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的西南角有一個不起眼的擺渡碼頭,叫做“爭渡”。
諷刺的是,一來西北毗鄰開發區的深水港搶走了絕大部分貨運生意,二來西南地處偏僻,走水路的客人圖方便大多走公交直達的“鴻運”客運碼頭。因而“爭渡”,並不像它的名號那樣繁忙,而是清閑得一天隻有一班渡輪,早七點準時啟程,晚五點準時靠岸。所去的目的地也隻有一個,就是與通城一衣帶水的小島,金沙島。
七月底一個熱得連知了都懶得叫喚的清晨,“爭渡”小小的休息室迎來了一位與眾不同的客人。他二十不到的年紀,身形高挑清瘦,一身薄荷綠的短袖襯衣打開兩粒扣子露出來一截漂亮的鎖骨,頭上一頂網格漁夫帽下麵的麵孔蒼白精致,好像常年不見陽光似的。
值班室的李阿姨放下手裏的電視周報,好奇地打量著客人。隻覺得這少年渾身一股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篤定氣場和自己家裏那個拎不清的混球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小夥子,你去金沙探親啊?” 李阿姨搭訕道。
“嗯,” 少年有禮貌地抬起眼皮來,一對眸子清澈動人,在燈光下閃爍著琥珀般的異彩,“我去金沙島接回我的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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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島不大,北麵是尚未開發的一片密林。正值盛夏,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的年幼樹苗和遮天蔽日的藤曼毫不留情地霸占住了通往林中的唯一一條砂石土路。深深淺淺的綠色編織成的巨大華蓋好像施展了一個天然的障眼法,不仔細尋找,很難發現入口。
這個密林之中隱匿著一座尚未完全竣工的木製院落。院落由十幾間屋子組成,每間屋子都依照其所在地形地勢自成一格,屋子與屋子之間又有小徑相連,相互連通。整個屋群的木工雖然簡陋,但在一片生機盎然的原始綠色中,就像是久居於此的鳥獸精心搭築的巢穴,原始卻又溫馨。
院子裏最大,采光最好的一間屋子裏傳來朗朗書聲。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屋裏正中搭著一架自製的“黑板”。一位頭發銀灰的老人正在黑板上專注地撰寫著《三字經》,而講台下四五個形態各異的木頭課桌上,幾個年齡不一的孩子正在大聲誦讀。孩子們裏年齡最大的差不多該上小學五六年級了,而最小的似乎才有五六歲大。
屋子最後麵的一麵鏤空牆上,一個三十出頭,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愜意地靠在牆角的粗木柱子上,臉上的表情十分享受,仿佛傳入耳朵的不是刻板無味的《三字經》,而是流光溢彩,齒頰生香的《洛神賦》。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斑斑駁駁地灑在他臉上,仿佛打下了層淡淡的柔光,讓他麵孔上刀刻般的線條柔和生動了不少。
“教室”最前排的小男孩兩條腿盤坐在木頭板凳上,課桌對於他來說顯然有點太高了。他一顆碩大的腦袋支楞在書桌上麵,大眼睛滴溜溜地來回掃視著黑板上娟秀的仿宋體,興奮地認出了一個“人”字。但這小小的亢奮感很快便被粉筆在黑板上“沙沙”的摩擦聲和高矮粗細不一的誦讀聲催了眠,睡意像潮水一般襲來,不多時小男孩的頭顱便歪倒在了課桌上,手裏緊緊攥著的一網袋玻璃彈珠“嘩”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網袋口子鬆了,透亮的彈珠在泥地上四下散開,滾動的彈珠在黑板上的《三字經》上疊加出一道道晃眼的光斑。
周圍的幾個大孩子們開始竊竊私語,有人憋不住吃吃笑出聲來。
原先窩在牆角享受陽光的高大男人這會兒快步走到小男孩桌前,輕輕晃動他瘦小的肩膀。
小男孩在晃動中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眼前帶著幾分嚴肅的麵孔,似乎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
“榮耀,”好聽的男低音說,“你這年紀該上小學了。念書不好,以後在外麵會考不上大學,找不著媳婦兒的。”
“誰說我家榮耀念書不好?給這麽小的孩子灌《三字經》,也虧吉兄想得出來。”這時教室門口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阿默哥哥!”小男孩眼睛一亮,跳下板凳,好像一發小子彈似的倏地射進了了來人的懷裏。
吉雪淵扭過頭去掃了眼木門口玉樹般清俊無雙的少年,歎了口氣道:“陳默,你終究還是找上門來了。”
幕天席地的廚房裏,一個瓜子臉,五官深邃的短發女孩正在揮汗如雨地為一大家子人的午餐忙活。就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她頭也不抬地開口道:“大鵝,你別這麽盯著我。這真的不關我的事,不是我告訴默默的。”
陳默聞言一笑,目光意味深長地投向吉雪淵:“吉兄,你別錯怪了冬至。吉兄好一個苦肉計,把大家都瞞得團團轉。” 頓了頓,他又帶點促狹地說,“隻是,我有一事不明......,當時江邊爛尾樓裏流淌的鮮血把土地都染紅了,你從哪兒批發來那麽多的血包?”
吉雪淵苦笑一聲:“陳默,你別挖苦我了。我辛辛苦苦籌劃了半年多的局,兩個月不到就被你識破了,狐族的眼力和追蹤術果然名不虛傳!”
陳默剛要張口,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湊了上來在他胸口來回磨蹭。
“榮耀想沒想我?” 他寵溺地一把將小男孩抱坐到腿上,在肉乎乎的臉蛋上捏了一把後出其不意地“變”出來兩根花花綠綠的棒棒糖,“想要什麽口味的?葡萄,還是橘子?”榮耀的小手往空中一夠:“我兩個都要!” 陳默出其不意地將他高高拋起到半空,落地時兩人一起滾落在濕漉漉的草叢裏。榮耀咯咯地笑個不停,冷不丁一把露水糊了陳默滿臉,趁他揉眼的功夫奪過棒棒糖,神氣十足地一屁股騎坐在他身上,打了勝仗的將軍似的高聲宣布:“我贏了,都是我的!”
吉雪淵冷眼瞅著一大一小的兩個“小孩”,悶著嗓子吼道:“榮耀!這像什麽話,還不趕快下來。” 又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吃這麽多甜的......隻許吃一根,另外一根交給我來保管。”
正和陳默嬉鬧的小榮耀愣住了,臉上的笑容慢慢凝結,嘴巴撅了起來,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漸漸有了淚珠。他從陳默身上默默地翻身下來,小手顫悠悠地舉起一根已經剝開來了的橘色糖棒送到吉雪淵麵前。
“榮耀,姐姐陪你玩兒,不理他倆,”冬至放下手裏的菜刀,一把拉過榮耀替他掩去眼角的淚珠,又拿眼角掃過吉雪淵陳默,沒好氣地嗆道,“你倆可真是嚴父慈母,一對璧人!”
吉雪淵聞言不鹹不淡地望向依舊躺在草地上的陳默:“你是為了榮耀而來?打算送他回凡星孤兒院去?”
陳默一骨碌從草地上爬起,嘴裏銜著一截草杆,眸子閃閃發亮:“不!我要把他收作養子,日後親自撫養他成人。”
“養子?”吉雪淵這會兒直起腰杆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忍俊不禁起來,“你才多大,十八?自己還沒成人就打算養孩子了?”
陳默完全沒理會吉雪淵的調侃,朝榮耀招了招手:“榮耀,你過來,以後和阿默哥哥一起住,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爸爸,好不好?”
榮耀把頭靠在他腿上,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嗯,我願意。阿默哥哥。”
吉雪淵目不轉睛地注視了兩人一陣,忽然不可遏製地大聲笑了起來,“你聽聽,你聽聽,他管你叫什麽?哥哥,哥哥!哈哈哈哈......”
陳默麵有慍色,他蹲下身來摟住榮耀的雙肩,柔聲勸誘道:“乖,叫爸爸。”
榮耀烏黑橙亮的雙瞳裏映著一個少年秀美而充滿期待的麵容,他終於鼓起勇氣小聲叫:“阿默哥哥,爸爸。” 說完害羞地粘到陳默身上,貼在他耳邊:“我有時候覺得我有兩個爸爸,一個是你,一個是他。” 說著烏溜溜的黑眼珠偷偷望向對麵的吉雪淵。
吉雪淵此時終於笑出了眼淚。
兩人在吉雪淵的帶領下來到一條穿越林間的溪水邊,除了水聲潺潺,四周靜謐得有些嚇人。
陳默坐在長滿濕滑青苔的青石板上,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泡在水裏的吉雪淵。他寬闊平整的肩膀上,從肩胛骨處起有一條長至腰間的觸目驚心的傷痕,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陳年舊傷好像勳章似的點綴在他挺拔健美得出奇的身體上。非但不覺得醜,反倒讓他平添了幾分滄桑的男人味。
陳默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目光,不知怎的,在大鵝麵前他總有點局促放不開。“這人為什麽總這麽我行我素,旁若無人?” 他忿忿地想。
“你對榮耀是認真的?” 不知什麽時候吉雪淵遊到了他跟前,趴在一塊被溪水打磨得平整光潔的黑石上,不錯眼珠地盯著他。
“嗯,” 陳默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想......,以後和他相依為命。”
吉雪淵聞言撲哧哧地往下遊滑出去了幾步,幽幽地說,“你的事,冬至講給我聽了。你還年輕,不必過於執著,要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陳默忽地有些激動:“海闊天空?那你呢?打算在深山老林裏躲一輩子麽?”
一絲笑意浮上了吉雪淵的嘴角,他平淡地回複道,“我既然走出了這一步,當然就沒想過要回頭。我這麽做,即是救人,也是自救。他......,知非和我的裂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陳默不等他說完,眉尖一蹙道:“十幾年,徹骨銘心的愛,說斷就斷了?”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吉雪淵並沒有馬上回答,似乎在認真地思考該怎麽應對少年的尖銳。良久,他微笑著望進陳默的琥珀色的眼眸:“我這輩子,以愛的名義做了太多違心的事。這世上,還有比情愛更重要的東西值得我們去守護,如果我還有十年的壽命,不想再做違背本心的事情了。
你覺得我絕情?
也許吧,可是我覺得我是活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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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生自打從通城附院出院後,就有點兒恍恍惚惚的。
先進儀器裏進進出出了好幾遭,上海的專家門診也掛了,就是沒診斷出他有什麽毛病。最後顧林芝拍的板:不就是記性差了點兒嗎?大不了我們高中重修,這倒黴的醫院多住一天都難受的慌,咱回家去!
港生自己也奇怪:自己從小到大的回憶都無比清晰,可是一到高中的這段就仿佛蒙上了一層白紗,怎麽也看不清,看不透。每當他努力想要撩起白紗時,都會頭暈目眩,生不如死。無數次碰壁下來,他覺得也許這就是天意,既然老天爺想要讓他重新開始,那麽好吧,就順其自然吧。
八月初的一個悶熱的下午,港生去小區裏的小賣部給顧林芝打料酒。
路上和一個淡粉色襯衣的少年打了一個照麵,少年眉目如畫,一手拖著個瘦削的小男孩,一手拿著把紅色的布傘。
“這人倒像是哪裏見過的,” 港生心裏暗道,“也許是小區裏的鄰居吧,帶弟弟出來玩的。”
八月的天,娃娃的臉。
等料酒的時候,突然雷電交加,瞬間黑雲密布的天空就像裂開了一道大口子,黃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掉了下來,天地間立時就被雨水衝刷得麵目皆非。港生見雨沒有要停的意思,向小賣部的大爺討了把蒲扇遮在頭頂,撒丫子衝進了雨裏。
綿密的雨水馬上就讓他打了個寒戰。驀地雨水停住了。港生一抬頭,隻見一把紅色的大傘穩穩地遮在了頭頂,傘下還擠著個毛茸茸的小腦袋。而撐傘的少年一半身體都在傘外麵,被雨淋得精濕。
港生過意不去地將他的胳膊往自己身邊拽了拽。兩人身體接觸的一刹那,那少年仿佛過了電一般,琥珀色的眼眸裏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港生抱歉地撓了撓頭:“謝謝你啊。我們是鄰居嗎?” 那少年眼裏的火花暗淡了下去:“不客氣。我們是一中的同學,我叫陳默。”
這時傘下的小男孩仰起脖子來:“港生哥哥,你不記得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