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江南,一個綠肥紅瘦,天氣微熱,平淡無奇的時節。
向來守時的好學生陳默,在這麽一個泛善可陳的星期二悄無聲息地缺了課。
港生如坐針氈般地熬過了上午的語文,數學,和政治課之後終於忍不住跑去樓下找到了白疏。
“怎麽,昨晚把重要的事情都忙完了,現在得閑想起來鍾秀山上的小狐狸了?” 白疏歪靠在樓梯口的柱子上,斜眼打量著港生。對麵的少年雙手插兜,一頭卷發欠缺打理地耷拉在額前,但這一切在他深邃五官的襯托下反倒平添了幾分桀驁不馴的味道。幾個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高中部女生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在港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媽的,這小子果然招人,” 白疏心裏問候了一句顧林芝,想了想便直白地對港生說,“走吧,我帶你去劍山上找他。” 頓了頓又道,“你也別自作多情。你雖傷他不輕,但他翹課也不全是為了你 —— 族裏事忙趕上了。”
劍山比鍾秀山山勢要陡峭些,白疏存心刁難,胸中默念了一句口訣腳下便輕快得猶如有了青雲相助。他回頭一看,隻見奮力攀登的港生雖被拉下了一段,但勢頭不減,並未露出明顯的頹態。白疏心中暗讚一聲“好身手”,須臾,兩人便來到了在半山腰隱身的老宅前。
白疏有心要在港生麵前立威,並沒有念出平時出入慣用的口訣,而是默默布下了一個對抗障眼法的陣法。一瞬間轟隆隆飛沙走石,覆蓋住眼前大地的參天古樹和岩石在一股遮天蔽日的黑色颶風中連根拔起,扶搖直上,狐族老宅朱紅色的院牆頓時無可遁形,毫發畢現。院中古樹上受驚的鳥雀們紛紛展翅飛起,一時間仿佛一朵五彩的鳥雲遮住了頭頂的小半個天空。鳥鳴聲在山穀裏激蕩,不絕於耳。
驀地朱紅色的院門開了,一個膚色蒼白的高挑少年匆匆走了出來。他神態略顯疲憊,一雙淡琥珀色的含情美目此時帶著幾分怒氣。
“白疏!” 陳默三兩步來到布陣的少年身邊,狠狠地往他後腦勺上招呼了一把,“你吃飽了撐的,要強攻師父設下的結界?還好血鏡裏看見是你,不然警鈴大作,還以為真有什麽勁敵要硬闖呢。”
白疏往身邊的港生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平靜下來的陳默來到港生麵前,好像端詳一件稀世珍品那樣仔細地看著他。過了半晌,伸出手來輕輕撩起港生額前耷拉下來的卷發,柔聲問道:“你也來啦?剛才沒嚇著你吧?”
港生微微地搖了搖頭,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砰砰直跳。他見白疏之前種種張揚行事,隻道昨晚自己缺席陳默的壽宴惹惱了狐族一眾兄弟,正思忖著該如何小心賠罪。這時狐族少主突如其來的軟語溫存,讓他一時語塞,整個人在鋪天蓋地的溫柔目光裏竟有點暈乎乎的微醺感。
陳默見他踟躕不語便一把將他拉入懷中,下巴枕在他的肩頭低聲呢喃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逼你。”
“我從小獨自長大,一個人練功,一個人執行任務,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歡喜的時候,衝著樹林喊幾聲,難過的時候,往池塘裏扔幾塊石頭。原以為,狐族的繼承人,就該這樣過一輩子,直到我遇見了你......
我有了你,才知道一個人的日子有多孤單無聊,我好像一個叫花子突然獲得了一件稀世珍寶,高興得忘乎所以,想要和全世界昭示:
我,陳默,如今有了你,王港生。”
港生默默地聽著他的獨白,眼裏隱隱泛起了淚光,喉頭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陳默卻緊緊地摁住他不給他開口的機會:“你聽我說,我想明白了,你和我的事,隻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和其他人一概不相關。以後,在別人麵前,我就是你的好兄弟,好知己。我決不讓你為難。”
港生輕輕撬起他的下巴,隻見他的一對琥珀色的眸子無比清澈純淨,仿佛敞開了一顆真摯的靈魂毫無保留地任由自己窺探摸索。港生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眼角若有若無的濕潤,哽咽道:“阿默......,我讓你受委屈了。”
兩人就這樣在曝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狐族老宅前緊緊相擁著,像兩隻相依為命的小獸,無聲地親吻著對方微鹹的淚水,溫柔地舔舐著彼此新鮮尚未結痂的傷口。
良久,白疏在旁幹咳兩聲,“差不多可以了啊,十七,師父不在,族裏離不開你。”
陳默聞言微微頷首,放開港生:“師父有事出門一陣子,這些天我會暫時回老宅來住,料理事務。你有事就讓白疏或者小鳶上來找我。還有,你和趙繼剛查的那些案子,一般民事自然無妨,如果查到些古怪的東西,千萬不要自己硬來,和我商量了再做決斷。”
陳默依依不舍地和白疏一起把港生一直送到劍山腳下。
直到港生的身影消失在了山路的盡頭,陳默才收回縈繞在他身上的癡纏目光,回頭望向白疏:“小疏,你是不是覺得我在犯賤?”
白疏一愣:“是你自己說的啊,我可沒有!”
陳默低下頭來歎了口氣:“我和他,經曆了千辛萬苦才走到一起。我這輩子,再沒有力氣象愛港生這樣去愛什麽人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負他......,隻求天意不要弄人。”
說到這裏,遠處轟隆隆地傳來一陣響雷。白疏抬頭望了眼山頭開始密布的烏雲,“快走,咱家老宅還在裸奔呢,趕在下雨前把結界再給弄起來。” 他見陳默一襲紅衣的身影在烏雲籠罩的墨色山巒之中顯得既孤注一擲又脆弱無助,心裏不禁隱隱作痛,覺得此情此景並非詳兆。不由得暗暗為陳默,為狐族,也為眼前的多事之秋而擔憂。
=========================
“你確定文心就在這兒嗎?” 港生瞅著眼前古韻古風,雅致大氣,每個角落都散發著大團結氣息的庭院,滿臉疑惑地問道。
“錯不了,” 猴子見港生質疑自己,急得一臉的青春痘呼之欲出,“我跟丟了好幾回了,天可憐見,這是瞎貓撞上死耗子了,頭一回跟上。”
之前阿默暗訪紅樓回來就描述過,載他的車子先是經過了一個鬧市,然後有一小段砂石路,最後到了一個門檻高高的古風建築。港生心裏盤算,眼前這個距離新城區菜市場隻有十來分鍾之遙的頂級娛樂場所“茶韻”,倒是有七八分吻合。
想不到這個藏汙納垢的紅樓居然就隱匿在自己的家門口,港生覺得有點諷刺。
“所以你們是說,這個女孩文心轉學到了實驗中學,成了杜雨華梅那個小團夥的獵物,或者說,肖一鳴口中的沒了人身自由的‘奴隸’?” 坐在後排的徐蔚民慢悠悠地問。
港生和猴子不約而同地沉默了。猴子從家裏偷開出來的小雅閣本來空間就不大,這時車裏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文心這個女孩,是港生“烽火”小團體裏一個謎一樣的存在。她從沒因母親穆瓊花的精神狀況和家庭條件而顯出自卑或是低人一頭的想法,而是象一朵堅韌勇敢的雛菊,在惡劣的土壤裏清新地綻放著。港生一度因為“烽火”的活動和文心一家走得很近,對這個自強的女孩相當有好感。同時也因為猴子對文心的公開追求而適當地保持著距離。
文心和港生的友誼,以及她對暴發戶猴子的若即若離,始終是一中某些無聊人士的談資。
這個談資隨著文心的轉學逐漸被他人取代,但猴子對文心的熱情卻超越了他在青春期對任何人和事物的關注,意想不到的既長情又專情。
港生打破車裏的尷尬氣氛,擠眉弄眼地擠兌徐蔚民道:“小徐哥,你是不是一到有錢人的地界兒就慫了?” 說罷便率先下了車。
“哎,這話怎麽說的?” 徐蔚民來不及分辨,急匆匆地追在港生和猴子屁股後麵,邊追便低聲嘀咕,“這麽大的事兒咱要不要先和剛哥通報一聲啊。”
自然是不走正門。
一年前“茶韻”還尚未竣工時港生就因為和黑幫小頭目“摩托強”的糾葛來過多次,對這裏可謂是輕車熟路。一行人跟著港生七拐八拐地摸進了庭院深處一個名曰“聽濤”的別院。外麵一片青色的竹林,竹林盡頭幾間簡約典雅的客房,滿眼清涼幽靜,禪意深長。
“你還真別說,這有錢人有錢到了一個份兒上,品味還是不錯的,”徐蔚民打量著周圍清幽的環境,不無豔羨地小聲叨叨。
猴子聞言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一身垮不拉幾的行頭和叮叮咚咚的掛件,總覺得徐蔚民話裏有話。
“有人來了,” 港生示意兩人噤聲,隱進一片假山石背後。
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製服男人引著三個蒙著眼睛的年輕女孩朝著竹林盡頭的客房走去。“進去以後把衣服換上,給你們十分鍾。” 男人送進去一個推杆行李箱,便穩穩地在門口站定。
蒙眼這個細節沒錯,阿默就是這樣說的,港生心想。可是換衣服不對,明明是在十九號公館就一切準備就緒然後直接送紅樓的,並沒有聽阿默提起這麽一個“中轉站”阿。他這一番聯想,忽地就腦補出了陳默那晚沐浴更衣與章夢飛周旋的香豔畫麵,頓時心浮氣躁,氣血翻滾起來。
正胡思亂想,客房門開了,幾個女孩換上了衣袖和褲腿上有兩條白杠的天藍色運動服。“媽的,果然有錢變態老男人都有戀運動服癖,” 港生心裏暗啐了一聲。仔細看時,她們已經摘去了眼罩,走在最後麵的那個紮馬尾的清瘦身影正是文心!
港生一顆心怦怦狂跳之餘隻覺得身邊有人蠢蠢欲動,回頭一看隻見猴子的臉上青筋暴起,整個人蜷成了一張仿佛隨時就要發射出去的彈弓。港生忙和徐蔚民一人一邊將他按住,怕他衝動之下打草驚蛇。
那一行人往前走了沒幾步遠,走在最前麵的短發女孩突然焦躁不安地拉扯起自己的頭發,沒多會兒便蹲在地上不停地幹嘔,麵容扭曲,看上去十分痛苦。
“你怎麽了?” 帶隊的製服男人停住了腳步,冷漠的臉上掩蓋不住的厭惡。
“你有那個嗎?”走在最後麵的清瘦女孩突然開口了,她拉起自己的衣袖指了指凸起的靜脈,冷冷地,“看不出來嗎,她這是戒斷反應。喏,往這裏,打一針就好了。”
那男人也許是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大膽直言的“奴隸”,一時愣住了。突然一塊異物“啪”地一聲正中他的右太陽穴,頓時臉上血流如注。就在他疼得就地坐下時,一道黑影從假山石後麵倏地竄了出來,拉起文心就跑。男人見狀況開始失控,立刻在左腕的黑色腕表上扭動了一下,一道紅光一閃即逝。就在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來的時候,有人在他後腦狠狠地一擊,他轟然倒地,徹底沒有動靜了。
“小徐哥,你還帶槍了?” 港生從假山背後走了出來,詫異地盯著徐蔚民的手。而杵成了一根棒槌的徐蔚民呆望著手裏“大黑星”的沉重的槍把手,再看看腳下沒了知覺的壯漢,似乎覺得有點不可置信。
一直蹲在地上幹嘔的短發女孩這時雙臂緊抱在胸前麵露驚恐,而另一個長發披肩的女孩則瞪大眼睛警惕地盯著徐蔚民和港生,好像被人侵入領地的小獸,隨時準備發起反擊。
往前瘋跑的猴子和文心也漸漸停了下來。文心甩掉猴子的手,氣喘籲籲地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猴子想也沒想:“回家,我家也行,你家也行,反正不能去那個什麽紅樓!”
文心聞言冷笑一聲:“原來你們是來解救我們來了。你既然知道紅樓,那你知不知道它背後都是些什麽東西?你知不知道違背對抗那些東西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一直警惕觀望的披肩發女孩冷不丁接上文心的話頭說:“對,我們是自願的,我們不需要什麽莫名其妙的拯救。”
猴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英雄救美”會急轉直下落到這麽一個被動的局麵,求救似地望向港生。
港生慢走幾步來到兩個女孩麵前,眼睛定定地望住文心:“文心,你其實並不願意做那些東西的‘奴隸’,對嗎?他們給你們注射毒品,並把定期注射作為籌碼,如果有人不聽話就讓她象那個女孩那樣嚐嚐生不如死的味道,對嗎?” 說到這裏他把目光投向蹲在地上,滿眼驚恐又狂躁不安的短發女孩。
“我們知道‘鴨子,鴨子,鵝’,也知道安吉雲和湯原。請相信我們,絕不會讓你步他們的後塵,” 港生見文心的眼神有所鬆動,往前一步試探著拉住她的雙手。
“港生,咱們趕快先撤吧,” 徐蔚民焦急地喊了一嗓子,“我懷疑這小子發了警報了,沒準一會兒救兵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