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克非掏出隨身攜帶的一隻錄音筆,手裏一本十六開的紅皮筆記本,神情嚴肅專注,好像一個訓練有素的生物醫學實驗員。陳寰見兩人配合的默契程度,總懷疑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幹這種事了。
王逸杭吃完點心後,靠在枕頭上帶著耳機聽歌,盡量放鬆自己。
快到半小時的時候,他開始覺得身體有些異樣。
對麵蛋青色的牆壁好像浮動起來,由內而外透出一層柔和而聖潔的光暈。“好美啊,” 王逸杭夢囈般地讚美道。
舒克非知道他進入“情況”了,便指著對麵花架上的一盆三色繡球花引導說:“王隊,你注意看這裏,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王逸杭並沒有馬上說話,他的臉上有一種迷惑而又欣喜的表情。他很清楚這裏有一盆繡球花。常年的特警訓練讓他閉著眼睛也能說出這屋子裏的家具擺設和它們的方位。可是這會兒,他眼裏所見的又不僅僅是一盆自然的花,因為他的腦海裏正在經曆一場色彩風暴。紫色的花球仿佛夜光中的葡萄般晶瑩剔透,深粉色的流光溢彩的石榴石,淡藍色的清新璀璨的藍寶石,而綠色的葉子簡直就是一片片溫潤可愛的碧玉。每一朵花瓣都在發光,每一顆葉片都在閃亮。眼前異常濃鬱的,高度飽和的美妙色彩讓他進入了一種狂喜的狀態。
“小非,我覺得......,我看見了天堂。”
舒克非和陳寰麵麵相覷。舒克非繼續引導說:“王隊,你能不能試著走幾步,走到單人沙發這裏來?”
王逸杭依依不舍地把目光從繡球花上移開,穿上拖鞋,徑直朝斜對麵的單人沙發走去。
舒克非和陳寰交換了一個眼神:目前為止,他的空間認知並沒有受損。
王逸杭來到綠鬆石色的沙發前站住了。因為眼前的綠色是那樣的耀目,那樣的純粹,就好像是豔陽天下蕩漾的碧波,明媚得令人心醉。“王隊,請你坐下。” 身後傳來舒克非的指令。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遵從了指令。接觸沙發的一刹那,他有一種奇妙的感受,仿佛自己和沙發合二為一了,就好像置身在一片汪洋之中,與環抱著自己的每一滴水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隊,你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了嗎?”
王逸杭機械地抬起手腕瞄了一眼:“七點一刻。”
“王隊,趙局讓我們每天最晚七點給他做一個簡要報告,現在已經超時了。”
王逸杭困惑地望向他,仿佛“超時”是一個很難理解的概念:“超過時間了?超過了有什麽關係?很重要嗎。” 他臉上分明是一副“超過了我也不在乎”的潛台詞。
舒克非點了點頭,飛快地記錄下:時間認知並沒有受損,但是喪失了時間觀念。或者說,時間喪失了對他的約束力。
“王隊,現在請你看著他,” 舒克非指向陳寰,發出了新一輪指示,“你認得他是誰嗎?”
王逸杭順從地把目光投向對麵雙人沙發上坐著的男人。這人既熟悉又陌生,整個人好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樣,通體閃著瑩白色的柔光,皮膚光潔緊致沒有一點瑕疵,眼睛如同陽光下的琥珀散發出迷人的光暈,而淡粉色的唇瓣有如最透亮的粉鑽折射出一層誘人的水光。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癡迷的神情:“我認得他......,他是天使。”
“王隊,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他應該把他的衣服脫掉,然後......”
陳寰覺得這場實驗可以到此結束了。毫不猶豫地按掉舒克非手裏的錄音筆,揪起王逸杭來去衛生間衝涼水澡。與此同時,舒克非在本子上記錄下:記憶沒有受損,喪失了對潛在欲望的“過濾”,有什麽說什麽,喪失了羞恥感。
然而涼水澡似乎並沒有什麽效果,一直到將近午夜,藥效才慢慢消退下來。精神高度亢奮了小半天的王逸杭一下子虛脫了,小嬰兒似的靠在陳寰懷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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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午夜,位於冰海市西南的魚肚巷。
“鬼鬼,鬼鬼” 有人壓低了嗓門,焦急地拍著窗戶。
楚樹恒睡眼朦朧地披上敞襟褂子,隨手套上白天換下來的闊腿褲,從床邊的搪瓷水盆裏捧了一抔涼水在臉上抹開,匆匆地出了門。
“怎麽磨蹭到這會兒才出來,” 拍窗的人不滿地嘟囔著。他走在身材嬌小的同伴身邊,就像是根又細又長的魚竿子。
楚樹恒抱歉地撓撓腦袋,“今天出海給人當了一天的向導,晚上他們非要導遊陪酒,喝的胃有點不舒坦,想著眯一會兒興許能好受點兒,沒想到眼睛一合上就睡死過去了。”
兩人快步來到貨運碼頭附近的廢棄停車場的時候,已經有四五十號人在那兒等著了。人群大多和他們一樣做漁人裝扮。天氣一反常態的燥熱,沒有一絲風,人們卻都安之自若。有四五個聚在一起打牌的,有三兩個用低得聽不清的聲音聊天的,還有獨自一人抽煙解悶的獨狼。
楚樹恒和阿桂到了沒多久,兩個不苟言笑的中年漢子入場了。他們不嫌熱的身著一襲黑色長衫長褲,其中一人左眼從眉骨正中到顴骨有一條醒目的傷疤。人群開始長蟲般有條不紊地慢慢蠕動,阿桂走過黑衣人身邊時從他手裏接過來幾樣貌似是工具的東西和一個黑色布袋。輪到楚樹恒的時候,那刀疤眼一手擋在他的胸口,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著:“你是什麽人,怎麽我沒見過?” 阿桂聞言連忙回過身來陪著小心:“他和我一塊兒,今天是頭一回,他手腳特別利索,真的。” 這時前方似乎有人開始不耐煩地催促了,刀疤眼這才放了行。
人群來到了貨運碼頭。幾艘漁船正靜靜地停泊在烏青色的水麵上。碼頭上多了幾個明顯是打手的角色,黑色長衫長褲下麵能看得出來身材魁梧粗壯。
楚樹恒跟隨阿桂和其他十來號人上了船。他們排在長隊的尾巴上,上船的時候前麵已經有幾艘船啟航了,船尾吐出滾滾白浪。船艙不大,十幾個人擠得滿滿登登的。楚樹恒坐下沒多久,一個黑衣打手把身子探進船艙,單手從額頭往下一抹,乘客們便紛紛會意,將手中的黑布袋戴在了頭頂。楚樹恒學著別人的樣子戴上頭套,瞬間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在黑暗裏航行了多久,小船的馬達聲停止了。阿桂輕輕地捅了一下楚樹恒,低聲耳語道:“到了,鬼鬼,可以摘頭套了。”
片刻之後,楚樹恒的雙眼漸漸適應了外麵的星光,隻見他們的小船身處一望無際的黑色海麵之上,不遠處幾艘空蕩蕩的小船幽靈似的在海麵上飄蕩。
楚樹恒學著阿桂的樣子將一根粗繩綁在自己的腰間,繩子不知是什麽特殊材質,堅韌而富有彈性,繩子一端一枚小鐵鉤子剛好可以勾在船梆子上。乘客們紛紛跳入水中,很有默契地按照座位位置將鐵鉤子掛在船梆的鐵環上,不偏不倚,剛好每邊各七個。
楚樹恒跟隨著阿桂和眾人向海深處潛去。身上那一根黑繩讓他們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隻隻在海水裏放飛的風箏。
不多時,他們的兩頰生出幾片類似魚鰓的東西,楚樹恒和阿桂臉頰上都是生的粉色鰓頁,其他人則藍色紅色黑色皆有。鰓頁一張一合收放自如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讓這群人形的生物在海水中來去自由。有些人的腳趾間甚至還生出了粘膜,好像鴨蹼一樣。
“原來都是變種的人蛙!” 楚樹恒心道。他小的時候因為偶爾被發現能夠水陸兩棲而被族人視為“怪胎”,遭到有翼族的父母拋棄。畢竟,長著翅膀的有翼族是一群驕傲的生物,有誰能夠容忍自己的新生兒竟是一條長著翅膀的“飛魚”呢?這樣的身世讓楚樹恒自小便對自己的特殊體質有著深深的自卑。直到成年以後,終於明白十幾年來被自己羞於啟齒的特能其實是上天賜予的珍貴寶藏,這才漸漸地走出了心魔,開始振作起來。如今發現身邊原來暗中有許多“同類”,心裏很是安慰。
不多時,腳下出現一片微弱的亮光。
原來這裏的海盆並不深。他們這行人降落在一片布滿珊瑚岩的沙地之上。眼前的景象讓楚樹恒不禁張大了嘴巴。在他麵前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海底森林,一人多高的小樹在微弱的燈光下發出綠幽幽的熒光。如果不是身在海底,楚樹恒真要以為自己是誤闖了那個大地主的玉米地了。“如此規則的間距和整齊劃一的樹叢高度絕不可能是野生放養的,那也就是說,有人在這片海地興師動眾地進行了大規模的人工繁殖,” 楚樹恒暗暗思忖。
這時阿桂走過來捅了捅他的肋骨,讓他別愣著。兩人在阿桂的帶領下進入了樹林。
阿桂從身上斜挎的皮帶子裏拿出一把類似鐮刀的小型工具,一手拉低樹枝,動作利索地割下一串綠瑪瑙似的果實。割下來的果實丟進係在腰間的驢皮袋子裏,沒一會兒,阿桂的口袋便吹了氣似的開始鼓脹起來。楚樹恒學著阿桂的樣子,用手攀住身前一顆果實累累的小樹,誰知樹皮上竟生著密密麻麻的倒刺,蟄的他鮮血橫流。阿桂見他狼狽不堪,從他身上的皮帶子裏摸出一副粗麻手套來給他戴上,這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兩人相互鼓勵著一路收割下去,幾小時之後,兩人腰間的驢皮口袋都變得鼓鼓囊囊的,壓得人腰背有些酸痛了。
這時海水中傳來一陣低沉的哨音,同行中的有人開始慢慢上浮了。
當楚樹恒終於浮上水麵,沿著繩索摸到小船上的鐵環時,他簡直要喜極而泣了。數小時的海底勞作讓他精疲力盡,隻知道有人收走了他的工具袋和滿是“綠瑪瑙”的沉甸甸的驢皮口袋,往他頭上套了個黑布頭套。回到魚肚巷和九姨相依為命的小屋時,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他和衣往床上一歪便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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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冰海特別物種安全局臨時演習,通城外援,維和隊長王逸杭,和冰海特警合同工楚樹恒不約而同地缺席了。
冰海的特安局本來就是個擺設,因為王逸杭的駐紮,特意把合同工們糾集起來,做做門麵功夫。遲到的楚樹恒一開始還忐忑不安,見到局長單一耕並沒有怪罪的意思便把心放到了肚子裏。演習結束,單一耕和王逸杭寒暄了幾句,找了個借口早早撤了。
王逸杭雖然臉色不佳,但是並不影響他和冰海同僚們聯絡感情。他這個人,最好為人師,尤其喜歡給後輩做職場輔導。一通神聊下來,冰海特安局裏多出了不少粉絲。
王逸杭倒也不忘恩負義,他在人群裏一眼就認出了救命恩人楚樹恒。演習結束之後特地找到楚樹恒表示要請他吃飯。
兩人在特安局附近的“漁家樂”點了四菜一湯外加一紮生啤。
一頓飯下來,楚樹恒倒有點拘束客氣,不如兩人在水上木屋時那樣自然暢快。王逸杭抿了口啤酒,眯起眼睛來盯著他:“你有心事?”
楚樹恒遲疑了片刻,終於把昨晚“海底收割”的經曆和盤托出。見王逸杭不說話,他有點急了:“王隊,你相信我。這麽大規模的養殖,收割的時候倒弄得神秘兮兮,裏麵必定有見不得人的勾搭。”
王逸杭瞟了他一眼,心說:吉校長說冰海的水裏有古怪,果然不假。隻是,不知道這收割的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楚樹恒就像聽到了王逸杭的心聲似的,湊上來小聲說:“我有東西給你看......”
話音未落王逸杭一把捂住他的嘴,使了個眼神表示“謹防隔牆有耳”,便結了帳。兩人回到王逸杭的車裏,王逸杭把車停在一個僻靜處,放下車棚關上車窗:“說吧,有什麽要給我看?”
楚樹恒解開製服,從裏麵的一個暗袋裏摸出一樣東西來塞進王逸杭手裏。
王逸杭攤開手心,隻見一截紫褐色的樹莖之上綴滿了小葡萄大的深綠色果實,也許是在楚樹恒懷裏唔得久了果實有點發蔫兒,可是依舊十分晶瑩可愛。“我偷出來的,”楚樹恒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