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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3):故人

(2023-05-17 06:22:42)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郢都西郊與大巫山南麓相接,原是一片未開發的密林。自從先王征用江北流民在巫山進行鐵礦開采和冶鑄後,西郊就陸陸續續的興建起了一片首尾相連的村落。

屈童騎著赤焰馬在往西的官道上飛馳,遠遠的隻見山林之間此起彼伏的燭光閃爍,仿佛夜幕上的星辰墮入了凡間,心神不禁為之一蕩。

與流民村的燭火相隔不遠,是山腳下依山而建的一座宮殿。如果不是殿前兩盞徹夜長明的啟明燈,這低調古樸的宅邸就像是巫山山石的一部分,默默地和山靈一起守望著山南的祈靈宮和山北的流民村。

屈童將赤焰馬在馬廄旁的一棵紅楓下拴住,馬廄裏一匹尚且沒睡的黑騮伸過脖頸來,與赤焰友好地相互嗅了嗅,鼻孔裏發出一聲開心的低鳴。

屈童吸了口氣,叩響了青銅門環。

開門的是個苗人長相的年輕人,一身純色的麻衣,個子不高,身形卻極為敦實雄壯。這年輕苗人見到屈童似乎吃了一驚,恭敬地行了個常禮道:“給定南侯請安。公子還不曾歇息,請定南侯隨我來。”

兩人借燭光一路往裏。因為宅子依山勢而建,從外院到內院陡然升了一個坡度,從內院的北門推門出去,一陣簌簌的山風迎麵拂來。原來北麵竟借著天然的一段峭壁做了一個沒有圍牆、幕天席地的石頭花園。園子裏怪石嶙峋,靠峭壁的那一邊有一汪新月形的淺池,池子兩旁用透明罩子罩住兩排搖曳的紅燭。燭火中一人背對著他們,席地而坐。這人一頭濃密烏亮的黑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隨山風恣意舞動著。即使是坐著,也能看出他身形十分高大修長。

聽到身後的響動,他微微側過臉來。星光和燭火掩映中,隻覺得這張側臉豔如桃李,風姿照人。

領路的苗人輕咳了一聲:“公子,定南侯來了。” 說完將火燭交到屈童手裏,退了下去。

屈童囧了一會兒,幹澀地說:“大冷天的,怎麽卻在外麵吹風?”

那人輕輕一笑,回過頭來望著屈童說:“巧了,我今夜對月占卜,卦象說我須避凶趨吉,我剛想再問是何凶吉,吉事便上門來了。”

他扶著身邊的山石緩緩站起,拿一根明黃色的絲帶將一頭青絲在腦後隨意束起。隻見一張明豔而英武的臉龐上細長深邃的眉眼微微往上勾著,眸子是琉璃似的淺褐色,不說話看著人的時候有一種含情脈脈的意味。

這含情脈脈的年輕貴公子走近屈童身前,定睛觀瞧了片刻,輕聲歎了口氣,道:“又貞,怎麽數月不見瘦了這麽許多......,還一副憂心忡忡,失魂落魄的模樣。

“可是朝中有人風言風語,拿你們局的賬目做文章了?”

屈童正強裝鎮定,內裏其實渾身不自在。聽他這麽問反而輕鬆下來,一五一十的回複說:“原來伯龍也聽說了。的確,我覺得有人想對長安侯開刀,捉住幾個把柄死死不放,捅到陛下那裏去了。不過,我今天來其實是想......”

話音未落卻被對麵那人打斷:“欸,急什麽,我們進屋去好好說道說道。” 說著便不由分說拖著屈童的袖子將他牽進屋裏。

主屋裏早有人把銅爐裏的炭火燒得旺旺的,一張方形的台案上正中是兩盤碼得整整齊齊的新鮮鹿肉和牛脯,切肉前麵是幾碟子顏色深淺不同的蘸料,台子最兩邊分別是一隻高大的青玉酒杯。兩人落座後,那貴公子自己先斟滿了一杯,向屈童舉杯道:“這是藥酒,不醉人。我先幹為敬,你隨意。”

屈童遲疑了片刻,禁不住酒漿甜香的誘惑,也給自己滿了一杯。抿了一小口,隻覺得一股辛辣直衝他的靈台,不由得一個激靈,放下杯子:“伯龍,你這藥酒也太厲害了。”

對麵那人微微一笑:“我這酒是成嬰依照苗家的古方自己釀的,你要是覺著好,我讓他給你送幾壇過去,” 頓了頓又問,“方才又貞說朝中有人想找長安侯景皓的麻煩,可有什麽線索嗎?”

屈童搖搖頭:“這隻是我自己的猜測,並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證據。你這藥酒也別送了,我怕是消受不起,” 說著想起了什麽似的,“對了,我今天來其實是想提醒你,景家大公子景陽突然從南陽駐地回來了,這事兒辦的極其機密,怕是大有乾坤......”

屈童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因為對麵那人始終似笑非笑的盯著他,仿佛他正在訴說的不是一樁陰謀,而是個天大的喜訊似的。屈童被他看的發毛:“你盯著我看做什麽?我臉上也沒有金玉珠寶、爵位封地,我就是空頂著個頭銜,每月在大工尹手下拿些俸祿的跑腿罷了。”

“哦,又貞聽上去似乎心有不甘呐,” 貴公子笑眯眯的舉起杯來,“我早時也給你卜了一卦,卦相鬥轉星移,可謂是大吉之卦。”

他說著緩緩的扶著案台起身,來到牆前的一副高山流水的水墨畫前,輕輕在牆上一按,那山水畫竟呼啦呼啦的卷了起來,露出下麵嵌在牆體裏的一幅楚國地圖。圖上秦嶺、巫山、大別,淮水、渭水、長江等楚地的名山望川無不盡收眼底。而武關、方城、扞關、南陽這幾處軍事要地則微微的有些泛白,顯然是有人經常在此演練摩挲。

這明豔照人的貴公子正是楚王熊嵐最小的弟弟,熊鯉。掌管著保衛郢都周邊的一萬五千兵馬的郢都王卒卒長,並負責大巫山鐵礦和兵工廠。

熊鯉從書案上的棋盒裏摸出一粒白玉棋子來,輕輕放在郢都位置,那玉子倏地一下緊緊的吸附在了牆壁之上。接著又把三顆黑子分別安放在郢都、南陽,和武關的位置,這才緩緩轉過身來:“又貞你看,這白子是陛下,黑子是景家人。郢都的黑子是長安侯景皓,西北武關的黑子是偏將軍景恤,中原南陽的黑子是裨將軍景陽。又貞你若是陛下,感覺如何?”

屈童一邊小口抿著藥酒,一邊凝視著牆上的地圖,少許,眼裏浮現出一絲笑意:“黑子雖多,但大多分布在邊陲要地,我會覺得景家人保家護國,實在是我大楚之肱骨。”

熊鯉微微頷首,隨即翻手將中原盆地的一顆黑子挪到了郢都。一時間地圖上形勢大變,郢都的白子被兩顆黑子挾製住,看上去黑雲壓城,給人以一種無可奈何的壓迫感。

屈童臉上一股子醍醐灌頂的透徹:“景陽從南陽盆地重返郢都,他父親長安侯景皓又擔任大工尹的要職,父子二人在郢都氣焰衝天。我若是陛下,就算再寵愛景氏一族,此刻也一定會覺得透不過氣來。”

熊鯉聞言笑而不語,從白子身邊抹去一顆黑子,另換上了顆白子。這時地圖上黑白平衡,看上去舒服多了。他移步來到屈童身邊坐下,笑著說:“景陽既回了郢都,那麽另外一個景就留不住了。你說,這是不是機會來了?”

屈童覺得身邊暖烘烘的,不由自主地往外挪動了一下身子,蹙了蹙眉道:“隻怕陛下最擔心的不是景家人,而是熊家人。”

熊鯉忽地咧嘴笑了,拿起麵前屈童用過的那隻酒杯,放在鼻子下麵嗅了嗅,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屈童本想要說“你放肆”,話到嘴邊卻又吞回了肚子,拱起手來客客氣氣的:“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好自為之。” 剛想起身告辭,卻發覺衣袖被人拖住動彈不得。原來熊鯉不知什麽時候把他的袖角壓在了桌腳底下,正眼睛亮晶晶的,幸災樂禍的看著他。

屈童又羞又惱:“熊鯉!你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套小孩子把戲。”

正要去搬動桌案,冷不防被人攔腰一把攬住,帶著酒氣的溫熱氣息噴灑在他頸間,帶著點討好的語氣輕聲道:“又貞,你別生氣。”

熊鯉的下巴戳在他的肩上,讓屈童原本就不豐腴的肩頸暗暗生疼。一股龍篙淡淡的清香夾雜著藥草的清苦撲麵而來,屈童想要屏住呼吸,然而身體卻不由自主的貪戀這熟悉中又帶著幾分陌生的味道。他沮喪的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失去了支配身體的能力,唯一能做的,隻有逆來順受的承受著這具壓在他肩上的軀體,和它所帶來的壓迫、溫熱、芳香,和悸動。

他一動不動的跪坐在地上,仿佛伏在身上的不是熊鯉,而是一隻愛害羞的美麗山鬼,哪怕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也會將他驚醒,象泡沫一樣消失在冬夜清冷的空氣裏。

兩人時隔四年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讓屈童措手不及。

他被熊鯉擁著,仿佛又回到了花田那個濕漉漉的雨夜。當時天上好像開了道口子,十五歲的熊鯉披散著頭發,光著兩條腿泡在泥濘裏,好似一隻幽怨的水鬼。水鬼渾身滴水,一言不發地躺在東廂房的床上,憤怒而疲憊。十二歲的屈童生怕精疲力竭的水鬼就這樣在睡夢中死去,抱著床腳,數著鼻息,在冰冷的地板上蹲了了一宿。

多年後,屈童發現自己依舊害怕,怕那個人就此消失,怕他從未存在,怕他僅僅是自己的一個春夢。

良久,屈童抬起手來,象寬慰孩子那樣,在熊鯉的背上輕拍了兩下:“好了,我不生氣了,咱們好好的。”

肩上的那副身體起初沒有動靜,過了片刻,竟微微顫抖起來。最初,還隻是胸口的起伏。漸漸的,這堅韌的身體好像再也無法控體內滾熱的岩漿,開始輕輕的振動,這振動越來越劇烈,越來越急促,這座年輕驕傲卻曆盡風雪的山峰在屈童的肩頭上慢慢融化了,火熱的熔漿把屈童層層裹住,讓他無法思索,無法呼吸,無法自已。

屈童的心情激蕩不已,震蕩之餘,又忍不住泛起陣陣酸楚。

熊鯉在越國為質,失蹤三年,被人囚禁折磨的遭遇,他不是沒有耳聞的。先王在世時,熊鯉如日中天,自己狠下心來刻意疏遠,期望對方如一棵意誌堅定、沒有半分汙點的參天大樹,輔佐楚王,照拂楚國國民。隻是人算不如天算,楚國星月交替,新王登基,這棵大樹還沒有來得及建功立業便被束之高閣了。如今,更是命運未卜,前路黯淡。

想到這裏,屈童右手在熊鯉背上輕輕摩挲著:“你怎麽到現在還在用藥?大巫到底給你怎麽說的?我看你起身行動時好像還是有些不便......”

熊鯉並不答話,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裏,半天才出聲:“又貞......,我的腿以後可能永遠也恢複不了了,這輩子也沒法帶兵打仗了,” 遲疑了片刻,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以後要是有一天我不再是什麽王卒卒長,身上沒了一官半職,隻是一個沒落的王孫。你還會在乎我,惦記我,來看我嗎?”

屈童輕歎了一聲,眼裏的神色溫柔起來,指腹在熊鯉優美柔和的下頜上撫摸了片刻,輕輕的在他有些淩亂的鬢角上落下了一個吻。

熊鯉淺褐色的眸子裏滑過一片迷離,扶著屈童的肩膀緩緩直起身子來。從屈童垂落的袖子裏捉出雙清瘦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來,牢牢攥住他十指,小心翼翼的詢問:“又貞,你可想好了?”

屈童聽聞他此言,心裏一顫。

你可想好了,屈童?你可願愛他、敬他,尊他、助他,此生此世與他命運相連,做一條守護在山巒身邊的溪流,生死相依?

熊鯉見他踟躕,眼中的星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筆直的身體頹然的軟了下來,手漸漸鬆開了。

兩人的雙手眼看就要分開,屈童突然驚醒了似的,十指上稍一發力,把熊鯉的雙手緊緊反扣在自己的掌中,臉上露出他這個年紀年輕人的頑皮來:“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就讓周管家退休,你上屈府來給我打點打點。衝鋒陷陣不行了,掃掃馬廄,施施花肥總還能勝任吧。”

 

壽春的冬夜陰冷而綿長,有人在黯然神傷,有人在翹首以待,還有人在互訴衷腸。

屈童的赤焰馬前腳剛離開,宮裏的馬車就到了。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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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Anthropologi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瓜瓜!瓜瓜周末愉快!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水鬼那段也超讚。

好纏綿悱惻的一集。安安周末愉快。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喜歡院子的那段描寫,身臨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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