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杭仿佛進入了一個狹窄而巨大的風洞。
四周黑漆漆的,不知何處而起的風肆虐地在他臉上身上鞭笞著,拉扯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正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平穩地勻速下降著,唯一與地心引力相抗衡的是陳寰緊緊攥著他的那隻右手。而這隻右手正在飛快地被汗水浸透,變得滑膩而不那麽可靠起來。
“陳代表,你手上有幾隻螺?牢不牢靠啊?”王逸杭扯著破鑼嗓子嚷嚷,話一出口卻被四麵的疾風搓成了個變形的細條,在呼嘯聲中飛速湮滅。
陳寰苦笑了一下,瞄了一眼正在苦苦支撐的岩雷。
段正森肩後生出的一對兩米多寬的翅膀,在窄小的空間裏徐徐扇動著。因為要負荷兩個人高馬大的成年男人,同時還要對抗狂暴的颶風,他的全身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了,肌肉在超載之下微微地發著抖。
驀地,陳寰猛一提氣,鬆開王逸杭汗手的同時用力向上拋起,右臂攬住王逸杭的後腰將他緊緊貼在自己胸前。低喝一聲,“準備好囖,”話音未落便鬆開眼見支撐不住了的段正森,兩人自由落體式地向下墜落。
王逸杭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喪失了聽覺和視覺,周圍世界安靜得無以倫比。
他在孤獨的靜謐中閉上了眼睛,手腳並用地緊抱住陳寰,心想:如果注定了要英年早逝,那麽,和他白骨糾纏,埋在一處也還算是浪漫。
不知過了多久,王逸杭嗅到一股黴腐的氣味,這是植被和水流在常年不見陽光的密林裏特有的一種既說不上好聞卻也不讓人討厭的味道。他發覺自己的感官已經逐漸恢複,而且下落的速度也正在逐漸減慢,仿佛地表有一種阻力正在無聲地抗拒他們的降臨。
“噗”的一聲,他落在了一片幽暗潮濕,觸感黏糊糊的綿軟上。更確切地說,是落在了陳代表的人肉墊子上。
“你的手往哪兒摸呢?”身下的陳寰悶哼一聲,一骨碌翻身而起,順帶把熊瞎子似地四下摸索的王逸杭也拉了起來。
他們身處一片看不見邊際的巨大濕地,之前風洞裏的逼迫感一掃而空。
濕軟的地表上爬滿了不知名的手掌狀黃綠色植被,有些正孕育著白色的花苞,每一個花苞都有嬰兒頭顱般大小,一些已經綻放的吐露出蛇信子般的藍色花蕊,在幽暗處閃著點點熒光。星星點點的白樺似的參天大樹點綴其中,樹身光滑潔白,散發著幽幽的光暈。樹枝上黑壓壓地停著一排排碩大的粉色灰尾禿鷲,醜陋的綠瑩瑩的眼睛正機敏地掃視著腳下的獵場。
不遠處的段正森收回了翅膀,警惕地打量著這個危機重重的陌生世界,臂上縈繞的黑線這會兒睡著了似的老老實實再無動靜。
三人結伴,小心翼翼地順著水流往上遊摸索。
走了約莫大半天光景,地麵上的植被逐漸開始變得稀疏,剛才那巴掌似的黃葉花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稀稀拉拉的針葉灌木。地表上升起一片稀薄的霧氣,一股若有若無的甜味在空氣裏彌漫開來。
王逸杭眉頭微蹙將兩人拉住:“植被的變化說明這裏的土壤、水質,或者空氣出現了質變,大家小心。”
段正森聞言,“呼哧哧”展開背後一對橘褐色的寬大翅膀,瞬間盤桓了在半空。
一盞茶的功夫,探路歸來的段正森愁眉苦臉地匯報:“霧氣根本看不到盡頭,也沒有出口。不過在前麵有一間簡陋的木屋,也許有些線索或者食物。”
繼續前行了數百步,王逸杭猛然發覺眼前的景物豁然開朗,無邊無際的土褐色被嬌豔欲滴的翠綠取代,雨林中才會出現的巨大藤蔓遮天蔽日地傾瀉下來,一人來高的芭蕉類植物慢慢舒展開粉紫色比人臉還大的雨滴狀葉片。空氣裏散發著陣陣醉人的果香。
王逸杭警惕地注視著一片就快觸及他鼻尖的卷曲葉片,一手抽出別在腰間的短匕首,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在空中四下摸索著。
空中的手被人緊緊握住,那人緊張地問:“逸杭,你怎麽了?你看不見我嗎?”
“陳寰,”王逸杭回握住他,“你能看見我麵前的這片樹葉嗎?正麵深紫色,背麵是粉色的……”他說著,出其不意地揮動匕首向葉片粗大的莖杆砍去。話音未落,眼前的景物搖晃起來,雨林的深淺綠色泥石流般一片一片崩塌,滑落在腳下融成一灘綠水。轉眼間,充斥耳膜的鳥鳴聲和雨林一起消失了,隻剩下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稠白霧。
王逸杭舉起匕首在眼前晃了晃,卻什麽也看不見。他被一片白光包圍著,視覺感官好像被什麽東西屏蔽住了。
“陳寰,我想我可能是瞎了,” 王逸杭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
“不,你是中毒了,” 陳寰沉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裏的霧氣有毒,誘使你產生了幻覺和功能性的暫時失明。”
王逸杭感到有一個溫熱的東西送到嘴邊,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被人撬開牙關,一股甜腥的液體流進了他的喉嚨。他本能地反胃想吐,陳寰捂住他的嘴道,“忍住咽下去,這是藥,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看看段正森。”
王逸杭遵照陳寰的囑咐,坐在一塊岩石上靜修。腸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之後,漸漸地有一股暖流從關元升起,遊向全身的經脈。他靜下心來默念顧林芝在家常念的《清心咒》,念到第三遍上,便覺得眼前開始有光影浮動。
不遠處,陳寰和段正森在一棵胡楊樹下站著。
段正森情緒激動,不斷地揮著拳頭向空氣中嚷嚷,他一對橘褐色的翅膀不受控製地在背後扇動著,時不時把他帶到離地一人多高的空中盤桓。
陳寰見王逸杭走來,苦笑一下說:“你好多了?不知為什麽,這毒霧對段正森的影響十分之大,他除了產生幻覺之外,還有非常嚴重的幻聽。”
段正森的臉上在幻覺的支配下呈現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歇斯底裏,眉心的一點紅痣愈發的鮮紅欲滴,妖冶異常。
而陳寰也沒好到哪兒去。他的臉蒼白得象白紙一樣,左臂的衣袖被人從肩膀處齊齊地撕下,露出一條雪白的胳膊,小臂上用襯衫布片粗粗地做了兩道簡陋的繃帶。
王逸杭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小臂:“你是怎麽受的傷?這毒霧為什麽對你完全沒用?”
見陳寰低頭不語,王逸杭輕輕地拉過他的手臂,解開一條繃帶將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送到鼻子下麵嗅了嗅:“剛才給我喝的什麽東西?你的血嗎?” 不等陳寰答話,他從貼身的腰包裏掏出一塊潔淨的紗布,嫻熟地對傷口進行重新包紮,一邊操作一邊淡淡地說,“你們獸族的吉校長沒給你做過野外急救培訓嗎?這麽野蠻的處理,不感染才怪……”
“逸杭……” 陳寰抬起頭來看著他,欲言又止,琥珀色的眼眸裏湧動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過了半晌,浮在半空的岩雷終於落回了地麵上。
他虛脫了似地蜷縮著,濕透了的全身被一對翅膀覆蓋著,微微地打著顫。往昔鮮豔亮澤的羽毛這會兒仿佛打了蔫兒,暗啞無光。
“還好,他的毒已經解了,” 陳寰仔細檢查了一番後,如釋重負。
這會兒天光已經開始暗沉,岩石和樹木在他們身邊投下奇形怪狀的詭異陰影。“走,我們去段正森探到的那個木屋裏過夜,” 王逸杭果斷地決定。他背起虛弱的段正森,和陳寰並肩朝前走去。
天色差不多全黑了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段正森所說的木屋。
所謂“木屋”,其實比登山愛好者沿途遮風擋雨的簡陋驛站好不了多少。除了屋頂看上去還算結實以外,木結構的牆壁四麵透風。不過好在正值夏季,雖然早晚溫差極大,夜晚倒也並不難挨。
王逸杭找了一個幹爽背風的角落把段正森安頓好,便推門準備出去。
“你去哪兒?就不怕外麵有食人的野獸?” 陳寰在身後幽幽地問。
“就是怕有不開化的野獸才要出去,” 王逸杭拿眼角瞄了眼陳寰,頓了頓又說,“我去撿點兒柴火,在外麵生個篝火。憑我在維和小隊這麽多年出外勤的經驗,無論是沒開智的野獸,還是其他什麽髒東西,就沒有不怕火的。”
王逸杭見陳寰起身要和他一起同去,馬上轉身堵住門口:“你還是算了吧,身上能有多少血啊,喂了我,又喂那隻岩雷鳥……,你還是好好歇著吧。”
陳寰並不答話,一雙好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王逸杭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又心浮氣躁,沒一會兒就乖乖地繳械投降:“隨便你,願意一起,就一起唄。”
熊熊篝火終於燃起時,兩人的心情都輕快了幾分。
王逸杭望著被“嗶嗶噗噗”的火苗映紅了臉的陳代表,心裏的感覺有點複雜。這人這會兒孩子般快樂得心無旁騖的臉和白天一係列深藏不露的舉動反差巨大,讓他一時間難以拿捏,新任獸族代表究竟是個什麽角色。
他正出神,突然一顆小火苗“呼啦”一聲幾乎竄到他的眉毛,他猝不及防,猛地往後一退,摔坐在了地上。對麵的陳代表被他的狼狽相逗得前仰後合,仿佛這輩子都沒這麽開心過。
王逸杭一時有些不快:“陳寰,我們淪陷在這破地方,不知道猴年馬月才出得去,你以為夏令營來了是吧?”
陳寰好像沒聽見似的,眼神在篝火下難得的明亮雀躍:“逸杭,我感覺好像做夢一樣,也許隻有上輩子才這麽開心過。”
王逸杭見他答非所問,暗暗歎了口氣,心想:這人心思深沉,此刻偷得浮生半日,且不追究他是不是裝的,先讓他開心一陣吧。又覺得對方性情中曝露出來的天真爛漫的一麵十分對自己的胃口,不禁有幾分心猿意馬。
兩人對著篝火談笑了片刻,再回到木屋時,卻發現屋子一角蜷縮著養傷的段正森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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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森隻覺得一股尖利的笑聲直往腦袋裏鑽。他雙手捂住腦殼,卻不曾想一對翅膀從肩後伸展開來,不受控製地朝著笑聲的方向飛去。
他不知在夜色中飛行了多久,終於慢慢降落在了一片開闊的空地。
空地上燃燒著一個巨大的火堆,火堆後麵三個不知是人是妖的女子身披寬大的黑色袍子,正在隨著火苗的律動徐徐扭動著腰肢。
“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綁架我來這裏?”
為首的女子見段正森發問,停止了舞動,往火焰裏撒入一罐不知是什麽的液體。
火苗忽地一下漲到兩三人高,火焰變成了一種奇妙的青紫色,散發出一股嬌奢的檀木香味。青紫色的火焰中驀地出現了一張人臉。那烈焰中的臉龐僅有五官,分辨不出性別,卻格外地端莊肅穆,叫人不敢逼視。
那人臉以一種吟誦般的聲調對著段正森緩緩說道:“段正森,
你將主宰你那個世界的服裝帝國。
所有有翼族都將以你為榮,
所有獸族都將以你為榮,
所有人族都會拜倒在你的腳下。”
“你說什麽?什麽帝國?”段正森不顧火焰的熾熱奮力往前一撲,那幾人高的火焰卻忽地矮了下去,火焰中的人臉也隨之消失不見了。
這是什麽意思?段正森有點惱羞成怒了。
他自從加入吳氏家族企業,一直因為獸族的身份而得不到真正的重用。雖然現在是運動副線的總經理並把一灘小生意做得有聲有色,但是在董事會裏從來都沒有話語權。他屢次發聲得不到重視,久而久之有點心灰意冷。和妻子吳蕾也不止一次因此而發生口角,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心結。
主宰我那個世界的服裝帝國?她們是在諷刺我嗎?這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 段正森在迷惘和憤怒之餘,一顆心卻抑製不住的“砰砰”直跳,多年來被婚姻和歧視壓抑禁錮的野心和欲望在野火中熊熊燃燒。
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三個身披黑袍的女子:“你們確信是我嗎?我,岩雷族的段正森,將會主宰我那個世界的服裝帝國?”
三個女子點著頭繼續著奇異的舞動,微笑不語地融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