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樹恒說著,眼角不由自主的垂落了下去。他大而靈動的雙眸本來是臉上五官的亮點,此時陰鬱的心情仿佛烏雲蔽日般遮蓋了眼裏的神采,整個人縮在空落落的病號服裏黯淡無光。
他也說不上來自己這是個什麽心態。每次王逸杭來探視,都表現得神采奕奕,哪怕前一秒鍾心情落寞得想掉眼淚,在心上人麵前必定要打腫了臉充胖子,裝出一副三好學生般陽光燦爛,積極向上的笑臉。生怕給別人帶來心裏負擔,惹人自責。
如今在紫色眼睛的情敵麵前,卻無論如何也裝不下去了。
他這是想來看看,一個多麽沒用,多麽醜陋的東西竟然癡心妄想,想要染指他的枕邊人?
楚樹恒心裏一陣絞痛,麵部逐漸扭曲,陰霾叢生:“我這種人,本來就是在陰溝地道裏混的。走的是下九流,能進特安是我僥幸,運氣好高攀了。可惜好運氣總有用完的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如今是廢人了,身體殘了,樣子也沒誰想多看一眼......,我不會討人嫌,以後是死是活都不會在特安賴著。你告訴王隊,他發的製服我會洗幹淨了讓人送回去。”
陳寰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他血絲密布的雙眼看了一會兒。
“我問你,當初你連續五年申請加入特安是為了什麽?”
楚樹恒抬起頭來,目光茫然,表情古怪,似乎一時間無法理解這句簡單問話的含義。
陳寰倚著窗棱,兩根手指撥開百葉窗,望向外麵路燈下靜謐的花園小徑。沒頭沒腦地說:“我年少時曾經度過一段戰火紛飛的日子。當時我曾暗暗期盼,有一天歲月清平,各族之間相敬相愛,再沒有欺淩和壓迫。
“如今年長了,再想想當時的想法,隻覺得單純好笑。
”其實真正想要的,無非是,菜市場裏常有新鮮果蔬,下了班能和家人好友三五小酌,周末的時候能和愛人去有風景的地方踏青作樂,僅此而已。”
說罷他轉向低下頭來的楚樹恒:“想必你也和我當年一樣心懷家國......”
話鋒一轉目光和語氣突然犀利起來:“怎麽有翅膀能飛的時候,家國在心裏尊為神明,沒了翅膀不能飛了,就家不是家,國不是國了?
“難道你不能在地上走了,不能在水裏遊了?
”還是,你行動成功了,別人都看重你,你就尊貴高尚,行動失敗,別人輕賤你,你就豬狗不如?”
這一番話夾槍帶棒地敲打在楚樹恒靈台之上,他胸中氣血翻滾,隻覺得紫眼睛的目光火辣辣地在臉上鞭笞,羞憤交加之下久居病榻蒼白的臉上竟然現出了幾分血色。
他驚醒過來時才發現陳寰已經離開了,身後留下一句話:“你若不放棄自己,過些天有人會接你出院療養。”
陳寰回到王逸杭的民宿時,遠遠就看見某人果然給留了燈。
王逸杭給陳寰開門的時候,小心翼翼的遞上了一杯荔枝味兒的奶茶,見他神情無恙這才放下心來。
王逸杭頭發介於半濕半幹之間,幾縷卷發無辜地耷拉在額前,讓深刻的五官顯得柔和淘氣了不少。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好聞的薄荷香草味道,穿的是一件寬鬆居家的奶黃色沒鼻子貓T恤,搭配小狗般的眼神不仔細看完全就是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
王逸杭仔細做過觀察,陳寰最受不了某些可愛得近乎幼齒的物件,卡通T外加這種無辜眼神簡直是彈無虛發,要什麽給什麽,要天上的星星不給水裏的月亮。
陳寰的眼神在王逸杭身上多停留了一秒,接過奶茶來,警惕地說:“你這是幹嘛,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幹什麽壞事了?”
王逸杭一把勾住他,撒嬌似的有意無意隔著襯衫在他腰上一下下磨蹭:“我洗了澡了,你聞聞?”
陳寰被他蹭得頭皮發麻,一把按住不安分的手,深吸了一口氣道:“逸杭,我給你說點正事......
你隊裏的那個鬼鬼,我剛才探視的時候覺得他情緒不對,很有可能得了創傷後遺症。我建議你們和醫院商量在理療的基礎上再增加心理療程。
另外,他好像非常忌憚特能受損這件事,這點上醫院是完全束手無策的。我想,等小鳶從南洋回來的時候讓他帶著鬼鬼去黑海療養。他們人蛙族對於修補特能十分有心得,也許會有一線轉機呢。再說,他身上突然遭遇了這麽大的變故,換個環境說不定還可以重新開始。”
王逸杭此時已經完全消停下來了。
他去醫院不可謂不勤快。楚樹恒人雖憔悴,但多數時候都是展示的積極複健的向上態度,以至於最初的擔憂過後,王逸杭已經開始期待著鬼鬼的早日歸隊了。或許,他也曾捕捉到一些可疑的蛛絲馬跡,隻是人們有時候會選擇性的忽略某些不符合自己假設的細節。既然認定了楚樹恒沒事,那麽,那些時不時會冒出來的焦慮不安都被他王隊選擇性的忽略了吧。
王逸杭一言不發地望著陳寰,心裏五味雜陳。
忽地,他注意到了陳寰的紫眸。白天的時候陳寰一直帶著變色眼鏡,沒留意他的眼珠顏色。直到現在才發現,以前隻有在特殊場合才會出現的紫瞳竟然大大方方,無遮無攔地任人觀賞。
“寰寰,你的眼睛怎麽回事......,以後打算一直以真身示人了麽?”
陳寰心裏一“咯噔”,他自從白天視力出了問題以後,就無法在正常琥珀色和紫色之間自由切換了。隻得依靠變色鏡片和泠鳶的藥物維持白天的視覺。即使是這樣,正午刺眼的陽光也會讓他覺得頭暈目眩,力不從心。
原本這種事情在愛人之間根本無需隱瞞。隻是某些男人總有些不可理喻的完美主義情節外加輕度的自戀,覺得在另一半麵前示弱簡直就是要了他們的老命,完全開不了口。
陳寰故作輕鬆道:“唔,你說過好看的......” 話音未落一抹紫水晶般魅惑的光從他的雙眸裏流淌出來將滿臉疑惑的王逸杭溫柔地攏住。
王逸杭當下耳根一紅:“哎,不帶這樣的,每次碰到什麽不想說的就搞色誘......”
正當兩人都開始有點心猿意馬的時候,這個不那麽單純的色誘被吉雪淵的深夜造訪打斷了。
吉校長稍作寒暄,便開門見山地表示,駐守通城的胡敏傳來消息,曲木的玉溪湖有所異動。
自從發現曲木的賀臨西私自啟動獸族聯盟明令禁止的煉魂術之後,陳寰就讓胡敏派人偷偷監視。幾個月下來並沒有什麽異常,這才讓陳寰有精力有時間騰出手來來理會冰海的閑事。
“吉校長,恕我直言,” 陳寰眉尖微蹙,“曲木不早不晚,在這個節骨眼上發難,恐怕不那麽簡單啊......” 他頓了頓,華麗的紫眸在王逸杭吉雪淵臉上頗有深意地掃過,“你們看,冰海和霧港的楚駱兩家,一個負責醉生夢死的種植,一個負責經銷。如今南洋新市場的開拓受到阻力,而本地市場又因為要忌憚我們而無法放開手腳,這樣一來必然造成了庫存積壓,有貨無市的壓力。
你們說,楚家這會兒最希望看到的是什麽?”
王逸杭迎著陳寰的目光接話道:“他們最希望看到我們這幫外來的和尚滾出冰海,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所以,你是說,很有可能楚駱兩家和曲木姓賀的老小子勾搭上了,演了一出圍魏救趙?”
吉雪淵略一沉吟道:“這個分析也不是沒有可能。當年賀臨西的叔父賀知非作為邪教’天靈會’盟主曾南下開拓疆土,就此和冰海的楚玉廉結盟也未可知。果真這樣的話......”
“果真這樣的話,我們不如將計就計,” 陳寰的紫眸在燈下如同浩瀚星海般熠熠生輝,“我和校長立刻返回通城,明天一早逸杭可以如此這般......”
三人一番合計下來,東方已經隱隱泛白。
送走了吉雪淵,王逸杭揉著酸痛的眼睛,幽怨地望著陳寰:“你馬不停蹄的,剛一回來就又要上路了?”
陳寰無限抱歉地看著他,默不作聲。
王逸杭見他這副表情,心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好默默歎了口氣,把一袋東西交到他手上,兩人便匆匆告別了。
翌日,王逸杭先是到冰海特安總部和幾個掛牌的頭頭兒們遞了辭呈,痛心疾首地表示通城實在是不得不回,還望同僚們各自珍重。特安局長單一耕雖然樂得王逸杭替自己幹這份不多給薪水的差事,但是一段日子下來裏裏外外王隊的風評甚好,不由得他酸水直冒,此時巴不得王逸杭早點兒回去,不在眼前晃悠給他添堵。
一轉身,王逸杭就集合了維和部隊的合同工們,由胖子“花和尚”魯堯擔任臨時隊長分配下去,兩人一組,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對楚家進行秘密監視。幾個戰略要點,比如鬼鬼提起的醉生夢死收割工的集散地,貨運碼頭的廢棄停車場,更是需要嚴密注視,不能放過半點蛛絲馬跡。
王逸杭自己和舒克非則開著他那輛拉風的寶藍色敞篷,無比高調地掃蕩了冰海最大的高檔購物中心,提著幾大袋子的戰利品滿意而歸。兩人順著高速一路北上,兩個鍾頭後,三十九號高速休息站裏一個等待多時的瘦高個兒默默地和他們接上了頭。
十五分鍾後,寶藍色的跑車繼續它北上通城的征途,與此同時一輛不起眼的軍綠色國產皮卡則悄無聲息地拐進了南下開往霧港的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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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寰和吉雪淵開著吉雪淵黑色低調但價值不菲的林肯,比王逸杭他們早一步踏上了回通的旅程。
吉雪淵嫌陳寰開車太四平八穩,搶過方向盤來一路狂飆。
陳寰坐在副駕上,稍稍適應了一下吉校長的駕駛風格,忍不住打開了臨行前王逸杭遞給他的禮品袋子。
袋子裏麵一個四四方方的曲奇餅幹桶,一看就是王逸杭最鍾愛的牌子。王逸杭嗜甜,但是嘴巴十分挑剔,太甜了齁人,太淡了沒味,奶油要香,餅幹要夠酥夠鬆。總之找到一個對他胃口的餅幹牌子簡直比找媳婦兒還難。
難道這貨怕我路上肚子餓讓我墊吧墊吧?一絲微笑爬上了陳寰的嘴角。
然而餅幹盒子裏赫然躺著一本黑皮子鑲銀邊的筆記本。本子看上去還很新,外麵插著一隻王逸杭常用的深藍色派克原子筆。
翻到紅絲帶書簽夾著的一頁,一看就是王逸杭潦草但有特色的筆跡。
開頭兩大段長篇累牘地記錄了帶領冰海合同工操練的各種血淚點滴外加趣聞軼事,花和尚魯堯的名字頻頻出現。接下來簡短交代了當天講述的《孫子兵法》故事心得,旁邊還特別用紅筆小字批注了學員反饋,比如“今天的理論課太枯燥,有人睡著了”。
陳寰讀著不禁笑了,心想原來咋咋呼呼的王隊當起老師來還像模像樣的。
再往下讀下去,突然畫風一變。
匆匆一句“又是想念你的一天,” 便開啟了王逸杭的“想念”模式。
“我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想你,一個人買咖啡的時候想你,一個人看電影的時候想你,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 下麵的一段話讓陳寰猝不及防地紅了臉。
旁邊坐著的吉雪淵飆車八卦兩不誤。他見陳寰捧著本黑皮本子,怔怔地看了半晌,不聲不響地先是紅了耳根,再連帶脖子和臉上紅成了一片桃花林,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道:“喲,情書啊。長途乏味,念來聽聽解乏。我知道小王文筆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