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的運動場,除了校隊的一夥人在繞著操場跑圈兒,隻有幾個人零零星星地分散在標槍區和體操區。冷冷清清的。
一個黝黑的高個兒少年背著手在看台上練習青蛙跳,他的天藍色運動服被汗水浸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寬闊優美的肩背線條。小腿肚上修長的肌肉群在高強度的訓練下鼓起的一塊 “小凸起”此刻好像一串不協調的音符在繃緊的琴弦上微微地發著抖。
“有完沒完了?悠著點兒,別練趴下了......”,坐在看台上軍綠夾克的男孩從一本厚厚的大部頭裏抬起頭來,嘴裏叼著一片鹹味蘇打餅幹,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
“怎麽,等餓了吧?”天藍色運動服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麵前,不經意地甩了甩頭,刹那間頭頂就像飄來了朵雨雲。被汗水揮灑了一頭一臉的陳默還沒來得及發作,便被一個精濕的懷抱擁了個正著。他剛剛燃起的小火苗頓時就被澆滅了,也不管汗不汗臭,一時間竟然有點飄飄然地享受起來。他微微地眯起眼睛,心想:我這他媽就是犯賤吧。
“阿默,一會兒我還得去旭日那兒跑一趟,你跟我媽說聲,叫她別等我吃晚飯了。” 港生一邊拿條白毛巾擦著汗,一邊笑眯眯地看著陳默,“要不,幹脆你陪我媽吃頓飯盡盡未來兒媳婦的義務?”
話音未落,港生就吹著口哨,肩上斜挎著單肩背的運動包,一溜三道彎兒地往室內健身館去了。
“這小子怎麽蹬鼻子上眼成這樣......” 陳默目送著港生的背影,表情有點一言難盡。
過了一會兒,他“啪”的一聲合起手上的大部頭,拉起身邊的泠鳶,“走,今兒不用做飯了。去港生家吃!”
泠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嗯,那王媽媽問起來?” “就說校長留港生補習。” 陳默想了想又叮囑泠鳶:“小鳶,人族有種說法叫做白色謊言,也就是善意的謊言。打個比方,假如你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可是這時候我突然接到你們族長病重的消息,你說我是告訴你呢,還是先瞞著你,讓你好好先考完試呢?”
小人蛙泠鳶思考了片刻很認真地望住陳默說:“阿默哥哥,你當然是要告訴我。如果族長真的象你說的那樣病重,我連一分鍾都不想耽擱,馬上就回蓬萊!”
陳默聞言摟了摟泠鳶的肩頭,“小鳶是個好孩子。待會兒去了港生家,隻管吃飯,不用多言。記住了嗎?” 說罷解下身上那件從港生衣櫥裏順來的軍綠色外套,整整齊齊地折成一個豆腐塊塞進書包裏。
健身館浴室蓮蓬頭裏噴湧而出的微涼的水柱肆意將他裹住,身體的疲憊和傷痛一點一點地隨著水流衝進了下水道,而臉上殘餘的輕狂也落了幕。
有些事情,即使麵對最親密的人也不能觸及,比如父親的死,比如他心中的疑問。
從來沒有人告訴他,當你漸漸長大,你就擁有了秘密。你會笑著麵對你最愛的那個人說著風輕雲淡卻又言不由衷的話。而當兩個擁有秘密的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有所保留,分享,慢慢地就成為了你們彼此間最小心翼翼的回避。
港生換上了一身灰色的改良工裝便服,趟著他的鳳凰二八出了一中的後門,毫不起眼地融入了下班的人潮。
漸漸的,人流開始變得稀疏,單車拐進了新老城區交界處一個廢棄的小型工業園區。瀝青路麵鋪到園區門口便嘎然而止,車胎壓過砂石路麵發出刺耳的“咯吱咯吱”聲,仿佛隨時都會泄了氣。港生在園區盡頭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子門前停住。院子典型江南水鄉的白牆黑瓦,在一片灰頭土臉泛善可陳的辦公樓和廠房中間倒顯得有點一枝獨秀。院門上方一張橫幅上,黑色自來水筆簡單粗暴地勾勒著幾個字:“旭日商務谘詢事務所”。
港生剛把單車停好就留意到右手邊大槐樹下一輛沒有牌照的雷克薩斯,車身漆黑,就連車窗都塗成一片茶色看不清廬山真麵目。
他推開虛掩的院門,隻見正屋的窗簾難得的拉上了,遲疑了片刻輕輕的叩響了屋門。
門“呀”的一聲開了條縫,一條粗而短的手臂將他拉了進來。
門縫裏透進來的陽光正打在屋子一角沙發裏的女人臉上。女人一身價格不菲的咖啡色長風衣穿得從容不迫,頭上學著中東女人的模樣包了條橙色的絲巾,顯得她露在外麵巴掌大小的臉龐精致而神秘。
女人見到港生,微微頷首,隨即掐掉了手裏的煙頭。
“港生,這位是我跟你說過的萱姐,”趙繼剛遞給港生一杯咖啡,示意他坐下。
港生有禮貌地衝女人點了點頭,心想:這就是“四大金剛”肥狼費元朗的情婦,蓉萱。
幾個月前,費元朗突然反水,成為了扳倒以朱心武為首的城南黑幫至關重要的汙點證人。然而匪夷所思的是,一切塵埃落定,朱心武和他的王朝風崩瓦解,保外就醫的費元朗卻被一輛闖紅燈的大卡車撞得血肉橫飛,身首兩處。
“萱姐,肇事司機已經有了下落,”趙繼剛把一疊資料撂到桌上,嘬了口咖啡又瞄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港生道,“港生是我的助手,不算外人。”
隻見扉頁上一個留著小平頭,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正與世無爭地憨笑著。
“劉小虎,今年三十七歲,鍋爐廠下崗員工,”趙繼剛舉起資料走到蓉萱麵前,“家住老城崇川區,妻子離異,兩人的獨女跟了母親。劉小虎家中隻有一個老母,素有眼疾。
資料顯示,劉小虎出事前兩個月剛剛通過駕駛訓練成為了“捷通物流”的一名臨時工。試用期間並無不良記錄,捷通的人事部在出事前即將將他轉正。
事發當天的警方資料上,劉小虎血液裏有微量違禁藥物,但並沒有到達危險的程度。事發後他身受重傷,一直在四院接受治療......”
說到這裏趙繼剛停頓了一下,“隻是,前天晚上劉小虎突然從四院不翼而飛了。”
港生忍不住插話:“那他的家人呢?”
趙繼剛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港生,“巧的是,他有眼疾的老娘也一起不見了。街坊鄰居們一問三不知,什麽都不知道。”
一直保持優雅坐姿的蓉萱突然激動起來,她騰地站了起來,蹬蹬蹬快步走到趙繼剛麵前,“剛哥,你可跟我打過包票的,說狼哥的冤情包在你身上,”說著她的眼神怨毒陰狠起來,“狼哥走的黑道,賤命一條,公安那幫人連樣子都懶得裝給我看,可是我不管,我就是要查到底,誰下的手,我要叫他血債血償!”
趙繼剛遞給她一塊手帕,兩人低語著走進院子裏。
送走了蓉萱,趙繼剛整個人癱坐進了扶手上傷痕累累的皮沙發裏,“唉,這年頭,私人偵探的飯也不好吃啊。還得會看闊太太的臉色,給她們端水捶背......”
港生一時無語,隻得說,“剛哥,要不咱們改天再訓練吧。”
趙繼剛在沙發裏大手一揮:“不行,你現在的槍法真遇到什麽情況,隻能白給。練不好這個我都不敢帶你出外勤。” 說到這裏,他直起身子,不錯眼珠地盯著港生:“港生,我查費元朗的時候發現......”
港生心裏猛地“咯噔”一下,“剛哥,是不是我爸的事有什麽疑點?”
趙繼剛“嘎巴嘎巴”地捏了一會兒指節,眯著眼睛道,“疑點倒不敢斷定,隻不過,王廠長事發當晚的水泥車司機也是捷通物流的......”
港生在接下來的訓練裏多少有點心不在焉。趙繼剛賞了他一記毛栗子道“我可沒多餘的子彈陪你小子過家家玩”,便讓他提早下課了。
港生不想回家,不知不覺中把單車騎到了文心家樓下。
過了片刻,一個麵容蒼老疲倦,衣著素淨的女人開了門。這,就是現年四十五歲,早年曾有“鍋爐廠一枝花”美譽的文心媽媽,穆瓊花。多年慢性病的折磨,因為工傷而半身不遂的丈夫,和關門大吉拋棄了他們的工廠,都讓這個正值盛年的女人生活得憋屈而卑微。
“港生來了啊,文心在外麵幫人做家教,還沒回來,你吃晚飯了嗎?進來阿姨給你弄點吃的。”穆瓊花眼裏流露出溫柔的喜悅。
正值飯點,對麵的阿姨出來倒垃圾,路過港生身邊時不無豔羨地說,“瓊花啊,這個是你家文心的男朋友伐?老帥老靈光的。”
穆瓊花含糊不清地“嗯哈”了兩聲便把港生讓進了屋。
穆瓊花從裏屋拿出一個鐵餅幹桶放在港生麵前,目光憐愛,“港生啊,阿姨這個病,還有你小勇叔叔的腿......,”說著望了望躺在裏屋床上的丈夫文小勇,“這兩年,我們家,還有文心,多虧了你和你們烽火會的幫襯了。你家裏的事,阿姨也聽說了,顧校長那裏有什麽文心能幫得上的,你可不要和我們見外呀......”
港生點了點頭,握住穆瓊花的手,烏黑的眼睛裏亮晶晶的,“穆阿姨,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你在鍋爐廠的時候,認不認識一個叫做劉小虎的人?”
“劉小虎?”穆瓊花稍稍愣了一下,“我從鍋爐廠病退前和我一個車間的,我帶過他一段時間,是個老實人。你找他有事嗎?”
港生擺了擺手,“哦,我沒事兒,隻不過聽說他出了車禍,就順便問問。我來,就是看看你們的。”
弄清楚來龍去脈後,穆瓊花輕歎了口氣,“唉,這個劉小虎也是個苦命的。他家裏老人有殘疾,負擔重,鍋爐廠效益又不好,他家的那個母老虎......”似乎意識到自己在搬弄別人家的是非,她改了嘴,“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前幾年離了吧,本以為他的日子能好過點,但是聽說他一直想念女兒,想多賺點外快把女兒接到身邊。沒想到,如今又出了事。”
兩人正聊著,門響了。文心一臉詫異:“港生,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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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攜泠鳶跟顧林芝告辭之後,從書包裏掏出港生的軍綠色外套,撣了撣,重又披在了身上。
“走,咱們看看榮耀去。”
“阿默哥哥,我們禮拜天剛剛帶他去的遊樂園,”泠鳶小聲提醒說。
陳默聞言停下來想了想,用手扶住他的雙肩神采奕奕道,“小鳶,我想要收養榮耀,你覺得怎麽樣?”
泠鳶眨巴著眼睛,一頭霧水:“收養?你是說,好像你和白疏收養我一樣,要把榮耀接來四合院住?”
陳默仰起頭來歎了口氣,臉上的神采又暗淡下去,“唔,這恐怕沒那麽簡單。人族的收養手續很多很複雜,再說,孤兒院是不會同意一個連高中都還沒畢業的人收養小孩的。我再好好想想......”
泠鳶見他懊惱,拉起他的手好意說:“不著急啊,大不了還可以請你們狐族族長出麵。”
陳默心說:這事兒,還是不麻煩師父他老人家為好。
兩人來到新城區凡星孤兒院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泠鳶在後院牆外的一片空草地上坐下,掏出他的短簫來吹起了一段小曲。簫聲歡快明亮,仿佛一隻小鹿在黃昏的林間嬉戲。時不時響起的幾個滑音又好像小鹿淘氣躍入溪水,驚得無數魚兒紛紛躍出水麵。
簫聲吹到第二節的時候,院牆那一麵傳來“東東東, 東東”三長兩短的暗號聲。
躺在草地上的陳默眼睛一亮,翻身起來輕輕一躍便消失不見了。他再出現時,臂彎裏夾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小男孩臉上一副稀鬆平常的神情,顯然對於這樣的“曆險”早已經習以為常了。
兩人剛一落地,陳默就變戲法似的掏出兩根棒棒糖,寵溺地蹲在男孩麵前:“榮耀,想要那種口味兒的?綠的是蘋果,紫的是葡萄。”
小男孩眼睛裏露出欣喜之色,舔了舔嘴唇,一時間難以取舍。
“我們榮耀都喜歡啊,那就不用選了,”陳默說著,細心剝開糖紙,將兩根棒棒糖一起塞進男孩的小手裏。
泠鳶收起了短簫,走了過來。他看了看陳默,暗暗皺了皺眉,心中嘟囔:他這樣管教小孩子恐怕是不行的吧,以後要是真的收養了榮耀,可能還是跟著港生比較靠譜。
泠鳶正胡思亂想著,那邊一大一小已經在草叢中玩起了捉迷藏。突然一陣尖叫傳來,隻見小男孩被陳默一把拋至空中,他炫技似的挑起用衣袖拂過榮耀的身軀,兩人摟著骨碌碌地打了幾個滾,一起滾落在草地上。小男孩趴在陳默身上“咯咯”笑個不止,不停地央求他“再來一次呀,再來一次呀”。
兩人又玩了幾次高空拋舉之後,榮耀好像意識到什麽,拉住陳默的衣袖巴巴地道,“哥哥你們要走了嗎?下次早點來呀。”
陳默聞言把榮耀抱在胸前滿眼笑意地說:“榮耀,將來和陳默哥哥一起住,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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