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樹恒醒來的時候,感覺肺就像是個漏了氣的沙袋,每一口呼吸都熱剌剌的疼。
試著想挪個窩,可渾身上下竟沒有一個聽使喚的部件,隻得繼續跟隻沒骨頭的軟體動物似的蜷縮著。
他的臉緊貼著幾片冰涼的瓷磚,從不停往鼻孔裏鑽的腥臊之氣來判斷,他現在身處一個男廁。
而頭頂上氣窗裏灑進的星光,則告訴他,這個艱難的夜,還遠沒到頭。
“他娘的,到底是哪兒出了錯?” 楚樹恒努力把支離破碎的思緒集中到一處,酒窖派對裏的一幕幕就像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飛快地閃過。
驀地,眼前浮現起紅紗帳裏那個千嬌百媚的身影,“昔爺,今兒是什麽大日子?怎麽來了這麽多有頭有臉的”, 和駱聞昔眼裏驟然閃過的野狼一樣的凶光。
“完了,一定是我那句話問得早了......”楚樹恒心裏一抽。
什麽樣的歌舞伎,春宵一刻還分了心去在意狼群聚集在一起究竟是在分贓還是確立下一個目標?
他楚樹恒藝高人膽大,靠著五分皮相,三分孤勇,和兩分小機靈,二十六年的人生總算過得有驚無險。直到遇見了駱聞昔。
本以為酒色能把男人的骨頭泡酥了,上麵跟著下麵走,可偏偏姓駱的不是一般的男人。這不合時宜的冒險想不到竟然就要了命了。
打折了骨頭扔在廁所裏,下一步就該拋屍了?楚樹恒心想。
一把輕飄飄的骨頭,舍了就舍了吧。隻是,還是奢望在大海邊上,紅樹叢裏,能有一個幹幹淨淨的所在,衣冠為塚,魂歸故裏。
墓碑上會寫什麽呢?本來立了功應該就能在特安局轉正了,經年累月的念想眼看一朝就要實現,卻臨門一腳踩空,到了兒,還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合同工。
王逸杭呢?他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在墓前獻上一束小白花?他會在心裏勻出來一小塊空地給我,讓我和那個紫眼睛的漂亮瘋子擠一擠嗎?
一瞬間,所有壓製著的癡心妄想突然造了反,填滿了他的五髒六腑,從每個毛孔裏冒出來,連接成一個巨大的麵目可憎的渴望,壓得他不能呼吸,壓得他幾乎魂飛魄散。
就在他被妄念折磨得快要炸了的時候,門“呀”的一聲打開了,一輕一重的兩串腳步聲響了起來。
一個包裹“啪”的一聲落在圓桌上,敞開的口子裏彌散出一股特殊的酸臭氣味,好像隔夜漚餿了的冰海特產炸小魚兒。
兩個人操著霧港郊縣一代的口音嘀嘀咕咕。
年長的可能牙口不好,說話的時候有點漏風:“這幫冰海狗娘養的自己好吃好嫖,拿這種狗不理的雜碎來寒磣人。當我們要飯的!”
年輕一點的聲音發緊,聽上去似乎還未及冠:“七哥,不是還賞了善舞的獸族舞姬麽......”
叫做“七哥”的男子往地上用力啐了一口:“呸,什麽玩意兒。他們玩過幾輪了,還割了翅膀打折了腿,才輪到你我頭上。看那人臉上還算有點顏色,你要願意弄,隨你。”
年輕人諂媚了一番,磨磨唧唧的說:“七哥,明晚“長風”的買賣,你說了要帶著我做的,還作數麽?”
“七哥”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兒,有點醉了似的豁著風道:“跟著你七哥,吃香的喝辣的,”說罷一個掃蕩,一桌的酸臭小魚兒歡蹦亂跳地滿地亂滾。
“七哥”,人稱祝老七,是霧港駱家船運線上負責打雜的一個低級總長。他年輕時頗有大誌,無奈時運不濟,做什麽賠什麽,好在積累了些三教九流的人脈,如今依附在駱家做些船運上善後的事。今天楚駱聯姻這樣的大事,豪華派對自然輪不上他,隻好和沒什麽資曆的年輕人一起擠在低等警衛的值班室裏吹吹牛。
“長風”,是駱家船運大軍裏毫不起眼的一條低噸位的散貨船。單層甲板,不能裝載集裝箱,但勝在貌不驚人,且貨物裝卸迅速不受阻礙,近年來常被駱家用來做些走私生意。
年輕人就著宵夜聊了個酒飽,晃晃悠悠地去廁所裏解手。稀裏嘩啦一泡尿倒有一半澆到了便盆外麵。尿液順著白瓷磚地板染遍了楚樹恒的衣襟。
那年輕人“泚啦”一下拉上拉鏈,顫顫悠悠地走到楚樹恒身邊蹲下,也不嫌尿騷,醉眼惺忪地捏住舞者一張糊了血的俏臉,“嘖嘖”歎息道:“造了孽了,你這樣的妙......”
“妙” 字餘音尚在,他人忽地重重栽倒在了楚樹恒身上,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盯著前方的便盆,不多時眼角口鼻裏滲出殷紅的血來。
他背上一個不大的刀口裏一件好像鋼錐的東西深深釘入皮肉,在體內炸開了一朵血花,將臨近的血脈髒器爆米花似的爆作了一灘血泥。
與此同時,“七哥”眼前刀光一閃,腿筋便被人挑斷了。還沒來得及鬼嚎,一張四指寬的黑膠布就麻溜地封住了他的嘴。頸後一掌又狠又準,他人便軟塌塌的癱了下來,好像一隻渾身散發著酒氣的鼻涕蟲。
楚樹恒被年輕人的身體壓得喘不上氣來,忽地身上的重量被掀了起來。楚樹恒發現自己被人抱到了半空。他的頭靠在一個寬闊的胸膛上,甜腥的血氣之外,有一股熟悉的氣息讓他就快死掉的心髒猛然間“砰砰”狂跳。
“王隊,是你嗎?” 他小心翼翼的呢喃,生怕音量太高會驚醒了這個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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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七時,霧港東北的“捷運”貨運港口。
幾艘萬噸級的集裝箱深水輪剛剛離岸,港口碧幽幽的海水在暮色裏懶散而悠閑。幾個吹著口哨的船員在一艘船身漆成老黃瓜綠色的小貨輪上上下下做最後的例行檢查。
船側兩個瀟灑的大字“長風”。
船長老李是個跑海運的老人了,因為滑不溜手人稱“海泥鰍”。他常年不著家,每個固定港口都有個把個姘頭,過著“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爽快日子。家裏人隻要到日子有錢進賬,逢年過節父慈子孝,便也不去計較。糊塗些,大家方便。
海泥鰍正和霧港的老相好在船長室裏關門“敘舊”,忽地聽到外麵腳步聲噪雜。
有人“砰砰砰”的在船長室門上猛拍。
海泥鰍披了件製服,探出個腦袋來:“小赤佬,催命啊你。”
小船員磕磕巴巴的:“李,李船長,不,不,不,不好了......”
海泥鰍聽的不耐煩,一巴掌將他掀開,敞著懷,衣冠不整地出了船長室。
眼前的景象讓他傻了眼。一隊荷槍實彈的特警將港口團團圍住。警員們身著不常見的橄欖綠製服,手臂上有一隻白虎的警徽。個別有眼力見的船員已經認出來了,這就是江湖上久違了的特殊物種安全局維和部隊。
因為時代清平,維和小隊上一次如此大陣仗的行動還要追朔到五年前跨省市圍剿外來物種。
港口上不知什麽時候聚集起來一片圍觀的人群。一個捧著飯碗的主婦小聲對身邊人說:“你看,特安局的白虎重出江湖了,獸族又開始作妖了。”
領頭一個高大英俊,年約二十七八的特警聞言回過頭來,目光冷冷的:“大姐,不信謠,不傳謠。謝謝合作。”
說罷兩步上前,從胸口掏出一張金色的警員證遞給海泥鰍:“李船長,我是冰海特安維和隊長王逸杭。奉上級調遣負責這次行動。我們懷疑‘長風’號上非法攜帶了違禁物品,需要上船搜查。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海泥鰍立刻慌了神,聚不起焦來的眼神不由自主的直往甲板下麵溜號。
“王隊長,我這船是合法商船,常年沿著這條海岸線運送些煤炭,鐵礦之類的散貨,”海泥鰍一邊把胳膊塞進船長服的袖子裏,一邊試圖阻擋王逸杭的步伐。
此時十來個維和特警已經衝上了甲板,裏裏外外地忙活起來。
海泥鰍懷裏摟著索索發抖的老相好,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好像開了個顏料鋪子。
王逸杭舒克非走進船艙,隻見果然如海泥鰍所說,裏麵烏漆嘛黑的盡是些散放的礦石。
王逸杭臉色一沉。卻見舒克非在船長室正下方來回踱步。
王逸杭:“怎麽?這裏有暗層?”
舒克非點點頭,從腰間的黑皮袋子裏摸出一把看上去鈍鈍的改刀,趴在艙裏三五下割開一個兩寸見方的小洞。
正如被割斷了腿筋的駱家雜物總長“七哥”所交代,這條名不見經傳的“長風”號散貨船上夾帶著大量的白色粉末。一共三百多個密封良好的塑料袋,每個袋子大約重兩百克。
按照“醉生夢死”的市價,這一船不止千萬。
王逸杭拿起一袋來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突然拿出工具刀來劃了個小口子。
“你幹嘛?” 舒克非話音未落,就見王逸杭津津有味地砸吧著一根沾了白粉的食指。
舒克非知道他的脾氣,隻好耐著性子等他慢慢品嚐。
過了片刻,王逸杭臉上的表情開始一言難盡:“克非,我覺得我們被人擺了一道。” 說著把袋子遞到舒克非眼前:“你嚐嚐。”
舒克非將信將疑地用小拇指尖挑了一點放進嘴裏,慢慢的眉頭蹙了起來:“王隊,這......,這敢情是白薯粉?”
甲板上,摟著女人的海泥鰍供認不諱:他的確是夥同“七哥”在利用駱家的商船做走私生意,隻不過,走私的不是什麽致幻藥物,而是是高純度的可食用白薯粉。
“你他媽沒事走私白薯粉幹嘛?過家家玩兒啊?” 舒克非一腳踢在了海泥鰍的腰眼上,疼的他涕淚橫流。
“長官,警官,大人,” 海泥鰍哭天搶地地亂叫一氣,就差沒管王逸杭叫聲親哥了,“你們明鑒。去年白薯產地遭災,先是澇再是旱,接下來又趕上蝗災,白薯欠收,現在黑市上奇貨可居,行情可好了。政府明令不許囤積抬價,我就隻好偷偷摸摸的幹。”
王逸杭表麵上不動聲色,底下卻是透心涼。
這麽巧營救鬼鬼找到了七哥,又這麽巧從七哥那裏順藤摸瓜知道了“長風”號走私的消息,又這麽巧,走私的是和“醉生夢死”傻傻分不清楚的白薯粉。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巧合?隻怕說書的都不敢這麽著編故事。
王逸杭下頜緊咬,手背上青筋畢現。
與此同時,“捷運”港以北半個小時的一個閑置了數年的客運港,一艘船身灰黑的小型貨船“烏鴉”悄然下水了。船尾白浪滾滾,在夜色中往南方突突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