了個精光,率先下了水。他雙臂撐在一塊光潔的黑石之上,仿佛一隻高大健美的水獸,眯起眼睛來似笑非笑的望著熊鯉,壓低了嗓子道:“公子伯龍遲遲不舍得下水,難道是害怕和我刁某人坦誠相見嗎?”
熊鯉知道對方這是使的激將法,他不想把左臂上的傷痕示於人前,於是解開頭上的玉冠,讓一頭青絲瀑布般的護在肩頭和胸前,找了塊離刁雲稍遠的地方入了水。水溫遠比他預計的要熱,一層熱力將他全身緊緊的裹住,體內淤積的寒氣在熱力的壓迫下從每一個毛孔裏吱吱的往外逃竄。他隻覺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被打開了,暖流從四肢慢慢的侵入五髒六腑,最後從他的靈台深處蒸騰出去,暢快得禁不住長籲了口氣出來。
刁雲一直在對麵默默的注視著他,聽到這聲長歎,方才會意的笑了:“霞舉說你年少老成,思慮過重,此番看來,竟是所言無虛。這聚賢樓的溫泉最是滋養安神,公子對我的安排可還滿意?”
熊鯉聞言,心想:你這是和我大哥聯手,把我當病人治了麽?
於是淡淡的說:“有勞大人。” 稍後正色道,“我有一事不明,還請大人指教。我來時路上所見城池無不是城牆壕溝皆備。怎麽灌雲地處我大楚邊境要地,卻是城牆不修,兵力渙散?”
刁雲見他目光咄咄,不敢怠慢:“想必公子在白天也已經看到了,我灌雲地理條件優越,東臨大海,北鄰齊國又是個難得的貿易夥伴,霞舉的願望,是要在此建立我大楚的貿易之都。
“自古城牆都是把城外之人當作假想敵,拒人於千裏的意思。既然要通商,要流動,那麽城牆便是雞肋了。”
熊鯉聽得連連搖頭:“荒謬,荒謬。且不說有沒有永遠的朋友,就算齊國他是真君子,當今的世道小人還少嗎?你灌雲有朝一日真的富甲天下,就成了那狼子野心之人惦記的一塊肥肉,如不擁兵自重,那兵臨城下隻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份啊。”
刁雲眼裏精光一閃:“擁兵自重?若我灌雲擅自聚集重兵,那置楚王於何地?再進一步說,就算我灌雲真的城牆堅固,遇到外族以一國之力的圍攻,又能堅持多久呢?十天?一個月?還是半年?”
這下輪到熊鯉沉默了。是啊,就算灌雲的城牆固若金湯,真的到了打仗的時候,別人隻要換一個突破口,不成器的子魚大夫們那些修了比沒修好不了多少的破損城防便會節節敗退,滿盤皆輸。到那時,灌雲成了楚國東麵的最後一道防線,隻有死得更慘更悲壯。所以,刁雲和大哥的思路是,與其嚴防死守,不如不防不守?這,是個什麽邏輯?
想到這裏,熊鯉回刺刁雲道:“刁大人這麽說,一定是早就替大哥想好了一條萬全的退路......”
刁雲聞言,眼底裏露出些許尷尬:“這......,公子還是請問霞舉本人吧。”
熊鯉見他如此,知道再逼問下去也是徒勞。狡兔三窟,象他們這樣精明的商人,又和多國王公貴族們有所往來,想要找個安身之所想必不是什麽難事吧。他雖然不讚同大哥這種亂世“獨善其身”的理念,但是也不想強人所難。更何況,自己孤立無援,大哥是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有些事情也許根本就不該深究。
於是話鋒一轉,改變話題說:“我不日即將前往江北封地。花田、江門原本也算富庶之地,隻是南臨越國,近年來戰事頻發,百姓們紛紛北上避難,十戶裏倒走了四五戶,耕地荒蕪,遇上災害更是雪上加霜。不知‘智多星’刁大人可有何良策麽?”
刁雲謙遜的笑道:“良策不敢當。隻是治理地方首先要看公子想要達成的目標是什麽。想要民生安定,那就首先要為百姓們提供一條富足立命的途經,要懂得讓利於民。”
聽到這裏,熊鯉靈光一閃,插話說,“讓利於民?就是象你們對鹽場的經營那樣,生意差的時候給工人保底,生意好卻也並不獨吞,返回一部分紅利給工人,讓他們死心塌地?”
刁雲點了點頭:“許多人隻盯著眼前的利益,卻不明白凡事隻要把目光放得更遠些,便能發現互惠互利的途經。這些‘紅利’對於霞舉來說隻是九牛一毛,而對於鹽場上的工人來說卻是安家立命的本錢。舉手之勞,為什麽不去做些利人利己的事情呢?”
說著又蹙了蹙眉頭望向熊鯉:“隻不過江北的情形遠比灌雲來的複雜。灌雲的鄰居,是友善穩定的齊國。而江北的鄰居,是動蕩不安的越國。把治理灌雲的辦法照搬到江北,隻怕是會水土不服。依我看,公子的當務之急,是從糧食價格入手,解決江北農民的生計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了,隻要不打仗,自然會有人願意來幫你耕地。”
刁雲的這番話算是說到了熊鯉的心坎上。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刁雲,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把刁先生請來江北!
刁雲似乎看透了熊鯉的心思,輕咳了一聲:“我知道公子求賢若渴。如果公子信得過刁某,我有一人推薦。” 說著在水裏拍了一下巴掌。
隻見木屋之中一人應聲而出。這人一身幹淨利落的玄衣,身形瘦削,樣貌清秀,原來竟是一路隨行的四名玄衣少年當中的一人。這清瘦少年在濕漉漉的岸邊對著熊鯉刁雲單膝跪下,抱拳脆聲道:“在下刁紫,願意追隨公子,去往江北建功立業。”
他不說話則已,一開口卻嚇了熊鯉一跳。熊鯉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他一番,論長相,算是男孩子裏麵偏清秀瘦小的那種,可是那一聲“在下刁紫”卻是清脆得好似甜棗一般。熊鯉困惑地轉頭望向刁雲:“他.......?”
刁雲也不作答,吩咐那岸邊的清秀少年道:“紫兒,還不解下發冠來。”
就見“他”雲朵般的青絲從皮冠裏傾瀉下來,溫柔的散落在杏仁般的臉龐兩邊,瞬間將那蒼白英氣的麵容襯托得鮮活生動起來。五官依舊是帶著硬朗的清秀,然而清秀裏又多了一層嫵媚,英氣裏透著一縷羞澀。原來竟是個如假包換的十八九歲的大姑娘!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