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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小說《朝歌》6:橫禍

(2023-04-17 11:24:38)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公元前1100年,華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後一位王商受(後稱商紂)統治下,農耕,青銅,禦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極,而底層賤民們也陷入了一個充滿了絕望和恐懼的深淵。

邑從沒對我發過這麽大的火。

巫醫剛走。我的手臂和小腿多處有不同程度的撕傷和挫傷,而全力護住我的剪秋,右臂從肘部被生生扯下,由於失血過多,已經被巫醫帶走另行看護了。

邑小心翼翼的把治療外傷用的金粉均勻地抹在我的傷口上。又在一個小陶碗裏把一坨深綠色,散發著腥臭味兒的黏稠膏體用溫水化開,遞到我手裏。

我沒說什麽,端起藥碗來咕咚咕咚往下直灌。

一股嗆人的腥苦之氣直衝腦門,我下意識地張開嘴就要往外吐。邑早有防範,一把揪住我後腦的發辮,緊抬起我的下頜,出乎意料的在我後心一擊,那口藥水便囫圇咽進了肚子。“這點兒苦都受不了,果真丟了條胳膊是不是就沒法活了?” 他望著我,目光陰冷得讓我心裏發怵,盯著我服完藥後便起身走了。

整個下午,我一個人在邑的宅子裏養傷。

時不時有個下人會過來檢查一下我的傷口,給我送水送吃的。說實話,我的傷勢並不算重,包紮好了之後可以扶著牆壁慢慢走動。可是當我蹭到前院想去巫醫那裏看看剪秋的時候,守在門房裏的管家卻彬彬有禮的將我攔了下來,說是“族長吩咐的,無論如何不能邁出宅門一步”。

族長?如今父親出了遠門,邑可不就是周族的一族之長嗎。看來我這是被族長禁足了。我苦笑了一下,又慢慢的扶著牆回了我的東廂房。

天色漸漸暗了,我熬不住,自己先用了晚飯。廚子煮了黃澄澄的小米粥,上麵撒了把細細切碎的豬肉脯子和香椿,整間屋子香氣四溢。兩碗熱粥下肚,我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什麽動物溫熱的呼吸灑在我的脖子上。

我猛地睜開眼,隻見大貓似的邑正在輕手輕腳的給我換藥,黑暗中編在腦後的發辮閃著幽幽的藍光。

“把你弄醒啦?感覺怎麽樣,傷口還疼嗎?” 他手裏一邊忙著,一邊輕聲問我,語氣輕柔和緩,全不像白天那樣冷冰冰硬梆梆的。

我鼻子一酸,一時沒憋住,一串滾燙的淚珠從臉頰上淌了下來,滴落在他飽滿的小臂上。

邑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拉過把椅子來坐在床前,輕輕地用指背抹去我臉上的淚水,褐色的眸子裏閃動著溫柔而善解人意的光:“對不起,白天嚇著你了。啊,有個好消息,你的那個羌人小朋友醒了,燒也慢慢退下來了。”

我聞言垂下了眼簾,欲言又止。

邑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用好聽的低沉嗓音寬慰我:“的確,他是沒了右手,不過今後你可以慢慢教他用左手來生活,和使用工具啊。”

我喜出望外:“真的?這麽說,你是同意讓他留下,以後跟著我了?”

邑在我的鼻子上點了一下:“再過兩年就要娶媳婦獨當一麵的人了,怎麽又哭又笑,瘋瘋傻傻的。”

 

當晚,我依舊沒能逃脫夢魘的糾纏。被無數牛頭馬麵,手持弓箭的獸人追逐得精疲力竭,我抱著一床被子,夢遊似的來到了邑的臥室外。

邑睡的很輕,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向外麵低聲詢問:“旦,是你嗎?是不是又做惡夢了?”

我在邑的牽引下,睡到了床上靠牆的一麵。邑怕不小心碰到我的傷口,睡得很靠外。我留意著他的呼吸聲,知道他沒睡著,試探著叫了聲:“哥?”

邑翻過身來麵對著我,給我拉了拉身上的薄被:“睡不著?傷口還疼嗎?”

我目光灼灼的望著他:“哥,你說這世上真的有神靈嗎?我們的先祖們,他們死後都變成了護佑我們的神靈了嗎?”

邑沒有答話,調皮地眨了眨眼,手指指向天空,示意我不要亂說話,有人在聽著呢。

我不依不饒地繼續逼問:“你知道我們抓回來的獵物是送到崇都和殷都給商人當人牲的麽?”

邑沉默了,幽幽的看著我,伸手幫我拂開遮住眼睛的一縷長發。

他當然是知道的!我突然有些憤怒了,一把抓住他拂上我麵頰的手,語氣生硬地說:“你見過他們拿人牲祭祀嗎?僅僅是一個青銅工廠的奠基,就要拿一個活生生的小男孩來獻祭。哥你說,什麽樣的神會心安理得地去享用一個才四五歲大的孩子啊。”

這時我聽到了邑的一聲歎息。他的目光依舊是幽幽的,突然,他毫無征兆地將我一把攬進懷裏,命令似的說:“別胡思亂想了,再這樣下去,天就要亮了。快睡!”

我不服氣地掙了掙,卻沒能掙脫。我被他的兩條胳膊箍住動彈不得,身上很快就悟出了一層綿密的汗。不過說來也怪,頭枕在他厚實的胸口,嗅著他身上熱乎乎的氣息,我竟然一覺睡到了天亮,一夜無夢。

這以後的一段日子裏,我都住在大哥的府上。我再也沒有糾纏他關於人牲的話題,他也不阻攔我去巫醫那裏探望剪秋。

剪秋傷勢大好了之後,我把他從巫醫那裏接過來一起住在大哥家。

剪秋還不是很習慣我們周人的生活,不過他很聰明,什麽事情隻要和他說過一遍,就絕不會再犯錯,而且懂得舉一反三,一點就透。很快,他的商話流利起來,也開始能書寫一些基本的字句了。我盡量不讓他去做什麽需要兩手配合的工作,閑暇時教他用左手使用那把從鱷魚身上拔出來的青銅匕首,做一些簡單的格鬥訓練。

剪秋對於這把鑲滿了貝殼的匕首十分的珍愛,不但白天時時刻刻在腰間佩戴著,就連晚上睡覺時也要壓在枕頭底下。仿佛這是他的保護神,隻要匕首在,鬼怪們就不會近身。

我看著剪秋的生龍活虎,心中不由得感慨上天賦予人類這個族群的強大的生命力和適應力。僅僅數月前,剪秋還是一個被人追捕的蠻人獵物,差一點就被送去殷都當了獻祭的人牲。而現在,他混跡於周人之中,說著一口純熟的商話,看上去和一個“高尚”的宗室子弟沒有任何區別。

父親缺席的生活,在大哥的努力下漸漸走上了正軌。

入了秋,我們收到了父親來自殷都的消息。他和二哥在箕子的引薦下拜見了商王,商王不僅許諾給父親更多的權力和疆土,還給二哥指派了一門婚事,女方是一個新寡的商人貴族,雖然年紀長了些,但是我們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西部部落,實在是高攀了。父親還語焉不詳的提起了一些商人的內部派係,似乎在暗示,天邑城的繁華表象之下,其實暗流湧動。

我為出門在外的父親和二哥暗暗的擔心,求大哥給他們占卜。

占卜的結果是帶著些許不確定的吉卦,而來自殷都的簡短信息也總是充滿了希望,這讓我漸漸放下了憂慮。畢竟,任何對新事物的探索都帶有一定程度上的冒險和未知。也許,朝歌這座天邑城會給我們周族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在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中,母親誕下了她的第十一個孩子,一個可愛的女嬰。我獲得了邑的支持,將七名平民少年引進了宗室學校,正式啟動了族內的教育改革。剪秋因為救我有功,獲得了“姬”姓的權力,從此脫離羌人身份,成為了我周族的一員。而大哥,在將近一年的實踐中,成長成為了一名公平、公正、事事以民為先,深受族人愛戴的年輕領袖。

然而天意永遠是無法預知的。

來年春末,毫無征兆的,父親和二哥與我們斷了通訊。

兩個月之後,大哥親自帶著重禮去崇都拜見了崇候。這次訪問,給全族人帶回來了一個令人無比沮喪的消息 —— 父親在殷都無意中卷進了商人貴族的派係鬥爭並因此受到牽連,被商王投進了美裏的大獄。

據崇候說,美裏是天邑城外商王和貴族們向天帝和先祖們進行獻祭的場所。而美裏監獄裏,除了極少數象父親這樣的政治犯,絕大多數都是為祭祀所預備的人牲,朝不保夕。當然,商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政治犯貶為人牲的案例也大有人在。

這個猶如晴天霹靂的噩耗將剛剛生產的母親擊垮了。四十出頭的母親拋棄了她的幼女,仿佛一朵被人從枝頭無情摘下的芍藥,迅速地枯萎了。

我望著母親失神的眼睛和憔悴枯瘦,骨節突出的手臂,憂心忡忡地望著邑:“哥,我們該怎麽辦呢?”

邑沉默了。他年輕的麵龐上因為家務和族務的雙重負荷已經爬上了一道淺淺的皺紋。

半晌,他抬起頭來,用那對清澈卻略帶疲倦的褐色眼眸望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旦,我們去朝歌。”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華史》和李碩《翦商》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學家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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